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村的日常生活by凉千晚
凉千晚  发于: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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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翠兰还在院子里骂不停,说着要报官把人抓起来。
“下次我们一起出去,我保护你。”夏竹信誓旦旦,他虽然看着瘦弱,打地痞流氓还是有些本事。不然在被夫家赶出后,早活不下去了。
江云拉了拉夏竹的手,他手受伤了,不能抱满宝。满宝看江云一眼,往常都是笑的,今天却开口哭不停。
“满宝这是担心爹爹呢,爹爹没事,”江云看满宝哭的可怜,忍着疼把孩子抱过来,低头亲一口哄住了。
张翠兰推门进来,拉开被子看一眼,哎哟一声:“啧啧啧,怎么摔成这样,那群该死的畜牲!”她骂完还没解气,道:“老话说吃什么补什么,晌午去给你买个猪蹄回来炖汤,好的快些。”
江云正拿拨浪鼓逗满宝,闻言赶紧抬头:“干娘和夏竹一起去吧。”
现在别说是云水县,只怕整个州府都遭了灾,平时蠢蠢欲动的都浮出水面,见人就抢,县老爷不管不顾,被抢了没人说理去,江云叮嘱一声,怕干娘也遇上歹人。
张翠兰挥挥手:“放心好了,我叫上夏竹一起。”
转眼半月过去,云水县已经四处垮塌,街上几乎已经看不见卖菜卖肉的。年轻汉子都拿着铁锹四处挖人,米铺外闹事的人越来越多。
听张翠兰一说江云才知道,米铺竟然已经涨价到三两半,江云瞠目不知道说什么。一边心疼天灾之下无辜的百姓,一边又庆幸他们准备充足,家里不缺吃喝。
他养了数日,腿上伤口结痂,可以抱着满宝下床走动。两个院子之间的砖墙被推出一个洞口,能直接从院里走过去。
江云听见隔壁院子的动静,知道是顾承武和李四他们在削竹箭,听李四在和顾承武说话,“等过几日把我老娘也接过来,她一个人在那边不安全,如今城里四处都不安全……”
李四家里也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到时候连着吃食和人一起送进来。顾承武自然同意,他和李四是兄弟,照顾李四老娘是应该的。
江云把满宝抱过去,李四看见小孩子就站起来,用手去逗弄满宝。大约是他长的太粗矿,满宝见了就躲开。
江云笑起来:“不怕,这是你四子叔,”江云哄着满宝,道:“机灵的很,小小年纪就会看人了。”
李四倒不介意,围着满宝逗个不停。满宝头往左偏,李四也跟着往左偏,满宝低头,李四也跟着低头。
顾承武做完最后一支竹箭,洗干净手把满宝抱起来,无情开口:“别吓着我儿子。”
李四:……瞧你那样
竹箭做完,一墙之隔的街道上忽然又传来慌乱脚步声,不知又是哪处房屋垮塌。一家人没了欢声笑语,嘴上不说,气氛也有些压抑。
李四道:“下午带着衙役去铲雪,城门被堵了,一颗大树被连根吹起,倒在西门。”说完,李四神色忽然严肃起来,看向顾承武:“今天听守门的兄弟说,城外似乎来了流民。”
他话一说话,顾家几人都沉默不语,张翠兰有些惊慌确认:“外县也遭灾了?这些流民该不是要进城?”
