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他们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这次旅行是老友聚会,烤着火聊着天。段青深坐回来的时候梁愿醒把巧克力递给他,他看了看:“酒心巧克力啊……我不吃了。”
段青深不太喜欢酒,刚刚玩游戏输已经喝了几罐了。
梁愿醒攥着两个暖宝宝,相机搁在腿上,含着巧克力:“拍多久?”
“两个小时吧,我想堆800张。”
“堆个星轨吗?”
“嗯,刚刚看了,今晚这片天上没有飞机。”
“有也没事,我帮你修。”梁愿醒笑着说。
“把你眼睛瞅瞎。”
夜航的飞机有灯,会混入星轨之中,那都是细而窄的光线线条,去修飞机灯拉出来的光线,那确实能把眼睛瞅瞎。
其他人举着手机拍拍星空拍拍篝火,程恺叫珍珍站到沙丘上去,他帮他拍个星空下剪影。但折腾了两下都没出效果。
毛毛见状,朝他们俩这喊了一声:“醒醒,你们能帮帮他吗?”
“没问题!”梁愿醒站起来,看了眼珍珍那儿,然后把段青深拽起来,“老板,人像剪影要锁定曝光,还是你来吧。”
段青深哭笑不得:“好好,我来。”
大家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笑作一团。段青深想了下,还是拿了梁愿醒的相机,跟程恺说:“我拿醒醒的相机拍,然后传给你吧,用手机我拍不好。”
“嗯嗯,太感谢了。”程恺不太好意思地说。
段青深笑着说句没事的,然后端起相机。刚端起来,发现梁愿醒那小子在姑娘们那边挑糖果,于是说:“醒醒,过来看着学。”
“哦!”醒醒拿了两颗菠萝味的糖走过来,剥开一颗递到段青深嘴边,“这个不含酒精了。”
给珍珍拍完后,段青深跟程恺加了个微信,告诉他,夜景还是要后期修一下的,到时候直出的图和修过的一起发给他,程恺连连致谢。
段青深不知道程恺跟珍珍是什么关系,总之拍完之后大家回到火堆边取暖的时候,程恺用力包住了珍珍两只手帮他回温。
他只看了那么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看向附近一顿乱拍的梁愿醒——他弯着腰,正在拧着镜头拍他摩托车轮胎上趴着的一只蝎子。
段青深站起来走过去。
“嘘。”梁愿醒叫他噤声。
“……”段青深无奈,又不是钓鱼,还不让人说话了,他跟着弓下身子,凑近说,“这个快门速度你不能手持的。”
“我知道。”梁愿醒压着嗓子,“但我现在还能折回去拿三脚架吗。”
“架我身上吧。”
“啊?”
段青深说完,挪了个步子到他身前,然后侧着身单膝蹲下:“架我肩膀上拍。”
人形支架这是。梁愿醒管不了那么多,蝎子已经从轮胎下来了,他赶紧上半身靠在段青深身上。
当环境昏暗时,镜头需要时间来进光,这段时间里,相机必须保持稳定,画面才不会拖影。大冷天的找见一只还在外活动的蝎子实属不易,大约是因为篝火附近温暖。
“好了。”梁愿醒站起来,顺手扶了把段青深,掸了掸他身上的沙子,“辛苦你了深哥——不准说三十正是吃苦的年纪。”
段青深没说,抿了下唇:“给我看看图。”
梁愿醒给他相机。
风光摄影就是要把握这种稍纵即逝的画面,昏暗的沙丘,工业产物,和冷血动物,有一种自然与机械的碰撞感。
梁愿醒很期待他会怎么评价,应该会夸夸自己的,他想,这张确实拍得很好。
“回头一起发给江意编辑吧。”段青深说,“感觉这张会被选上。”
“评价这么高?”梁愿醒不敢相信。
段青深看了看他:“你暖宝宝呢?”
“口袋里。”他拍拍上衣口袋。
“手揣进去。”
“喔。”他两只手揣进口袋,握住暖宝宝。
折回去在露营椅坐下的时候大家还在聊天,听起来他们几个是很久没见的老朋友,毕业后各奔东西讨生活。毛毛见他们俩回来了,又丢过来几颗糖果,然后问:“对了,打听个事儿呗,你们这个相机贵吗?大概多少钱呀?”
段青深把糖果递给梁愿醒,说:“我们这两台算价位比较高的,你是想买个平时拍照拍视频之类的吗?”
