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走到倒地的小哥儿身边,抓着膀子把他提起来,简单粗暴地捏着下巴,往上一抬。几缕青丝从他脸庞两侧滑下,露出一张布满惊恐和泪痕的脸来。
赵田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倒是个美人,这个庄子,可真是人杰地灵啊。”
秋华年抬起的脚顿住了,他看见了一张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绝不会忘记的脸。
这位跟着姑母来到庄子,心灵手巧会给孩子们扎纸鸢的“卫月”,居然真的是被狠父送人后又被秋华年救下的卫记调料铺的小哥儿卫栎!
卫栎的脸上全是绝望,秋华年可以理解这种绝望。
他被父亲当做礼物送给钦差大臣,好不容易逃脱,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位钦差居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抓住了毫无反抗之力他,这叫人如何不绝望呢!
秋华年吸了口气,几步走到卫栎旁边,伸手想把人接过来,小吏们知道他是庄子的管理者,与从左布政史苏大人家嫁到祝家的大少夫人关系匪浅,对他还算客气,但没有放手。
秋华年拢了拢幕篱,对赵田宇说,“大人来庄子休整,令此处蓬荜生辉,是我管理不当,让胆子小的月哥儿扫了大人的兴致。”
“虽然大人勤政爱民,深受圣上赏识,定然不会迁怒于一个乡野小哥儿,但我心里依旧戚戚难安,还请大人把月哥儿交给我,让我好好约束管教他。饭菜已经备好了,大人先去宅子休息吧,如果继续耽搁大人用膳,我们更罪该万死了。”
赵田宇把视线移到秋华年身上,幕篱把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让赵田宇看不出究竟,只能大概判断出眼前言辞滴水不漏,绵里藏针的人年纪并不大。
庄子上有聪明人,刚才突然想出的小计划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赵田宇似笑非笑道,“那你先好好管教他,回头我让人来检查管教的成果。”
第74章 侧妃
两个小吏放开了卫栎,秋华年压着情绪,让老邓头招呼赵田宇一行人去宅子里用膳休息,待他们消失在视线里,立即让周老汉备马车回城。
“我突然身体不适,要回城用药,不敢再为这点小事去打扰钦差大人,就不当面辞行了,若之后大人问起,就按我的原话告罪。”
卫栎靠在秋华年肩上,身体仍在不住地发抖,他轻的像寒风中的一枚枯叶,秋华年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重量。
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从人群中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秋公子,我求求您救救栎哥儿,他是个吃过太多苦的好孩子,您救救他,我们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
秋华年赶紧让人把她拉起来。
据秋华年所知,卫德兴并没有亲姐妹,这位卫婆婆究竟是不是卫栎的姑姑,还有待询问。不过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婆婆放心,我带栎哥儿回去,按钦差大人说的‘管教’他,不会让他有事的。”
周老汉把马车赶出来了,卫栎六神无主,秋华年拉着他,他乖乖地跟上了马车,卫婆婆紧张徒劳地小跑了几步,看着疾驰的马车在田野间渐行渐远。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秋华年让巧婆子立即去祝府请苏信白来一趟。
孟圆菱不明所以,见秋华年神情严肃,也跟着紧张起来,秋华年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一下,请孟圆菱费心照顾一下卫栎。
孟圆菱心软,听了卫栎的遭遇,眼眶都红了,拉着人去自己屋里烧水洗漱,又找出干净的里衣给卫栎换上,让他去炕上睡一会儿。
哄着卫栎睡着后,孟圆菱在书房找到了秋华年。
“栎哥儿怎么样了?”
“他害怕的很,但脑袋一沾上枕头,很快就撑不住睡着了。我帮他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他身上好几道伤疤,真叫人……”
孟圆菱说不下去了,长吁短叹,忐忑不安地问秋华年,“华哥儿,我们是不是遇上大事了。”
秋华年点头又摇头,“这事不是冲我们来的,等信白到了问问他吧。”
赵田宇是听说庄子属于苏信白后突然发难的,秋华年只是赶了个巧,如果他当时不在,庄子上的事依旧会发生,而且闹大起来。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苏信白已经到了,他连见客的衣裳都没换,家居常服外面披了一件夹缎斗篷便出来了。
“点墨通报说,巧婆子说你从庄子上回来后脸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
秋华年把赵田宇在庄子上的言行复述了一遍,苏信白修眉紧蹙,心生不悦。
“任凭如何,也该讲道理,若不是钦差的名头,他也就是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三番两次挑衅生事,真当辽州没人能治他不成?”