不是张翠兰想法自私,实在是流民不安全。那些都是走投无路的人,饿极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顾承武忽然看向江云,道:“随我出去一趟。”
江云愣了一下,点点头。上次出去受了不小的惊吓,他有些害怕出门了。但是有顾承武在,江云就觉得安心,因为他知道相公一定会保护他的。
不知道顾承武带他做什么,既然要出门,江云干脆拿了篮子。要是运气好,也买些新鲜菜回来。家里囤的那些白菜萝卜,就等过段时间再吃。
街上处处颓败,屋顶、地面、墙角堆了厚厚的雪,树木被吹跨,急促的冷风像是刀子。江云穿的厚实,鞋子踩在雪里一深一浅,被顾承武半抱半拉着走。
他不经意间瞥见街角处,一卷草席里睡觉的乞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乞丐浑身僵硬,已经冻死了。
江云呼吸一滞,急忙埋进顾承武怀里:“有、有死人,”他吓出一身冷汗,仍然不能接受眼前一切。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冻死了。
顾承武把江云彻底抱在怀里,“不怕,你闭上眼别看,我带你走,很快就回家去。”
江云听话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余风雪声,腰被顾承武手掌拖住,江云开口:“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镖局。”
云水县最大镖局是八方镖局,大多是解甲归田的士兵。有一身力气和功夫,便做了镖师,常年和危险打交道。
云水县以及周边县城大雪封山,镖局生意不好做。镖局干脆把镖师们租给大户人家当护院,镖师一个能打五六个,在这种时候倒成了香饽饽。
顾承武拉着江云进镖局,江云看到练武场上,那些汉子大冬天一身单衣,排列整齐练武,声势浩大出拳有风。
东家以前也是军人,知道顾承武不是一般解甲归田的士兵,便亲自出来迎接,他握拳行礼:“按照你的要求,选了几个不错的镖师,这就带你去看。”
江云有些不明白,还是乖乖跟在顾承武身边。进了镖局,不似外面冰天雪地,有了不少活人气息。
东家给顾承武和江云上完茶,把提前安排好的十个镖师叫上来,一一介绍:“都是常年走镖的,大多数都上过战场,说起来还有两三个和你是同一年卸甲,你瞧瞧。”
顾承武扫视一圈,这些人什么路数在他眼里一清二楚。当年练兵的气势油然而生,让那几个镖师陡然紧张严肃起来,仿佛再次感受到打仗前的压迫。
“要求不多,要能打的,忠诚的,给我挑两个。”顾承武看过一眼,镖局老板做事实诚,给他挑来的都是好的。
镖局老板见顾承武信任他,他也爽快,把最好的两个拉出来,随既又道:“都是好的,只是价也高。我们都是豪爽人,也不绕弯子了,一月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镖局抽成一两。剩下二两,也是不小的数目了,两个人一月就是六两。
被选中的两人在院里给顾承武打了一套拳展示,顾承武点点头,算是满意了。回过头看一眼小夫郎,小夫郎似乎还蒙在鼓里,有些懵懵地看着他。
顾承武道:“我恐怕无法随时陪你,找两个人保护你和干娘满宝,我才能放心。以后要出门,便带上他俩。”他捏了捏江云的手。
江云知道顾承武是要去干大事,他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那两个镖师听到顾承武和江云说的话,知道他二人算是被选上了。也不客气,上前一步抱拳:“戴二/曹典!”他二人异口同声,依稀还能看出从军时的气势。
带着江云往回走,身旁忽然经过几个人,似乎是从东门进来,他们脚步匆忙,边走便聊天。
“你刚才看到没?”
“看到了,我站的远,那两个地痞不知道被谁砍断双臂,扔在城墙之外,啧啧血肉模糊的,听说手臂都被野狗叼了去。”
“呸,活该,作恶多端遭报应。”
几个人话音渐渐消散在空中,江云脚步像是粘在地上,他蓦然看向顾承武:“你去教训他们了?”
顾承武眼里压着沉重的墨色,与江云对视上:“以后他们便不会再骚扰你,你怕我了?”
小夫郎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惧怕,江云摇头:“要是放过他们,他们也会去祸害别人。”
顾承武嘴角似乎松了一下,牵着江云的手,小夫郎善良干净,那些脏手的事由他来做便好。前几日找到那两个人时,他们正在故技重施,拿一把钝刀子威胁一个小孩。
顾承武握着棍子将他二人揍了一顿,又拖出城外,两个地痞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喉咙就被刀刃抵住,白刃没进皮肤,流出恶臭的血。
顾承武本想杀了他们,刀子一顿,想起夫郎要给满宝积福的话,他刀子一转,勉强留了他们一条命。雪灾肆虐,至于他们能不能活,就看天收不收了。

没有食物,没有柴火, 街上冻死饿死不计其数。江云走在街上,最后一间卖肉的铺子也关门了。白纸散落满地,棺材从街上抬过。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城门口,百姓堵住守门的士兵, 人饿了好几日,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话。
守门士兵一脸不耐烦, 摆着手赶人:“都回去都回去,这是县太爷下的命令,我说了也不算?”
