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嘉进去的时候李祁正倚在卧塌上手里翻着本折子看,见人来了出声让人落座。又看了近侍一眼,那近侍便弯着身子退了下去。
“他们为难你了?”李祁目光从手里的折子上短暂的移开了一会儿,问苏慕嘉。
“可不是吗,今日散值都不让我走,一群人围着非要给我点颜色看看,要不是我跑的快,这会儿就该挨打了。”苏慕嘉胡乱扯了一堆,最后注视着人弯眼笑道,“殿下怎么总把我当个被人欺负的小孩护?”
李祁默了一下,想起官礼那夜苏慕嘉的可怜模样,而后毫不留情的提醒道,“你也不是没在宫里挨过打。”
“……”苏慕嘉,“殿下怎么非要提别人的伤心事。”
放在平常李祁的确不会提这种事,但是他觉得苏慕嘉近日实在有些得意忘形了。才升了官,又在他面前时常放肆,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果不其然,得意忘形的苏慕嘉朝自己走了过来,伸手就要扒自己的衣领。
李祁下意识的抬手挡住,看着人,“你做什么?”
苏慕嘉手没落,视线落在李祁的脖颈处,那儿起了红疹,虽然只露出来了一点,剩下的都隐没在了衣裳里,但落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看着让人很不舒服。“脖子怎么了?”
李祁看人是因为这个也就不拦了,松开手让人看,“起了些疹子,御医看过了,说是过几日就能好。”
李祁偏过身子去放折子,苏慕嘉就着人这个姿势拨开对方的衣领,大片的玉白雪肤映入眼帘,连突起的锁骨都清晰可见,上面零星有几个红疹。“还好,不是很多,什么时候起的?难受吗?”
“那日从你那宅子里回来这块儿地方就有些发痒,我当时没在意。”苏慕嘉弯身俯视着自己,李祁觉得对方离得有些太近,就一直偏着头等人看完,“平日里没什么,就是夜里痒的厉害。”
其实大概是因为那天苏慕嘉给自己穿的那件狐裘。太子殿下这幅病恹恹的身子被娇惯坏了,自小的吃穿用度都得是最好的,衣裳的料子也得细腻贴身。那日他才没穿多久就觉得衣裳领子扎的自己皮肉疼,当时怕苏慕嘉多想一直穿着没脱,谁知道隔天就起了疹子。
李祁想到这儿,顺便说道,“那件狐裘披风,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带回去吧,也免得我专门差遣人给你送还到府上了。”
苏慕嘉福至心灵,瞬间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我的错,明日就让府里下人备几件好料子的衣裳。”
李祁被人摸了个透,只言片语便被人看穿了。他乐得被人这般细致的照顾,又觉得对方哄人的话有趣,轻笑道,“才刚罚了一年的俸禄,再为了几件衣裳怕是要倾家荡产,不值当。”
“能博殿下一笑,倾家荡产又算得了什么。”苏慕嘉从善如流的把话接过去,手上替人理着衣服,指尖时不时擦过起疹的地方,冰凉的触感落在那些刺痒的地方,竟然意外的让李祁觉得舒服。
只不过苏慕嘉很快就收回了手,舒服的感觉不再,又再次被刺痒覆盖。
李祁把头转过来的时候,看到苏慕嘉已经规矩的坐了回去。
“殿下随身带了药膏吧?”苏慕嘉好像能看穿李祁所有心思似的,在李祁那种念头刚要消失的前一刻忽然看着人问,“药膏放在哪儿?”
李祁躺在卧塌上,为了让苏慕嘉涂药的时候更方便些,他将头枕在卧榻的翘头上,头稍稍仰起,就露出一截修长美好的颈线,乌发垂在空中。
“宋阁上了几道折子了,甚至不惜卸去掌院一职,也要保下王青他们。”李祁闭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很轻,喉结随着声音时而上下滚动着。
苏慕嘉跪坐在塌边,低头用手指蘸了些药膏,闻言笑,“宋掌院倒真看的起自己。”
他这会儿才知道李祁刚才在不高兴些什么,宋阁才犯了大错,不安分些就算了,竟然还想着替别人求情。
“其实他做事一向有分寸,不然当初皇爷爷也不会提拔他做掌院。”李祁想起了些往事,“大概是这次牵扯到了当年那件事,他一直想为白敬平反正名。”
“为白敬平反正名?”苏慕嘉似乎对其中隐情很感兴趣,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宋掌院入翰林院的那年白敬刚好离开翰林院,两个人没有什么交集才对,他为了什么?”
