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哲现在还好好待在村里,是族长用自己的面子和家产划分向宝义求的情。
但这情只是保证他平安活着,想进族学免费读书,门都没有。
秋华年假装没有看见他,云哲一直在暗处跟着,也不敢上前。
两人一路走到村后的施工现场,云成正在代替父亲宝仁监工。
“云瑟兄长、阿嫂。”云成过来打招呼。
“宝仁叔回家吃饭去了?”
“嗯,父亲看了一早上,我来替他看一会儿。”
云成的手上沾着灰尘,他没有自持读书人的身份,和其他村里人一起干着活。
“菱哥儿呢?”
“菱哥儿去镇上回娘家了,我晚些时候去接他。”
清福镇和杜家村离得近,坐骡车过去也就半个时辰,孟福月不拘着孟圆菱,孟圆菱三天两头就回家转转。
“他是不是还没逮到武栋哥呢?”
云成古板老成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武栋哥一直躲着,菱哥儿快生气了。”
秋华年笑道,“我估摸着过两天武栋哥就回来了,他也算着菱哥儿生气的程度拖日子呢。”
孟圆菱想和自家二哥问清楚沈赛还有赛百味食肆的事情,但孟武栋一直躲着不回镇上,让孟圆菱十分气恼。
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看族学的建造进度,这才几天时间,地基已经打好了,柱子也立了起来,瓦匠们正热火朝天地砌着砖。
去年给秋华年家盖过宅子的李瓦匠也在,他的小儿子如今已经出师,能单独接活了,父子三人都在这边盖族学。
看见秋华年和杜云瑟,匠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打招呼,秋华年笑着让他们好好干,顺便吩咐买两只鸡晚上给大家加餐。
匠人们一阵欢呼,干活更有力气了。
云成和别人合力把一根柱子搬到合适的地方,眼睛扫过外边,突然皱起眉头。
“云成,怎么了?”
“云雷兄长,麻烦你多照看照看,我有些事出去一下。”
“放心去吧,我帮你看着。”
云成走到施工现场外,在小河边的一大片芦苇丛旁停步。
“不用躲了,出来吧。”
芦苇丛剧烈晃荡起来,过了几秒,云哲从里面钻了出来。
“大哥,大哥你终于理我了。”
云成板着脸面无表情,“我对你与别人并无二致,你何出此言?”
云哲撒娇耍赖不成,心里一阵酸楚。当初还没分家时,云成对他们兄弟很好的,偷懒不想干活时随便卖几句惨耍个懒,把活计丢下,云成都会默默帮他们干完。
“大哥,就算分家了,我也是和你一个爷的亲兄弟啊,你又没亲弟弟,咱们不是最亲的吗?”
云哲脸上一僵。
“当初分家,分的不只是家产,还有你们三房与其他人的情分。否则以你干得丧尽天良的事,怎么可能还好好活在村里?”
“你还记得赵氏和杜云福吗?他们因为毁坏庄稼,早已按律刺青发配戍边了。当初如果不是你母亲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和祖父保了你,你的下场只会比他们更差。”
“杜云哲,人想要改过自新,首先要学会知足。”
云哲被云成说得体无完肤,六神无主,情急之下拉住云成的袖子。
他心里又急又怕,同时觉得委屈,顾不得先前计划好的委婉迂回,把这些日子想得七零八碎地一股脑说出来。
“大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给乡君还有举人老爷说一声,让我进族学读书吧。”
“村里所有男孩都要去读书了,连哥儿和女孩都有好几个,只有我们三个不成,大哥你就不疼疼我们吗?”
“我是你血脉最亲的弟弟,我以后考中了大官,对你也有好处啊!”
云成不为所动,抬手利落地抽出自己的袖子。
“你恐怕无缘做大官。就算真做了,也是杜氏一族和治下百姓的噩耗。心术不正者还是不要读书为好。”
云哲见哪怕自己这么服软认错,云成也不给一线希望,胸中积攒多日的郁气和不甘骤然爆发。
他双目赤红,浑身的血液涌入脑子,哑着嗓子冲云成大吼。
“就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我这辈子就都没希望了吗?说什么一族人,什么大哥,什么祖父,什么叔伯的,都是装模作样不希望我好过的偏心鬼!”