虽然已经出嫁,但苏信白毕竟是从二品大员家的嫡公子,一个本职从五品的京官,还真不被他放在眼里。
秋华年没有苏信白那么了解裕朝官场职位,提醒道,“他能担任钦差,肯定在朝中有人,我们还是不能太大意。”
苏信白冷静下来点头,“偏偏经——大公子今日不在府城。”
苏信白索性站了起来,“你与我一起去一趟苏府吧,官场之事,还是问我父亲更合适。”
“会不会太麻烦苏大人了?”
“赵田宇一直冲大公子、冲我找麻烦,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父亲是辽州左布政使,否则普通商贾哪里值得他费这个心思?”
秋华年听得有道理,嘱咐了孟圆菱几句,让他安心待在家中,好好照顾卫栎,自己则与苏信白一起坐上祝府的马车。
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秋华年已经没有那么慌忙了,他看了眼苏信白,半是关心半是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与苏大人父子之间的关系有些僵硬呢。”
苏信白怔了一下,他确实为了婚事与父亲闹过很长时间的别扭,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苏家和父亲没有那么抗拒了?
是因为最近与祝经诚关系缓和了不少吗?
“今日衙门休沐,我父亲应当在家,我们到了先去后堂拜见继母,然后直接去书房。”苏信白转移话题。
“你和继母关系不错?”
“继母操持中馈多年,处事公道,对我从未有过偏颇,我应当敬她。”
秋华年点头,“难怪你对苏信月和信瑶两位妹妹的态度截然不同。”
“就事论事,信瑶也比信月可人疼的多。信月只比我小两三岁,自幼处处喜欢与我相争,我不愿搭理她。”
话题打开后,苏信白给秋华年大致讲了讲苏府的情况,马车也行驶到了目的地。
两人被下人迎接进门,在后堂见到了苏信白的继母寇夫人。
寇夫人是苏大人在发妻病逝几年后迎娶的续弦,娘家祖父是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是正儿八经的京官家的小姐。她比苏大人小十余岁,今年只有三十出头,因为保养的好,看上去非常年轻,就是发型和衣饰有些庄重老气。
寇夫人让人给苏信白和秋华年看茶,她坐在上首,心平气和,气质雍容。
“我已经让人去书房告诉老爷了,老爷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请你们过去。”
“别着急,回娘家来好好坐一会儿,哪里有天大的事呢?”
寇夫人聊了几句家常,转头说起了苏信瑶,“信瑶这些日子去学堂勤快了不少,与娴儿还有却寒玩的很好,娘多谢你费心了。”
寇夫人口中的却寒,是九九的大名。
秋华年每日都听九九讲小学堂的日常,祝府内宅的小学堂一共有八位学生,除了祝娴、九九和苏信瑶,还有五位祝家亲戚家的孩子。
祝娴作为主人家的孩子,行事细心大方,身份最高的苏信瑶是个聪明的小懒蛋,加上苏信白时不时去看看情况,小学堂的氛围很不错,没有出现秋华年担心的校园矛盾。
不过苏信瑶在学堂的表现,只能用“勤快了一点”来夸了。事实上,她除了每日坐在那里上学堂,其余东西是一概不管的,连课业都懒得写。
苏信白对此心知肚明,“信瑶年纪小,慢慢就学会了。”
提起小女儿,寇夫人脸上笑意明显了几分,“这个孩子我也不指望她多出息,富贵平安的长大,以后挑个家里人少、懂事会疼人的夫婿,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就够了。”
无忧无虑,这何尝不是最奢侈的期望呢?苏信白笑了笑。
几人坐了一会儿,书房的人来说苏大人闲下来了。
“你们去说正事吧,我让厨房准备着,说完后正好用膳。”
两人到了书房,见到了辽州左布政使苏仪。
苏信白兄妹几人都是大小美人,苏仪这位做父亲的容貌自然不会差,他是元化元年那届恩科的探花郎,年轻时是傅粉何郎,上了年纪蓄起髯须,面容依旧清俊矍铄,仪表堂堂。
因为休沐在家,他穿着常服,通身的官威收了起来,没有让秋华年感受到压力。
苏仪听到秋华年的夫君是杜云瑟后,多看了他一眼,让秋华年不明所以。
苏信白说了赵田宇的事,苏仪沉吟点头,“我知晓了,赵田宇很快便不会有精力计较一个小庄子上的事情,这点你们可以放心,不必惊慌。”
苏信白又问,“父亲,赵田宇为什么会与苏家过不去?”