“宋家属四族之外,宋阁又是家中旁支,朝堂上那时一直有不成为的规矩,三品以上向来不用四族之外的人。所以他当时被提名后便一直颇受争议,皇爷爷怕徒生事端,原本是准备将人除名的。”李祁顿了会儿,而后道,“是白敬据理力争,以前掌院的身份把宋阁保了下来,才有了现在的宋掌院。”
苏慕嘉动作轻柔细致,冰凉滑腻的药膏随着对方指腹的动作一点点渗入肌理,那块儿皮肤先是一凉,后面又逐渐起了热意,把原来所有的不适都融在了里面。苏慕嘉浓睫低垂,神情专注的注视着那处,室内的气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十分旖旎起来。
苏慕嘉收了手,一边合着药盒,一边用帕子擦自己手指上剩下的药膏。
之前涂药的时候李祁的前襟被人扯开了些,他伸手准备整理衣裳,手刚触及到那儿就被苏慕嘉拉开了。
“等会儿药该白涂了。”苏慕嘉话说的道貌岸然,但眼神却不是那个意思。他的目光近乎赤裸的看着现在衣衫不整的李祁,看着对方修长的脖颈,半藏半露的肩头,如狼似虎的眼神像是要将人扒光了似的,烫的李祁心神一荡。
他约莫是要被这人带坏了。
第67章
“翰林院才出了那档子事,你现在正是要避嫌的时候。”李祁不去看苏慕嘉,兀自坐起身整理好了衣裳,硬生生将两人之间那点旖旎心思都打散了,又换回那副正经模样问人,“专门来这儿找我是什么事?”
苏慕嘉观察入微,自从他发现制诏院月值轮排没算上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些人会排挤他他不奇怪,但用这种容易落人口舌的手段实在不太像是翰林院这些人的做派。
事出反常必有妖,苏慕嘉那些日子就多留意了些。还专门趁着人不在的时候溜进了治事厅偷偷翻看了这个月负责拟诏的都是哪几位大人。
只是连苏慕嘉都没想到他们竟然暗地里谋划了篡改诏书,他阻止不及,故而写了那封告密信帮李祁在翰林院立威势。
告密的事难免会怀疑到他这个翰林院的“外人”身上,再和太子殿下来往过密,那就算是把这个背弃同僚的小人之名坐实了。
“我有几日没见过殿下了,再这样下去皇后娘娘那边怕是不好交代。”苏慕嘉把所有事都推给别人,丝毫不谈自己的心思,看似随意的问,“殿下可想好了,要怎么处置那四位大人?”
“你觉得呢,我该怎么处置?”李祁反问。
“私自篡改诏书,是对殿下的大不敬。”苏慕嘉语气轻淡的说道,“如果殿下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无声无息的死在诏狱里。”
李祁看着苏慕嘉,没说话。
后者瞬间了然了对方的态度,笑了笑,撑着下巴看着李祁,“看来殿下没想过要杀他们。”
“我威势已立,只需等个契机再施以恩德。”李祁又重新挑了个折子低头看,“用不着要人性命。”
“可他们活着也并无多大的用处不是吗?”苏慕嘉说,“徒留祸患而已。”
李祁闻言又抬头,眼神不虞,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苏慕嘉。”
苏慕嘉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对方冷清干净的嗓音念出来,面上还笑着,眼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浅淡。
怎么办呢,每每自己暴露本性的时候,太子殿下似乎都不怎么高兴。
他总有一天会厌恶自己。
苏慕嘉不是爱杞人忧天的人,但此刻却无端这样想。
“我这儿有个解决的办法。”苏慕嘉往后靠在了椅子里,懒懒道,“殿下想听吗?”
李祁合了折子,放到一边,“说说看。”
苏慕嘉从自己衣袖里拿出了个奏折出来,李祁看到后从塌上起身朝人走了过去。他接过那个折子,展开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李祁问。
那折子上写的正是宋翰和他说的疫病一事,他近日有意和殿下来往甚密,目的是在南后那边坐实殿下和自己的关系。趁着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南后虽然不满,倒也不至于会对他动杀心。
“不一定。”李祁就站在苏慕嘉面前,苏慕嘉突然伸手握住了对方的腰,“但是之前南后特地压下了这个消息,还专门派了南平过去,至今未归。就算不是疫病,那地方也一定藏着些别的什么事儿。”
李祁一颗心都在疫病一事上,没心思去管苏慕嘉手上的动作,又问人,“这和翰林院的事有什么关系?”