“你自己得了最多的家产,在府城住着好宅子在最好的书院里念书,存兰那死丫头和云英那个短命鬼成了武官家的公子小姐,只有我在村里住着破草房,连人人都能读的族学也不让我读。”
云哲气得双手发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们在这边弄出的动静有些大,不少建族学的人都看了过来。
不清楚内情的,看云哲的样子,还以为是云成这个当兄长的欺负弟弟呢。
秋华年见状皱眉,想过去看看情况,杜云瑟握住他的手。
“看云成怎么做吧。”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点头。
随着他和杜云瑟身份地位的提高,如今村里的很多矛盾,已经闹不到他们面前来了。
哪怕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也没人会缺心眼到惹举人和乡君眼烦,身份差距带来的恐惧感根植于古代人心中。
云哲跟了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路,也没敢直接和他们求情,只敢找上云成。
被众人注视着,云成依旧沉着严肃的脸,语气古井无波。
“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杜云哲,你和你们一家真的知错了,真的想改了吗?”
他用平静的语气细数云哲一家的情况。
“你们家分到了一亩水地,三亩旱地,好好耕种,省吃俭用,加上祖父时不时的补给,真的不够你读书吗?你们分家后依旧好吃懒做,自怨自艾,有何颜面埋怨他人?”
“你想进族学读书,但族学开建这些日子,村里许多人都来帮忙出力,你父亲可来干过半日的活?你母亲可做过一口饭送来?你自己又帮了什么忙?”
“你永远只知坐享好处,从不对过去伤害的人心怀愧疚,更不知改过。你的一生自然毫无希望。”
云成淡淡地对云哲下了定言,转身离开。
“我言尽于此,进族学读书一事,哪怕求到祖父面前,你也不会如愿。以后少来烦扰云瑟兄长和华年阿嫂。”
云哲双目布满血丝,瞪着云成的背影,握紧拳头想要抬起,感受到周围一阵阵视线,又灰溜溜钻回了芦苇丛里。
云成脚步一顿,旋即加快了几分。
秋华年和杜云瑟出来散步,看了这样一场大戏,待了一会儿后心情复杂地回去了。
当天族长也知道了族学附近发生的事,他坐在正房里,看着欲言又止的老大一家,摇了摇头。
“你们想什么呢?担心我去找云瑟和华哥儿求情,让云哲家三个孩子进族学读书?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宝仁讪讪一笑,“我就是担心一下,毕竟云哲本来是该报官判罪的,要是不但好好待在村里,还能免费读书,二弟他们该怎么想啊。”
提起二儿子宝义,族长长叹了口气。
“宝义新寄来信了吗?”
“还是十天前收到的那封,信里说他们一家人都好,还捎了一张狐狸皮,让我们给爹您做成帽子天冷了戴。”
族长拄着拐棍垂下头,身姿又苍老了几分。
“每年冬天之前,都是鞑子犯边最频繁的时候,宝义肯定是报喜不报忧罢了。”
“还好他现在在吴小将军手底下,有云瑟的关系,还有我们当初结的善缘,总能多关照一二。”
族长年纪大了,总爱想以前的事,二儿子一家全部离开后,他心中的后悔越积越多。
“宝义信里有说过什么时候回家探亲吗?”
“没有,许是边境事务紧张,没工夫告假回来。”
“……不回来也好,不回来罢了。”
宝仁和孟福月看向儿子求助,云成只是微微摇头。
“快到晚饭时候了,我去镇上接菱哥儿,晚饭说好了在舅舅家吃,不用给我们留了。”
这些日子,杜家村的族学吸引了全县的目光,云哲并不是第一个为了入学资格闹起来的。
魏榴花上门和秋华年聊天时,就提起了一个人。
“我那小姑子巧星的儿子李甲,也想来族学读书呢。”
秋华年只听过巧星的名字,还没见过这个人。
因为巧星之前和赵氏一起压榨魏榴花,在城里接了绣活后带给魏榴花做,不分魏榴花一分钱,秋华年对她的印象不是很好。
“巧星不是嫁给了县城里一个掌柜吗?她家孩子应该能在县城里读私塾吧。”
“以前是那样,但她男人丢了掌柜的活计,最近巴巴地上门打听族学呢。”
“丢了活计?”
