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倒闭的乌有乡by安尼玛
安尼玛  发于:2024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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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音笑道:“大梦吃了吗,要不要给他拿点菜?”
小尼想起大梦对海音的成见,心里一阵难受。“不吃——我说大家都别吃了。”
张震威插嘴说:“先吃吧,要不一会儿谁都吃不下了。”
“讲什么呢你们?”
他们俩一坐下来就饥肠辘辘,先不管别的,拿起碗筷扒起饭来。小尼好久没来小饭桌,简直是恍如隔世,这才觉得在乌有乡吃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那天破晓之前的至暗时刻,他们穿着一身暗色衣服,安静地走到屎饭的门口。一群大男人,个个脸色发青,有的不停嚼着口香糖来缓解紧张。想象满屋子的老鼠,豆粒眼睛盯着人看,大家都有点毛骨悚然。
按照海音的建议,应该通知卫生部门前来消杀,可邬三元不同意:“他们会不会把大梦拘起来?”
“不会的,卫生部门不管这个。”
三元给他递眼色,海音立时明了,三元担心大梦一发飙,会把父辈们的秘事揭开,外人人多口杂,一发不可收拾。其他人都没法判断,张震威却是门儿清,“海音说得没错,不会影响……”
三元抱住他的肩膀,制止他说下去,“不会个球球!你公报私仇,就是想把大梦赶走。”
“我没有!”张震威百口难辩,他最怕老鼠,脑子一团混乱,伶牙俐齿全不管用了。
于是他们约好了,趁黑夜闯地下室,把那些老鼠一举歼灭!
海音洗完澡,光着脚走在温暖的房间里。在等待“行动”的夜晚,他们根本睡不着,三元说:“洗澡干嘛呢,老鼠最喜欢香香的身体,一会儿全爬你身上。”
“不用吓我,我不怕老鼠。”
“我也不怕,就是恶心。”
三元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桌上摊开的照片,海音从身后抱着他,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旧照片。你在找什么?”
“找大梦,那个叫黄培明的天才。”
“他在这,”海音指着小小的人头,“长得蛮可爱。如果我爸当年喜欢上他,从照片看挺合理。”
三元乐了:“我造谣你不爽,你倒是造上你爸的谣了。不可能是什么浪漫爱情故事,看照片就知道了,你爸爸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有一件事挺奇怪的,你爸爸的脸看得很清楚。”
“什么意思?我爸不配有一张脸了?”
海音想了想,“配不配,看是在谁的眼里了。”
“打什么哑谜?!”
“我在你妈妈的家里看过一些照片,照片里邬有义的脸全都模模糊糊,没一张是清晰的,”想到这,海音忍不住脸一红,正是因为这些模糊的脸,他才替换上三元的模样,从而产生心猿意马的联想。
三元笑道:“我妈那么讨厌邬有义,把他的脸全马赛克了?不对,她跟邬有义结婚吃了不少苦,但还是爱他的,我猜哈。”
“那时候是底片相机,拍摄技术好的话,是可以把其他人拍清楚,把一个人拍糊。如果摄影师很讨厌那个人。”
“讨厌邬有义?……不可能,他是老好人。”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你妈妈还没睡吧?”
三元硬着头皮,给母亲万悦宁打电话。答案难道近在眼前,随手就可以捞到?他不愿相信,他希望母亲不要接电话。可电话刚响了两声,母亲就接了。
万悦宁爽朗的声音道:“怎么了?又来问我借钱?”
“哎,我……我就是想你了,你儿子有那么功利吗?”三元怪惭愧的。
海音笑着把电话接过,“阿姨,是我海音。”“海音?哦,你跟三元一起呢。”“我们住一起了。”
三元差点呼吸停止。这通电话是要出柜吗?是海音设下的陷阱,逼迫他跟母亲公开关系吗?
母亲那边显然也很错愕,三元听不清她的回应,只是狠狠瞪着海音,希望他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们聊了几句,话题似乎慢慢远离“同居”的问题了。三元心想,他不特别怕跟母亲坦白,只是没必要冒这个险,给他们刚稳定下来的关系增加不安因素。他跟海音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呢……这都是未知数。
怔怔想着心事,就没专心听两人聊什么。只见海音的脸渐渐慎重起来,只是“嗯”“啊”地接话。这通电话聊了十几分钟,最后海音问三元,“阿姨问你有话跟她说吗?”
