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夏随着模糊的人头排了好久的队,提着那份叶儿粑回车里。
眼前的雨刮器像钟摆般摇晃着,车灯亮起,河沟里的雨丝像烟花般在水面绽放,他抬眼看去,久远的记忆再次在脑海浮现。
每次买完叶儿粑蹲河边时,曲半青总会咬破糯米皮,把馅料抖出来,吸引那些圆头圆脑的小黑鱼围过来翻水花,泛起圈圈层层的涟漪。
宁知夏想着想着,嘴角忽然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或许喜欢叶儿粑的是自己,曲半青从来就不爱吃,他故意拖延时间的借口这么烂,自己居然记不起来。
宁知夏眨了下眼睛,觉得雨丝好像隔着车窗飘进了他的脸上。遗像里的人与曲半青是什么关系,陪自己长大的友人又到底是谁,他温柔完美的父母,他高中毕业时的刻意分离……如果一切有迹可循的反常到现在才被察觉,那自己真是最差劲的朋友。
安全带倏地被扯在胸前,如同潮水褪去,旧忆里全是硌得心口发疼的碎石尖贝。
灰色电车再次在雨幕里奔驰,宁知夏想要快点回家,因为他们说了再见,就一定会如小时候般再次相见。
不管这次他见到的会是什么。
天已经黑透,磅礴大雨里的长街看不见尽头,绚烂霓虹如千百朵烧开的玫瑰在空无一人的夜里影影绰绰。
冷雨扑了满脸水珠,宁知夏跳下车顾不得打伞,急切地穿过车灯里飘摇的细线。
当他飞快地推开19号的栅栏院门,满目潮湿的绿意胀得瞳孔猛然一缩。
花架里排列整齐的土陶盆早已四分五裂,生机蓬勃的枝条一改前几天的萎靡姿态,如迸发的瀑布源源不断从花架涌出。
绿色枝条飞速抽出分支,新嫩的叶片包裹住尖头花苞,寸寸勾缠紧紧地包裹在一起,在青年投来视线的那一刻,无数小花层层绽放,美得叫人惊心动魄。
宁知夏无比庆幸现在是深夜,没有人发现自家爆改植物园。
察觉到青年的气息,地面粗长的藤蔓亲昵地绕在宁知夏周围,努力舒展着葱郁的叶片遮掩青年头顶落雨。
随他前行的步伐,其余藤蔓如绿色波浪般涌动,窸窸窣窣往两旁渐次退开。
那抹夜色里耀眼的银灰色,在宁知夏豁然开朗的视野里缓缓流动。
小屋周围绿意盎然,差点被活泼过头的枝条卷起的猫猫们,一窝蜂挂在奥德罗身上。
“你回来了啊。”
他向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意,晦暗莫测的目光缓缓瞥过满身湿意的青年。
宁知夏轻轻地点了下头,不需要开口再问傻瓜似的问题,直觉告诉他,对方一定是知道什么。
“过来,宁知夏。”
奥德罗低眸看着他,银灰色的发梢落在眉骨,那双眼瞳亮得像浮出水面在深夜月色里闪烁的宝石,就像是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宾客。
宁知夏朝他走近,倏地感受到有只冰冷的手掌覆上后腰,将自己轻轻地往门口推去。
奥德罗圈起青年的手腕搭在门把,轻飘飘地问:“怕吗?”
后背贴来凉幽幽的触感,宁知夏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意味不明的极轻笑意在耳边响起,脑袋忽然像被他像什么动物似的蹭了一下。
“真勇敢啊……”
柔软的发丝随夜风拂动在颈侧,宁知夏听见对方低沉悦耳的声音像是诱惑人心的魔鬼般说道,“那就开门吧,开门就能看见你想知道的一切。”
面前仿佛是天国里禁忌的第十三扇门,手心里的门把手滚烫得像被火灼烧过似的,跟着心口猛然震动。
宁知夏没有犹疑地将门慢慢打开。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残存的类人形黑影在地面扭曲,被什么猛地拖回角落,如婴儿啼哭的凄厉尖叫淹没在怪异的咀嚼声里。
仿佛顺着屋檐滴落的雨声被隔绝,整个世界骤然安静,宁知夏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知、知夏?”
一只覆满黑甲的灰色手臂从黑影胸前抽离,皮肉黏腻的汁液顺着尖甲滴落在地板的光影,月光透过窗撒向屋里的一片狼藉,残肢断臂的中央站着一道身形高大的身影,错愕地与他对望。
宁知夏倏地睁大了眼,周身血液慢慢凝固,却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几步。
“出去!”
