当他看见京郊玄冥军军营被禁军层层封锁起来不允许出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危险,但他无法逃避。
月黑风高,乌啼满天,姚远吊着一条胳膊,驱马行在空无一人的京城街道上,腰间佩刀不时磕出轻响,在这寂静得过分的夜晚里回荡。
马蹄逐渐慢了下来,姚远环视四周,朗声道:“何人在此等我?出来打声招呼,做缩头乌龟算什么英雄?”
他话音刚落,全副武装的禁军便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包围上来,将他团团困住。辰佳将火把递给旁边人,双手紧紧握着腰间尚未出鞘的刀,沉声道:“侯爷,您通敌、受贿、篡权、谋逆,证据俱全,我奉令缉拿你,还请侯爷配合,动刀兵未免太伤和气。”
“你?!”辰佳上前一步亮出刀锋,指着姚远,“我敬侯爷过去守疆功劳,因而还与你好声说道,莫要不识相!”
“嫌犯拒捕,给我拿下!”辰佳一声令下,周围禁军纷纷抽刀,但却没人敢上前,气氛陷入充满尴尬的僵持。
“堂堂禁军就这个胆量?”姚远见状笑声更大,“这若是方在玄冥军中,畏战等同于逃兵,要杀头的。”
辰佳气得眉毛都飞了起来,但说到底他自己也不敢上前与姚远对打,他知道这人不同于京城里的少爷兵,那是在真刀实枪的战场上杀出来的恶鬼,若是真动起手来,只怕这些禁军这些人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陛下他......”辰佳刻意停顿一下,仔细观察姚远的细微表情,却没发现什么慌乱,于是索然无味道,“他在崇政殿等着侯爷呢。”
话已至此,姚远不欲与之多纠缠,翻身下马,又将苗刀卸下来扔到一边,他抬抬手说:“我已缴械,那就烦请带路吧。”
尽管姚远吊着一条胳膊,但却没人敢上前给他戴镣铐,就连辰佳也不敢,那种冷冽的杀伐气让他得用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颤抖。
走到崇政殿外时,目力极佳的姚远一眼便看到殿中看似端坐的李迟,分明双眼是紧闭的,但面色还算红润,应当是被人下了迷药后又摆成了端坐的姿势,看起来十分诡异。
他才刚踏入院内,便如同踩到什么机关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数根拇指粗的铁链,铁链尽头还有实心的钢球。他灵巧地闪身躲避,却不防让那打了石膏的右臂被一根铁链挂住,链子被铁球的惯性而带着在他手臂上缠绕,然后猛地发力后扯,姚远又听见了自己肩膀传来撕裂声。
姚远顺着那力道在地上一滚,将铁链缠绕固定在腰间,避免右臂再被牵扯,然后腰胯一沉,将铁链尽头的禁军给带飞到面前,他用左手拎起禁军士兵的领子,向一边扔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便砸断了一根灯柱。
然而其他铁链却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再度袭来,姚远他以卸刀,又有伤在身,此刻孤立无援,根本没有逃生之路。
数不清多少铁链在他缠绕住他的四肢,身上的轻甲被硌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已经使不上劲了。
他看着昏迷中的李迟,小陛下似乎被什么梦给魇住了,眉头皱着,十分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但仍然无法摆脱迷药的效用。
他看见王钰、沈清、陈前等人缓缓向他走来,他感觉缠绕自己的锁链还在增加力道,他体力不支地单膝跪了下去。
姚远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但隐约能听见远方有人声,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瞬间清醒过来,满怀戒备地看着坐在他旁边的人。
这里不是牢房,看起来像一片普通的民居,屋内没有点蜡烛,因而只能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看清此人轮廓——是个穿素白长袍的男子,面容冷俊,体格修长,指尖漫不经心地盘着一把蛇纹匕首,见姚远醒来,掀起凉薄的眼皮,起身朝他走去。
姚远顿时戒备起来,虽然他因为右肩撕脱而几乎半边身子无法动弹,却还是挣扎着坐起身,像个残破但蓄势待发的弓弩,问道:“你是何人?这是何处?为何救我?”
那白衣男子闻言轻笑一声,用匕首刀鞘挑起姚远的下巴,俯下身仔细端详了姚远的神色,反问:“侯爷很自信,怎么就能确定我是救你而不是杀你呢?”