“城里没有吃的,一颗米都没有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不出去找吃的,家里的娃娃就要饿死了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说着说着,坐在冰天雪地里号啕大哭, 旁边的人同情, 士兵仍然在驱赶。
老妇人的哭声凄惨,百姓气愤绝望,不顾士兵手里的刀剑, 一起冲上去撞门。
士兵脸色一变, 对着百姓大骂刁民,拔开剑横在胸前。剑刃划破皮肤筋骨,血喷涌而出。不仅没逼退百姓,反倒让他们更不顾一切冲过去。
“开城门,开城门!”士兵被踩在人群脚下, 刀不知道被踢到哪里,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江云骇然看着,他抓紧顾承武的手,看向顾承武:“他、他死了,百姓也死了……”江云从头到脚止不住发抖。
见过天灾,见过死人,被冻死饿死砍死的。这不是江云想经历的,但是事已至此,不是他不想看,就能不看的。
顾承武把江云拉过来,扣着江云的头按在怀里:“别看,这些人出去,活不了,我带你回家。”
江云从顾承武怀里出来,脚下却没动,他不理解:“不是出了城,就能投靠亲戚找吃的?为什么活不了……”
顾承武看一眼不谙世事的夫郎,没有说话。大雪冻死庄稼,田地颗粒无收。出去了,不一定能找到吃的。但被困在县城里,米价大涨,富人都买不起,何况穷人,就只能等死,人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才是最痛苦的。
他拉着江云上了一处高楼,从这里,几乎能看见城门外一切景象。
江云站在高楼上,看见城墙内外都是人。城墙里是想出去的百姓,而城墙外是想进来的流民。
顾承武引着江云去看,道:“门一旦破开,因为饥饿失去理智的流民就会冲进来,在城里烧杀抢掠,到时候死的人只会更多。”
江云站在这里,风雪吹过肩头。他却感觉不到冷,看着下面的画面,手脚麻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官府不管吗?”江云小声问,死了这么多人,当官的真的不管管吗?
顾承武顿了一下,沉声道:“你知道官府为何不让百姓出城?”
江云摇头,随即才听顾承武说原因:“他们借天灾大肆敛财,百姓吃不上米穿不上衣。人死了,钱赚够了,就怕百姓出城告状。”
高楼之下,城门松动,士兵拦不住要冲出去的百姓。江云看见城墙内的雪地上,还坐着刚才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家有孩子,江云眼圈微红,道:“家里还有羊奶,我给她拿过去。”
顾承武攥着江云的手,无声摇摇头,看一眼底下似乎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不能救。”
救她一人,所有人乃至城外的流民都知道顾家有粮,人饿极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到时候就不是担心这些人,而是该担心他们自己。
江云被顾承武牵着往家走,手脚冰凉神色沉重。走远之后,巨大的破门声传来。江云清晰听见流民踩踏百姓的声音,这些人疯了。
顾承武脸色一变,拉着江云步伐加快:“回家暂时安全,流民威胁到县令的安全,他不会不管,不出半个时辰一定会派兵镇压。你和干娘乖乖在家,不许出门,有戴二和曹典在,不会出事。”
江云有些哽咽,拉着顾承武的手:“你要去哪里?”
“趁城门破开无人值守,我和李四出城一趟去见老孟,”顾承武把江云送回家,替江云扫去肩上的雪。他抄写的账本早已送往都城,朝廷却迟迟没派人来。顾承武了解荣王,他不会看着百姓受难坐视不理,要么是罪证半路被人拦截,要么是荣王出事了。
江云站在门口看顾承武离开,等顾承武消失后,他才怔忡着回院里。院门关上,戴二和曹典拿弓箭和刀守在院里。
秋婶昨天就和江云告辞,她家也有娃娃,这个时候自身难保,街上又都是抢人偷东西的,她一个妇人不能天天在外面。
江云没说什么,知道秋婶家的情况,他点头同意了,还是按照整月的银子来结的。秋婶走前最后喂了一次满宝,才收拾包袱离开。