“宋掌院不是要用自己的掌院一职换那四人的性命吗?”苏慕嘉说,“我知道殿下肯定不想换掉宋掌院,那不如让他去沧县处理疫病一事。之前水患一事不是还没解决好吗,不论疫病的事情是真是假,顺带治理水患也算是没白跑一趟。明面上他是贬官外调,但只要把这件事处理妥当了就是大功一件,届时殿下既可以名正言顺的让他官复原职,也可趁着给人赏赐的由头把王青等人从诏狱里放出来。而宋掌院知道殿下对他如此用心良苦,想必日后也会对殿下更加死心塌地。殿下不是看重宋掌院吗,让他去处理这件事也能让殿下放心些。”
苏慕嘉说话的时候态度散漫的很,但三言两语就将所有事情全都解决了,还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这人好像总是这样,从来都是一幅游刃有余的模样,就算偶尔露出点可怜样子,背后也不知道存了多少算计别人的心思。
李祁低头看着人,眼眸幽深,让人看不出情绪,“说完了?”
苏慕嘉不答,放在李祁腰腹上的手突然用了劲,把人往前带。李祁身形不稳往前倾的时候一条腿跪在了苏慕嘉的身侧,眼看着整个人都要坐到对方身上。
“说正事呢。”李祁空出一只手撑在椅背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责怪苏慕嘉的孟浪。
“南后的人盯着我呢。”苏慕嘉又伸手去捞起李祁另一腿的膝弯,好让人可以完全的坐在自己身上。他说,“殿下做戏要做全。”
只是李祁没如他的愿,抓住了苏慕嘉那只手腕,“是你自作主张把我置于险地,陪你做戏,我有什么好处?”
“自然是有。”苏慕嘉抬眼瞥了人一眼,眉梢微吊,近乎坦荡的勾引着眼前的人。“既然是我上的折子,那派我同行在适合不过,我保证会帮你处理妥当,也保证宋掌院会安然无事的回到金陵。”
他一口一个殿下,唯独这句多了些亲昵。
“不行。”李祁听到这句再也没惯着人,直接打开了苏慕嘉那只手,起身坐到了另外一边那把梨木镌花椅上。
“为什么不行?”苏慕嘉偏过身子,趴在桌子上问人,“殿下还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吗?”
李祁转眸看人,似乎是在看一个胡闹耍赖的孩童,“为了升官连命都不要了么?”
苏慕嘉在人面前说话只捡好听的说,他只说洛阳一行对李祁的好处,却不说对他自己的好处。他刚入翰林院,怎么也要再熬个两三年才可能有升迁的机会。但要能跟着宋阁把处理洛阳疫病和水患的事做出点名堂出来,于他来说不外乎是个能出头的好机会。说不定还能顺势取得宋阁的信任。
但也不是没有危险,毕竟疫病不会挑人,管你是高官贵爵还是流民乞丐都一样。万一在那儿染上了病,天大的功劳也没那个命去受。
之前苏慕嘉也没想过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去,只是近日突然起了些流言,说是用来治理水患的赈灾银大半都用到了修建太子的功德庙上。洛阳的百姓深受其苦,民怨积压,激愤之下,有人砸毁了太子的功德庙。
虽然毁庙之人已经被抓,这流言在金陵也没翻起什么大风浪,但任由下去,难说日后会不会让太子声名受损。
“不论谁去都得冒这个风险,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事,就是因为难才更能显出我的本事来。原本该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殿下偏偏不想让我去。”苏慕嘉朝人眨了下眼睛问,“是藏了什么私心?还是我和旁人有什么不一样?”
