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不曾见白衣by竹南星
竹南星  发于:2024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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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前尘尽(二)
归云山庄庄中弟子自由, 但绝不散漫。群敌供上青峰山之时,便立即有值守朝庄中报信,之后各院弟子挨个传讯, 仅片刻之间, 都在睡梦中跃起, 以各院为队,往山门奔去。
但见淡蓝色天幕之下, 归云山庄弟子站在刻有归云二字的巨大石门之后,凝目下望。雾气之中, 但见山路上影影绰绰全是人影, 瞧数量有上千人之多, 但这许多人往山上行进, 却安静无声, 诡异至极。
宋明赫听闻有人攻山,先是立刻派人守住归云山庄诸多要害之地,以防山门处的敌人声东击西,从旁处悄悄摸了上去,安排好之后,这才赶往山门处, 走到阵前, 喝问道:“什么人胆敢闯我归云山庄?”
有人沿着山路匆匆奔上,一边气喘吁吁行礼, 一边道:“我看那些人都穿着道袍, 是两仪观的人!”
宋明赫瞳孔骤缩,心想归云山庄向来与两仪观无冤无仇, 为何此时会突然发难?念及两仪观与已经坠落的陨日堡交好,难不成其实当年之事, 也有两仪观的操作么?
他并不知道姬莲藏身两仪观内,更不知道姬莲已被两仪观观主严千象所控制,正思索着,脚下忽然震动,轰隆隆几声巨响之后,数柄飞剑从山中不同角落飞出,结成剑阵守在山门之前。
众人发觉镇山剑阵启动,心下一松,大声叫好,但很快,都发现了剑阵的不同之处,又隐隐担忧起来。
那剑阵通体流转寒光,让人胆寒,只是此时那剑阵横七竖八地缺失了许多。镇山大阵被李长安废了一半,宋明赫这些日子一直潜心修复,但也没有完全复原。
江湖上虽都说两仪观是一个小道观,严千象自己也自谦道不过一个破烂道观,但若是打起架来,却没人敢小觑这小小道观。两仪观武功传自正统全真教派,全真教为天下道门至尊,外门功夫不可小觑,内功更是大有玄妙。
但听得金属交击声响,白茫茫雾气之中,诸多蓝色身影左手持拂尘,右手拿长剑,与剑阵搏斗起来。道家所持之剑与归云山庄之剑还不大相同,要比平常的剑更细长些,剑上反射着清晨的寒光。
这些人所说只是两仪观普通弟子,功力与归云山庄之剑阵相差甚远,但数人对付剑阵一柄剑,倒也可以一战。若是原先的剑阵,剑与剑之间联系紧密,回环相护,毫无各个突破之机,但此时剑阵有缺,便给了两仪观机会。
咣当一声,第一柄飞剑落了下来。归云山庄弟子看得个个心惊,眼见剑阵撑不了多久便要被突破,更让他们恐惧的是,即使剑阵之中打斗正酣,两仪观人也不发出丝毫声响,安安静静地只有兵刃破风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战场之上,安静如此,实在是非同寻常。
如今大敌当前,众人站在石门之后,心神激荡,无不回想起上一次山庄有如此凶险之境是什么时候。
那是谢白衣身死桃花谷之后没几年,五大门派高手集结,庄中只有一个少庄主带领各部弟子守护山庄,最后一人一剑守在青竹林,挡住了那些人去往剑心冢的最后一程。
再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凶险的时候了,那时只有李长安自己,谁能想到一个少年人能临危不乱,力挽狂澜呢?但现在不同,现在宋明赫出关,李长安在山庄之内,那位姓谢的剑仙更是回了山庄。
无论谢白衣现在武功高低,身体如何,就好像谢白衣在此,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这样想着,有人探头张望,在茫茫人群中寻找李长安和谢白衣的身影。但哪里有什么人?于是叫道:“谢师伯和长安师兄呢?”
宋明赫听了此言,微一怔愣,但并不四下寻找,也不答话,只是手握重剑,两眼望着前方,眼神坚定无比。
发觉李长安和谢白衣确实不在此地,众人心下都有些奇怪。方才集结来山门之时,整个山庄乱成一团,绝不可能听不到,可如果听到了,两人又怎会不来呢?又一个声音道:“我去通知谢师伯。”
宋明赫忽然沉声道:“站住!”