那道身影反应过来似的,突然爆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吼叫,把宁知夏吓了一大跳。
他看起来像只脏兮兮的灰皮肤精灵,脊椎覆着一层黑得透亮的蝎状外置骨骼,沿着脊背一路延伸,在尾椎处拖着弯钩似的骨骼尾巴。
察觉到投来的视线,反倒像只受惊的动物,踩着湿哒哒的地板,惊慌失措地佝偻着身体缩挤在墙角。
黑发耳侧长满金属钢羽的小翅膀飞快地咔咔咔盖住脸,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别、别看我……别看我!”
“曲半青”扯住窗帘固执地盖住身体,可惜他实在在太大了,怎么遮也遮不住,只能抱住尾巴近乎哀求般地呜咽:“我好丑的呀……”
“我没看,我不看的……”宁知夏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乖乖地用手捂住眼睛,朝那处角落急切问道,“曲半青,你是曲半青对吗?”
“曲半青”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心掀起一片羽毛,发现几米外的青年看不见,随即偏过头不再吭声。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低哑哀叫的黑影残肢顺着黏腻的地板爬到门口,被簌簌淡蓝冰花截断去路。
奥德罗偏头倚靠在门框,沉静地垂望着偷偷分开手指的青年。
“我是曲半青,也是暗影岛的精灵佩莱格。”
仿佛瞥见青年的小动作,墙角的身影说出久违了的名字,如同遮掩的黑布被扯去,暴露在赤裸裸的日光之下。
他抬头看向迷茫怔忡的青年与他身后狼藉,声音干涩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今天他应该乐滋滋地去买叶儿粑,回来时自己与奥德罗已经解决完了一切。他可以窝在沙发嘚瑟地说着在山路开车有多难,叶儿粑的队伍有多难排,然后死皮烂脸地让自己做夜宵,吃完就去睡一个好觉。
现在一切都已经搞砸了。
陌生的名词拉回脑内乱飘的思绪,宁知夏出奇的平静,盯着那团拱起的窗帘发了会儿呆,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呀?”
“曲半青”闷闷地嘟囔一声笨蛋啰啰,声音很轻地说起了自己的事——
暗影岛的精灵长得与那些美丽的幻想生物并不搭边,佩莱格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样貌,他用少见的浆果汁涂抹甲壳,用艳色的花朵插满骨骼尾巴,用贵金属制作可爱的小玩意儿,成为整个岛屿是最异类的存在。
在某个夜晚,他意外启动了古老的魔法机械,位面通道被突然开启,随着刺目的白光闪过,瞬时出现在山洪滚滚奔腾的幽山之中。
仿佛整座山都在隆隆轰鸣,佩莱格慌乱地躲避滚落的断木巨石,夹杂泥沙的溪水翻涌出水浪,隐隐约约的尖叫在黑影里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好奇地沿着溪岸追逐,几个小脑袋在水中若隐若现,一道寒光闪烁,骨骼尾巴勾住了飘在末尾的小孩,将那道小小的身影拽了上来。
“哎呀……”
冰冷柔软的身体已经没了声息,佩莱格看着男孩被树枝穿透的胸膛,遗憾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恍如白昼的强光穿透枝叶,猝不及防地照射在他身上,耳侧的小翅膀被吓得簌簌扇动。
满山寻觅孩子身影的曲家人瞪圆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看向面前的奇怪生物,嘴里喃喃:“你是什么东西!怪物!怪物!”
佩莱格迷茫地摇摇头:“我不是怪物呀。”
女人浑身颤栗,当看见怪物怀里的尸体时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近乎崩溃地怒吼将他的声音打断。
“曲青,是我的小青!”
