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仲是克制之人,但听到云皇褒奖他时总忍不住耳廓通红。
云皇不比晋幽帝子嗣昌盛,膝下只有三子,云仲排在中间,比之嫡长子无权,比之幼弟无宠,生母出身也平平,致使他从小到大始终地位尴尬。
既生皇室,九五只有一步之遥,他怎甘心庸碌一生,将项上人头与荣华富贵交给来日虚无缥缈的皇家手足情谊?
来晋国长洛为质是云仲自己主动请缨,他在云国朝堂已无更多的前进空间,不如效仿云皇少年时的路,博多几分青眼。若能完成云皇吞并晋国的雄心壮志,他日回国,他也能以功臣之身,挣几分夺嫡的声望势力。
退一步讲,就算、就算他得不到梦寐以求的皇位,至少也能得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几分垂青。
那也不失为深厚的收获。
自飞雀一年前梁太妃毒害天泽宫的事爆发,梁奇烽对高骊失信,便试探着接触云国人。
云仲与谢红泪私交甚密,谢红泪巴不得晋国分崩离析,便将自己的枕边客梁千业引荐到云仲这来。
梁千业在外是大名鼎鼎的梁家二把手梁三郎,深受梁奇烽倚重,有他入局,梁奇烽逐渐打消顾虑,准备走当初宋家的路,与云国人合作,弑君扶持自己本家出来的高沅为傀儡帝。
梁奇烽弑君的心情,在飞雀一年的春猎后更甚。彼时他不仅想令高骊死,还十分迫切地想暗杀帝侍谢漆,只是自那之后谢漆消失,便暂且按下不表。
云仲舌灿莲花,深谙政治要领,不住派出人手帮梁奇烽干脏活,逐步蚕食梁奇烽的心防。为了让梁奇烽大胆地和他们通商烟草,云仲不惜自己吸食云霄烟,吸成个无烟不欢的瘾君子,向梁奇烽展示烟草在云国的巨大商机。
梁奇烽骨子里是斤斤计较的商客,没有商人能拒绝眼前的利益。
飞雀一年时,云国便与梁家在东境线上偷摸通商,用真金白银向梁家购入了不少烟草。梁家尝到甜头,第二年豪赌,尽情投入。
至此,今飞雀二年,晋国东境为首,涵盖东北、东南、西南三线,豪横地拓土种烟,预备与云国交换钱财。
云国反悔不购,就是要令晋国今年面临粮草危机。
晋国眼下内忧外患的局面是云仲花费两年时间打造的。
现在他只等云皇冬季发兵,用他们本国的破军炮轰开晋国的大门,践行云皇一统中原的大业。
听墨牙转达云皇对他的褒奖,云仲不敢得意忘形,立即忍住欣喜推辞:“父皇折煞儿臣,是梁奇烽主动上门,儿臣只是加以利用。梁家烟草之事,儿臣更不敢居功,是父皇御下有方,云国庙堂百官齐力铸造的结果。”
墨牙仍在看走向刑场的高骊:“二公子谦虚。”
云仲畅想的未来甚壮丽,又殷切低问:“今已十月末,不知父皇可有向统领透露进军的确切时日?届时可还需要仲略尽薄力?仲在长洛两年,还能作为内应,为父皇充当马前卒。”
但话虽如此,假如云国真攻打晋国,他留在长洛必是人质。云仲这么问,也是存了念想,希望两国交锋时,云皇会令武功高强的墨牙带他返回家国。
墨牙听出了他的意思,侧首看了他一眼,语气有所缓和:“陛下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契机,一个能名正言顺向晋国发兵的理由。待契机到,卑职将带二公子走。”
云仲被突如其来的美梦成真震住了,脑子因激动而转不动:“统领可知道是什么契机?”
“或许就在今日。”
云仲:“当真?!”
此时,高骊在刑场上的话传扬八方。
墨牙瞳孔微微放大:“看来,晋帝决然要走睿王和高盛的路。”
伴随着宣言,刑台路骤然爆发冲天的欢呼,退居三街两边的万民振臂高喊“陛下”,语无伦次地喊着高盛和高骊的名字,前头对世家的怨怒悲愤骤然被点燃转化成了高昂的振奋。
墨牙低头看了眼刑台路上人头攒动、情绪疯涨的民众,猛然转头看向云仲:“二公子,不是或许,契机必须在今日了,不然迟则生变,请您配合卑职,正如遵从陛下。”
云仲的情绪大落大起,前一秒还在忌惮骤然收割人心的晋帝,这一瞬就又被墨牙的话挑起了热血:“好,统领要我怎么配合,仲万死不辞!”