三元接过电话,“妈,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好……有海音在,我放心多了。”
“你也太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了吧,海音是迫害我的坏人。”
母亲那边笑了一下。那笑声悲凉,三元心里一酸,道:“妈,你哭了?”
“没有,好人坏人,都说不准。好吧,我真不想接你的电话,不是借钱,就是聊那些破事儿。我要睡觉了,晚安!”
“晚安。”那边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三元的目光转向海音。海音脱下眼镜,眯眼扫视这温暖舒适的房间。他在看这家老店,为它感到惋惜,为过去的错误而悲悯。这不是他和邬三元的罪,可他们继承了这些,也是有责任的吧?”
“这件事应该还有很多人知道,”他开口道,“至少鱼店的甄老儿是知道的,还有复兴中学的老教师、那些在这里长大的家长,只要我们去问,马上就知道答案。但我们都逃避了。”
“我是缩头乌龟,”三元坦诚道,“我到现在都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好了,你说吧,我准备好接受暴击。”
海音摸摸他的头:“又不是你的错,暴击个什么啊。等会儿我们去大梦家,我再告诉你。”
“为什么?”
“我怕你退缩。”
“我操!”
他们按时走出乌有乡。回头看一眼招牌,几个字样实在土气,像是老电影的布景。三元不由得想,等我下次见到这个招牌时,世界会变得怎样呢?他对即将发生的事已经有了预感。
他们几个男人集结在咖啡馆门口,彼此点了点头,缩着肩走进门里。
暗影重重,空气越来越冷,海音在三元耳边小声说:“大梦喜欢的是你母亲。”
“啊?他喜欢万悦宁?所以那些照片是他拍的,故意把我爸的脸拍糊。”
“对,都是他拍的。大梦那时候很小,想法难免会幼稚,大家也不愿意跟他玩。尤其是你父亲,邬有义最不喜欢他。”
“他们几个老是欺负他吧。”
“嗯,我爸也在小团体里面,小团体要有凝聚力,就要有个共同敌人。”
这一点三元感同身受,中学时他因为长得文秀,女孩儿特别喜欢跟他玩,他就长期被那些运动型男生排挤。他的心抽了抽:“可大梦他那么小……”
“你们俩咬什么耳朵?”张震威转过身,压低声音说。他的嘴唇发白,紧张地握着拳。
“你管我们!”三元也小声说。根本没必要压低声量,但他们仍像做贼一样谨慎,缓慢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逮住。
海音继续说,“那时候水塔还没封,学生都喜欢上去探险。我爸和你爸几个男孩子去玩了,大梦也跟着他们。”
三元手心发冷:“不用说了,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把大梦推进水井里的?”
“他自己下去的。”
他们慢慢走下楼,霉烂的味道越发的浓——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漏水泡过,楼道分外的潮湿,墙上还有些黑色的霉菌。番仔吞了口唾沫,“我为什么那么害怕?”
阿庚抱住他的肩膀,“我也很害怕。”番仔白了他一眼。阿庚说害怕,可脸上笑嘻嘻的,哪里有半点恐惧的样子?这壮硕的傻白甜!
三元是真的浑身冰冷。“他自己走下水塔?”
水塔有个铁梯直通蓄水池,直上直下,扶手锈迹斑斑,落脚处又细又滑。这都是三元的想象——每往下一步,就离光明越远。
“是的,他们几个男孩在顶上玩的时候,有人提议要冒险下水井看看。”
“一定是邬有义,他看热血漫画看上头了!”
“万悦宁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她只知道你爸爸第一个要下去。其他人全都不敢,海云天不可能冒这个险,水井很黑,掉下去不是玩的。”
“他妈的!”三元气急。
“嘘!”张震威和番仔一起回头。
“你们走你们的,”三元不耐烦道:“小心别掉下去。”
楼梯很安全,在复古壁灯下,甚至可以说是温馨祥和。可三元完全浸入了水塔的氛围里。井口大约只有两米直径,身体没入井里,眼前会出现光亮处残留的幻影,仿佛里面有很多移动的未知物。越往下,霉味就越是腥臭,可能确实有生物在里面腐烂了,或者有学生往里面撒尿,扔死动物。
正常人必然不会再向下走。可大梦——黄培明不在正常的状态里。邬有义提出要第一个下井里,黄培明却说:“我先下。”他的态度很坚决,这个输赢对他很重要。邬有义就嘲笑他说:“你手短脚短,握不住梯子,小心掉下去被蜘蛛啃了鸡几。”
黄培明只声不响,踏上了铁梯。这时候邬有义也害怕了,看一眼深不见底的井口,他只想打退堂鼓。
“大梦自己下去了,”海音说,“底下的情况,你可以想象到。”
三元完全能想象到,漆黑、肮脏、臭气熏天,“大梦为什么要逞强?他以为赢了邬有义,大家就会高看他吗?”