苏仪抚须,“你以前一向不上心这些,如今倒是想知道了。”
苏信白沉默不语,苏仪说,“为父为边境之州的布政使,虽一心忠君爱国,但也避不开党争各派的拉拢陷害。赵田宇这样的人,为父见过不少了。”
“有些陈年旧事,我不好亲口对你讲,回头让你母亲讲给你听吧。”
苏信白想到了什么,眼睫微微抖动,心情不知是喜是悲。
苏仪公务繁忙,两人很快离开书房,寇夫人早就让人在外面等着,请他们去花厅用膳。
苏信白回来好一阵子,一直没看见每次回家都要来阴阳怪气几句的苏信月,问带路的下人,“怎么一直没看见大小姐?”
“花朝节春游之后,大小姐和方姨娘就一起被夫人禁足了,还没放出来呢。”
这也有好几日了,苏信白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寇夫人对苏信月母女二人一直是爱管不管的态度,但她如果真的要下手整治,苏府里也没人拦得住她。
秋华年早饭后直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早已饥肠辘辘,专心吃起了饭,苏府的厨子非常不错,每道菜的口味都是绝佳。
用过膳后,已经得到苏仪传话的寇夫人留苏信白说话,秋华年想回避,苏信白却拉住了他。
“今日的事是我带累到了你,你一起听一听吧,以后再有其他事我们可以直接商量。”
见苏信白不介意秋华年旁听,寇夫人没有多言,应该是苏仪说过什么。
寇夫人让下人们上了玫瑰花露冲的甜茶,做膳后甜点,接着屏退了所有人,关上了门窗。
“老爷让我给你讲一讲当年你婚事的始末,已经有几年了,你听一听,别往心里去。”
果然是要说这个,苏信白的心提了起来,但没有像曾经以为的那样无助逃避。
“当时你年纪小,脾性也大,老爷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毕竟这些事实在是关系重大。”
寇夫人品了口茶,悠悠叙述,“你父亲背后没有大族支撑,一路走到从二品大员的位置,入了二皇子的眼。当时正是朝中给二皇子议亲的时候,二皇子背后的人见你年岁合适,又素有才名,想运作一番定你为侧妃。”
“我祖父是太常寺少卿,太常寺主管祭祀和礼仪,他机缘巧合下提前得知了此事,立即暗中传信给我们。你父亲不欲掺合夺嫡之事,但也不敢明着抗旨违逆皇子,只能趁此事还未真正定下,先赶紧把你嫁出去。”
“恰巧你父亲当时在辽州四处碰壁,打算与在辽州扎根多年但缺少官员庇护的祝家联姻,借此突破重围、立稳脚跟。”
“当时你和信月都是适龄,我的意思是把信月嫁到祝家,就算是庶女,也是祝家高攀了。给你则在襄平府挑一个人品不错的小官,你父亲庇护起来也方便。”
“然而你父亲亲自见过祝家长孙祝经诚后却改了主意,说信月不好,嫁到祝家恐怕不是联姻而是去结仇的,转手定了你的生辰八字。”
“我知道此事你受了委屈,但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们也只能选个尽量两全的法子。”
“……”
苏信白一时无言,没想到当初那场突如其来的惊世骇俗的联姻,背后还有这许多隐秘。
苏信白不敢想象,如果当时曾外祖父没有提前得知,他真的被赐婚给二皇子远嫁入京做侧妃,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更不敢想象,嫁给祝经诚的人是苏信月……
苏信白一颗心起起落落,百转千回,最后垂眸开口,“祝经诚……确实是好的。”
寇夫人有些诧异,勾唇笑道,“你现在能这么想,我和你父亲就真正放心了。”
“赵田宇是二皇子外祖父的门生,二皇子对你父亲有所不甘,赵田宇来辽州后,一直在打压和拉拢他,你和经诚因为选侧妃的往事,也受到了些波及。”
苏信白想到祝经诚每次从外面回来,那疲惫却对他永远柔情万分的眼神,有些揪心。
“是我带累到他了。”
寇夫人摇头教他,“祝家因为娶到你,这几年已经隐隐有辽州商贾之首的架势,祝经诚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你们夫夫早已是一体,谈什么带累。”
“如果赵田宇变本加厉怎么办?”
