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顿时刹住步子,惊恐地看着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同时回想起那天桃花谷外,褚裕凶神恶煞的样子。
褚裕看见两个小孩跑过来,玩味地眯了下眼睛,目光最后停在宋溪脖颈上的虎牙项链。宋溪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捂住脖子,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到了自己哥哥身后。
宋川感知到妹妹的害怕,挡在她身边,握紧了拳头,瞪视着褚裕。
虎牙项链在褚裕的目光中消失,褚裕眨了一下眼睛,轻呵了一声,这才抬眼看向两人的脸,几乎是同时,他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在手里玩弄似的转了一圈。
褚裕虽然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剑,但小时候谢夭给他让他防身的小刀他一直带着。那刀刀柄纯黑,刀刃却雪亮,谢夭说是自己亲手铸的,褚裕不知是真是假,只觉得他又在哄自己。
此时刀在他手里显得有些小了,也正因此,一下下转得飞快,更显凌冽。
两人盯着褚裕手里的刀,不自觉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关子轩眉头轻蹙一下,要走到褚裕身前,这时呼啸带风的转刀声停了,褚裕挑眉冷冷道:“还不走,等哥哥请你们吃糖?”
吃糖?俩人顿时想起来那天褚裕也是先请人吃糖,然后就拔剑,当时他俩当时看褚裕长得干干净净,很好看,还以为他是好人,殊不知这世上坏人也有长得好看的。
俩人浑身一个激灵,谢剑仙也顾不得看了,宋川拉着宋溪的手,连方向也不分,忙不迭地跑了。
眼见两个孩子要一头扎进少有人去全是野兽精怪的山林,褚裕哼了一声,不耐烦道:“跑哪去了?这边。”
宋川和宋溪闻言,抬头一看,这才知道跑反了方向,又重新折回来,几步便没了踪影。
褚裕见俩人走了,这才过了竹桥,边走边咔嚓一声把短刀收了,道:“烦死了,俩小鬼。”
关子轩侧目瞧他冷飕飕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扭头低低笑起来。
褚裕听见他的笑声,停下脚步,不耐烦道:“你笑什么?”
关子轩忙忍住了笑,道:“我没笑啊。”
褚裕又转过头往前走去,没一会儿,又听见了关子轩的笑声,他这次却没再问关子轩笑什么,抬头望去,只见深绿色的竹叶上覆着白雪,相映成趣,就这么仰头看了一会儿。
关子轩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也抬起头,去看竹林里的雪。俩人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良久,褚裕忽而松了口气,白雾在他脸前蒸腾,又慢慢化开。
褚裕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吊了好几天,听他们说谷主没事的时候,还是满脑子地不敢相信,这时和关子轩走了一段路,才彻底放松下来。
关子轩垂眸,安静地看他,看了会儿道:“我送你的糖,你收到了吗?”
褚裕又往前走去,忽然道:“关子轩,我没有杀过人。”
关子轩不知褚裕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年多之前,褚裕从归云山庄离开去桃花谷的时候,自己追在马车后,似乎是冲他喊了这么一句。
他眼睛弯了一下,道:“我知道。”
褚裕停了会儿道:“那天我其实……”他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抓了抓后脑勺,随后冷着脸破罐子破摔道:“那天我确实想把两个小鬼杀了,但是……关子轩,你说得对,我会后悔的。幸好我没有。”他看着自己的手,又很低地补了一句:“幸好你来了。”
虽然褚裕声音很轻,但这么一句呓语似的话还是钻进了关子轩耳朵里。心尖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他眼睛更弯,盯着他笑眯眯道:“你说什么?”
褚裕白他一眼:“你听见了还问?”快步往前走去。
关子轩急忙跟在他身后,跟他并肩而行,笑道:“就一句话么?你不谢我点什么?”