姚远用没有伤的左手拨开刀鞘,淡声道:“若是想杀我,只需袖手旁观禁军对我的围捕即可,又何必费这么大劲把我弄出来,而又不绑上,倒是不怕我醒来时对你不利。”
白衣男子又退回方才坐着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将匕首收进腰间,又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把玩,他说:“有理,那我就直说吧,我姓江名新月,是梓明的师兄。我近来一直找不到他的踪迹,侯府也被查封了,所以出手捞侯爷一把,旁的不求,只需侯爷帮我找回梓铭即可。”
江新月唰的一生打开折扇,露出白色扇面上的字迹,姚远一眼就认出那是赵梓明的字迹,形同狗刨,没人能复制得出来这种鬼上身的字,那扇面上写着一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当年我们跟随师父一同下山,师父死后,我云游江湖,而他一门心思想要以武报国,投入老侯爷麾下近十年,从那时起他便与我彻底分道扬镳。”江新月又将折扇收了回去,“可说到底,我终究放心不下这个办事不靠谱的小师弟,所以不管游历江湖多远,总会记得回来看看他都在做些什么。近来看不到了,担心得紧,故而救你出来,我本不欲沾手朝中事,如今也算是破例了。”
“多谢江公子搭救,原来是玉龙门当今的掌门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姚远像他行礼,江新月见状还礼,但也不欲多做解释,只说:“侯爷不必客气,令堂也曾出身玉龙门,我此番也算还故人一个人情,并不是想搭上侯爷的情面插手朝堂。”
说罢便将折扇收回袖中,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抛给姚远,道:“这是玉龙门秘药,有生筋接骨之效,侯爷的伤不是寻常医家能治的,若是信得过便吃一颗,信不过那就劳烦您吊着胳膊和我一起去救人了。”
姚远沉吟片刻,倒出一粒药丸吞了,然后将瓷瓶收起来,对江新月说:“赵梓明也算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在时侯府亲兵都由他管理,就算没有你说,我也非救他不可,但既然江掌门此番与我一道,那便请答应我一个前提。”
“赵梓明此刻想必与亲兵们都关押在地牢,今上知我,不会在我尚未认罪时对他们不利,”姚远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臂,果真感觉好了许多,“但事成之后,需要劳烦江掌门与赵梓明一道,护陛下周全。”
姚远又试了一下自己的握力,也恢复了大半,他自言自语般的一字一句道:“这些狗东西太猖狂,京城平叛之事,我做过一次,便能做第二次。”
狱卒守夜本就困倦,此刻正在三三两两地打哈欠,结果气还没出完就被人后颈一劈,直接晕了过去。
姚远和江新月二人联手,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将十几个狱卒全部放倒,江新月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狱卒,嫌脏似的挪开脚,小声说:“侯爷身手果真不凡,可惜被困在朝堂风云之中,不如我逍遥自在。”
姚远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径直朝地牢深处走去,两人都善于敛息,如同一黑一白两道风似的席卷而过,匆匆而来,满载而归。
姚远让亲兵跟着赵梓明一起去皇宫,自己则去了京郊驻军军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禁军的层层封锁,在京城连续动荡半月后,终于现身在按兵不动的玄冥军精锐面前。
赵梓明被江新月揪着衣领拎在手里,不敢看脚下的飞檐走阁,也不敢乱动,他看着江新月紧绷的下颌线,嗫嚅半晌才说:“师兄?你要不放我下来,我也会轻功,这样拎着我拖你后腿呀。”
江新月冷哼一声,将他往地上一扔,赵梓明连忙一个利索的翻身,然后跟上了江新月的步伐,然后便听江新月冷声道:“你倒是能耐了,以前在北疆出生入死我不管你,可如今这朝堂是什么风景?就你一个没有心计的白痴,落到如此任人宰割的境地,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了什么肯跟着姚远卖命?”