“这事儿说起来,和华哥儿你们有点关系。”魏榴花语气轻快。
“巧星男人在呈祥首饰铺当掌柜,那个铺子的老板前阵子不是找上宝善叔,想托宝善叔请云瑟写个牌匾吗?”
“结果很快族里就立了族规,宝善叔也立即把东西全退了回去,那老板吓坏了,以为自己惹举人老爷不高兴了,赶紧到处打听。”
“这一打听,就打听到巧星她娘和她兄弟当初害过你们的事,老板哪里敢留巧星男人继续当掌柜,直接把他开了。”
秋华年没想到写牌匾的事还有这样的余波,笑着摇了摇头。
哪怕他和杜云瑟并没有追究的想法,对方也会自行脑补,出于害怕虚空立靶办一堆事情。
魏榴花哼了一声,“当初巧星一直瞧不上我们,拿我和云湖当牛当马的使唤,现在为了孩子读书,又亲亲热热地来走动,当我贱不成?”
她最后半句声音有点大,在院里跑着玩儿的柚哥儿回头问,“娘亲,贱是什么意思呀?”
魏榴花虚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柚哥儿还在呢,怎么说这个。”
秋华年摆了摆手,珊瑚会意,抱起柚哥儿去别处玩去了。
“当初除族,除了你和云湖还有柚哥儿,杜宝泉全家都被从族谱上划去了,巧星的孩子论理也不该来族学。”
魏榴花点头,和秋华年说起家常。
“那家子人出去后,赵氏和杜云福因为故意毁坏庄稼被刺青流放了,杜云镜在县城一家私塾教书,李故儿不知跑哪儿去了。”
“杜云镜现在一个人住着,霸着所有分走的家产,不管他亲爹。老头只能赖在巧星家,当初偏心疼宠的闺女,拿他当累赘,连饭都不给吃饱,隔三岔五就送口信来我家阴阳怪气一番。”
“……今年秋收后,云湖没忍住给巧星家送了两石粮食,老头才吃饱饭。”
魏榴花说到这里,神情十分复杂,有不悦也有无可奈何。
“云湖哥没和你商量吗?”
“他不敢,攒了许久我平日给他的零花钱,又偷偷摸摸干零工赚了些,把少卖那两石粮食的空缺补上了,以为我没发现呢。”
秋华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魏榴花却笑了笑。
“算了,我也懒得多想这个,当初赵氏磋磨我们,虐待柚哥儿,老头一直不闻不问地装傻,我心里当然恨。现在他们都遭报应了,我就当看在老头生了云湖的份上让他吃饱饭吧。”
“反正就算能吃饱,他在巧星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巧星男人丢了差事后就更难了。”
秋华年和魏榴花相识一年多,今日似乎重新认识了她。
“嫂子看得开。”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云湖比上不足,比下绝对有余了。”魏榴花拽了句文。
秋华年被逗笑了,魏榴花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看着院子里和珊瑚一起踢沙包的柚哥儿长长舒了口气。
“我和云湖这些年患难夫妻,我最看重他的就是心好,可心好也有心好的坏处,他这种人,无论如何都不忍心看亲生父亲挨饿的。”
“以前种种不是,真看对方进了困境,就忘了个七七八八。”魏榴花摇了摇头,“反正有我把着关。”
“我有柚哥儿呢。”
晚饭之前,云湖来秋华年家接魏榴花与柚哥儿了。
他今日在族学那边帮了一天的忙,身上全是汗水,手用河水洗过了,但掌心布满粗糙的茧子。
柚哥儿被扎了一下,挣扎着不想让抱,云湖赶紧放开,把手在自己衣服上搓了搓。
秋华年也出来了,云湖和他问好。
秋华年点头,“听宝仁叔说云湖哥每天都去族学那边帮忙,辛苦你了。”
云湖不好意思,憨厚笑道,“族学是咱们村的大事,我帮忙是应该的。而且明年我家柚哥儿也要去族学读书,回头我就能给他说他念书的房子是父亲帮忙盖的了。”
柚哥儿眼馋珊瑚用碎布拼起来的鲜艳沙包,秋华年让珊瑚给他,回头补给珊瑚一块布。
柚哥儿拿着沙包开心地拍手,秋华年一边笑,一边意有所指地说,“咱们族学虽然盖得大,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念书的。”
“毕竟这世上人有千千万,如果把不合规矩的收进来,我有再多的钱也不够用。”
“我和榴花嫂子关系好,明年柚哥儿进族学读书,我单独送他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云湖愣了一下,想到妹妹巧星这些日子隔三岔五地上门试探,明白过来。
他无措地搓了搓手,看向魏榴花,魏榴花扭过头去不看他。
云湖磕巴着说,“乡君放心,这些我明白的,我从头到尾没答应巧星帮她说情,族学有族学的规矩,他们已经被除族了,怎么可能回来念书。”
秋华年点了点头,继续说,“人有孝心不是错,但也该有个底线。别一味地纵容恶人,反而让自己最亲近的人委屈。”
点了云湖一下后,秋华年没有再多说,转身进去了。
云湖想到什么,急忙对魏榴花说,“榴花,我、我——”
他脸上又愧疚又心疼,笨嘴拙舌地不会解释,只好小心翼翼地拉住魏榴花的袖子。
魏榴花叹了口气。
“你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吗?你有什么事情我能不知道,嗯?”