苏慕嘉一张嘴妙语连珠,想和这人讲清楚道理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算准了李祁不会承认什么,就故意问这些逼着对方同意。
“你不是说会让着我吗?”李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而后不满道,“我说一句你顶十句。”
李祁这话一出口,苏慕嘉瞬间就安静了,整个人像是被捋了毛的小猫似的一样乖巧,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是比窗外日光还要亮的灿烂笑意,他撑着下巴,隔着紫檀桌伸手碰了下李祁的耳垂。
云窗静掩,窗外稀薄浅淡的日光落进来,将两人拢在了一片静谧温柔的暖光中。
“殿下真好看。”苏慕嘉毫无头绪的看着人说,“在我面前服软的样子最好看。”
李祁原本以为苏慕嘉那天算是答应了自己,不会掺和到洛阳水患和疫病一事来。
谁知道那天上早朝的时候李祁才提了这件事,苏慕嘉就站了出来,主动说要和宋掌院一同前去洛阳。他站在朝堂上口若悬河,字字恳切,句句合情合理,又得了南后首肯。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李祁执意不准,倒反而让人心生疑虑,去猜测太子如此反常,是不是两人之间有什么其他的牵扯。
苏慕嘉动身前往洛阳前最后一次看到李祁,就是那日早朝。李祁穿着金纹月色朝服,周身清贵,神情冷淡,在大殿之上隔着众人远远看了自己一眼。
只这一眼,苏慕嘉便知道对方在生自己的气。
最后两个人谁也没让这一步,苏慕嘉不肯放弃去洛阳,李祁也就真的不理人了。
后来临走前那夜苏慕嘉在东宫殿外站了整整一夜,李祁都没让人进去。
百试百灵的招数突然没了用处,苏慕嘉试探了这么多次,早被人养肥了胆子,这回终于碰到了对方真正的逆鳞。
周阳阳安然无恙返回长安后,周回很快就送来了新的解药,正好赶在苏慕嘉出发前往洛阳的前两日。宋阁和苏慕嘉作为都察使前往洛阳巡察,随行队伍大概有几十余人,其中苏慕嘉只带了小十三和几个仆从。
临行前是个艳阳天,城门口苏慕嘉安静的立在马车旁,看见宋阁后朝人颔首叫了一声,“宋掌院。”
宋阁之前便听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不少传言,都不是什么好话,多是说人乖张狠厉,不怎么正派。又加上宋阁痛恨周回,对苏慕嘉一直便没什么好印象。
但苏慕嘉现在这幅谦卑恭顺的模样实在是和传言中的大相径庭,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宋阁也朝人了点了下头,上了马车。
马车里空间很大,苏慕嘉和宋阁相对而坐。两人俱是沉默,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宋阁突然出声道,“我听闻你那日在翰林院门口,痛斥翰林院给太子殿下惹下了烂摊子。”
这句话说的突兀,还颇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苏慕嘉低眉敛目道,“是我一时口不择言,若是言辞之间冒犯了宋掌院,还请宋掌院看在我年岁尚浅,不通人情的份上别放在心上。”
宋阁倒不至于和一个后辈计较这些口舌之争,只不过一直有传言说太子似乎十分亲近这位苏大人。既然对方敢这么口无遮拦的出言谩骂,那可想而知太子因为此事动了多大的气。他真正怕的是太子殿下真的因为这次的事对翰林院彻底寒了心,往后不再信任。
“你既然人在翰林院,和同僚之间有几句口舌之争也算不了什么,你往后待久了就知道这些在翰林院都是常事。”传言不知真假,但宋阁有心向人试探,于是态度也温和了许多,“你当时来的突然,按理说我作为掌院该多照顾些,只是那段日子实在太忙,没抽出空来,倒把你忘了。”
“劳掌院记挂,这段日子各位大人都对我照顾有加。”苏慕嘉面色恳切道,“只是我初来乍到,也没帮上什么忙,心中一直觉得很是惭愧。”
两人互相客套几句之后,宋阁才开始步入正题,“多亏了你这次上奏洛阳隐有疫病一事,让我还有为朝廷效力的机会,不然王青他们这次怕是性命堪忧,你帮了大忙才是。”
“这都是殿下有心,不愿让人才泯没。”苏慕嘉说。
苏慕嘉这话回的模棱两可,但要是细细琢磨起来便不难品出其中深意出来。宋阁说那话本来就是有意试探,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殿下这次特意派他去处理洛阳一事,是不是就是松口愿意饶王青四人性命的意思。但苏慕嘉这话一出来,不仅肯定了他的猜想,更是告诉他这是太子殿下特意想要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太子没有放弃自己,更没有放弃翰林院。
虽然苏慕嘉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到底和太子是什么关系,但对方答的那般笃定,不是太过愚蠢根本没有听懂自己那话的意思,就是他的确十分清楚太子殿下的心思。再往深了想,足以见太子殿下对人的看重信任,是旁人所不能比的。