赵梓明脚下飞快,轻轻一点便跟着江新月掠到宫墙之上,他说:“师父云游关外,死在蛮人手里,是老侯爷姚天带回了他的尸骨安葬,那之后我便将性命卖与姚家,这是我永远欠他们的人情。”
江新月不再说话,而是和赵梓明一同潜入李迟的寝殿,被解救出来的侯府亲兵们也隐匿到各个角落中,静待最后收网的时机。
在殿外彻夜驻守的禁军根本没发现,还在辰佳的统领下,尽职尽责地熬夜。沈清、王钰和陈前三人则是站在院中,看起来倒像是主持大局的。
江新月看着双目紧闭的李迟,纡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李迟的脉搏,片刻后似乎是有些意外地挑起眉,赵梓明见状问道:“师兄,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寻常蒙汗药罢了,这些人下手也没个轻重,药给得太多,若是换个普通孩子,估计就醒不过来了,那时候就真的是坐在龙椅上的活尸傀儡了。”江新月一边说道,一边从怀中掏出另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来给李迟含服。
做完这些之后,李迟果真隐约有复苏的迹象,江新月又一把将赵梓明的领子拎到面前,质问道:“你是不是把玉龙门的点穴之术教给他了?要不是他经络运行有异,这蒙汗药麻倒三个成人都绰绰有余。”
赵梓明在旁边抓耳挠腮片刻,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便见李迟转醒,愣愣地看着床边的两人,问道:“赵师傅?你......你们怎么在这儿?我这是怎么了?这位又是......?”
“玉龙门江新月,梓明的师兄,”江新月言简意赅,“他们想清君侧,你被下了药,现在姚远正打算带着玄冥军杀过来,我们来保你不死。”
赵梓明连忙从袖中机关取出信,跪下来递给李迟,沉声道:“这是半月前我收到的侯爷来信,但刚准备来与陛下通报,就被禁军扣押,多亏陛下,否则我们在地牢中只怕是要去半条命。”
李迟撑起身,将信展开读了,虽然其中语焉不详,没有直言王钰之事,但还是令他惊怒不已:“这信是姚卿从金岩城寄来的,说明当时他顺着赈灾粮一案查到了孔落和华严头上,放出信鸽后他便返回北疆......信中没有指名道姓,那些人却先自己慌了,想要灭口,真是太放肆了。”
李迟的眼中第一次燃起怒火,他将信放到一边,起身下床,然后又被赵梓明拦住,赵梓明说:“陛下稍安勿躁,只需在此静候侯爷好消息即可,侯爷吩咐我俩来护陛下周全,所以还请陛下不要离开这里。”
李迟顿住,然后摇摇头低声道:“当年朕尚未登基时,侯爷便是这样,将我护在宫中,如今我已登基一年有余,为何还是如此?”
江新月闻言一甩袖子,讽刺道:“我一介江湖客,本不欲置喙朝中事,但陛下既然这么问,那我便也提醒您一句,仁政只在太平时管用,战时若无强权,不是被外敌宰割,就是被奸佞摆布,前朝亡国皆因此事。我本是来寻师弟的踪迹,却不想正好撞上姚远被围捕,陛下,若我再晚来一步,他就该是禁军的刀下鬼了。”
李迟闻言一震,手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强权、奸佞、亡国,这些曾经只在纸面上见到的词,如今正振聋发聩地涌进脑海。
院内的王钰等文臣早已退到角落,他们震惊地看着声势浩大的玄冥军精锐,如同切瓜砍菜似的收割这些不自量力的禁军。
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兵哪里是玄冥军的对手?京郊重重封锁的防备、殿外全副武装的镇守,在玄冥军的眼里其实根本就不够塞牙缝的,他们此前蛰伏,仅仅是因为未得主帅令、绝不擅自行动而已。
辰佳见状不好,竟然恶向胆边生,趁乱就要摸进李迟的寝殿,准备来一记“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想遭遇了江新月和赵梓明二人的阻拦。
他此生见识短浅,武将之中只认识玄冥军的几个有名的高级将领,从来没想过什么青衣白衣江湖客能有多厉害,大喝一声就挥刀向前。
赵梓明毫不慌乱,手中没有武器就敢直接迎上,江新月则上前半步挡住李迟。赵梓明仰身抬腿踢中辰佳持刀的手,又趁他吃痛时猛地手一撑地,拧身一腿横扫将人踢飞出去,辰佳完全失去重心,在震惊中骨碌碌滚下台阶,又被数十把玄冥军长枪压住身躯,灰头土脸,动弹不得。