毛毛摇头:“哦不是我,我外甥女喜欢这个,她今年考上大学了嘛,就想着过年回家送她一个。你有什么推荐吗?”
“微单吧。”梁愿醒歪了下脑袋,“毛毛姐,松下的微单还不错,我这个徕卡就常常被人说是高端松下贴牌。”
段青深噗地笑了出来,扭头看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呢你,我很喜欢徕卡的,怎么就贴牌了。”
“哟?”梁愿醒扬着语调,“那我们换,哈苏给我。”
“随你。”段青深说完,继续转回去给毛毛推荐,“松下微单可以考虑,S5直出色彩很好的,但对焦和尼康是一个毛病,常拍人像的话还是买佳能,具体还是要看她比较偏好哪方面。”
毛毛听得云里雾里:“哦……多、多谢了。”
“不客气。”
聊天时得知毛毛就是家里那个不回家不结婚不生娃,但是很能挣钱但“离经叛道”的小姨。而且巧的是,毛毛在北京工作,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策划总监,最近在休年假。
她今晚喝了不少酒,偏过头看了看程恺和珍珍两个人,又转过头看段青深和梁愿醒。两下里眼神变化得比较微妙,段青深察觉到了,问:“你们很久才聚一次吧?”
“对。”毛毛点头,“小恺是宁夏人,他离这里最近,这次算是我们一起来找他玩的。”
梁愿醒嘴里含着糖,凑过来说:“我妹到现在还分不清甘肃和宁夏,她总觉得宁夏是甘肃的省会。”
段青深笑道:“那兰州是谁的省会?”
梁愿醒在嘴里把糖换了一边:“我们家就没一个地理好的,我小时候数几大洲几大洋,能数出来一个沈阳一个洛阳。”
段青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无辜:“我现在进步已经很大了,小时候我总觉得宁夏在大兴安岭那里。”
程恺闻言,朝他笑道:“我的麻油,把我干到东北去了。”
毛毛在那笑个不停:“哎哟……醒醒你真是……段老板,我们加个微信吧,要是以后有合适的商拍就找你们。”
“嗯。”段青深跟她扫了个二维码。
“醒醒?”毛毛递手机过来,“扫一下,以后要是不跟段老板了,来我这干。”
段青深心情复杂,怎么每个人都想把醒醒从他身边薅走呢。
“那应该不会。”梁愿醒笑着加上毛毛,“我们还要去拍极光呢。”
篝火还在跳着,但柴火消耗了些,再过一会儿大家就要各自回帐篷里睡觉了。或许是晚上大家都喝了酒,这时候稍微有点酒劲上涌,梁愿醒觉得脑袋飘忽,迷糊着声音问:“深哥,我能靠你一会儿吗。”
“靠着吧。”
梁愿醒把脑袋靠在他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段青深维持着笔挺的稳固坐姿,一动不动。
这里是一级暗空。
他说过要梁愿醒试试在一级暗空下能不能睡得着。
忽然,程恺他们那边有人用蓝牙音箱放起了音乐,毛毛赶紧看了眼梁愿醒,问段青深:“会吵着他吗?”