张翠兰一边切菜一边道:“幸亏你当时考虑周到,买了两只母羊和足够的草料。”大人都饿的不行,更不用说了娃娃了。
满宝的羊奶在一个小泥炉里煮着,夏竹往里面添了一根小柴。不敢用大火,怕一下子煮干浪费。
江云把满宝放在小床上,把拨浪鼓拿到他面前晃了晃,敲鼓的声音逗地满宝直笑。哄了满宝,江云穿过小门去隔壁院拿草料喂羊。
两只母羊趴在圈里,被养出一身肥膘,产奶量也十足,江云有时候挤一次满宝还喝不完。
夏竹把煮好的羊奶倒进小碗里,冬天凉的快。江云用手背探一探碗边,温度正合适。夏竹见状端上奶跟着江云进卧房,满宝没睡,一直看着顶上,嘴里咿呀哼唧着。
江云把满宝抱起来,小娃娃长的快,两个月就重了不少。满宝穿的厚实,抱在怀里软和,脸上擦了脂糕,闻起来也香香的。
他把羊奶倒进陶器里,陶器只有巴掌大,一头突出,是专门给小孩喂奶的器皿。江云拿着陶器,满宝似乎是饿了,吃的很快,小手紧紧抓着江云的一根手指不肯松开。
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江云心里纳闷,大概是像他父亲。他把手指从满宝手里抽出来,满宝就不干了,奶也不吃哼唧两声就要哭。
“好好好,爹爹不走,让你抓着,”江云无奈,把手指又塞回去,满宝抓地更用力,吃完饭赖着江云不让走。
“竹哥儿,你帮我从柜子里拿一条新的口水巾出来,我给满宝换上,小家伙不好好吃,弄地一身都是。”
“好,”夏竹打开专门放满宝的衣服的小衣柜,里面都是巴掌大的口水巾。
满宝被放在床上,江云顺便看了一眼尿布,是干净的还没尿,他也没管了。
白云街上,忽然响起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张翠兰神色有些慌,走到门口借着门缝看一眼,都是当兵的,拿着刀枪不知道干什么去。
戴二和曹典守在门口,道:“婶子无需担心,是流民闯进城来,有官府在,暂时闹不到这里来。就算来了,那些几天没吃饭的,我和戴二也能对付。”
张翠兰看一眼人高马大的戴二和曹典,算是吃颗定心丸。
张翠兰回到灶台前继续切白菜,雪灾过后,一家人都不敢随意煮肉。肉味要是顺着院墙飘出去,张翠兰想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真想吃肉了,便端着小炉子去隔壁院里柴房里煮,一家人吃完,骨头扔给大黑小黄他们,谁进来看不出什么。
家里四口人五条狗两只羊,连带着顾承武的一匹马,都是开销。张翠兰想起来,当时若不是听了武小子的话,现在他们一家人只怕和外面的流民没什么两样。
听见满宝在屋子里哭,张翠兰把白菜萝卜下锅,擦了擦手走进去看一眼:“哎哟我的大孙子,怎么又哭了这是,不是才吃了?”
江云抱着满宝站起来哄,哄不住有些着急:“方才外面有兵过去,吓着满宝了。”
“这日子,”张翠兰嘀咕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外面兵荒马乱,江云等官府的兵都走了,才把满宝交给张翠兰,“娘,我去黄大夫那里看看。”
医馆就在对面,走不了两三步路。江云要出门,曹典自发跟在身后,腰间别了一把刀。
医馆旁边的墙角里,两个衣裳破烂的人躲在暗处,正偷偷打量街上的人,不像是本县人。江云看出来,是刚才闯进来的流民。
那两个人似乎饿的不行,眼里都无光。余光里,一个小姑娘从江云身边过去,竟然拿了两个杂面馒头给他们。
这时候,别说馒头,就算一碗白水煮野菜,都能让人抢红了眼。
“你不要过去!”江云心里一突,想阻止小姑娘,已经来不及。
“她有吃的!”那两个流民大喊一句,随之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流民。
小姑娘被淹没在人群里,那些人饿红了眼,早就丧失了人的理智。他们围着人,交不出吃的就不能走。
“曹典,你能不能把他救出来?”江云有些着急,看着险些被“撕碎”的小姑娘,不敢想她的下场。
曹典点点头,“能救,”他体型高大又常年练武,挤进人群把那群流民踢出去,小姑娘满脸泪水,没想到会这样,她眼底感激看一眼曹典和江云,匆匆爬起来哭着跑开了。
那群流民被曹典踢开,却顾不上疼痛还手,也顾不上追小姑娘,而是冲上去抢那两个滚了泥水的馒头,为了一点馒头渣互相殴打。
“这里危险,还是先进医馆,”曹典道。