姚远这才翻身下马,看也不看被轻易控制住的王钰几人,三步并作两步飞上台阶,一掀袍摆,朝李迟单膝跪下,沉声道:“臣姚远,救驾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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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昨天鸽了,因为去听院士讲座,我实在太激动了,居然能亲眼见到二级英模!!!而且还在互动问答环节向他提问,我觉得这事儿我能吹一年,直接给我兴奋得失眠到第二天早上,到现在想起来也是感觉像做梦一样。
唉,好久没去练空手道了,现在写武打桥段全靠空想,感觉有点失真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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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迟怔愣地看着风尘仆仆赶到的姚远,想起方才江新月所说,在自己昏迷期间姚远险些被人算计致死,险些步了老侯爷姚天的后尘,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又痛又悔,已是竭力忍耐却还是红了眼眶。
李迟走上前,将姚远扶起,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在触碰姚远右臂的时候,他似乎是痛得哆嗦了一下,但又被身上的轻甲给掩盖,李迟连忙收回自己的手,有些无措地看着姚远,道:“姚卿受苦了。”
姚远道了谢,又继续禀报:“臣此番下江南调查赈灾粮掺霉一案,已有结果,金岩城守将华严多年来以军权挟制,逼迫州府孔落搜刮民脂,并上供给兵部尚书王钰,后又在王钰的指使下在赈灾粮中做手脚,迫使臣不得不调动玄冥军接管灾区,北疆防线空虚,蛮人趁机南下,险些丢失巴勒林至乌尔察一带的领土,臣猜测王尚书与蛮人之间有些利益交换,只是这部分的证据尚未查明,便匆匆赶回京城,还请陛下明鉴。”
殿外的王钰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了,乌纱帽差点滚落在地,又连忙扶正,他涕泪俱下道:“陛下!臣冤枉啊!镇国侯通敌未遂还反咬我一口,此事证据齐全呐!”
姚远缓缓道:“我玄冥军将士,为了死守疆土,在此一战中阵亡万余人,我更是亲斩北蛮王子恩禾今于阵前,这朝中最不可能通敌的人就在这里。——另外,华严及其部下均已被控制,连同州府孔落,还有京城与金岩城的来往信件,不日便会由左将军朱紫押送入京,届时才是真正的人证物证俱全,王尚书不如等三司会审之时再去狡辩吧。”
王钰如同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糊了满脸的鼻涕眼泪让他看起来落魄又滑稽,他扯了扯沈清和陈前的衣摆,希望这二人能为自己求情,然而他俩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低着头根本不敢插话。
李迟听了姚远所说便已明白大半,他眼底泛红,怒火中烧,抓起桌案上的砚台便向王钰砸去,砰的一声闷响后,王钰哆嗦着将头磕在地上不敢起身。
李迟喝到:“王钰!你竟胆大如此,仗着自己两朝老臣就无法无天了么?!先有通敌嫌疑在前,又有构陷他人在后,来人,给我押入地牢,三司会审前谁都不准接触!”
辰佳在长枪锋刃的压迫下声音都是颤抖的,他说:“陛下,我见玄冥军攻来,还以为是侯爷要造反,心中焦急想要护驾,所以才会不慎犯了提刀入殿的大忌啊!”
姚远闻言冷哼一声:“凭你的功夫,这殿中唯一能对付的就是陛下一人,说这种话倒是不嫌臊得慌。”
李迟一挥手,便教人将辰佳和一众被打得稀里哗啦的禁军带下去了,院内顿时空了一大半,只剩下跪着不出声的沈清和陈前二人,以及留下来清理现场的若干玄冥军将士。
李迟缓缓走下台阶,尽管他才刚醒来,来不及束发戴冠,乌黑浓密的长发垂在身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反衬得他本人更加白而透亮,倒是比身着黑甲的姚远更像索命的鬼。
沈清和陈前不敢抬头,他们看见自己面前的地上出现了一双黑缎朝靴,听见少年帝王的声音在自己上方响起:“你们想要清君侧?可曾想过南平国的安危尚系于镇国侯一人身上?为臣者不忠君爱民,那还戴着这顶乌纱帽做什么呢?”