梁愿醒眼睛都没睁,说,“我没睡,就是想靠着,不想独立支撑自己的头。”
段青深拍拍他:“能睡就睡,没事。”
毛毛这才放心:“我们再聊一会儿也要去睡了。”
他们放的音乐比较舒缓,只有哈苏在兢兢业业地对着星空保持匀速拍摄,简直像是一群人陪着相机工作。
梁愿醒确实没睡着,他还能跟着音乐哼唱几句。那是一首《归途有风》,他跟着轻声唱:“别睡,要走向篝火,满身风沙的人呐。”
以及它的后一句:“把行囊都烧了,爱仅需空着两手。”
这首歌在沙漠里很应景,梁愿醒醉醺醺的嗓子没再唱歌词,跟着哼曲调。
爱仅需空着两手……段青深垂着眼,他自己平时滴酒不沾,今天只喝了两罐,还是有点泛起醉意。
比如放在平时,他必定不会去思考这句歌词有何意义。
空着两手,义无反顾的意思吗?还是别的什么……
朋友们那边聊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阵子,接着有人说,连我的手机,我要放一首钢琴曲。另一个人说,不知道你还这么高雅呢?那人啧了声,肃声道:“别乱说话啊,是一位我很喜欢的演奏家,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哦……”
接着,梁愿醒眼皮颤动了下,他微睁开眼。
那是修复过的音质,梁愿醒在第一个乐句就听出来这首舒伯特《第三即兴曲》是谁的演奏版。
音乐很神奇,人们在听见一首熟悉的旋律时,很容易回想起自己高强度听这段音乐时候的情境。
他感觉到梁愿醒的身体僵了僵,好似绷起一样,于是他大约猜到了这首钢琴曲的演奏者是梁愿醒的妈妈。
肩上的重量慢慢变轻,梁愿醒抬起头,他看着蓝牙音箱的方向,一眨眼,一道泪痕滑到脸颊。
那篝火快要燃尽,光亮和温度慢慢下沉。
段青深用手指背部刮掉他脸上的眼泪。
“梁愿醒。”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双眼对焦到段青深脸上。
段青深看着他眼睛,不知是酒精效应还是这幽暗不清的环境。
段青深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意义不明话:“黄粱一梦不愿醒。”
他这些年, 果真像一场大梦。
像游戏里有着固定行动轨道的NPC,他稳定地存在于那里,做着所有人都满意的事情, 成为玩家们喜爱的角色。
他不是不喜欢。
事实上最初的那几年, 他乐意为之。子承母业, 这份血脉中的使命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艺术类学科实在是挑人,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这点, 越学到深入越明显。
尤其钢琴这样好入门但越往后越艰难的乐器, 他很多音表钢琴专业的同学都是在大学里才恍然回头——我好像十年前就在四对三, 怎么十年后我还在四对三。这种左右脑分裂练习什么时候是个头。
很不幸, 梁愿醒并没有完美继承李知婧的天才基因, 他学到后期最痛苦的点是——你可是李知婧的儿子。所以他要更努力。
每天泡在琴房, 几乎没有节假日, 少量的社交是考试前其他乐器的同学来找他做钢伴。
他兢兢业业地在这场薪火相传的大梦里扮演着那个NPC,没有醒过。
也没有勇气告诉姨妈、外婆、舅舅以及母亲曾经的好友, 他如今的老师们: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梁愿醒对母亲最浓烈的一次思念,是想问问她, 我能不能不弹钢琴了,你不会生气的吧……
音箱里的《第三即兴曲》播放到尾声, 大家打着呵欠要去帐篷里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段青深握着他的手,他没有乖乖在口袋里攥着暖宝宝, 而是方才朦胧着半睡半醒时抓着露营椅的扶手。此时左手被段青深包着,很舒服。
“之前我以为你是‘不愿睡’, 原来你是‘不愿醒’。”段青深眼神柔和,“走吧,去睡了。”
梁愿醒点头:“嗯。”
巴丹吉林沙漠是我国第二大流动沙漠, 这里有全世界最高的固定沙山以及最广阔的鸣沙区域。
白天无风时,这片沙漠宁静得像电脑出厂时自带的桌面,入夜后塞北的风仿佛从两千年前吹拂而来,奏着它们自己的胡琴琵琶与羌笛。
这夜睡在帐篷里,不知道是晚上喝的酒还是什么,梁愿醒在堪比暴风雪山庄的风声里睡得很沉,反而段青深自己强迫镇静了大脑,停止胡思乱想,才入睡。
天亮前,闹铃响了。
段青深在它响在第一声的时候按掉,然后从睡袋里出来,穿衣服。
“我真的很佩服你……”梁愿醒跟着坐起来,气若游丝,“为什么你每天早上的启动速度都这么快……”
“因为我是学医的。”段青深把帐篷拉开一点先出去了。
片刻后段青深回来帐篷,见他果然还是那个坐姿,蹲下,说:“张嘴,把这个喝了。”
梁愿醒根本没清醒,他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地被段青深蹲在旁边喂了几口常温的淡盐水。
喂完水,段青深又出去了,他还那么坐着,双眼无神。梁愿醒可以一夜不睡拍日出,但没办法早起拍日出。
前一晚喝了酒,沙漠里又干燥,那几口淡盐水喝下去后很舒服——不愧是当过医生,梁愿醒想。
五分钟后,梁愿醒哆哆嗦嗦地挨着段青深坐下。
毛毛他们也起床了,大家一起在等日出。此时还夜色昏昏。
看得出来,所有人脸上都是半死不活的疲态,梁愿醒放心了。
这里唯一的异端是段青深。此人动作利落地撑好了三脚架,相机也放好,正在调参数,双眼清亮且理智。相比之下……梁愿醒用暗的手机屏幕照了一下自己,像个稻草人,没有生气,也没有水分。
“怎么了?”段青深偏过头,这人脑袋磕在自己颈窝里,像摔过来的,“还困着?”