“男生群体就这样,”海音像一个社会心理学教授,“没必要的胜负常常改变一群人的命运。”
“大梦后来怎样了?”这次说话的是张震威。大家都停在阶梯间,倾听这段往事。
“他下去了好一阵子,突然传来了落水声。他们几个吓了一跳,大声喊他的名字。底下没有应答。他们很害怕,包括一直说要下去的邬有义,还有我爸爸,没有人敢下去看看。不知道谁提议:‘我们回家吧,’其他人同意了,然后他们一哄而散,跑回自己家里。”
“啊!居然不救人吗?”
“对,他们居然不救人。到了很晚,才有一个告诉了家长,报警叫来消防队,把大梦从水井救了上来。他的腿受了重伤,没有及时救治,又正当发育期,被诊断为永久畸形。这之后,他再也不能正常走路。”
楼梯间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番仔叹了一声,“也……也不能怪叔叔,是大梦……大梦自己要下去的……”
三元冷冷道:“海音说的故事,是我妈妈转告他的,我妈妈不在现场,当时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多半是邬有义海云天那帮人告诉她的。”
“没错,”海音不想美化现实,“有可能是他们根本没说真话。”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十几岁的孩子真的会对同学如此残酷吗?说不准,他们充满激情,也满是破坏欲。
张震威拍拍三元和海音的肩:“不管是他自己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叔叔们都在赎罪了。他们照顾了大梦大半辈子,不是完全没有良心。”
“大梦的大半辈子……”三元感到痛苦。
原来如此。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店,母亲为什么万分不愿但最后还是同意了,精明的海云天为什么肯签下25年便宜租约,以及邬有义常年照顾大梦,甚至自己也住在地下室——
原来一切并非出自于热爱、友谊、理想。或者不完全源自于此。

门霍地打开了,小尼的脸探出来,神情有些紧张。
三元走上前去,抱住了她。小尼奇道:“怎么了,你们的表情好像见了鬼!”
几个男的面面相觑,没有说话。小尼反而得安慰他们说:“很快就能解决了,邬三元,你振作一点嘛。”
邬三元惨淡地一笑,精神上确实振奋了一些。海音摸摸他的头,率先走了进去。大梦又醉酒了,歪头靠在椅子上沉睡,大侠警惕地立起耳朵,眼露出凶光。
三元凑近大梦,仔细端详这张老人脸。这人原来跟母亲同龄,那就是说刚五十多,其实年轻得很。正如海音说,大梦长得很俊秀,又有出众的脑子,如果没发生那件事,现在会过得很好吧?掉进水井后,他再也没出来过,即使父亲们成年后出于愧疚,一直在资助他,大梦已经落入深潭;他的地下室渐渐变得跟水塔底下一样,幽暗腐臭,爬着老鼠。
但三元想,大梦一直是在努力地过正常生活的,他的房间满是书,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个让人心情平静的所在,要不小尼也不会那么喜欢这里。他悉心地收养大侠,对福星街每个人都温和慈爱,是什么让他崩溃呢?