“朝中并不是只有二皇子一脉势力,你父亲在官场经营多年,也非全无还手之力,赵田宇来辽州也有小半年了,你瞧他可肆无忌惮了?”寇夫人宽慰,“这些事你父亲肯定有计较,你夫婿也不会毫无准备,你只需小心一些,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寇夫人语重心长,“一家子人,要同舟共济,各有所专,才能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此前苏信白心思一直不在这些上面,寇夫人不好教他,今日关起门来说了些心里话,苏信白若有所悟。
苏信白舒了口气,“听说母亲禁足了方姨娘和信月,她们怎么了?”
寇夫人摇头,“心比天高,脑子都不清醒了,叫她们冷静冷静。”
“当初二皇子要选你做侧妃的事,方氏隐隐听到了些风声,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打起了让自己女儿去做侧妃的主意。”
“也不想想,皇子娶亲,就算是侧妃,那也是千挑万选的。你是什么样的,她女儿又是什么样的,你父亲连祝家都不忍心她去祸害,就算不谈嫡庶,她也差太远了。”
“现在赵田宇一直盯着府上,我怕节外生枝,先把她们禁足了。”
苏信白惦记着祝经诚,秋华年心里也有其他事情,两人知晓了前因后果,吃了颗定心丸,坐了一会儿决定告辞。
临走之前,寇夫人叮嘱苏信白。
“上次你回来,我当你实在不愿意和祝经诚过日子,让你挑几房妾室,别在子嗣上让祝家为难,被人说闲话,自己挑的总比以后别人塞的放心,但瞧着你不太情愿,就没继续说。”
“知道你心意转变,我也就不劝你这个了。趁你和祝家姑爷都年轻,这几年好好添几个孩子,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苏信白脸腾的一下红了,眼睛里写满了羞涩无措。
寇夫人见他这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的模样,疑惑道,“你……你成亲之前,我派嬷嬷教过你房中之事,可要再让她教一教?”
苏信白头顶冒烟,艰难地挤出几个轻到听不清的字,“不用……我会。”
寇夫人知道他脸皮薄,没有继续问,“那我和你父亲就等着抱外孙了。”
“……”
两人在下人的行礼中离开苏府,在马车上,苏信白脸上的烫意还未散去。
他看了眼神情戏谑的秋华年,闷声道,“不许说话。”
肯定没好话!
秋华年笑了,“苏公子好霸道,连话都不叫人说,不愧以前是准皇子侧妃。”
苏信白抿唇,“侧妃算什么,正妃我也不稀罕,我现在过得比去皇子府舒心多了。”
“我知道,也就咱们两个人的时候笑一下,这事不能乱讲。”
在古代,皇室威严浩大,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最好一点都不要沾惹。
“我要去祝府等大公子回家,你呢?”