褚裕头也不回道:“我拿你给我剑开刃怎么样啊。”
关子轩惊恐道:“褚大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两人对视一眼,关子轩冲他笑了下,褚裕转回头,绷着脸走了一段,最后还是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谢夭还没醒转,一行人就暂时待在刘老的小院。江问鹤和白尧陪着刘老坐在廊边,旁边咕嘟咕嘟地熬着药,三人一边对着雪景喝酒,一边看着药盅,一边讨论医学精要,虽然谈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也算得上风雅。李长安则待在屋里看着谢夭。
这时药材熬好,李长安出门端了药,重新走回屋内,刚打开门,就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谢夭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醒了过来,半坐起来,看着屋内装饰,眼神间满是迷茫,心想:“这是到哪来了?归云山庄还有这地方?”这时一股寒气袭来,他特别怕冷,咳了两声,转头望向门口,见是李长安,心下一松,装作看不清的样子,调笑道:“呦,让我看看是谁来啦?”
只是效果不太好,他声音依旧涩哑。
李长安忙把门关上,走过去。
谢夭见他把药碗往桌上一搁,他闻那碗汤药味道,似乎又是新药,正要开口询问,这时李长安拉过他胳膊,他抬头茫然道:“怎么……”眼前忽然一黑。
李长安用手掌盖住了他眼睛,接着便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来得突然,谢夭浑身一个激灵,李长安刚从外面进来,他能闻见李长安身上的雪味,嘴唇也冰凉。李长安碾磨着谢夭干涩的唇瓣,再毫无忌惮地攻城略地,牙尖咬着他嘴唇,好像要把那双没有血色的唇磨红一点。
谢夭耳朵里满是李长安压抑着的喘息声,他感知着这个凶狠的吻,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难过,闭上眼睛,嘲弄着心想,自己果然是完蛋了,不然长安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李长安放开他,退远了一点,垂眸看着他被自己咬红的嘴唇,伸手抹了一下。
谢夭抬眼看他眼睛,笑道:“长安,我……”他想问我还剩几天,但这话问江问鹤时随随便便就说出了口,对着李长安却好似怎么说不出来,笑了笑,一转话题,笑道:“长安,你想去哪?你不是说想去西域找人打架么?我陪你去?”
李长安环住他,额头抵住他肩膀,眨了两下眼睛,只觉得像做梦一般,轻声道:“以后想去哪都可以。谢白衣,没事了。没事了。”
谢夭听得一愣,猛地抓住李长安胳膊,道:“你说……没事了?我好了是么?”
“嗯,”李长安点了点头,轻声道,“师父,我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了。”
只听得谢夭猛吸了一口气,而后不再说话了。他抓着李长安胳膊的手却越抓越紧,五指下是李长安胳膊上的伤疤,手指几乎嵌进他肉里,他偏过头,安静地坐着。
李长安一声不吭地任他抓着,起身看他。谢夭侧脸被头发挡住一半,眼睛隐没在暗处,只能看见他咬着下嘴唇,抓着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李长安不说话,轻轻抚着他的背,像是安抚。
谢夭觉得他的手法像在摸一只猫,半晌,他带着浓重鼻音,笑道:“你……哎呀,我是真的好了是吧,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吧?”
在神医堂以为自己好了时,他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当场就去找江问鹤让他给自己把脉,但经历了这么一遭,听见李长安这么说,他又不敢信了。
谢夭停了一下,道:“我不想……我不想再来一次了。”
李长安柔和而坚定地道:“不会了。”又轻轻笑道:“他们说,你把最难凑齐的三位神医都凑齐了,阎王爷压根就不想收你。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拿剑就拿剑。”
谢夭仍然偏着头,不让李长安看见自己正脸,又不说话了。
李长安一条胳膊上被掐出了白痕,他动也不动,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他侧脸,指弯接下来一颗水珠,他看着那颗水珠,轻声道:“师父,你这个人很奇怪。”
谢夭吸了吸鼻子,笑道:“为师怎么奇怪了?”
李长安道:“我从来没见你哭过。你总是在该哭的时候笑,在该笑的时候哭。有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哭呀,为什么还要对我笑呢?其实每次,你安慰我冲着我笑时,我都很难过。我会想,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才能连哭都不会呢?”
李长安说这话时一直看着他,一句句很轻,很慢。
谢夭仍然不肯转过头,笑了笑:“哪有师父在徒弟面前哭的?”
李长安道:“现在有了。”
谢夭停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想了想还是道:“太丢人了,我哭完,你还认我当师父么?”