那人脚步一顿,左看右看,又心虚地退回到人群中间。
宋明赫朗声道:“谢师弟初回山庄,又伤势未愈,难道回归半月便要再守师门?究竟要他为山庄做到何种地步?再者,我偌大归云山庄,只有谢白衣一人了么?”心里暗暗心想,他不来,我难道就守不住么?
众人自是听不出他后半句的意思,但仅听前半句,都叹了口气。
谢白衣当年是为归云山庄身死,之后山庄又多次与桃花仙为敌,虽说是因为庄主不知道实情,但攻打桃花谷为真,千金台上拔剑为真,是个人心里都会难过。归云山庄确实于谢白衣亏欠太多。
又不禁心想,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伤重必须回山庄医治,谢白衣会回来么?
想到此,心里都有了个大概,有人低下头难过道:“恐怕谢师伯是不会来了。”
宋明赫听了此话,心头一凛,说不上难过还是什么,极轻地抽了一口气,提剑直指向前,正要开言,余光中忽见一个白色人影闪过。
归云山庄中无人敢穿白衣,白色在庄内是耀眼得多的颜色,所有人目光都随之看去,惊喜道:“那是……!”
萧萧竹林声中,那抹白衣穿过湖面上的青竹栈道,风一般越过栈道上七个木亭,当年他回山之时,便是从这里走过,只不过那次走了之后便没再回来,这次却飞身而上。
众人只见石门飞檐之上,白衣一闪,红色发带飘扬,那人提剑站在飞檐之尖。
关子轩两眼放光,第一个喊道:“谢师伯!”
谢夭回头冲众人一笑,道:“不好意思啊,换了身衣服,来晚了点。还没开打吧?”
他本来觉浅,稍微有一点动静都能醒。但李长安在侧,又身在归云山庄,心里便没了一点戒备,等到归云山庄内彻底乱起来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问怎么了。
听说有人攻山,套上衣服便要出来,但临出门之时想了一想,折返回去,打开衣柜,把许久没穿过的白衣抽出来一套,胡乱套上,又随手拿了根红色头绳,把多年未束的头发绑上了,这才出来。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不由得一笑。宋明赫看了他一眼,又装作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还有曾经与谢白衣在桃花谷中同生共死的,眼眶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谢夭自然是看见了这些视线,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只能笑了一笑,又转过头。
这时,又一个黑衣人影闪过,几乎是一个刹那,便已经从最外围到了众人中间,众人讶异看去,那人正是李长安。
只见李长安刚一落地,便一边往前走一边抽出了青云,只见他每往前走一步,便有一柄飞剑从众人身后飞出,冲上前去补上缺失的剑阵。转眼间阵法即成,本已在被冲破边缘的剑阵寒光一闪,再次运转起来。
众人心中大惊,心道这些剑是哪来的?也不受剑阵驱动,怎么可能刚刚好补上剑阵?
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宋明赫却认出,飞出的剑正是这么些年,谢白衣用过的每一把剑。除了青云和桃花枝,尽皆在此。
它们自然不受剑阵所控,实际上,他们被李长安所控,李长安凭着记忆,自己用剑补上了剑阵的缺口。
这时只见李长安手势微微下压,两柄飞剑立刻降了下来,划过一道漂亮的圆弧,准确与其余三剑交织汇聚,关子轩看出了其中玄妙,惊讶道:“剑是长安师兄控制的!”