她一把推开阻拦的丈夫,尖声叫喊着扑过去,“还给我!快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没有伤害他……是我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的……”佩莱格无措地解释着,怀里蓦然一空,茫然地看着像头盛怒母狮的女人扬起木棒,朝他重重地砸来。
尖利的石块如暴雨落下,佩莱格满心委屈,挥舞着尾巴胡乱躲避,最后狼狈不堪地钻进了黑漆漆的灌木丛,将惊慌失措的叫喊怒骂隔绝在身后。
两天后,位面管理局的管理员们在一处隐蔽的山洞找到了他,他们美化了曲家人的记忆,将佩莱格带回了管理局,否则光是走近科学都能拍个十来集。
由于这个世界比较符合自己的审美,佩莱格用那件能开启位面通道的机械做交换,换来了在这里留居二十年的资格。
想要完全融入人类社会的第一步,就是需要改头换面,佩莱格给自己捏的脸可谓是奇形怪状,最后还是管理员们看不下去,让他找点人类做参考。
当了两天山顶洞人的佩莱格陷入沉思,最后“砰”的一声,变成了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微调几下,踮脚凑近管理员手中的仪器,将这副姿容录入了系统。
于是在这一天,佩莱格成了曲半青。
为了全面的体验人类生活,他按照管理局为自己制定的方案,进入余城实验小学,光荣的成为了一名一年级小学生。
小学生的生活很简单,曲半青每天背着小手哇哇哇唱儿歌,做早操,除了上那些幼稚的课程,都在捯饬可爱的布偶,给洋娃娃们做小花裙子穿。
班上的男孩们嘲笑他是娘娘腔,用揉得皱巴巴的小纸团砸着玩。
曲半青撇撇嘴,完全不当回事,反正纸团可比石头温柔多了。
他吃饭睡午觉都是独来独往,就连全班人数正好是单数,作为多余的那一人,也没有同桌。
直到第二个学期开学,班主任牵着一个陌生的小男孩走上讲台。
“大家好,我叫宁知夏!今年七岁半啦,最喜欢画画。”背着小狗书包的男孩乐颠颠地自我介绍,在小朋友们好奇的目光中翻出自己的图画本骄傲展示。
“好可爱的猫猫!”
“我不喜欢猫,你为什么不画恐龙?明明恐龙最酷!”
“他的书包系了好多花花布偶。”
“呕,娘娘腔。”
几个男孩嬉皮笑脸的声音伴随着夸张的表情,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老师及时打断道:“好了好了,欢迎宁知夏小朋友加入我们班,大家鼓掌欢迎哦!”
台下响起乱七八糟的掌声,小知夏并不在意,夹着图画本自己也跟着拍小手,被老师牵着来到了曲半青旁边落座。
前面几排的男生回头,挤眉弄眼地咬耳朵:“看,两个娘娘腔。”
“略略略!”
小知夏吐出舌头朝他们做了个鬼脸,从小狗书包里翻文具盒,听见身边的同桌小声说道:“你的画很好看,书包也好看……”
“真的吗!”
小知夏倏地扭过头,亮晶晶的眼神把曲半青吓得尾巴都快冒出来了。
曲半青迟疑片刻,在对方充满期待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你真有品味。”小知夏把书包的花花挂件取下来送给他,“这是我妈妈做的,送你好啦!”
“哦哦。”
曲半青用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接过,这还是他来这个世界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新同学话多热闹,不管上课下课总有说不完的小话。
就算被老师捏捏耳朵提醒也毫不在意,直接握住笔将语音转文字,还要画点趴趴小狗,撒花小狗之类的可爱图案当表情包。
很快,因为小知夏的到来,曲半青找到了兴趣爱好极度一致的搭子,忽然间觉得上学好像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有次到了他们最喜欢的美术课,小知夏带了整套豪华版彩铅,谁来借都不答应,却大方地分给自己。
曲半青感谢了他的好意摇头拒绝,并从书包里掏出了棉花和碎布,告诉傻眼的小孩,这次美术课的内容是做手工玩具。
不起眼的材料在他手下变成了系蝴蝶结的兔子玩偶,小知夏只顾着鼓掌哇塞,完全忘了自己动手,在下课时交了个敷衍的纸飞机给老师,罕见地拿了个及格分。
不过小知夏毫不在意。
当老师把曲半青请上讲台,将代表第一名的贴纸粘在了他胸口,小知夏一个劲儿啪啪啪鼓掌,就算掌心拍得通红也不停歇。
他把脑袋仰得高高的,像个陀螺般朝座位的前后左右都投去嘚瑟的小眼神。
“第一名第一名,半青是第一名!”
放学后小知夏舍不得回家,在操场开心地荡秋千,美滋滋地回想着那几个坏嘴巴男孩尴尬的表情,一偏头,瞧见曲半青耷拉脑袋捏布偶后,秋千摇摆的幅度逐渐变小。
坐在另一架秋千的曲半青心不在焉,盯着鞋尖在沙地划拉出重叠的痕迹。
出神之际,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啪叽”一声。
“你、你没事吧!”曲半青扭头愣道。
“没事哦!”