三元看向海音。
怪海音吗?怪他雇用了小尼,怪他招来了屎饭咖啡馆?还是怪大家都想挣更多钱?三元也会嫉妒海音这种游刃有余的有钱人,但在经济下行的痛苦里,完全不能苛责求存的欲望。咖啡馆的天花板漏水,大侠被抓狗的人打伤,这些不堪的事会在改变中发生,怪只怪他们都是受益者,很难注意到地下室的人在遭罪。
“让我来吧,”三元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口罩和厚棉手套。海音说:“我来。”阿庚说:“我也进去。”三元立即拦住阿庚,“房间不大,三个人太挤了,我跟海音两人进去。”
在那紧闭的房门前,他们做好防护,然后拧开门锁。他们和手电筒光一起走进屋里,然后迅速地关闭门。即使戴着口罩,臭味依然一阵阵地侵袭过来。“小心!”要不是海音拉住,邬三元就会被一个破凳子绊倒,摔在满是垃圾的地板上。
胡乱堆放的杂物在生锈霉烂,地上是腐臭的食物,他们给大梦带的面包和鸡蛋,打包的熏肉熟食,巧克力、蛋糕,给大侠的罐头……三元不愿仔细看。那些小东西听到声响了。不一会儿,三元就感到很多生物在快速走动,踩过他的脚,长长尾巴像虫爬过。手电筒光照处,一粒粒小眼睛在盯着他们。
它们不怕人——跟三元的噩梦里一样,都有红色的眼睛。
“我们现在就在水塔底下,”三元自嘲道,“我爸当年不敢下去,我子代父职,花木兰从军,代替我爸下来了。”
“少废话,”海音冷酷地扫视这恶劣的环境,“记得我们要干嘛吗?”
“记得。”他们立刻动起手来,把那些小眼睛当成圣诞灯饰。检查房间的情况,堵住所有的鼠洞,看有没有更恐怖的东西比如大蟒蛇。一开始劳作,恐惧恶心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们像是清理遗物的专业人员,把父亲留下的破烂打扫进垃圾堆。
他们出来时,浑身是汗,身上脏得不行。其他人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俩。大梦酒醒了,却像在梦里,怔怔看着这些人,不晓得他们来干什么。
三元和海音走近大梦,海音道:“对不起,我们擅闯民居了,但这房间是我爸租了给你住的,我有权利随时来看看。”
三元笑骂:“又是这一套,流氓逻辑!”
第二天,他们还是找了灭鼠公司来帮忙,用熏蒸的方法,在房间里喷了药剂,然后堵住门缝。房间里的老鼠洞已经被三元和海音全部堵住了,柜子和抽屉全部打开、衣服破布等摊开在地,物理上这些老鼠无处可躲。
里面的状况想必非常惨烈,外面却听不到半点声息。大梦坐在破沙发里,死死盯住房门。他对所有人怀着恨意,尤其是海音,海音只要一靠近,他就发出呲呲的声响,就像动物在赶走威胁。
杀死老鼠很容易,可是对人心却毫无办法。海音只能离开那间房,把烂摊子全部交给张震威。
他走到地面,左右张望。屎饭今天依然高朋满座,长长的街道,停着许多汽车。在路的尽头,水塔的垃圾清除了之后,绿地上的植物和小矮树也都拔除了。放眼看去,后面是破旧小楼房和马路,那楼房也是要拆的,一路拆过去,一路拆过去……
他有一种迷路的感觉,两边都通了的福星街,消失在他的地理座标里。但这正是他所求的,正是对他有利的。“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他爸又在教训他,“磨磨唧唧的你又不是女人!”
海音一笑,把脑子里的父亲扫走。
他现在就要去找邬三元。而邬三元呢,也在乌有乡的门口等着他。
不对,邬三元只是坐在门口罢了,他每天都这样。今天邬三元又把墨镜戴上了,可能正在打盹儿呢。
海音蹲在他跟前,拍拍他的脸,“邬三元!”
“嗨,海老板,今天有什么帮衬?”
“还是老样子,你什么时候把店还给我?”
三元扶了扶墨镜,“你要收回这家店,从我尸体上过吧!”
海音笑了,凑上前,抱住了他。三元很想哭,只是他的人设不是个软弱的人——起码表面上不是;他应该是那个死鸭子嘴硬、对任何踩过线的都操他大爷的人啊。
眼泪终是滑出眼眶,从墨镜底下流淌。
所有的坚守都没有意义了,这家店,乌有乡,这么超凡脱俗的名字,这么牛逼哄哄的遗世独立,原来是因为一个罪孽才得以存在。父亲守着这个水塔,天天看着灰暗色的可怖水井,心理活动是怎样呢?
三元不敢想,他怕真的会继承邬有义的痛苦。“我把店还给你,”邬三元万念俱灰,“这家店脏死了,我不想要了。”
海音脸上毫无波澜:“真的?你对这家店完全没有感情吗?”