墨牙听到这话时掀起眼皮,沉静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不掺杂一丝感情。
云仲沉浸在云国铁蹄踏破晋国的幻想里,急剧亢奋的热血淹没了诸多理智,任由墨牙抓过他的手带他走下酒楼。
此时酒楼内外,街道左右,几乎都被平民塞满了,无数人摩肩擦踵,惊人的高呼剐蹭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仿佛周围人人是手足兄弟,仿佛世家末日就在当下,群体的激昂加倍影响和反弹,使欢呼像癫狂,亢奋像失智。
墨牙抓着云仲挤进人群当中,民众们挥舞着手臂向刑场的方向挤压前进,不断高呼着陛下万岁,北境军维护着街道秩序,从街头和街尾疏散人群,但连日亢奋的万民被点燃后很难冷却,他们朝前奔涌着,要向高台上的皇帝朝拜。
云仲被迫挤进人群当中,被这山呼万岁震得头皮发麻,心中不住权衡利弊,自古两国交战靠天时地利人和,最后一条更重,和人心所向的君王对战,即便赢了当下,也难赢后世百代的传颂。
和当初发动韩宋云狄门不同,彼时幽帝丧尽人心,整个长洛一如散沙,现在他们云国要攻打的是众望所归的新晋国,他们要怎样占尽道统上的大义呢……
云仲的思绪忽然被墨牙的一按一推打断。
他直觉不对想抬起手,却讶然意识到动弹不得。
他被墨牙封住了穴位,僵直在了这疯狂向前的汹涌人潮里。
云仲听见墨牙冷酷的低声:“您就是我们发兵的契机。”
墨牙被云皇钦点赶来云仲身边,为的就是这个契机。
云皇要让他在长洛为质的亲儿子死于晋国人之手,最好惨死。
他将在亲儿子的尸骨之上恸诉晋国,以为人父母皆有的舐犊之情做悲愤的道德大旗,以一个冠冕堂皇的人父身份发起举国复仇之兵。
今天十月二十八,正是好天气,宣战吉日。
“是……我皇兄命令你的?”
“是您父皇。”墨牙打破云仲的最后一丝人伦幻想,把他推摁进了向前蠕动的汹涌人群中。
云仲僵直地摔进人群中央,顷刻之间,无数平民的腿脚踩过了他的身躯。
“不必万死,一死足矣,二殿下,您安心去吧。”
飞雀二年十一月初一,云皇以爱子惨死于长洛为由,发兵越过云晋边境。
晋国都长洛刚平内乱,扬旗向东,军心暴涨,自愿参军者不计其数,誓与云贼不死不休。
北境军披坚执锐,负千万人众望,携旧日长洛血泪,托来日昌平所愿。
为首晋帝高骊亲征。
长空万里,至死方休。
飞雀二年十一月开始,晋国举国投入战事。
谢漆跟在北境军队伍后相送三十里,目送浩荡军队远去,随后掉转马头回了霜刃阁。
霜刃阁内里也有不小的2十有八九。
方贝贝背着奄奄一息的许开仁回来,于公于私都不是坏事,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高沅那厮竟然跟着方贝贝,长夜策马追到霜刃阁本部来!
方师父带着影奴们清剿追到本部的梁家暗卫时,意外发现追得剩下半条命的邺王殿下也在队伍里,方师父一刀差点收不住削掉他脑袋,吓得老脸失色。
趁着天色未明,他赶紧把高沅捆起来关进牢房了。
方贝贝只顾着救治许开仁,都不知道自己刚背弃的主子就关在不远处。
谢漆快马回山腹,刚穿过机关墙进了本部,就发现方师父正在入口蹲守着,一见他来脸上愁容才消解。
“阁主!我知道这几天你在长洛忙得像个陀螺,阁里传给你的信你可看了?”
“看了。”谢漆揉着后颈走进来,“都这时候了,竟然还能有意外收获,许开仁怎么样?”
“命大得很,后心中了箭,没擦到要害,这几天医师在治他。”方师父紧跟着他,碎碎叨叨地把方贝贝讲述的东西掰扯给谢漆听,各境世家贩人的卷轴,以及东境梁家贩烟的猜想始末,无一巨细。
谢漆走向牢房的脚步略有停顿,揉着后颈的指节不时作响:“世族做事,真是不同凡响。”
方师父问道:“皇帝出征,要是和云国的这场仗打持久了,按许开仁设想的,军粮到后头会不会补不上?”
谢漆放下手,眼底泛起了戾气:“事从梁家起,就是让他们吐,也得把该有的军粮给我吐出来。”
说话间他们一起到了霜刃阁的牢房,方师父开了牢门的锁,谢漆大踏步进去,看也不看便是一脚踹过去。
方师父:“!”