旁边无人的秋千随意晃悠,小知夏落地太快一个不稳,直接脸刹着地。
他从沙地爬起来拍拍土,仰着脏兮兮的小脸问,“半青为什么不高兴呀?”
“嗯……因为我在想……”
曲半青耷拉着眼皮,不停地拨弄兔子玩偶身上的粉色蝴蝶结,“假如你喜欢的,你想做的,都不被身边的人认可,那现在经历的这些是不是都没意义。”
什、什么?
好朋友难得说一长串话,小知夏却觉得双眼都转起了蚊香圈圈。
“我、我……”小知夏抓抓头发,艰难地理解好朋友的问题,又歪头抓抓头发,最后哭丧着脸承认,“呜,我有点笨,我听不太懂。”
曲半青点点头:“我想也是。”
一个智商不高的人类小孩,他能懂什么呢?
曲半青回想着在暗影岛的日子,神情透露出几分低落。
“半青为什么要思考这种问题呢?”小知夏伸出手指在他眼前左右扭扭,“我们是小朋友,不要想那么多噢。”
曲半青沉默地把他手指按下去。
你是,我不是哦。
他低头嘟囔道:“随便想的。”
“好吧。”小知夏一屁股坐回秋千,摇着短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晃动。
他难得地安静了好几分钟,斜着眼睛瞅曲半青一眼,没过一会儿,又瞅一眼。
就在曲半青要跳下秋千说回家时,小知夏像是脑袋旁边亮起了小灯泡,软软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爷爷说了,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都是要像天上的雀雀那样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启程,想吃果子就去叼,想要什么都大声啾啾叫出来。”
“如果谁要有意见——”小知夏捂着嘴乐得眼睛弯弯,“就可以把便便拉在他头顶上!”
最后一句,显然是小孩自己添的。
曲半青怔怔出神,满脸写着高兴的小孩握住绳索,可劲儿蹬地,很快就像只快乐的小团雀般飞得老高,一直飞,一直飞,与天边橙红的夕阳一起映入他亮起来的双眼。
拥有了朋友,每天在学校的日子也变得有趣起来,不过曲半青必须维持自己伪装的人类身份,每天背着书包,拎着花花布袋的小饭盒,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学生,和小知夏一起上学放学。
时间一久,他很快混进了小知夏的家,跟着新伙伴吃饭睡觉,甚至拥有了路阿姨为他制作的小蝴蝶专属睡衣和专属拖鞋,可以说是作为朋友的最高待遇。
作为礼尚往来,小知夏也想去他家里玩。
这可急坏了曲半青,连夜在家布置一通,还用魔法制作了两具足矣以假乱真的木偶父母,作为捏脸苦手,他照旧参考了曲家人的长相。
木偶爸爸幽默风趣,木偶妈妈温柔体贴,在小知夏上门做客时完美诠释了堪称模范的三口之家。
“你爸爸真好,还陪你画画做娃娃呢。”小知夏有点羡慕,他恋恋不舍地回家后还在念叨要是曲爸爸是自己爸爸就好了。
然而这话被结束出差带着礼物回家的老父亲听个正着。第二天上学,曲半青便瞧见小知夏往座椅上摆了个软乎乎的屁垫。
曲半青相当珍惜宁知夏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按照人类成长的步调,和他一起度过小学,初中,高中。
曲半青满足地感知这个新世界带来的一切体验,享受在暗影岛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可以说,宁知夏是自己构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一部分。
然而每过一个阶段,曲半青就更深刻地认识到,人这辈子的朋友是流动的。
小学时因为追着喊他们娘娘腔的男孩早已经记不清面孔,初中时多了些成群结伴一起开黑的兄弟,等到了高中,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波,走走散散最后又剩下他和宁知夏。
宁知夏也忙于集训,忙于落下的文化课业,忙于体验人生的下个阶段,不会再因为凹几百次副本刷新了推倒BOSS的纪录,就能大半夜像只吗喽上蹿下跳。
曲半青喜欢这个世界,也很感激与宁知夏的相识,越是临近毕业,心里越是恐慌,因为他注定只能在这个世界待二十年。
于是曲半青借着高中毕业的由头,填报了另外的大学。
在他的认知里,人类的友情是很奇妙的感情,这时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拐过了个转角渐行渐远,最后时间冲淡转头就散。
如果时间与距离能让自己从宁知夏的记忆里褪色,那当他离开以后,宁知夏在某个时间节点记起阔别已久的儿时玩伴时,也不必有多难受,只会喃喃感慨句——哎呀,好久没见。
说到这里,“曲半青”的声音渐渐停下,往窗帘里面用力拱拱。
宁知夏鼻头酸酸地问:“为什么又回来呢?”