姚远回了解封的侯府,却发现那只极讨人喜爱的聒噪的八哥,连同那鸟笼一起,在门前地上被踩成了烂泥。
姚远的神色没什么异样,其实连日奔波加上伤情反复的疲惫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能用脊梁骨强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江新月见状冷哼一声,又从袖中摸了个药瓶出来递到姚远面前:“侯爷,既然你助我救出梓明、我助你保护陛下,那这番我们也算两不相欠了。但既然梓明说当年是老侯爷将我师父遗骸从关外带回,那便算是于我玉龙门有恩,将来有需要帮助的,侯爷大可开口。”
“侯爷年纪轻轻却如此劳累,亏了根本,这是补药。看在今夜合作的份上我奉劝您一句,人体非器具,需要适时休整,否则等不到疆场战死,就先英年早逝了。”江新月说罢展开折扇,白色的身影像风一样飘远去,只丢下一句散在风里的话,“我且继续云游江湖,有缘再会。”
赵梓明刚从后院埋葬完八哥,回来时只看见那白色身影在天边楼阁之上一闪,便消失了踪迹,他看得眼睛有些发酸,不自觉地喃道:“师兄......再会。”
姚远拍了拍他的肩,说:“若是想的话,跟他一起去吧,本来你在军中也无一官半职,这些年为着上一辈的情义把自己困在这里,如今怎么说也该报答完了。”
赵梓明却摇了摇头,眼中的酸涩缓解,他苦笑道:“不,侯爷,玉龙门非我归处,我和师兄之间也......唉,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话。我早已习惯了跟着您办事,您不嫌弃的话就让我继续跟着吧。”
或许真如江新月所言,姚远这些年来仗着年轻,四境奔波打仗也就算了,还要顾全朝中那些乌七八糟的杂事。抵御外敌也是他、平叛反贪也是他,就算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醒来时才听小厮来报,说宫里来的太监已经在院内等了好几个时辰了,连忙起身披衣,整理好仪容后方才出去。
太监见了他先行一礼,笑道:“侯爷,陛下有旨,说等您休息好了便入宫一趟,若是没休息好的话,明日再去也无妨,奴才就不打扰侯爷休息了,口谕带到就走。”
“今日朝会上,由于六部之中一下子缺了三部尚书,有许多悬而未决的琐碎事宜需要秦阁老主持,便不再劳烦他随我来这一趟了。”李迟答道,然后指了指位于侧手的座椅,“姚卿坐过来吧,想和你商量件事。”
姚远依言坐下了,看向李迟,只听他说:“经此一乱,只怕朝中人员组成要大变动,包括军中也会有许多空出来的位置,我的想法是除了完善考评制度、提拔能臣以外,还应实行科举改革,分为文试和武试,广泛招纳贤才,但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还需要劳烦姚卿和内阁帮我多出出主意。”
京郊送别时小皇帝强忍泪水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昨夜惊变时震怒威严的少年帝王仿佛是梦中幻象,而今在谈吐中指点江山的李迟近在眼前,让姚远几乎有些晃神。
姚远怔愣了片刻,才答道:“臣以为甚好,我朝自开国以来科举三年一届,算来今年正好该有一届,此事礼部尚书魏凯经验丰富,他负责主持过六届科举。如今既然陛下想要广纳人才,文试可由秦阁老在旁监督,武试则可由臣在旁辅佐,避免贪腐舞弊现象,保证公平公正公开地选拔。”
李迟点点头,又道:“听闻北疆战事暂时平息,孙毅又是守成之才,此番姚卿可以在京中多留些时日,辅佐我重整我南平国朝堂风气,可好?”