李长安笑道:“认。”
谢夭又道:“那你能把这事忘了么?”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耍无赖,模糊地笑了两声。
李长安看着他道:“好。”
话音刚落,谢夭忽然转过身,两手抓着李长安衣襟,额头抵着李长安肩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全然不顾,把眼泪全都蹭到了李长安衣服上。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此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一切都好,可眼泪就是大滴大滴往下掉,这是喜极而泣么?
可谢夭除了高兴,心里还觉得自己很委屈,就好像许多年从来没发泄过的情绪,忽然间有了一个出口。于是所有情感都决堤而出,变成眼泪一滴滴滚下来。
他缩在李长安怀里,哭得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是浑身都在抖。
李长安环住他,心想,现在我是你可以抓着衣襟哭的人了,道:“谢白衣。”
谢夭抽噎着笑:“这就不认我了。”忽然,一只手卡住了自己下巴,谢夭下意识闭上眼睛。
李长安两手捧着他的脸,一点点地,吻着他脸上的泪珠。
第115章 前尘尽(一)
谢夭又在刘老那院子里住了两天, 那院子有一间空出来的房间,就收拾出来给了谢夭和李长安,至于江问鹤和白尧等人, 依旧在归云山庄客房居住。
雪下了半日即停, 所见之处白茫茫一片, 但毕竟是初雪,地上积雪并不太深, 更显得剔透轻薄。谢夭在这住了两日,觉得后山也颇有意趣, 他之前总觉得人少的地方太寂寥, 现在却能理解为何一代代前辈最后都会隐居山林之中了。
刘老却摆摆手赶人道:“你个二庄主来抢我地方做什么?老夫还得给你做饭!”
谢夭按了按自己太阳穴道:“长老, 我头好疼。”
刘老随意瞥他一眼, 见他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 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眨巴着看着自己,转回头哼了一声:“我看你好得很,过不了几天就又要手痒去玩你的剑啦!快回你的青竹居去,一直住在我这算什么。”
谢夭终于纡尊降贵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到窗前, 仰头望着窗外的悠悠白云,过了会儿笑道:“长老说得是啊, 这么多年没回去, 总也得回去不是?”
刘老掀起眼睛看他一眼,他回来这许久, 依旧穿着平常装束,至于青竹居里那一套套白衣, 他是碰也没碰过的。
刘老可以说是看着谢白衣长大的,那个时候穿着白衣张扬的少年郎头发披散下来,个子高了许多,年纪越大反而穿得越花哨,就一身红衣地站在窗边,安安静静的。
少时谢白衣哪这么安静过?
刘老安静了会儿,忽而道:“你之前其实回来过一次,我是知道的,但是你后来为什么又……”
这时门被人推开,李长安裹着外面的寒气进来,先是站在门口抖了一抖,这才进屋,耳朵里听见了刘老的后半句,不禁思索道:“这是在问什么?”
谢夭转头看刘老一眼,恳请着看他,微微摇了摇头。那一眼让刘老看得于心不忍,摇了摇头,背过手,心想你们师徒俩的事,你俩自己聊去吧,当下摆摆手道:“我出去一趟。”
谢夭笑道:“刘老不赶人了么?”
刘老又回头瞪他一眼,霎那间福至心灵,偷偷看李长安一眼,又转回目光看谢夭,愠怒道:“你为什么非赖我这不走?你一个大小伙子,一不立业二不成家,你赖在这干什么?”
前半句或许还是假装,后半句就是真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了。老人对成家立业之事看得最重,绕是刘老这等世外高人也不例外。
“立业也没少立啊,歇一歇,成家嘛,就……”谢夭被他问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目光,摸了摸鼻尖。
李长安没忍住笑出来,心道:“原来是问这个。”
这时谢夭目光定在了李长安身上,上下扫过李长安全身,走过去一勾他肩膀。李长安被他勾得踉跄一下,转头去看他侧脸:“你……”
谢夭也不看他,半眯着眼睛,分外满意德往外走去,笑道:“少侠,帮我个忙?”
李长安最听不得他喊“少侠”这两个字,浑身一个激灵,道:“干嘛?”
谢夭笑道:“你也看见了,家里催婚催得紧,我看少侠一表人才,委屈少侠一会儿,跟我回家一趟?”