云湖垂着头不说话,魏榴花早就知道他送粮食的事情,这些日子却一直没说,也没来质问他,让云湖更加无地自容。
想到魏榴花背地里的委屈,他揪着心认错,“就那一次,当时巧星放狠话说再没吃的她就要让爹饿死,我才……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背着你送了。”
魏榴花笑了笑,“走吧,咱们带柚哥儿回家。”
云湖赶紧蹲下来,熟练地让柚哥儿骑在自己脖子上,快步跟在魏榴花身旁。
云湖个子高,柚哥儿骑上了大马,左顾右盼地看着新奇的视角,拍着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前面魏榴花脸上的笑也真了几分。
又过了数日,族学已经接近竣工,秋华年也和木匠订了大批的桌椅书架、日常家具,再有两三天就能投入使用了。
杜云瑟请来当先生的那位同窗廖苍也到了杜家村。
廖苍出发前又送了一封信,秋华年和杜云瑟估摸着日期,收拾好家里迎接客人。
他到杜家村外后找人打听了一下,结果大家听说他是族学的先生,争先恐后地给他带路,弄得廖苍哭笑不得。
“云瑟,你们的族学动静怎么这么大?难道还能全村人家都读书?”
第102章 耕读传家
杜云瑟写信时,族学的各项规定还未定全,杜云瑟只在信中说请廖苍来杜家村族学做先生,提供吃食和居住小院,一个月二两银子束脩,其余细节并未讲明。
廖苍今年整二十四岁,因为家境贫寒,醉心举业,又为祖父祖母各守了一年孝期,至今没有婚配。
到了这个年纪,他也不着急了,想着不如慢慢等着遇一个情投意合的可心人,把那些上门说媒的全拒绝了。
所以他如今一身轻松,收到杜云瑟的邀请信后,先从清风书院退学,再回家探了次亲,就收拾包裹过来了。
“杜家村族学,允许所有村人的孩子免费读书,确实是家家户户都能读。”
廖苍愣了一下后笑道,“这钱肯定是乡君出的。”
齐黍乡君的秋记六陈铺子有多赚钱,蚝油、花露、清凉油这些产品有多火爆,在襄平府生活的人都见识过。
杜云瑟这位齐黍乡君的夫君,时不时会被友人们调侃一下。
每到这种时候,一向清贵自矜的杜云瑟非但没有不耐烦和羞恼,反而有几分自得,看得友人们心里酸溜溜的。
廖苍想了一下杜家村的规模,觉得学生们不会特别多,有十来个就顶天了。
结果秋华年把统计好的学生名册给他,“廖先生请看,族学目前有三十一位学生,年后还要再来几个。”
廖苍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啊?”。
秋华年忍不住笑了,其实他该给廖苍一口气说清楚,但谁叫云瑟似乎想逗人呢。
那他这个做夫郎的当然要配合了。
不知道杜云瑟究竟是日久相处下来被秋华年传染了,还是本身就带了些腹黑的味道,反正夫夫二人的一些趣味现在越来越接近了。
秋华年示意他看名册,“族学除了男孩,也招收女孩和小哥儿;除了本村男人的孩子,外嫁的女子和哥儿的孩子也可以回来读书。”
秋华年轻飘飘两句话,彻底说蒙了廖苍。
秋华年也在观察他的神情,虽然杜云瑟的眼光应该不会出错,但大规模地让女子和哥儿进学堂读书,在裕朝是很少见的,如果廖苍心里有成见那就不好了。
好在廖苍只是蒙了一小会儿,就回过神来。
“三十来个需要启蒙的学生,云瑟,你这差事可真不好办啊。”
廖苍没有问什么男女不同堂的问题,他也是村里出身,知道村里人没这么讲究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们经常不分性别地在外头玩。
听说南方似乎管得严,但辽州乡野是没有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风气的。廖苍觉得这和气候与地形地势有关,北边地广人稀,成片成片的土地需要耕种,乡野间不让女子和哥儿们出门,那些地怎么种得过来呢?