窗帘后面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我从管理员口中提前得知了19号是位面连接点,想到就算以后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也能通过19号来看看你。”
“你都知道!”宁知夏嘴巴一瘪,要哭不哭地抽了抽鼻子,“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你不是人呀!”
“我才不要说呜呜呜……我好丑呜呜呜……”
“曲半青”崩溃地呜呜大哭,脑子里忘不了曲家人看他的神情,更害怕那副表情出现在宁知夏脸上。
想到自己默不作声地隐瞒了那么久,难过与不安堆积在心头堵得发慌。
现在好了,宁知夏一定讨厌死自己了。
他抱住尾巴掩耳盗铃般地用窗帘遮掩,忽然感受到热源的靠近。
“半青,曲半青。”
宁知夏蹲下来,手指戳戳他的尾巴尖,小声喊道,“你不要哭,你看看我。”
“呜呜呜……”
那团身影哭得一抽一抽,直到过了许久,覆在脸上的金属小翅膀慢慢移开,露出漩涡状的绿莹莹眼瞳。
宁知夏拉着脸皮,嘴歪眼斜地做了个巨丑的鬼脸。
在他看来,曲半青就是曲半青,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曲半青。
一起撅着屁股堆沙堡的是他,一起拿着零花钱偷摸嗦辣条的是他,一起玩刷题父子局的也是他,也许他会忘记很多事,但不会忘记与他在夕阳底下荡秋千的日子,因为宁知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同样也包含那份友情的存在。
曲半青怔了怔,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眶滚落。
宁知夏嘿嘿笑着,掏出纸巾给他擦擦稀有色号的脸盘子。
他顺着蹲下来靠坐在墙壁,挪着屁股朝曲半青贴过去,声音很轻地问道:“所以之前吓唬金大婶的事,有你掺和吗?”
“一点点吧,我想去教训她的,但是狐狸崽先一步动手……”曲半青回想起来,又有点难过得想哭,“她看见我的尾巴,然后就被吓晕了呜呜呜……”
“不哭不哭,你的尾巴可酷了!”宁知夏赶紧安慰,“狐狸崽和秋水的尾巴那么多,没一根比得上你的……”
曲半青有点期待地看过来。
宁知夏正色道:“结实。”
曲半青沉默半晌,把结实的尾巴尖从他手里抽走。
宁知夏尴尬地抠抠脸,见他情绪好些了,扶着墙壁随他起身,看着那些有点恶心的黑影,一板一眼地教育道:“你还说我呢,自己还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
“他们不是乱七八遭的东西。”曲半青摇摇头,看向被冰花遏制的黑影,“这是你们位面的一种邪祟,可以撼动整座屋子的气运纳为己用,解决他们的办法就是吞噬。”
“我们位面?整座屋子?”宁知夏觉得脑内存有点不足,想起了萎靡不振的吊兰顿时有点心疼。
也不知道这盆温柔漂亮的家庭成员暗中嚼了多少黑辣条。
曲半青拍拍他脑袋:“你放心哦,虽然我还不知道是谁下了这种阴毒的禁制,奥德罗说只要把它们消灭就好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宁知夏竟不觉得意外,出那么多岔子,他不可能没有动作。
宁知夏顺着他目光看去,白如薄雾的月光倾泻满地。
妄图逃跑的黑影被冰花凝结,如不堪一击的冰雕碎得四分五裂。
奥德罗勾勾手指,许多乖顺的藤蔓像讨食般凑上前来围在他身前一米开外的位置,殷勤扭动的姿态看得胖橘小嘴一撇,嗤之以鼻地扭过头呼气。
现在冻住的黑影褪去了缠绕在周围的黑气,完全可以成为这些植物没有一点副作用的养分。
奥德罗若有所思地盯着藤蔓们,随手一挥,几块残肢抛向半空,被如游蛇般的藤蔓瞬间卷住。
藤蔓们:“嘎吱嘎吱……”
宁知夏与曲半青看得神情复杂,像是回忆起了小时候在古镇丢面包渣喂狗的场景。
宁知夏压低声音问:“所以,他让你动手?”