天下兵刃,以剑为尊。谢白衣这位是拿起什么都能当剑,李长安则是无论谁的剑都能拿。
只听得一阵阵喝彩声,谢夭目光扫向那已经结成的剑阵,重点则是在自己用过的几柄剑上,弯着眼睛满意地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仗着站得高,极力远眺,扫了一眼大致情势。
此时雾气已散了大半,他站得又高,看得更加清楚。只见除了两仪观之人,还有许多人身上穿着普通衣裳,手里却拿着兵刃,分不清是何门何派。
谢夭方才还在笑着,虽然那笑本来也有宽慰人心的意思,但此时却是顾不上其他了,脸色陡然沉静。众人看他笑容渐收,便知此事绝非同小可。
李长安走到最前,仰头看他,谢夭纵身下来,风风火火经过他身边,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又立刻往前走去,道:“师兄,恐怕来得不止两仪观。剑阵撑不了多久,我带人于前锋佯装阻敌,长安,你带着人从后面摸过去,把人包圆了再说。”
不等两人说话,谢夭抬起头,冲着身后众人朗声道:“来三十个人,跟我走。”
众人心里都打了个嘀咕,只三十个人,在前锋交战?那不就是吸引对方注意的敢死队么?但众人心知如此,望着谢白衣,目光仍炯炯有神,闪闪发亮,心里竟然期待起来。
李长安沉沉地看着他,谢夭当作没看见,宋明赫拍了拍他肩膀,谢夭一怔,宋明赫拍完,也不看他,沉沉地望着将散未散的雾气,竟然觉得这雾和桃花谷经年不散的瘴气有些像,淡声道:“你伤势未愈,留在这吧。这次换我去。”
之前桃花谷便是宋明赫身为庄主未曾进谷,只留在谷外指挥,如今反了过来,谢夭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了笑,心想我这许多年不回,凭什么一回来就号令全庄呢?道:“师兄,这有点……”
李长安偏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谢夭却感觉他已经用眼神把自己从上到下片成几百片了,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道:“好。”
宋明赫和李长安各自点人,正待出发,谢夭则在一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心想,两仪观这一举实在突如其来,严千象到底想要什么?思来想去,严千象似乎没有理由跟归云山庄作对。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现在号令两仪观的,还是严千象吗?
这时谢夭抬头,和李长安对视了一眼,两人刹那间心意相通,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姬莲。
姬莲和两仪观关系匪浅,甚至最后还是严千象救走了姬莲。但若是姬莲也说不通,姬莲跟归云山庄更是无冤无仇,甚至中秋节时,谢夭跟他相处得还算不错。
他们这些人中,唯一跟姬莲新仇旧恨牵扯不清的,就是江问鹤了。
江问鹤这半月来,恰好在归云山庄。姬莲得到江问鹤在归云山庄的消息,难不成这是来找他复仇?
谢夭无奈地低笑了声,似乎是觉得这二位之间的恩怨也很难说清,半开玩笑道:“幸好江问鹤走了,要是他一个人碰上这阵仗,只能等着投胎转世,下辈子别当师兄了。”
宋明赫这时点人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旁边人奇怪问道:“庄主?”宋明赫摇摇头,再不说话。
谢夭这时心念急转,如果真是姬莲,严千象怎么可能会把偌大一个两仪观拱手让人?姬莲又用何种方式纠集了其他门派?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归云山庄世代被人觊觎的,就是剑心冢了。
谢夭抬起眼,目光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小辈,那些年轻人一见谢白衣目光朝自己扫了过来,无一不板起面孔挺起胸脯。但谢夭尴尬地发现这些人,他都不太认识,只能叫道:“关子轩!给我出来!”
关子轩从人群中钻出来,道:“谢师伯,我在这!”
谢夭叹了口气,剑心冢这等险要之地应该让李长安去守,但他又决计不可能让关子轩带着人从敌群中间插后,看他半晌,心想,关子轩也算是后辈中可用的了,拍拍他肩膀道:“你现在带人去剑心冢,一有什么不对立刻发信号,打不过就跑,我过去接你。”
关子轩看着他,抓抓脑袋道:“师伯,我虽然比不上长安师兄,但是我……但是我还是可以的。”
谢夭苦口婆心道:“别把自己玩死了。”
关子轩笑道:“肯定玩不死。”说完,手一挥,带着几个人就跑了。
李长安走过来,目光先是扫过站在谢夭身后,那些望着他背影的弟子,眼神可以称得上是不善,最后目光才定在谢夭身上,低声道:“师父怎么不嘱咐一下我?”
声音很低,谢夭听得一阵头皮发麻,闭了下眼缓了两秒,才道:“长安,你……别受伤。”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后,慢慢道:“师父,我可以不去么?”
谢夭笑了:“你怎么了?”
李长安低下头,道:“我不想去,我想和你待一起。”
谢夭心里微微一酸,笑道:“你多大啦,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但抬眼,看见李长安垂着的脑袋,话音忽然顿了一下。
当年谷底和谷外也没距离多远,谁又能保证这次不是死别呢?