他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丢出脑海,对杜云瑟说,“我吃亏了,你快给我再加点东西。”
“……”
秋华年忍俊不禁,他明白杜云瑟为什么想逗廖苍玩了,廖苍这人确实有些意思。
杜云瑟淡淡看着他,“让书院的先生们知道你仍这样满脑钱财利益,定要再批你一顿。”
廖苍耸了耸肩膀,“我这不是退学了吗,先生们难道还能追着我骂?”
他用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哔哔赖赖,“你自己夫郎会赚钱,站着说话不腰疼。”
“……”
秋华年发现杜云瑟都快要绷不住笑了。
秋华年咳了一声,问廖苍,“听说廖先生对算学有些研究?”
“和乡君肯定不能比,但读过《算经》,《算学浅要·方程》也已经读完了。”
杜云瑟选择廖苍的一大原因,是他对算学颇感兴趣,有些底子。
秋华年放心了,“杜氏一族开族学是为了让所有孩子都能读书明理,学到用得上的知识,并非一定要他们科举。廖先生以后授课时,麻烦多加一节算学课吧。”
秋华年早就托人从襄平府带来了十余本《算学浅要·方程》,用作族学的教材。孩子们可以先几人一本使用,以后学会写字了,还能自己抄书。
廖苍看着书案上一摞新书,眼睛顿时亮了。
他瞧着杜云瑟,眼睛却偷瞄秋华年。
“按《算学浅要·方程》教孩子们算学没问题,不过既然族学的目的不全在科举,为什么不再多教一些其他学问呢?”
廖苍努力保持面色正常,“我看齐民书坊的书都很好,不如每月出新书时,都给族学送两本当教材吧。”
齐民书坊如今每月固定推出一两本实用书籍,靠质量和秋华年被皇帝褒奖的算学书打出了名气,到了出新书的日子,无数文人和书商们都排队在书肆门口抢购。
廖苍是齐民书坊的忠实读者,但以他的经济能力,把每月新出的书全买齐实在是太难了。之前他为了能看到新书,又求又借,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如果能让齐黍乡君每月给族学送新书当教材,他这个先生不也有得看了吗?
廖苍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秋华年笑着问,“这算不算给廖先生多加的东西了?”
“算,当然算!”