姚远再抬头看向端坐于堂上的李迟,只见他初登基时眼底的懵懂与无措都被严丝合缝地掩盖了起来,乌黑的眼眸深邃,当真是龙颜凤目、天资英发,已然可见帝王之相。
他看了一眼铺满金红色晚霞的天空,试着动了动右臂,发现还是使不上劲,于是作罢,以左手抽出五尺苗刀。
刀尖在地面上划过一道弧线,卷起零落在地的花瓣,利刃破风之声贯耳,带着北疆严寒风雪里历炼出来的冷肃,在这芳菲已尽的春四月,在空落寂廖的镇国侯府,每一招的背后都仿佛是数万玄冥军将士英魂的呐喊。
他在漫天飘飞的花雨中,用刀尖挑起放于檐下的酒坛,坛子顺着修长的刀身滑落到姚远手中,被他一把接住,拎在手里,仰头灌了两口,余下酒的全部倾洒在方才舞刀的地方,他低低地吟唱:“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数日后,朱紫带领的一万玄冥军轻骑撤出江南,顺手押送华严、孔落等一干人证物证北上入京,上交后连原地休整都没有,直奔北疆前线,参与驻防。
三司会审由刑部侍郎冯勇主持,内阁首辅秦山在旁监督,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中几乎所有重臣都参与其中,反复提审嫌犯、核对证据证词,这么一折腾就是整整三个月。
王钰指控姚远的所谓来往信件,被证实是仿造的姚远字迹,而姚远在金岩城搜罗出来的证据,则是铁板钉钉的王钰真迹。
兵部尚书王钰借职权之便,指使金岩城守将华严逼迫州府孔落搜刮民脂,并联合户部尚书沈清,私自倒卖朝廷粮仓中的官粮,以中饱私囊。
江南水患爆发之后,朝廷粮仓已空,调用金岩城的储备粮,而华严又在王钰的指使下在赈灾粮中做了手脚,至使江南难民死伤激增、爆发瘟疫。玄冥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接管灾区,北疆防线空虚,蛮人趁机南下,虽然蛮人最后没能得逞,但也给玄冥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损失。
王钰恐姚远将来会秋后算账,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通敌和贪腐的罪名推到姚远身上,又联合户部尚书沈清、刑部尚书陈前、禁军统领辰佳,发起清君侧,被江湖义士、玉龙门掌门人江新月阻拦,未果,与同伙等人锒铛入狱。
主谋王钰、沈清、华严、辰佳等人处以死刑,查封所有府中资产,收归国库。从犯孔落、陈前等人,念在情节较轻,且受人蒙蔽,判处官职连降三级、罚俸两年。还有其余有过之人,量罪定刑,不偏不重,公平公正公开。
人们原以为的血洗朝堂并未发生,镇国侯姚远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睚眦必报,尽管他在此事中被人陷害至深。
然而,此事才刚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更重大的消息便当空砸了下来——皇上下旨,开设恩科,广纳天下有志贤能之士,以填补当今朝堂空缺之位。
入冬前,北疆又遭受了几番蛮人的进攻,但他们似乎并没有从恩禾今阵亡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甚至都不需要姚远北上,仅凭孙毅、朱紫和汪威等人就足够对付。
江南腹地也从灾祸中逐渐复苏,工部尚书吴用不仅建好了堤坝,而且还将受损的重要工事全部休整了一遍,甚至改良了江南水田的灌溉系统,流落的难民也得以重返家乡。
李迟从御花园中折了一枝腊梅,那淡黄色的花瓣被包裹在晶莹剔透的冰雪中,像是一片片润泽的玉雕,香气清而幽,形艳而不俗,很是惹人喜爱。
步辇在微雪中轻晃,一路上李迟都莫名地感到愉悦,或许是因为他终于也能独当一面,不再事事仰仗姚远的辅佐。
他这天来镇国侯府,纯属是一时兴起,也没别的什么事,只是觉得这一年经历了太多变故,突然就在年关时十分想念这个人。尽管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到,有时在奉天殿,有时在崇政殿。
他将那只腊梅插在了姚远卧房里的花瓶中,然后拍拍手,觉得这一屋子冷铁肃杀的将门之风,都被这支花给融化了,倒有些铁骨柔情的意思了。
李迟又逛到后院,那是姚远惯常练功的地方,虽然在右臂受伤之后,他就没怎么见过姚远使长兵,这大半年来也甚少见姚远穿轻甲,总是一身绛红色的武官朝服,腰佩一柄长刀,又是另一种气度不凡。
只见庭院中央的桃花树上,竟是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黑的那个是赵梓明,是他每天练功时都会在旁教导的武学师傅,白色的那个也有点眼熟,好像是......是那个自称江新月的江湖人。
李迟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过了这个年关他就十四岁了,朝中也隐隐有声音说要为皇上选妃,他只觉得没什么兴趣,于是都压下来了。
他学过《诗经》,隐约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但没有人引导过他,他的父皇和母后都离世得太早了,没有人教他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亲密。
他不懂这些,可他在看到江新月亲吻赵梓明的时候,莫名觉得胸口一滞——他想到了一个人,他想到了镇国侯姚远。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觉得心口发烫,连呼吸都是烫的,这股热气从颈间漫上脸颊,又泛上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