李长安道:“我知道,我会去的。”
谢夭本以为要哄他两句,却没想到他同意的这样快,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这时竹林声萧萧,伴随着兵器相接时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宋明赫道:“长安,走。”
听见这句,谢夭心里莫名一阵后悔,忽然拽着他袖子,低下头,很轻地抽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低声嘲弄笑道:“一点都不潇洒。”
李长安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道:“师父,等我。”说罢大踏步往前走去。
谢夭望着他背影,这时回过味来,嘶了一声,这人个头比自己都高,出门的时候又想剑阵被毁,特意带上了其余的剑,哪里是小孩子了?他在心里早就权衡好了利弊,只是逮住了机会就要撒娇。
三批人各自朝不同方向奔去,谢夭拎桃花枝站在原地,就在迅速又寂静无比的行进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谢二庄主,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呢?”
那声音轻低,带着些许的哽咽,但此时寂静无比,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都不由得脚步一顿,先是回头去看那人,只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十九岁当头和谢白衣一起下桃花谷,此时一双眼睛望着谢白衣,却像是隔着七八年的光阴。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步子,转头看着谢白衣。虽然无言,但是都在等着他一个答案。
李长安手里握剑的手蓦地紧了,但并不回头,只是站在原地。
谢夭忽地想起了千金台上那句,你既然还活着,又为什么不回来?
或许也是该给山庄一个交代,他笑了笑,道:“谢某当时……一身武功尽毁,实在愧对师门,不敢再回了。”
刻有“归云”二字的石门之下,数百号人依旧寂静无声。
众人都知道这话半真半假,前半句为假,后半句为真。但时过境迁,说什么都显得太晚,众人需要问这么一句,谢白衣也需要回答这么一句。
他这么答,其他人便这样信。
但李长安不要这么糊里糊涂的,他要谢白衣的真心。
李长安心想,什么叫武功尽毁呢?如果真的毁了,后来又怎么当上桃花谷谷主?
什么叫不敢回来呢?他猛地想起山庄里流传的传言,有人说,曾经在山庄里看见过穿白衣的人,游览于竹桥廊坊之下。
在那之后不久,江湖上便传来了谢白衣身死的消息,传言中的那抹白衣也便被穿成了谢白衣的鬼魂。
李长安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好像抓住了那个真相,即使他不愿意相信。
他大踏步走回去,抓住他肩膀,道:“你回来过,就在桃花谷之战三个月后,但你又走了,是么?那天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是受了什么委屈么?才让你走得那么毅然决然?
却不曾想,谢夭笑笑,长叹一口气道:“长安,有的时候,死一个人,天下会太平很多。”
李长安大睁着眼睛看着他,茫然道:“什么意思?”
而后他忽然想到,谢白衣的死讯带来的结果。那时江湖各门派伤亡惨重,要归云山庄给出一个说法,正欲征讨,谢白衣死讯传出,天下第一死了,各门派对归云山庄怒火才渐渐平息。
李长安低着头,声音颤抖道:“所以……你让你自己死了。”
谢夭安静地看着他。
那天他再回山庄,看见的却不是竹林春深,而是伤员遍地,一片死气。正打算去找宋明赫,却偶然在外听到了裴林与宋明赫的对话。裴林道:“师父,谢师伯他恐怕……”屋内一阵沉默,宋明赫却不答话。
裴林道:“如今全江湖都对山庄怀有怒气,山庄已经打不起了。当下总需要一个人先平息怒火。”
他没听完,又转身一个人下了山,回去就让人放出了谢白衣已死的消息。自此竹桥上七个木牌楼走过,谢白衣便彻底死了。

第117章 前尘尽(三)
天色渐亮, 谢夭站在石门前,远远望着山路之上的局势。宋明赫虽然本人武功极高,两仪观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但奈何对方人数众多, 只能往前刺入数米, 便再进深不得。幸好前锋也只是佯攻,李长安已然带人绕后, 这时距离已远,谢夭已经看不见他人了。
褚裕站在谢夭身侧, 半步不离,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看见关子轩, 问道:“谷主, 关子轩人呢?”
谢夭笑道:“他去守剑冢了。你担心他呀?”
褚裕撇撇嘴道:“不是, 我还以为他胆小鬼不敢来呢。”
安静一阵,褚裕忽然道:“宋川宋溪呢?”