李长安耳根瞬间红了,拽了下谢夭袖子,目光往后一瞥,示意刘老还在这,咳嗽一声才道:“回哪?”
谢夭看着他,笑道:“跟我回青竹居啊。”
眼见把这尊大佛从自己院子里送出去了,刘老捋着胡子点点头。
李长安则望着他弯着的眼睛,心里空跳了好几拍,点点头:“好。”
青竹居房门推开那刻,熟悉的光影扑面撒下,谢夭呼吸几乎窒了一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似乎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安静地把谢白衣在此的年岁看了一遍,又像是在想,这个重回是否太过草率。
李长安走了进去,挥手驱散烟尘,随口道:“太久没回来了,也没人打扫。”
之前李长安住在青竹居偏房,日日打扫,倒是进去就能住,但他这一趟在外面跑得太久,推开屋门,屋里已经积了薄薄地一层灰尘。
李长安说完意识到身边没人,回头看去。
视线里原先空荡荡的,没有人气的房间,突然闯进去了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谢夭顿时觉得这才对,之前的青竹居总给他感觉少了点什么,李长安站在屋子中间的时候,便一切都熟悉了起来。
这时李长安回头看向自己,疑惑道:“公子,你不说领着我回家么?”淡淡垂眸扫一眼自己还在门槛外的脚,抬起头,挑了挑眉。
谢夭跨过门槛,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看了会儿房间的陈设,又伸手捻了下桌子上的灰,放在指尖磨了磨,叹口气道:“少侠,我家没有人了。”
谢夭心想,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老庄主早已仙逝,同辈师兄弟中,小师妹走了,师兄与自己也……更何况自己已许多年未回师门,他出走半生,其实在归云山庄,早已不剩下什么了。
他淡声笑道:“我家里只有你了。”
他这边伤春悲秋地还没感慨完,眼前就突然多了一条大扫帚,抬头看去,李长安拿着扫帚眸子半垂,挑衅地看着自己,道:“一个人在那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干活。”
谢夭一笑,接过扫把,打扫起来。李长安道:“我给你扫了这么多年,别想这次也让我一个人扫。”
谢夭忍着笑:“我刚说什么,你真没听到?”
李长安偏过头道:“没有。”
谢夭笑道:“那可惜了,上好的情话只说一次,你错过这次,就听不着了。”
李长安气笑了:“那是情话么?”停了一下,道,“谢白衣,你真的很记仇,还真的很会往人心尖上戳。”
“你跟我说的话,我说给你听,就变记仇了。”谢夭笑道:“我怎么教出来你这个逆徒。”
逆徒……
这话谢夭说过两次,好像都是在床上。
李长安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笑了笑,而后抬眼看他道:“我逆徒。你有其他更听话的徒弟么?”
那一眼攻击性十足,漆黑的瞳孔从上到下把自己看了一遍,一点心猿意马不合时宜地爬上来,谢夭不敢再看他,咳嗽一声,转头正色道:“那什么,我们还是扫地吧,扫地。”
俩人把青竹居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不等谢夭开口,李长安自动地把自己的东西从偏房里收拾出来,全搬到了主殿里,分外自然地跟谢夭共享一张床。
搬回青竹居后,屋内多年停滞的时间又缓缓转动起来,不再是谢白衣当年走时那般的陈设了。
有时桌上会多一盆小花,有时凳上会随意扔着衣物。那封写了一半的书信被李长安仔细地收了起来,藏到了哪,就连谢夭也不知道。
归云山庄的人都知道谢师伯回来,但起初谢夭在后山处养病,见不到人,还没多大感受,这时搬回青竹居,众人这才真切感知到,谢白衣当真回了归云山庄。
不少弟子想去拜访,但是又惦记着谢白衣有伤在身,不便打扰,因此只特意去青竹居外,想远远看上一眼,若是能见谢白衣使剑用上一招半式,那更是再好不过。
但被这许多人守了几日,众人发现不太对劲,几日下来,那位谢师伯不是在招猫就是在逗狗,要不就是懒懒散散地躺在院子里摇椅上,用扇子遮住脸,晃悠着晒太阳。
白衣一次没见他穿过,剑更是一次没见他用过。