“还活着。”梁愿醒回答。
“……”
也行吧。段青深想。
日出前的气温低到每个人都瑟瑟发抖,梁愿醒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直到他感觉段青深动了一下,向前坐了坐,他跟着抬起头——看见了落在沙山上的光。
那是新的黎明。
人们热爱太阳,耳畔毛毛和她的朋友们在欢呼,倦意随着日出消散,梁愿醒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的相机包里找自己的相机。
段青深拿起来递给他:“已经开机了,日出的光是变化的,让光圈优先。”
“好!”梁愿醒几乎是一秒恢复朝气,他接过相机,也不顾手冷不冷,迅速在相机上按着参数设置。
他想要拍一些和段青深相机里不同的画面,他拧着焦环。远方沙丘有骆驼,梁愿醒立刻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朝段青深说:“我去找个机位!”
段青深当下便懂:“小心点。”
“好!”
他飞奔到摩托车旁边,头盔戴上。段青深看着他帅气地跨上车,从上衣口袋掏出钥匙拧动点火,冲向沙丘。
段青深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机位,他要拍骆驼走在太阳前的画面。
算算时间,太阳大约在10分钟后完全升到地平线以上,段青深犹豫了下,他把三脚架挪了个方向,镜头对着沙丘上飞驰的摩托车——
他放弃了早早守候的日出,选择去拍梁愿醒。
“还好昨晚跟你学了曝光锁定,你看!”梁愿醒回来后,护目镜往上一抬,递相机给他。
段青深没有立刻看相机,而是上前一步把他相机带子从脖子上摘下来。他人没下车,满眼期待地等段青深的反应。
段青深说:“走,去整理作品集。”
“啊?”梁愿醒人没下车,身子朝他那倾了倾,“你还没告诉我拍得怎么样。”
“很完美。”
段青深把他相机关上,镜头取下来,走回露营椅那边,放回相机包里。
“你们要走了吗?”毛毛问。
“嗯。”段青深点头,边说边收三脚架,“要走了,去处理照片。”
梁愿醒下了车跑过来,跟他一起收拾,追问他:“我们今天到哪里?”
一双透亮的眼睛看着他,连带着晨曦的光一起映入他眼瞳。
“到嘉峪关。”段青深说,“到了之后找个酒店修图,然后好好睡一觉,后天到敦煌。”
“嗯!”梁愿醒点头,“带我到《去西北》那里。”
毛毛听不懂了,笑着问:“你已经在西北了呀。”
梁愿醒没多做解释,只笑着点头说“嗯”。
和毛毛一行人辞行后,从沙漠向酒泉方向出发。然而开上国道后不久,梁愿醒的小腿肚抽筋,不得不就近休息。
他们停在与372乡道交叉口附近的加油站里,段青深扶着他,后者一瘸一拐地走到吉普旁边,在副驾驶里坐下。然后叹气。
“别叹气。”段青深在副驾车门边蹲下,帮他揉腿。
“不好意思啊……”
段青深抬头:“你为什么道歉。”
他用的陈述句语调,并非在问而是在反驳,甚至有点凶。
梁愿醒抿唇收声。显而易见,段青深不希望他觉得腿抽筋是耽误行程的“错误”。
骑摩托车腿抽筋是一件挺常见的事,段青深用手掌帮他揉了一会儿,他觉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在这个加油站的便利店里买了点吃的,时间尚早,国道上不停有车疾驰而过卷起尘土,让这一段路边的空气灰蒙蒙的。
段青深借来了加油站一位工作人员的热水袋,拿它在梁愿醒的两条小腿都热敷了一会儿。接着,他微信响了,联系他的人是迟双海,对方发来一个链接,是他们店的官网,在北京时拍的那些照片发了出来。
“给迟老板拍的照片发出来了。”段青深说。
“是吗!”梁愿醒从车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我转发给你。”段青深点开他的对话框,发过去,“你先看着,我去还热水袋。”