秋华年想了一下,“把我送到家就好了,我看看卫栎,然后去一趟清风书院。”
苏仪今日听到杜云瑟名字后的反应,秋华年注意到了。
过了一年多的平静生活,杜云瑟一直与他在微末中携手并进,秋华年有时都忘了,自家男朋友身上是盖着“皇帝严选”的暗章的。
京中的事,杜云瑟有的和秋华年交了底,有的因为过于隐秘并没有说。来到府城后,杜云瑟大多数时间都在清风书院读书,不日日待在一起,秋华年不太清楚他还在做些什么。
回过头想,杜云瑟休沐回来时脸上的疲色,不会只是因为学业繁忙。
秋华年知道,杜云瑟是担心他的身体,不想让他担惊受怕,才有所隐瞒的,他无意怪杜云瑟,也不想现在就寻根究底,只是很想立即见到对方。
送走苏信白和秋华年后,寇夫人脱了见客的衣裳,换上轻便的日常服饰,让人拿来府里的账目继续查看。
书房的小厮来请她过去,她放下账目,起身出门。
路过后院一处精巧的房舍,寇夫人看见门口有些凌乱,叫来人问。
下人不敢有所隐瞒,“大小姐又砸了一批物件,管家正在叫人清理,本打算理清数目后再去禀报夫人。”
寇夫人皱眉,“好好的只会糟蹋东西,只把必须用的挑便宜的摆回她们屋里,摆设玩器之类的都别设了。”
寇夫人朝前走去,把房舍里传出的意有所指的咒骂轻飘飘丢在后面。
到了书房,苏仪正在整理书信,见寇夫人来后,暂且放在一边。
寇夫人看见有封御前黄签的信,上面盖着东西,露出来的几个字里有个“杜”字。
寇夫人移开目光没有多看,“已经给信白说清楚了,信白对祝家姑爷的态度亦有回转,老爷可以放心了。”
苏仪按了按额角,“祝经诚这个人配信白,是配得上的,但祝家毕竟只是商贾。唉,如果不是当时形势紧张,信月又……”
寇夫人淡淡道,“当初我嫁到府上,看见信月不成样子,是想尽心管一管的。但方氏防我像防贼一样,信月自己也觉得我不安好心,闹到老爷面前,老爷叫我别再管了。如今这样,也是没什么办法。”
苏仪叹气,“我并无意怪罪夫人。先把信月拘在府里吧,等事情平息,我们再给她挑个合适的人家。”
秋华年到清风书院时,天近傍晚,书院先生已结束授课,留学子们自行温习。
秋华年对山门处的看门人说明来意,很快杜云瑟便出来了。
杜云瑟穿着白色青领的上衫,玄色下裳,束腰劲廋,外罩着清风书院湖绿色的罩衣,在夕阳中款步走来,君子如玉。
“华哥儿怎么来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秋华年摇摇头,拉着杜云瑟的衣袖,“让周老汉看着马车,你陪我去旁边走走。”
山中花草正盛,溪水潺潺,不知名的鸟雀躲在树荫里鸣叫。
秋华年讲了白日发生的事情,杜云瑟牵着他的手紧了些。
“你是不是在做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不方便的话,可以先不用说。”秋华年虚遮住杜云瑟的唇。
“我今日只是想来看看你。”
秋华年在山水间展颜轻笑。
杜云瑟深沉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
“三日之后。”
“什么?”
“三日之后,是下次休沐,我陪你去顾老先生那里重新开方子,再陪你好好游玩一番。”
秋华年眨了眨眼。
这是三日之内此事就有结果的意思吗?
杜云瑟背对着夕阳,英俊清贵的脸埋藏在阴影中,晦涩不明,一线发光的轮廓锋利如剑。
但那双注视着秋华年的眸子里,依旧是秋华年最熟悉的温柔爱慕。
“如果只告诉我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杜云瑟低声开口,“来到府城不久,我接了一道圣旨。”
秋华年的心跳漏了半拍,虽然不是从未想到过,但依旧觉得紧张。
杜云瑟拉起他的手,抵在唇边珍重地吻了吻。
“华哥儿,好好种你的棉花,写你的书,实现你心怀黎民的抱负,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这不是杜云瑟第一次说要保护秋华年,但这次秋华年有了更深的实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杜云瑟已经默默做了很多。
秋华年意识到,京中骤变回乡后,经过一年的韬光养晦与打磨,杜云瑟无论是心性还是谋划都已更上一层楼。
一直在他身边过细水长流生活的秋华年,反而因为身在此山中,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真不知离开了秋华年的视线,褪下温柔的外衣,如今的杜云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秋华年想到这里,竟隐隐有些兴奋。
说起钦差与圣旨面不改色,淡然说出三日这个期限的杜云瑟,与以往的形象天差地别,实在令人心动。
秋华年带着期待安心回到家中。
第一日,庄子上来人说钦差府上的管家来索要卫栎,秋华年没把这事告诉神魂无主的卫栎,找了个借口,拖了几日。
苏信白告诉秋华年,赵田宇又从辽州商贾中找出几户与边境走私有关的,全都抄家下了大狱,令商贾人人自危。
第二日,赵田宇登门拜访辽州左布政使苏仪,离去时面带畅意,之后苏仪便称病告假,不去衙门。
与此同时,襄平府民间传出消息,说钦差大人要挪官仓之粮运往边关,官仓的缺损,由辽州百姓加税补足。秋华年从外出买菜回来的巧婆子口中得知此事,皱起眉头。
第三日,秋华年没有让九九和春生去上学,派周老汉驾车去两处学堂告假。
他有些心神不宁,家里其他人不知原因,都乖乖待在宅子里等着。
午饭之后,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一家人耳中。
外头街市之中早已议论纷纷。
“咱们襄平府的那位钦差大臣被抄家了!”