曲半青点点头,他也是听八卦的管理员说起过这位新任局长的往事,被奥德罗找到时心里还有点慌,如果不是这件事涉及到宁知夏与19号,他情愿躲着这类生物走。
“出于位面规则限制,就算奥德罗来自管理局也不能直接出手干预,但我可以,这样他就能以处理不同位面纠纷的理由插手,不然数量那么多,我一次性解决不完的。”
曲半青用尾巴勾起碎掉的餐具,耳边的小翅膀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本想在你回来之前搞定,结果没来得及不说,还弄得一团糟。”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收拾。”宁知夏很乐观地拉住曲半青手臂覆满黑甲的手,像小时候般晃了晃。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呜……”
曲半青漩涡似的眼瞳被感动得抖成绿色荷包蛋,他从来不敢想宁知夏看见自己原本面貌会是什么模样,倏地将手卡在他腋下提起来问道,“你真的不害怕我吗?一点也不吗?”
宁知夏猝不及防像个小孩般被人举着,嗫动着嘴唇一声不吭。
曲半青满眼紧张,骨骼尾巴咔咔咔地卷来卷去。
“你、你……”
宁知夏低头,晃了晃悬空的脚,忽然意识到,有个不容更改的事实残忍地摆在了面前。
他忽然仰着脸嚎啕大哭,“说好一起一七八,你怎么这么大一只啊呜呜呜!”
“啊不哭不哭,我、我还能变回去!”
曲半青顿时手忙脚乱,把他像抱玩偶般颠着哄,破烂不堪的房屋里霎时间闹作一团。
混乱中,藤蔓卷走了剩余的黑影残肢,角落处几只小猫亲昵地挨挤着一双长腿。
那人半倚在窗前,极度愉悦的眉眼笼罩在月光投射的阴影下。
他浑不在意期望上演的剧情出现了偏差,仿佛面前的景象看起来比青年被吓得仓皇逃窜更有意思。
奥德罗无声翘起嘴唇,露出一点雪亮的尖牙,浅色瞳孔专注地盯着还在晃脚丫的人类,喉咙里忽而滑过几声轻快的音节。
小猫们不明所以,翘着尾巴一起咕噜咕噜!
与此同时——
阴风沉沉的办公室里,兰华夫妇震惊地看着红布飘落在地,两行血泪从那尊慈眉善目的玉佛眼中缓缓渗出。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兰华老板娘充满难以置信地摇头,“那家店究竟是什么来头,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一定是哪里不对……一定是……”
黏稠的鲜血沿着额头滚落在地板,女人疯魔般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不断祈求那些带来财富的黑影出现。
“别磕了,他妈的快别磕了!”她的丈夫脸色惨白,拽住女人的手腕将她一把扯回来,哆哆嗦嗦地指着佛像,“你快看!”
“空了,空了,空了……”
一声声如咒语般的念喊,佛像的面容开始扭曲成幽深孔洞,只见硕大的白骨手爪从里面缓缓挤出,按在地毯漫无目标地开始摸索。
那对夫妻被吓得凄声尖叫,站起身争先恐后地逃向门口——
“噗嗤!”
滚烫的血花在白墙绽放,两具瞪圆眼睛的残尸像虫子般被身后的骨手压瘪在地……
“唔,下雨天好多小虫子都飞进来了。”
因为激烈的缠抖,解决完邪祟的尸体后屋里就和被炮轰过似的,宁知夏正准备战后重建,顺手拍死只小飞虫。
苔绿色的枝条叶片眼里有活,贴过来将脏东西扫开,温柔地贴青年手心蹭蹭。
“去去去。”
恢复人类形态的曲半青重拾恶毒后妈的自信,大鹏展翅赶开这些枝条,往宁知夏怀里丢了个扫把,“快些收拾,再耽搁时间真的要熬通宵了。”
“唔……”
宁度瑞拉抱着扫帚,把地上的碎瓷片扫得哗啦啦响,嘴里不满地嘀咕道,“还精灵呢,就不能施展点什么魔法给我一键复原吗?”
“一代版本一代神……”曲半青目光幽怨地说,“又不是我的主场,被削了行不?”
话音一落,吃饱了的藤蔓大摇大摆地游过来,直接卷走了他手上的吸尘器,叶片拨下启动按钮,缠住金属主杆来回滑动。
甚至扬起一根枝条,对碍事的两人挥了挥——玩去吧,你的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