谢夭闻言,脸色也一变。宋川宋溪两个小孩子,事发之时必定还睡着,突然被吵醒,若是能够镇定自若地待在屋里不出来还好, 若是满山庄乱跑, 那危险可就大了。谢夭道:“我找人去看着他们。”
褚裕却诚恳看向谢夭,道:“谷主, 我去吧。”
谢夭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行。”
褚裕以为谢夭是怀疑自己要去杀人, 哽了一下,才道:“谷主, 我只是不放心他们,我……”
谢夭自是没有怀疑他的意思, 只是褚裕年纪太小,许多事情离了自己不知怎么处置,但见褚裕恳切看着自己,而且能放下仇怨已实属不易,也不好再拦,道:“我知道,出了事情带着两个小孩跑,去吧。”
褚裕道一声“好”,立刻转身奔向庄内。
褚裕刚走,谢夭叹一口气。这时余光一个紫衣身影闪过,抬眼看去,只是归云山庄另一边的高崖之上,迎风站着一个人影。那人身着紫衣,耳朵上戴着的莲花耳坠在风中摇摇晃晃。
距离虽远,看不清面貌,但光看身形,谢夭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姬莲。两人搁着天边流云遥相对视,耳边尽是轰鸣之声,距离上次相遇还是月余之前,这时相见,却莫名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谢夭心想,这当真是你想要的么?
这时身边一个青衣人影极速闪过,谢夭心头一震,反手抓去,那人轻功极高,刹那间往旁边侧过一步,躲过谢夭这一掌,又往前奔去。
谢夭讶异道:“江问鹤,你不下山了么?”
得知江问鹤下山时,谢夭不信,又特意去他所住的客房找了一遍,但见人去楼空,敲门不应,殊不知江问鹤当时昏睡,完全没听见有人来敲门。
谢夭自然知道此时他要去做什么,也斜跨一步,立时挡住他去路。
江问鹤道:“此时说来话长,若有机会,我再说给你听。”顿了一下,又道:“来的是谁?”
谢夭冲他笑笑,仍挡在他身前,道:“江大神医,现在还没伤员,用不到你,等会儿有活了再来找你,行么?”
江问鹤看他一眼,道:“这时候,咱俩个人仇怨能不能放不放?你让我过去。”谢夭奇怪道:“咱俩有什么仇怨?”话虽如此,却是仍死死挡住江问鹤去路,他往东就往东,他往西就往西。
江问鹤余光往后一瞥,看见身后的树影,道:“我回去行了吧。你注意点你的命,别死了。”
谢夭冲他一笑:“你放心吧。这次绝不麻烦你。”
江问鹤转身往后走了两步,忽然用力一蹬树干,刹那间转过身形,借力飞身越过谢夭。谢夭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实实在在被他骗了一把,啧了一声,当即转身去追。
江问鹤速度极快,此时已进入战局之中。看清了来人打扮装束,江问鹤心里猛地一沉。
两仪观,跟姬莲有关的两仪观。
江问鹤心想,自己猜的没错,来的果然是姬莲。可是要杀我便杀我,这下却是连累了归云山庄。抬眼四望,只见寒光不停,密密麻麻的刀光剑影,却始终看不到姬莲。
江问鹤心里又忍不住期冀,如果此事,只是严千象自己谋划,与姬莲无关呢?
局势混乱至极,江问鹤身上穿的也不是归云山庄校服,是以敌人并不特意来攻。他自己又轻功极高,在战局中左穿右突,身法飘忽不定,虽然不会武功,半晌也未曾受伤。
这时右前方一拂尘朝他面门飞来,江问鹤向斜后方滑步而去,耳边只听得又一兵刃破风声,正是自己斜后方而来。江问鹤心下猛地一沉,但前后夹击,已避无可避,心想这下非得挨这一剑不可,当下闭目凝神,脚步却不停。
这时只听得喀喇一声,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睁开眼睛,只见两片花瓣飞过自己眼前。转头看去,谢夭桃花枝正克上那人的剑,猛一发力挑开,而后横自己一眼,道:“江问鹤,你找死啊。”
江问鹤冲他一笑,道:“死也不是这时候。”抬眼一看,正看见远处山崖边一个人影倏忽闪过,只一瞬间,江问鹤虽未看清,但心脏下意识一沉,就要迈步,这时桃花枝忽然横在自己身前,江问鹤抬眼,见谢夭拎剑挡在自己身前。
江问鹤垂眸看了眼桃花枝,偏头笑了一声:“谢大剑仙,咱们是这种关系了么?”