“不是,”三元擦了把眼泪,却管不住呜咽,“我刚发现,我很爱乌有乡,爱这条烂街,爱那帮闹哄哄的崽子,除了漫画之外,我他妈什么都爱。”
“那我仔细想想,”海音这么说,真的安静地思考起来。过了半晌,他说:
“那这家店我先不收回去,我给你两年的时间,你加把劲,把这家店好好经营起来。如果你的钱不够,我可以考虑入股。”
“咦,不对!”三元把墨镜退到鼻子上,盯着海音说:“你是坏房东啊,怎么可以做这种好人好事!”
“原因有三个,”海音认真地分析起来,“第一,你这家店还是有潜力的,这一年你做了好些事,有些失败了,也有很多成功的,以后会吸引很多人来这条街。”
没想到海音居然认同他,三元泪水未干道:“那必须的。”
“第二,我是想把店搬来福星街,但蒙小姐不赞同,她是我的合伙人,我得尊重她的意见。我们在复兴路做出了名堂,如果房租不涨,还是能赚钱的。”
三元叹道:“你们何止做出名堂,一天流水上万,不明白你焦虑个什么。”
“邬三元,你做了几年老板,还是那么天真烂漫,”海音笑道,“我的资金紧张得很,如果要投资你的店,我就把我的车卖了。反正被砸成这样,再不卖以后更卖不上好价。”
邬三元暗中伸舌头。
“本来我要帮我爸筹钱做生产线,现在算了吧!他们上一代的事,我不想管了,”海音站起来,“第三个,我原谅你了。”
“你原谅我个什么啊?”三元露出个挑衅的眼神,“啊,因为我骗你我们俩爹的秘密恋情。”
“这事我真的很过不去,你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对不起,现在你想开了,原谅我了?”
“嗯,”海音看着不存在的水塔,“我宁愿你编造的是事实。他们是因为相爱,才会有这家店,而不是因为他们是同谋,是杀人的共犯。”
三元伤感地笑着:“对啊,宁愿是因为爱。这家店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这家店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是海音听到最好的一句话了。
海音侧过脸,就见三元站在他跟前,再不是那副嬉皮笑脸,“海老板,这家店我会好好做下去,你的眼光忒好,乌有乡赚不了大钱,但它会在这里立下去,成为福星街最大的名牌。现在正式邀请你入股,您意下如何?”
海音跟他握握手:“成交。”
你回到福星街,是水塔被拆除的两个月后。冬天降临了,秋天的萧索气氛尽去,路上的空气冷冽清新,让人头脑清醒。
你走进福星街,带着一种心理预期,猜测老街必然换了一副模样。它的发展潜能被看见了,势必有很多嗅觉敏感、经济仍有实力的人,会先来占个位置。不久以后,房租会涨,那些老店还能生存吗?这是两面刀,贫穷伤人,富裕也伤人。
然而一切还未发生。福星街还是老样子,卖煎饼的一边问“要不要加肠”,一边用余光看电视剧,只是增加了巧克力香蕉和草莓奶油的选项,招牌写着“中国人自己的可丽饼”。
那家韩国咖啡馆真火啊,门口开始排队了,你完全不明白他们成功的原因,难道真的因为“韩国人从来不睡觉”的终极勤奋?旁边的理发店也有客人在等待,理发师只有一人忙活着。理发店门口又立上了“学生剪发20元,老人免费”的招牌。
你有个感想,如果这条街有家店会长长久久,必然是这家理发店。
一条野狗冲你呲牙,你吓得退了几步。定睛看,这不是那只漂亮的金毛吗?它很瘦,一只瞎眼上仿佛贴着一只肉虫。那个化了妆的男服务员走了出来,给它拿了一碗吃食,“大侠,晚餐是你喜欢的排骨。”狗凶恶地吠了几声,男服务员也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哈哈一笑,然后转身回去咖啡馆里。
行人好像都不怕这只狗,你也不好意思显得太怂。于是你不动声色地绕开他,走回在彩票站。你想等到这只狗离开后再继续走。
“年轻人,看你面相清奇,身手敏捷,肯定很喜欢漫画。来看看我这里卖的日谷盲盒呗,限量版!开出稀有款的话,分分钟可以卖到10万以上。”
虽然你的主编说,这家店从来没开出过超过100元的奖,你还是买了,在你心目中,这条街算是个漫画圣地,贡献点也是应该的。
对面那个水族馆老板叫你:“喂年轻人,你的打架鱼死了吗?”