宋阁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对苏慕嘉多了几分忌惮,知道自己不能和人生出什么嫌隙来。
洛阳离金陵不远,马车走了一日,临近傍晚的时候到了洛阳城。
苏慕嘉他们一行人的阵仗不算小,洛阳的知府张知秋一早就带了人前往城门迎接二人,一路上所过之处城中百姓夹道欢迎,看得出来张知秋提前做了不少功夫。
一夜未睡,再加上舟车劳顿,苏慕嘉对一切都兴致恹恹,有些无聊的看着张知秋谄媚讨好的样子。
张知秋长着一幅憨厚老实的模样,说话做事却圆滑世故。苏慕嘉年纪轻,样子瞧着又乖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位都察使大人之间是谁做主,故而对宋阁更加殷勤热情些。只可惜宋阁一身清正,根本不吃这套,看到张知秋安排的住处时还发了好大的一通火。
原因是那住处繁华奢贵便罢了,张知秋还自作聪明的摆了酒宴要为他们一行人接风洗尘,奢靡享乐,声色犬马,就差把贪官污吏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其实张知秋也实在委屈,他奢靡的日子过惯了,想着皇城来的官员自然要好好招待,怎么也不能太寒酸了些。
宋阁一气之下离了场,气氛一时冷了下来,苏慕嘉看着张知秋被宋阁训斥之后诚惶诚恐的样子,脚都踏出门口了又退回来看了眼对面弹琴的几个姑娘,然后对张知秋淡淡道,“挑两个今晚送到我房里去。”
张知秋顿时又松了口气,觉得之前那位大人或许只是性子太过古怪了而已,这不还是有人乐在其中嘛。于是连忙满口答应下来。
那两个姑娘早在今日宴席上就看见了这位长相出众的都察使大人,能去房中伺候更是心中欣喜。她们一进房门,便看见苏慕嘉正懒洋洋的坐在椅子里,桌旁的金兽香炉还似有似无的往外散着烟,他倚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那个悬着的镂空雕银熏香球。
地上铺着花纹绮丽的地毯,那两个姑娘光着脚踏上去,每走一步,脚腕上的铃铛都叮当作响。
她们的身子像是没骨头似的,跪在了苏慕嘉的脚下,抬眼媚眼如丝的瞧着人,又往上想攀到对方的腿上。
只不过刚伸出手,便被一旁小十三的横过来的长剑吓的瘫坐了回去,连人一个衣角都没碰着。
“大……大人,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吗?”其中一个姑娘笑的有些勉强,颤着声音问。
“别怕。”苏慕嘉朝人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来之前,你们的知府大人有跟你们交代什么吗?”
那姑娘听着这话,莫名打了一个寒战。
“挑他不让说的说说。” 苏慕嘉又补充道。
不让说的……
那两个歌女闻言讳莫如深的对视了一眼,眼里闪过犹豫,但很快又强忍着害怕,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软着嗓音调笑道,“来之前知府大人自然是交代过我们,说是爷您是从皇城来的贵客,让我们千万要把您伺候好了……啊——”
那歌女话还没说完,苏慕嘉稍稍有些不耐烦的偏了一下头,旁边的小十三会意的挑了一下手里的剑,他出手快的离奇,那歌女只看到什么东西从自己颈侧猛然划过去,刀剑的冷冽不禁让人心中胆寒,紧接着她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青丝长发落了一大截在地上。
那歌女吓的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慌忙的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你们两个今晚只能活一个。谁能说出有用的东西来,谁才能活命。”苏慕嘉笑着,用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说出来的却是最残忍的话,“听懂了吗?”
按照惯例,苏慕嘉作为都察使到地方巡察,一般都需要花上几日的功夫四处巡游,替圣上体察民情。但张知秋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想来提前也做了准备,真要按照从前的惯例,能不能从百姓口中问出有用的东西另说,主要是太耗费时间了。前后算下来,就算是一切顺利,怎么也得要个把月才能结束这边的事情。
但苏慕嘉只想快点回到金陵,他不想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耽误。
这些歌女平日里混迹于烟柳之地,见过的人又多又杂,什么都听过两嘴,也什么都知道一些。要真想了解现在的洛阳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问她们再合适不过。
生死的威胁之下,两人都开始搜肠刮肚的去想苏慕嘉想听什么有用的东西。刚才还一个个支支吾吾不愿意开口,等苏慕嘉这话一开口又抢着交代起来。
苏慕嘉一个从皇城来的都察使,他想从她们这里知道什么,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有用的东西?