谢夭拎着桃花枝转了个剑花,笑道:“我不知道。”
谢夭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对江问鹤出剑。
便在说话的刹那间,江问鹤突然往左前跨过一步,谢夭身形一转,剑势如虹,已经横划向他右肩,江问鹤看这一剑势不可挡,急向后滑步,但谢夭的剑岂是那么容易就能避过去的?在砍中的那一瞬,谢夭收势刹住,桃花枝悬停在江问鹤右肩之上。
江问鹤往前一步不成,竟然又被他往后逼退一步,他知这次无论说什么谢夭都不会上当,只能硬闯不可,没有丝毫犹豫,再行改换方向,两人当下纠缠起来,偶尔向前偶尔后退。
谢夭纵然轻功要比江问鹤高上许多,但是身处乱局之中,又要顾及自身和江问鹤,越纠缠,两人陷入战局愈深。
桃花枝再次横在眼前,江问鹤道:“是我连累的归云山庄,能让他停手的只有我,你总得为山庄千百弟子考虑,难道你就要非要他们血拼到底?”
这时身边凶险频出,谢夭知道两人陷得太深,需得立刻退出去,听他如此说,气道:“你知道啊,你既然知道他是来找你寻仇,你上赶着过去不是找死么?”说着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劝不过他,干脆打晕带走了事。
刚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曾想江问鹤看着自己笑笑,淡声道:“这话似乎有些耳熟。”
谢夭愣了一下,恍惚中想起来,这话江问鹤却是对自己说过。那时李长安还一心要找桃花仙复仇,江问鹤也如同现在自己这般劝过自己。悄然之间,两人身份已然转换。
江问鹤怅然道:“谢夭,我等他这一剑太久了。”见谢夭站在原地,便知此此时正是机会,抓住间隙,侧身冲去,转眼间已经冲出了三四步,越过了谢夭。
谢夭反应过来,回身去追,他轻功了得,眼见就要再次拦住江问鹤去路。
江问鹤心下一沉,心道,我都如此说了,你还非要拦我不可么?却不曾想,一个身影忽然撞来,正撞到谢夭肩膀之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谢夭注意力又全在江问鹤身上,全然没注意旁人。
这一撞明显是用了全力,谢夭被撞得连撤了三四步,来卸下那人的力道,最后放低姿势,桃花枝在地上横划,刹住去势,这时才感觉自己肩膀骨头剧痛,好像被撞碎了一般。
江问鹤眼睁睁看着谢夭被人撞开,先是愣了一下,想要回头去看谢夭情况,但一咬牙,又趁此机会往前奔去,低声道:“对不住,朋友,我非去不可。若有机会,我再来给你治伤。”
谢夭嘶了一声,抬眼,只见混乱之中,江问鹤朝那高崖越奔越近,那一抹青衫厮杀的人群中飘忽不定,更显得显得单薄无比,站起身来就要去追,刚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一声兵刃没肉声。这声音他熟悉无比,谢夭脑子里轰的一声,身形顿在原地。
撞开自己的,是谁来着?
他缓慢僵硬地回头看去,却见点点血红朝自己直飞过来,血液溅到他脸上,睫毛上,眼睛里,最后眼前只剩下血红一片,他却眼睛都没眨,很久,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
宋明赫站在自己方才的位置,驻剑半跪在地,身旁躺着一个两仪观弟子的尸体,拂尘被折断在地。而他本人,被一柄长剑穿心而过,血液喷薄而出。
天地寂静了一瞬。
耳鸣过后,谢夭才逐渐听见声音,很多个声音悲声喊道:“庄主!”“师父!”“宋师伯!”但宋明赫所带的人本来就少,此时都被牵制,只能远远望着这边,却奔不过来。
谢夭晃了一下,低声道:“师兄。师兄。”
宋明赫抬起眼看他,谢夭看见他双眼全红,眼底也出血了。宋明赫艰难道:“不要喊……”声音又沉又哑,显然是在强撑着说话。
谢夭只看见他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师兄,你说什么?”急忙往前奔去。
宋明赫看着他,低声笑道:“不要喊我……”
心猛地揪了一下,谢夭浑身如被电击般僵在原地,宋明赫并非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茫然无措这四个字,但却是头一次看这位天之骄子的师弟因为自己露出这种神情,不禁觉得有趣,微微笑起来。
谢夭忽然想起,似乎重回之后,宋明赫压根没喊过自己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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