“怎么可能,戏里不是都说钦差有尚方宝剑吗?谁抄得了钦差?”
“光天白日下,大家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都指挥使司调了兵马,已经把钦差的宅邸围了,据说带头的居然是个极其年轻的书生。”
“能动得了钦差,难道是另一位钦差?”
“这谁能知道?据说抄家的罪名是贪赃枉法,他贪了那么多钱,还要拿百姓的粮食填官仓,真是活该!”
“我听说辽州很多大商人为了自保,给他送了无数珍宝古玩,那些东西全部抄出来,得有多壮观?”
襄平府城中心,坐落于繁华市井中的钦差府已被官兵团团包围。
负责抄家的官兵们把钦差家眷控制在一处,几房貌美的小妾垂泪瑟瑟发抖。
赵田宇一人坐在正堂,手边放着一盏喝了大半的茶,圣旨未到,暂时没有人敢动他。
院中平坦的石板路上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赵田宇抬头,屋外的阳光十分刺眼,他眨了几下眼,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杜云瑟,你果然是太子的人,圣上对太子果然念着旧情。”赵田宇的声音嘶哑晦暗。
杜云瑟穿着清风书院的湖绿色罩衣,仿佛只是一位闲庭信步的书生。
他在门外垂眸看着赵田宇,眼中带着怜悯,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失败的优伶,那怜悯深深刺痛了赵田宇。
“成王败寇,不必多言,直接宣旨吧。”
杜云瑟抬手让身后的兵卒暂且停下。
“赵大人以为,自己今日之败,只因为党争吗?”
“不然如何?”赵田宇怒道,“我对朝廷忠心耿耿,若非没有算到你这个变数,被你设计抓住了证据,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忠心耿耿。”杜云瑟缓缓念出这四个字。
“借钦差之名敲诈商贾敛财,无背景亦无重金贿赂者,一律不分青红皂白抄家下狱,便是赵大人的忠心吗?”
赵田宇冷笑,“那又如何?我奉圣命执鞭笞责辽州商贾,此为职权之内!商贾不过下等贱民,抓了一批,还有下一批。只要我做好本职,遏制了边境走私,这等小事根本无有大碍。”
“那三番两次夺利于民,意图取官仓之粮中饱私囊,赵大人又作何解释?”
赵田宇言辞凿凿,“官仓之粮大多运往边境,我只取其中几厘,无关大局。夺利于民更是无稽之谈,若无我等朝廷命官用圣人之语指引,愚民百姓怎能得利?不过是让他们多交一些本就是他们沾光才得来的东西。”
“我来辽州之后,截断走私路线,补充边境物资,兢兢业业,无一错处。”
“杜云瑟,少假惺惺的做这些冠冕堂皇,颠倒黑白之言!”
杜云瑟缓缓点头,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赵大人当真是,无药可救。”
“你——”
“在你眼中,商人是贱民,农人是愚民,只有士人最为高贵。”
“可恰恰是你口中的愚民与贱民,养活了你这种不事农桑、高高在上的蛀虫。赵大人连田中五谷都未必分得清,有何颜面说自己指引了农人?”
“……强词夺理,无稽之谈!”
杜云瑟摇头,从袖中取出明黄色的圣旨。
“我根本无需与你夺理。”
“钦差奉旨查办商贾,我亦奉旨查办钦差。”
“好叫赵大人知道,在杜某眼中,每一位黎明百姓,都不是小事。”
他抖开圣旨,最后补充道。
“这道旨意,一个月前便在我手中,大人最后一个月的表演,当真精彩。”
“你——”
“不必寄期望于左布政使苏大人搭救,你抓到他的把柄,一直是假的,祝家的破绽,是祝经诚故意漏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