迟双海的那组照片后期是他们自己人做的,画面后期处理过后有很浓的杂志风。梁愿醒一张张慢慢翻看着,每一张照片下方都有一行小小的字——拍摄:青山醒摄影工作室。
其实下决心来西北之前,梁愿醒退缩过很多次。
他连省都没出过,西北太远、太陌生。要不算了吧,三千多公里,不然还是坐飞机好了,也不是非得自驾的。
但思来想去,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把摩托车推出了车库。
人常说要把精神内耗转换成车辆油耗,他也是终于碰到自己为自己提供选项的时候,比如眼前这个仅占据页面一点点位置的“青山醒摄影工作室”,就是他勇敢做选择后的成果。
段青深走回来车子边,边走边说:“我找到了一个有洗衣服务的酒店,但是他们今晚只有大床房了,你介意……”
“深哥。”梁愿醒根本没在听,打断他说话,径直看他眼睛,“我想抱你一下。”
段青深很意外,他停下脚步,僵在那。
这个当下,梁愿醒忽然非常非常想跟段青深拥抱一下,尽管只是因为看见了给迟双海拍的一套秋季新款照片,但这也是他人生至此的第一次转变和选择。
片刻后,段青深再次走向他,没有回应他的话,直接握住他手臂拉向自己,在一辆大挂车轰隆驶过时带起的小片风沙里抱住他。
抵达嘉峪关的时间很巧, 他们刚在张掖拍完日出,再等一下就能在嘉峪关拍到日落。
悬臂长城之上是漫天的火烧云,展翼的鵟在猎猎风中滑翔去远方。梁愿醒的镜头跟着它, 段青深在拍夕阳。
在进入嘉峪关市市区的地方视野开阔, 前景干净, 远景纯净。段青深的脚架收到最矮的程度, 用了20-35的广角变焦。
“给我看看。”段青深蹲在相机前面, 朝他伸手, “看看我们打鸟冠军拍的。”
“……什么打鸟冠军。”梁愿醒递相机给他, “好像曝光不够。”
“嗯, 太阳落得太快了, 光线有变化。”段青深站起来, “没关系, 走了。”
他们住的酒店在市区一个湖附近,穿过一条连排居民楼楼下的小市场街时, 梁愿醒的肚子在跟着摩托发动机一起轰鸣。
“我饿了。”梁愿醒在对讲里说。
“停了车就去吃东西。”
“你看我们左前方。”
……烤红薯,烤玉米。这整条街都是当地人做的小吃, 这个时间也刚好大家出门买吃的,非常热闹。
麻花和面筋在奶茶色的糊状浓汤锅里滚上几道, 盛出来一大碗。旁边摊子更是热火朝天的烤肉串,老板淋油,把烤炉的火焰激上来, 明火卷着滋滋作响的肉块,就在这时, 老板看准时机立刻撒上佐料,瞬间的高温让辣椒面和孜然立刻与肉的表面焦化在一起,段青深已经拦不住他了。
他们的车停在转弯的路边, 梁愿醒从这条街的街头吃到街尾,恨不得连那个“肉苁蓉、黑枸杞”的店都不放过。
最后回去酒店,呆呆地坐在那,开始后悔。
“不该吃那么多……”
段青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瑟缩了下脖子,然后赔了个笑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乖。
“歇着去。”段青深见他拖了椅子坐到自己身边,“靠在沙发里坐一会儿,胃里东西多,别乱动。”
“我坐这,不动。”梁愿醒趴在桌子上,看着他电脑,“看你修图。”
段青深先把在沙漠里帮程恺拍珍珍的那张星空剪影拉出来修。梁愿醒特乖,伸手替他把办公桌上的台灯摁亮,朝他笑笑:“保护视力。”
“你先保护一下自己的胃。”
“哎哟……”梁愿醒用语调表达着‘你别再说我了’。
段青深也的确没再多说他,图片要先降噪,当时段青深是手持拍摄,ISO开得不低,画面有噪点。
照片总是能把人带回当时的心境,梁愿醒懒懒地枕着自己的胳膊,说:“毛毛姐今天还给我发微信了。”
“跟你说什么了?”