这时候能来医馆的,也都是家里还有些钱看病的,日子不算活不下去,流民打不过也不敢贸然进来。
医馆忙不过来,都是饿了冻了来看病的人,黄大夫实在忙不过来,江云有时候就过来帮忙记账,或者切药材磨粉。
门口坐着怀抱孩子的妇人,眼力无神,似乎已经没了人气。江云想上去问问情况,也能帮黄大夫减少时间。
身旁一个老夫郎忽然拉住他,好心提醒:“别去,她已经疯了。孩子昨天就饿死了,她不愿意相信,抱着孩子坐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肯走。”
江云看一眼那个妇人,面黄肌瘦毫无血色,饿久了没有奶水,连孩子都喂不起。
江云茫然愣住,看着灰蒙蒙的天,风雪仍然肆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

第108章
城门再次关闭之前, 顾承武和李四赶了回来。距离上一次出去,已经是半月之前。一路上,顾承武看见冻死饿死的, 大人抱着小孩的尸体双眼无神走在路上,村庄里房屋垮塌,庄稼被冻死。河里,鱼虾被冻在水面, 城门外,新的流民蛰伏再闯入。
见过老孟后, 顾承武和李四眉头都皱着。李四一入城便翻身下马,道路被雪堆积,地面打滑不适合跑马,李四匆忙道:“荣王他……”
话音未完,被顾承武抬手打断,他神色警惕, 眉宇间肃穆,道:“这里不方便说。”
李四点点头明白过来, 和顾承武往杨柳巷子去。一月前还繁华热闹的街道, 现在四处都是流民和困苦百姓,他们围在医馆和巷子口,眼里无神。
顾承武牵着马走到家门口, 在医馆外忙碌的人群中, 看见帮忙抬人切药材的夫郎。
远处小小的身影瘦弱,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脸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瘦下去。忙碌穿梭在病人之间,能做的不多,却尽力撑起一小片天。
顾承武抬脚走过去。
江云正和医馆的小药童们切药材, 这些药材带刺,他虽然带着手套,指尖和掌心仍然被扎出几个血洞。江云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和疲惫,不停忙碌,切完又帮着抬病人。
他低着头,注意到眼前落下一片熟悉的阴影。江云小心翼翼取下扎在手指上的一颗刺,站起来用受伤的手去拉顾承武:“你回来了。”
顾承武点头,避开江云手指和掌心的伤口,拉着他的手腕,神色间露出一点难以捕捉的心疼:“疼吗?”他用指腹轻轻抚过江云的伤口处,不敢用力。
江云摇头:“不疼,”他把药材给顾承武看:“等切好送过去熬药,死的人就能少一些。”
说完之后,江云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被灾难和死人震撼,但只有顾承武看出,江云勉强牵起的唇角和眼底的疲惫。
“刀给我,我来切,”顾承武从江云手里接过刀,坐在江云身边,他手掌心粗糙又茧,是常年握刀把形成的,不怕这样的小刺。
江云慢慢把头靠在顾承武肩头,汲取顾承武身上的暖意,微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有时候忙碌到麻木,一想起那么多冻死的人,他又不敢松懈。
顾承武嘴唇微动,想起见过老孟之后得到的坏消息,只怕最艰难的时候还没来,他轻轻摸了摸江云的头发,道:“如果雪灾持续下去,怕吗?”
江云忽然抬起头,看着顾承武,良久没有回答。他从顾承武的眼睛里看出答案,雪灾不会停,大概暂时也不会有人来帮着困在这坐县城里的百姓了。
“有你在,我不怕。”说不怕也是假的,江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往往一身冷汗醒来,白天死了的人的脸,晚上就出现在梦里。
但是有顾承武在,他可以牵着顾承武的手,一起往前走。
李四和顾承武到隔壁院里翻看弓箭,这里面有一千根,一半都浸了毒水,另一半则是浸了辣椒水。
李四:“连夜做的,来多少人都够他们吃一顿了。”说完,李四有些沉默,又恨不得骂人。他一拳捶在墙上,恨恨道:“县令那个狗官!原来一月前就向朝廷申请了赈灾银,结果百姓一颗米都没看见,全被他吞了!”