你全身一震,口吃道:“死……死了。”这种鱼特别难养,第五天就翻肚皮了,你冲进马桶里,感到蛮可惜的。你怕被老板骂。可甄老儿没有再说话,只是挥着手中的渔网,就像空中飞着看不见的蝴蝶。
你笑眯眯过去搭讪:“老板,近来生意可好?”
“好,挺好,”接着他突然愤怒起来,指着马路说:“就是进来的车太多了!喷着臭气,熏死了我好几只罗汉鱼。你说我找谁赔偿去?”
你跟着一起骂:“你可太不容易了,那些车主忒没公德心。”
“要我说这条路就该封,不让车子走。”
“封了好,人走的地儿都没了。”
可你们都知道这是痴人说梦。甄老儿抬起网,指向消失的水塔,然后又放下。这之后他再不说话了。你听说过这家店是他的产权,以后一卖,可值老鼻子钱了。但他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想跟他说说卖房的好前景,终究不敢开口。
继续往下走,原来有些店已经关门大吉了。那家叫猪笼草的奶茶店店门紧闭,之前白天也很少开门,现在连牌子都卸下来了,斜斜靠在墙边。你见到那位娇小的店主,正在把设备和锅碗瓢盆放进箱子里。
听说由于有巨多咖啡馆奶茶店倒闭,二手设备别说没地儿卖,根本就没地儿放。却见她把箱子摞在推车,慢悠悠推出店门,向乌有乡走去。经过时,她对你一笑:“你好呀,吃了吗?”
“没呢?”你心情好了起来,虽然她的意思不是请你吃饭,“你要搬去哪里?”
“我不干了,现在做打工仔。这些东西留给邬三元。”
“他要做奶茶吗?”
“反正他看店也是闲着,随手卖奶茶好啦。”
“也是,多一份收入。”
这里是学生们最喜欢的聚集地,比起赚钱,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有地可去。这里的学生能坐在书架下看漫画,喝着很甜很垃圾的奶茶,也算是理想的庇护所了。你想到了一个词,安全屋,不管外面怎么变,童年的安全感对几个世代的人来说都一样。
她走进了漫画店里,于是你转身去水果店。水果店很空,泡沫箱和木箱子堆放得井井有条,想必是因为这个店主很怕老鼠,所以把卫生搞得非常仔细。可是墙上的神龛没了,挂着的丈夫和女儿的照片被收了起来。
店主招呼道:“这次买啥呢?”
“我……”
“这儿啥都没了,”她抢着说,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要关店了。”
“你不干了?”
“干,回老家干,这里有老鼠,不能待人。”
“我感觉可能是因为天气潮热,碰巧有一两只,如果真有一大群老鼠,不会只有你一家看到。”
真真姐抖了抖一个大蛇皮袋,拿出好几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你帮衬过我好几次,这给你!当是回馈老客人。”
你赶紧拒绝,“这不合适,你留着吃,留着自己吃。”
她一笑:“我一个都舍不得吃,那么好的东西,要是我孩子在就好了。他们说啥保质期短,我觉得没啥事,糖多的东西不爱坏。”
你接了过来。从包装看,放在进口超市能卖七八十一盒,但看保质期已经过了三四个月。难怪老鼠喜欢这里,要他是鼠老大,也喜欢拖家带口来这里吃甜品大餐。
她的样子很平和,不像上次见到那么惊慌凌乱了,她的恐惧或许不是因为老鼠;而现在她的平静也不是因为老鼠。而是她终于做了决定,松了一大口气。
然后她从箱子里搬出一个大蜜瓜。“这可是好东西,帮姐一个忙,拿去对面邬三元家,就说姐请他们吃的水果。”
“嗯好。”你没什么可以买了,感到很空虚,还好有这么个大瓜拿在手上,缓解了尴尬。“再见,祝你新店生意兴隆,赚大钱!”
她眯着眼笑,不答话。
你走进乌有乡,几双眼睛一起抬起。这群人围着桌子,看样子正在准备开饭呢。你刚要开口,理发师从你身边擦身而过,摩拳擦掌道:“我吃个鸡腿就走,今天客人老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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