“问我们有没有安全到嘉峪关。我说到了。”梁愿醒趴着说话,声音绵绵的,“她还说她明天就回北京了,叫我们下次再去北京的时候找她玩。”
“没问题。”
梁愿醒看着他裁图、修图,拖着尾音的迷糊腔,在这烘着暖气的房间里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珍珍全名叫什么来着?”梁愿醒问。
“历珍石。”
“哦——”梁愿醒闭上眼睛,“我感觉程恺好像喜欢他。”
段青深指尖僵了僵,在键盘上悬了片刻,接着很自然地按下Ctrl和U让软件先自动平衡曝光,嘴上则平淡地“嗯”了声。
“你能理解吗?”梁愿醒又问,“就是那种……把真心当作玩笑话说出来的感觉。”
“我理解。”他说。
“……”梁愿醒蹙眉,看向他,“真的?我说的‘喜欢’是恋爱的那种。”
“嗯。”
好吧,梁愿醒又趴回去,心里碎碎念,这么平静,大概是在医院里见多了吧——不是有那种吗,给孩子挂一个精神科专家号治疗一下同性恋。
“你怎么不动了?”梁愿醒趴回去后,见他握着鼠标一点儿不挪。
他该裁一下这张照片,然后转换格式。面上看起来还是沉稳冷静的一个人,但其实已经不知道怎么裁图了。
“我……”段青深喉咙滞涩,他吞咽了下,胡乱找了个借口,“……我在想,横图还是竖图。”
“横着啊,这还用想?”
“嗯。”段青深点头。确实不用想,但他脑子就是不转。
图转换好格式之后,段青深发给程恺。程恺回复得很快,说“太谢谢了”,段青深回复不用客气,顺手的事。
接下来堆栈贺兰山和星空,再后期处理一下梁愿醒拍到的鹰,还有国道、蝎子、骆驼、晚霞……以及在沙丘上骑着摩托车奔向日出的梁愿醒。
他新创建了一个文件夹叫“青山醒”,再把处理好的照片重新命名,梁愿醒拍的和他自己拍的,最后做成压缩文件,发去江意的邮箱。
梁愿醒说的,他其实都能理解,应该说,昨夜在沙漠,他也看出来了——程恺那溢满眼睛的感情实在太明显,加上毛毛和朋友们的起哄,梁愿醒意识到了,段青深自然也是。
但很默契的是,他和段青深都没有对此进一步去聊,历珍石对程恺的感情似乎更像兄弟玩闹,叫他“儿砸”,但程恺不一样。这世界上每个人就像刚刚堆栈的星轨,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路径,所以不用去分析。
最后和梁愿醒躺在一张床上盖同一条棉被,昨晚在沙漠露营休息得不够好,这时候两人都是疲累上涌,关上灯没多久就睡着。
梁愿醒梦见三年前。
那天是早八,音乐鉴赏课。老师在ppt上给了大家一个挺有意思的数据——
非音乐学科专业的同学们有70%以上认为音乐类学科的同学能听懂音乐,而音乐学科的同学仅有30%认为自己能听懂音乐表现。
对此数据,教室里的同学们并不赞同:30%还是高了点,那谁听得懂。
当时梁愿醒和同学们一样,真听不出来,他能“听出来”的内容都在视唱练耳了。
接着,老师继续讲课,在讲台用夸张的肢体表现试图比划出乐句中的“小语气”,乐句在哪里推出去在哪里拉回来,演奏者是如何细腻地转变情绪……
梁愿醒听得是真困啊,他也不想打瞌睡的,但坐他旁边的同学已经呼吸平稳了。
那节课上老师说的究竟是拉赫玛尼诺夫还是德彪西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强行撑着精神保持清醒地听完课,接着离开教学楼,距离午餐时间还早,他拐了个弯去了图书馆。
晨间图书馆一进来就闻见空气里有咖啡味,都在吊着精气神。梁愿醒走去借书区,窗户阳光刚好落在书架边的绿植上,他路过时遮下一片影子,再偏头,杂志架上有一本金灿灿封面的,封口袋有些褶皱,反光刺了下他的眼。
他拿起来,是一本地理杂志。
《看见·地理》西北特别刊。
说来也怪,他拿着杂志看着封面,有那么一瞬间,方才老师课上讲的,好像一齐炸开了烟花——
到哪里澎湃,到哪里柔和。到哪里,演奏者有一种陷入绝望又不甘的怒吼。
你听这干净整齐的和弦,就像山谷中有去无回的风。
课上如天书经文般的话他此时忽然全懂了,豁然开朗。
梁愿醒身边的绿植叶子晃荡了两下,两拨学生路过他身后,他还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杂志封面。
这本地理杂志被放在乐谱书区,有些突兀,又很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