这件事是今天才知道的,梁王托人送来消息,询问赈灾银到了没有,是不是已经买了粮食发到宁平府每个县城百姓手里,老孟捏着信纸的手握紧,握着笔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
顾承武指腹擦过刀背,银白的刀口映着他冷硬的面部轮廓。他把刀插进刀鞘,道:“朝廷派来的钦差在清洲失踪了,梁王如今被太后困住脚出不来,没有朝廷和王爷的命令,老孟便无法带兵……”
话说到这里,李四也窥见即将一团烂泥的局面。他眼里忽然燃起一阵冲动:“大不了就拼了我这一条命,去杀了那个狗官。”
顾承武看他一眼,然后把刀扔给李四,让他放回箱子里,道:“你有多大能耐?能一个人突破县令府的几十个护卫?”
“杀了县令,还有师爷,还有趁火打劫的富商,你打算杀多少?”
李四被顾承武一问,冲动戛然而止。他叹口气坐回院子里,看着房檐上那根摇摇欲坠的冰锥,要落不落。
气氛凝滞,就连提着小茶壶走来倒茶的江云也看出来了。他婻風从医馆后来后,一身的药味,满宝闻不惯,他便从衣柜里翻出兔毛领的红小袄换上,这还是去年新做的那件。
“煮了梨茶,你们喝一碗,”江云倒一碗给李四,然后才把剩下一点给顾承武。
梨块炖的软烂,甜香四溢,江云往里面搁了一块糖霜。“这是地窖里最后几颗梨,要是喜欢吃,等明年开春再多种几颗梨树,”江云道,仿佛真能等到开春漫山遍野绿茵的时候。
顾承武不爱吃甜,但是江云熬的,他也能吃几口。听完这句话,顾承武放下勺子:“你吃过没?”
江云点头,耳朵却偷偷收起来。
梨一共就剩两颗,都是巴掌大的小梨,他给干娘舀了一碗,剩下一点都给了戴二曹典两个客人和顾承武李四的。
小夫郎不会撒谎,顾承武仔细一看就知道。他拉着江云的手坐下,舀一勺轻轻吹一下,送到江云嘴边。
江云眼帘微动,低头小口喝进去,温热的梨汤浸润了肺腑,江云眉眼温和,是雪灾后第一次真情意切笑起来。
李四石化般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到底还当不当他存在了?忽然觉得手里的梨汤也不是很有滋味。他端着汤起来,打算离开院子出去透风。却迎面碰上夏竹,李四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登时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夏竹手背在背后,也抬头迅速扫一眼李四,又迅速把头低下去:“你,你先过。”
李四讷讷点头,走了一步又调头回来,道:“我不爱喝甜的,你喝。”说完,李四背影仓惶出了门。
夏竹捧着梨汤,还是温热的,在这样的冬天冒着热气,他心里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
院子这头,江云也被顾承武哄着喝完一碗,平时瞧着冷硬的汉子,哄人的时候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说出口。
“喝、喝不下了。”
“听话,最后一口。”
顾承武一动不动看着江云,夫郎在他面前小小一个,脆弱的脖颈埋在兔毛领子里,若是拨开毛领,能清晰看见雪白肌肤上跳动的青色血管。
想起第一次见江云时,他心里便只有两个印象,弱小、怯懦,也让人想保护。
顾承武忽然扣过江云的头,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接下来或许会很难,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他先给江云吃颗定心丸,怕真到了那一步,江云接受不了。
江云被紧紧抱着,脸埋在顾承武胸前。他听见顾承武说话时连带胸腔的震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样的话。江云没问,而是连连点头,一如既往信任顾承武。
风雪似乎到了最肆虐的时候,江云推开门,看见院里被吹落枝干的梧桐树,树叶上还堆着厚重的雪。昨天夜里就听见树干砸地的声音,他在顾承武怀里翻了身,抱着满宝继续睡。
江云瞌睡的余韵过去,听见对面医馆里,又是谁家大人抱着孩子过去,最后哭着离开。
他拿着斧头,把掉落的梧桐枝干劈成小块,雪灾封城,就连一根柴也都不舍得扔了。江云劈完一颗,听见顾承武在房里哄满宝换尿布。
似乎有些哄不住,江云正要转身进去,忽然透过院门门缝,看见外面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里面。
那种眼神犹如附骨之蛆,正和江云对上。
一瞬间,江云看见人饿了很久之后的疯狂和贪婪,他从头冷到脚,江云几乎立刻转身,心如擂鼓大喊了一声,朝顾承武跑去。
戴二和曹典也正起来,他俩因为是请来护院的,就住在顾家新租的小院里。曹典握着刀走过去,门外那人已经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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