他刚才打的就是让杜云瑟给自己多买点书的主意。
但廖苍已经发现了,和钱有关的事情,还是该和齐黍乡君商量。
杜大解元,不顶用。
廖苍在秋华年家后面罩房的客房住了几日,每天都有人想来看看先生的样子,廖苍只要出门,就会被一群大人孩子围住。
幸好他也算是一个涉猎颇广的有才学的秀才,不至于被弄得手忙脚乱,无言以对。几日下来,反倒和村里人都混熟了。
杜家村十几代人第一次有族学,大家对这一切既好奇又期待。
族学正式竣工,所有桌椅家具都妥善搬进去的那日,村民们自发多多少少凑了些钱,买了一大串鞭炮在门口放响,又买了些肉菜请辛苦半个月的工匠们吃了一顿。
族学正门上的牌匾是杜云瑟手书,黑漆牌匾上“耕读传家”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正门两边,有一副古来对联“发愤识全天下字,立志读遍世间书”。(注1)
书院旁边先生住的小院子也盖好了,小院只有一进,正房住人,左耳房是书房,右耳房是厨房,院里种了一棵桃树,摆了一套石桌石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廖苍看过后非常满意,接下来的三年,他就要在这里一边教书,一边继续自学科举了。
之后怎么样,还要看三年后那届乡试能不能中举。
族学的学生们是一群小豆丁,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五岁,除了云康等少数两三个有基础外,其余孩子都大字不识一个。
好在这年头尊师重道的思想根深蒂固,孩子们上族学前已经被家长不断耳提面命过,没出现在课堂上捣乱的情况。
廖苍和杜云瑟以及秋华年商量过后,把学堂的课时分为四节。
早上第一节背诵蒙书和九九乘法表,第二节识字的同时,听一些四书五经里的句子的讲解。
下午第一节学算学以及其他杂学,第二节刚启蒙的孩子们描红,云康这样有基础的则单独开小灶学怎么做科举文章。
廖苍年纪轻,说话风趣,性格和善有耐心,在学问上也不是迂腐之人,轻轻松松就征服了一教室的萝卜头。
第一日上课,秋华年一家都去旁听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春生舍不得云康,甚至想留在杜家村念族学,不过他一想到要和哥哥姐姐们分开,以及见不到原若,又收起了心思。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十月,枯黄的树叶都被秋风扫尽,天气越来越冷,村里举目看去只有死寂的灰色。
族学的事安顿妥当后,秋华年也要计划着回府城过冬了。
秋华年算了一下这次回来的开销,最大的支出在族学上。
盖房子买材料和雇匠人加起来一共花了三十两银子,在漳县买三十亩地花了五十两银子,其中十亩水地二十亩旱地,预支给廖苍的一年的束脩二十四两,由宝仁保管的给族学孩子们买纸笔的钱十六两。
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共支出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是秋华年这几个月花的最大的一笔钱。
不过为了教育,一切都值得。
第一年花费最大,第二年起那租给佃户的三十亩地的收益交上来,就够维持族学每年的开销,不用多补了。
三十亩地的收益和族学的开销,秋华年委托宝仁和孟福月负责,每年送一次总账,同时也让胡秋燕、魏榴花等人从旁监督,确保万无一失。
处理完各项事务后,秋华年让金三和金婆子好好检查老家宅子的门窗,熄灭火星,带不走的物品装箱装柜,务必全收拾得妥妥当当。
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回来了大半个月,也该回府城了,孟圆菱惦记着秋记六陈的生意,云成要继续去清风书院读书,争取明年院试先考中秀才,三年后的乡试下场一试。
杜云瑟考中解元后,云成也深受激励,杜云瑟并未藏私,在科举一途上能指点云成的全指点了,让云成能少走许多弯路。
一个家族能考出一位举人,往往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前面有人引路,后面的便能容易一些。
这就是为什么世家大族子弟多有功名,平民子弟却科举艰难。不是因为平民比世家愚笨,而是平民能获得的教育资源太少,无从得知那些考中的人才知道的珍贵经验。
千万人过独木桥,一朝得中便鲤跃龙门的科举,可从不是只有明面上的四书五经。
秋华年等人出发那天,杜家村村民们全来相送,清福镇上的孟家人也来送孟圆菱,秋华年终于再次看见了孟武栋。
孟武栋和父母兄嫂站在一起,但几人之间互动很少,似乎有什么问题。
秋华年看向孟圆菱,孟圆菱耷拉着圆圆的大眼睛摇了摇头。
金三提前去县里车局租的马车来了,依旧是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辆,九九和春生一辆,孟圆菱和云成一辆,行李拉了两辆。
来时带的行李一件件搬上马车,金婆子锁好各处门锁,把一串钥匙交到秋华年手中。
秋华年几人冲乡亲们挥手告别,车夫得到号令,扬起马鞭,一匹匹驽马小跑起来,马蹄下溅起干燥的灰尘,像擦不开的黄雾。
马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空旷的田野小路上疾驰,消失在村人们眼中。
总有人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人生的底色是一次次相遇与别离。
一行人一路上依旧是该赶路时赶路,该休息时休息,以舒服为第一要义,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旅途也不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