答案不言而喻。
“今年冬日长的罕见,冻害毁了不少庄稼。后来又连着日子化雪下雨,城西那边发了大水,房屋和庄稼都给淹了,那块儿地方的人根本活不下去,也没人管。在洛阳活不下去,他们就往金陵去,后来这事闹到了皇城,知府大人还因为这个发了好大的火,说是谁让他不好过,他也让谁不好过。因为这个,我们根本不敢乱说话。”
对洛阳的百姓来说,张知秋就是他们的天。皇城来的官员再怎么厉害,总是会从这里离开的。要是得罪了他们的知府大人,那才真是断了自己的活路。
歌女本就是过惯了这种日子,就连她自己也是被家里人卖到百花楼的,本来是被逼着说,说着说着最后倒真成了陈情诉冤了,“之前听说朝廷给拨了银子下来,都以为日子能好过些了。刚开始每日的确是还能有些粥水能领,没过多长时间连粥水也没了,又开始由着我们自生自灭。卖孩子的,卖女人的,吃人的,为了活下来什么都敢干,都做绝了。因为大人你们要来,知府大人怕被发现他瞒报了灾事,就骗城西的穷苦人家说是要给他们建了新的住处,实际上是将人全都骗到了对面山头,这样大人你们来的时候就不会发现真正的洛阳已经成了副什么样子。知府大人还专门派了官兵在那儿守着不许人离开,估计是想将人都直接活活饿死。这事没人知道,城西的人命都轻贱,也没人在乎他们活着还是死了。还是我那夜陪一个衙门的大人喝酒,他喝酔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我,隔天又忘了。”
“不只是城西那些人。”另外那个歌女突然低声喃喃道。
“什么?”苏慕嘉问。
“被赶到对面那座山上的人不止城西那些人,还有那些被诅咒的人。”那个歌女说起这个有些神神叨叨的,她说,“你们没听说过吗,前段日子溪花村有人得了一种怪病,得病的人会浑身溃烂,死时形貌可怖,宛如枯骨,药石无医。三天不到的时间,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干净了。大家都传他们是被诅咒了,只要靠近这些人,就会和他们一样被诅咒而死。”
“被诅咒的人?”这和预想中的疫病有些不一样,苏慕嘉敏锐的察觉到这其中有些不同寻常,问人,“除了那个村子,还有其他人得这种病吗?”
“有。”歌女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有些紧张的扣着手,说,“那天我从那座山附近经过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了一个男人,他的整张脸都烂掉了,那样子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我亲眼看着他朝着我冲过来,我当时吓的动都不敢动,还好他没走两步自己先倒在了地上,像是死了,我没敢多看,就拼命的跑开了。但我很确定,他是从那座山上跑出来的,那座山上肯定还关着很多像他一样被诅咒的人。”
“那座山在那儿?”苏慕嘉又问。
“城西方向,往外再走三十里。”
苏慕嘉当即起身,看样子是准备出门,他一边穿着斗篷一边语气干脆的吩咐小十三了一句,“都杀了。”
“是。”小十三应完,朝两个歌女走了过去。
歌女闻言则满脸惊惧,又不敢置信的看向苏慕嘉。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出尔反尔,翻脸翻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她们连求饶都忘了。
“等会儿。”
生死攸关之际,苏慕嘉突然从其中一个歌女的手腕上看见了一样东西,他出声止住了小十三的动作,又蹲下身低头仔细的看了一眼。
那是一条红绳,红绳上系着一枚小巧的珠子,上面单刻了个“佑”字。
这东西苏慕嘉认识,据说只有日日前去庙中的虔诚之人才能买到。
“佑”取天佑之意,而天佑正是太子殿下曾经的封号。
大晋子民敬爱他们的太子殿下,也相信这手串能保佑自己。
苏慕嘉年幼之时不仅不信这些,还对此嗤之以鼻。
“你日日都去庙中上香吗?”苏慕嘉问。
“是。”那歌女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忍着哭腔道,“太子殿下承以天意,会保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