一群人心里奇怪道,不是说谢白衣嗜剑如命么?怎么这许多天都用过一次剑?再看他一身红衣,又怎么跟谢白衣三个字联系不起来了。殊不知谢夭这次惜命得多,刘老说最起码要修养两月,在他松口之前,他是一次剑都不会动的。
这天,谢夭正在屋内练字,忽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他探头看去,但见月色如洗,正值初冬时分,两片桃花瓣悠悠从窗棂上飘落下来,谢夭伸手接过。
除此之外,再无声响了。
宋明赫这段日子则忙着重修被李长安毁了一半的镇山剑阵,剑阵百年流传下来,许多细节之处已经失传,还需要跟刘老一起考究,敲定之后,再孤身进入剑阵内,一柄柄剑地复原。
事实上,归云山庄内对剑阵最熟悉的,非谢白衣不可。谢白衣一身武功都是在剑阵里练出来的,但庄中有人提出让谢白衣进入剑阵时,却被宋明赫一口回绝,他看那人一眼,道:“他差点没回来,就是因为剑阵。”
在休息时,他偶尔也会到青竹居去,但都站在远处看着,从不靠近,也不敲门,站一会儿便离开,谢夭自然全然不知。
江问鹤又在归云山庄内待了半月,眼见谢夭身体已经大好,连药都可吃可不吃,只需要安静修养一段,又想到姬莲之事,总不能连累归云山庄,当即决定要离开。
他这天起了个大早,在晨光熹微之时去拜见了宋明赫,告知离开一事,又特意嘱托等自己走后,再告诉谢夭李长安二人,随后便回房收拾东西。
刚进房间,便觉不对,房门虚掩,屋内竟好似有人。推门进去,见白尧一人站在桌旁,正在慢慢地斟一杯茶水。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垂落下来,眸光淡然地看着桌上那杯热茶。
江问鹤愣了一下,心想:“我与白尧又不住在一起,这怎么大早上的到我屋里来了?”
白尧见江问鹤回来,眼睛里立即盛满温和的笑意,道:“堂主莫怪。我刚才敲门,你不应声,我就擅自进来了。”说着,顺手就把那杯茶水递给了江问鹤,又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新茶。
江问鹤随手接过,一边往前走去一边一饮而尽,见白尧没有跟在自己身后过来,奇怪地回头看他,道:“怎么还站在门口?”
却见白尧唇边噙着笑意,站在熹微的晨光里,一动不动地笑着看向自己。
江问鹤脑子里轰得一声,多年跟药石打交道,这时已然知道自己棋差一招。手臂发麻,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他甚至来不及去把自己的脉搏,只能勉强地点了自己锁骨下三个穴位,把刚才喝得茶水全都逼得吐了出来,随即人也倾倒,滑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榻。
浑身都动不了了,江问鹤只能掀起眼睛瞪着白尧,道:“你下了什么?”
这时太阳初升,让人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朝阳。光晕斜斜从窗中洒下,白尧身形一半被照亮,又有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他端庄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边走边低声道:“堂主,你又要走了,你要去找他,是么?”
江问鹤问他下什么,也只是拖延时间,他和白尧自出一脉,白尧下了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见他走来,心中大觉不妙,尽力抬手去按自己穴道,但手指只能微微一抬,便再无力气,他抬眸冷笑道:“放肆。我做什么,还用跟你通报么?”
白尧垂眸看他的手指,看了会儿,一伸手整个拢住,温声道:“堂主,你知道没用,何必尝试呢?”
他手心笼罩上来的那一刻,江问鹤只觉得如同一团火笼了上来,他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又抬眸看向白尧,但见白尧表情依旧淡淡,神情都不曾有丝毫松动,心中更为惊诧。
他挣动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弹起,但只能微弱地碰触到白尧的手心,全然无济于事,只能冷声道:“放手!”
白尧却猛地收紧了手指,低声道:“堂主,他有哪里好?让你这样放不下?他不就是比我早来几年么?如果认识少时的你的人是我,如果春日上是我,你会像教他那样教我么?”
江问鹤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眼里的情绪从惊讶,到疑惑,最后变为不忍,咬着牙偏过头,白尧只沉沉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安静许久,等到屋内的光影悄然移动了一个窗格,江问鹤偏着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轻得像是自嘲,白尧听得浑身一僵,压着他手指的手顿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僵硬地悬在那里。
江问鹤发现他手心离开了一点,垂眸看了眼,又笑了下,继而抬起眼睛看他,道:“白尧,何必呢?你求什么,告诉我。”
白尧看他眼睛,见他说得坦然又轻松,忽然很想冷笑,他不禁心想,你对你师弟可不是这样坦然的,猛地按住他手,江问鹤整个人一怔,而后人影靠近,江问鹤只觉得眼前一暗,白尧身体挡住所有光线,两人彻底隐进黑暗里。
白尧身体前倾,把江问鹤逼得退无可退,淡声道:“我堂主长堂主短,我求什么,你真的全然不知么?”
他即使靠近,但也只伸手按住了江问鹤手背,再没有其他一点动作。其实已经做到了这份上,装得再好也没用了,他藏于心底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但他还是维持着最后一点温驯弟子的样子。
江问鹤看他眼睛,呼吸微微窒了一下。白尧眼神还是很温和,但是盯着自己却像一条盯着猎物的蛇,好像无论自己回答什么,他就会立刻扑上来把自己绞杀。
听完白尧的话,江问鹤怒斥道:“白尧,你派人跟踪,滥用私刑,绑架百姓,我已经足够能容你了,我还将整个神医堂交予你手,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性子么?”
白尧肩膀抖了一下,低声道:“你都知道。”他垂下头的瞬间眸光更暗,唇角勾了一下,下一秒忽然伸手卡住江问鹤脖子,倾身过来。
江问鹤只觉得白尧的气息笼罩过来,瞳孔骤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抬起胳膊扇了白尧一巴掌,啪得一声,白尧被扇得脸偏向一边,动作停在原地,额前碎发遮住眼睛,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晦暗不清。
江问鹤气笑了:“我竟不知,你对我这是这般心思。”
白尧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
江问鹤这时感觉手心火辣辣的,看白尧面无表情,心尖微微一颤,不禁心想,打重了么?如果他有时间,他会好好地跟白尧掰扯一番,但如今回归云山庄给谢白衣治病的时间都是抢出来的,他又哪有时间教育白尧呢?
深吸一口气,头脑也冷了下来,江问鹤心想,白尧总是会跟着我的,但若是姬莲来寻我复仇,无论如何不能让白尧陪我一起去送死,必须得把白尧支开,小孩子心性不定,或许见不到我,自然而然就忘了,偏过头冷声道:“我不想看见你,给我滚回神医堂去。”
白尧许久没说话,过了会儿,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好似刚才的狼狈不堪都不存在,转眼间再次仪表堂堂,冲坐在地上的江问鹤作揖,温和道歉道:“堂主,是弟子僭越了。”
说完,也不扶他起来,也不给他解药,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江问鹤气道:“回来,给我解了。”
白尧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堂主既然能抬手扇我,自然也能点自己穴道,点几下就解了。再不然,十二个时辰之后,麻药劲自己也过了。”
江问鹤正要骂人,却听得砰得一声,门重重被白尧关上,比那一巴掌还要响。江问鹤一句脏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右手手心依旧火辣辣地生疼,他悄悄握成拳。
过不多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白尧回屋拿了东西,立刻就离开了归云山庄。
江问鹤叹了口气,这桩事处理得实在不好,但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白尧回了神医堂,总也算是个了结。
自己倒是惨了,自己已然跟宋明赫辞行,白尧又一走,只怕这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和白尧一起下了山,十二个时辰,倒是要硬生生捱过去了。
浑身都动弹不得,他靠着床沿,望着天花板,漫无边际地思考,不禁想白尧到底给自己下了多大分量,又思索姬莲会如何杀自己,是用那把乌黑的匕首,再以牙还牙地捅进自己胸口么?那也不错。
就这么想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中,他忽然听见外面人的惊叫,他艰难睁开眼睛,只见外面天光发蓝,隐隐有一两道金光照射下来,像是黎明时分。
又是这种时刻,他想起那日白尧身上披着的晨光,还以为是自己做梦,正待再睡,这时,江问鹤心里却猛跳一下。
只听得外面匆乱的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叫喊道:“全部弟子速往山门,有人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