牢房里的人被踢得猝不及防,飞起摔在地上,刚挣扎着想爬起来,后颈就被谢漆踩住了。
“高沅?不许抬头,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方师父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身戾气的谢漆,又看看被他踩在脚下抽搐的高沅:“……”
这可是皇室血脉,正儿八经的先帝第九子邺王啊。
高沅被踩得脸着地,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脸贴着茅草大喘气:“玄漆、玄漆……”
谢漆站在牢房的昏暗角落,眼睛只停在高沅头顶三寸外的地面。
上次在文清宫的暗室里,他见了高瑱的脸,脑子里就想起了一通荒诞怪异的记忆,他直觉要是见了高沅,或许那段荒诞的,仿佛异世的记忆便会被补全逻辑。
但眼下他不想在自己的记忆上耗费时间和分散注意力。
“你千里迢迢追着方贝贝,不惜追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许开仁查到的梁氏罪行都属实?”
谢漆脚上踩的力道重,心中无端喷涌着憎恶,自己都不甚清楚恨意从何而来。
“谁管那姓许的……”高沅在他脚下呼吸急促,似哭似笑,“我就是来赌一把,赌绛贝真会不要命地逃回霜刃阁,我豁去性命追过来,不过是为了再见你一面……”
谢漆皱紧眉头。
高沅带着些许抽噎颠来倒去地说想看清楚他的脸,说得莫名像是他们曾经有过什么似的,听得谢漆脸上寒意更重,弯腰摘去了他发髻玉冠,再重重碾了他两脚便转身离开牢房。
方师父忙善后地拎起喘不上气的高沅察看好赖,谁知刚才还卑微得像条狗似的高沅这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吼他:“尔等老贼,安敢关押本王,快放本王出去,还能饶你半条狗命!”
方师父嘶气:“邺王殿下,你身体本来就天生不足,那夜跟着策马千里已经支撑不住了,少发火动怒,不然病来如山倒,后头有你好受的。”
高沅毫不领情,一味凶神恶煞地怒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方师父见状也不触霉头,麻利地起来锁好牢门,一溜烟跑去找谢漆。
谢漆此时去了方贝贝的住处,许开仁刚醒过来倚在床边虚弱地喝药,就被谢漆逮着仔细询问东境的事宜。
“梁氏罪行,耸人听闻。”许开仁也不觉唐突,咳嗽着一一回答,“与云国通商烟草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眼下我们真和云国开战了,东境的世家旁支一定着急销毁烟草,谢阁主你可有人手随同陛下出征?届时——”
“明白,届时我会令军中影奴盯紧东境的世族,抓个正形,肃清陛下的后方。”
“如此甚好,敢问陛下可有带上唐维大人出征?”
“有。”
“合情合理,唐大人早年便是北境军师,只是眼下内阁少了唐维大人的话——”
“你的同盟在顶着。”
许开仁又是一声“甚好”,随即放心地晕过去了。
方贝贝顶着双熊猫眼去搀扶许开仁歪下来的半边身体,谢漆拔腿就想去下一处,但被一旁的医师抓住了手,死活都要诊过他的脉象再放他走。
“长洛有神医诊我脉象,不用担心我。”谢漆谢了医师的关怀,揉着后颈快步离开,要去之前炼出破军炮的炼剑炉,方师父不放心地紧跟着,然而还没说话就被谢漆噼里啪啦的输出打断了。
“阁老,当日云仲一死,云国人趁着混乱迅速离开了长洛,高琪和罗海也紧跟着消失了踪迹,极可能成了云国人的人质。陛下出征匆忙,我让罗阁老跟着去了。”谢漆走路与说话都飞快,“战场凶险,若是罗阁老出了事,您到时别迁怒我。”
方师父肃然:“为国征战不比别的强?就算那老木头真回不来,我也为他高兴。”
谢漆刹住脚步,侧首看了他一眼:“阁老,若是战事胶着太久,也许您也需要前往沙场,生死安危轮到自己时,您也会这么想吗?”
方师父大笑:“为国捐躯岂不快哉?”
谢漆转过头,唇线绷直:“捐躯不死才幸哉。”
来到炼剑炉,霜刃阁的匠师们都在,围着各炉子测算,谢漆戴上铁手套一起丈量,询问没有青琉矿的前提下,还能不能研制其他种类的破军炮。
匠师们顶着熬了几宿的红眼睛郑重道:“阁主,我们需要时间,需要很多次试错。”
“你们人少,阁里学枢机的弟子也一并过来搭把手吧,战时无长幼师徒。”谢漆又问起其他,“当初炼破军炮时炸了一个炉子,重建回来了吗?”
匠师抱歉地摇头:“剑炉比破军炮还难造,需要更多陨铁材、更长人力时间,阁主放心,我们现在会加倍小心,力争不再损耗剑炉。”
谢漆点过头,忙完抽身出来,刚走到无人处就拽住方师父追问:“阁老,当日高沅和梁家暗卫追着贝贝来,之后你可有把追踪到霜刃阁门口的人全部处理干净?真的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了?”
方师父被整得有些紧张:“干净了,只有邺王不能乱动,遂捆进来了。你是怕本部的位置暴露?”
谢漆眉眼间的郁色重了几分:“陛下出征,不缺前赴后继的将士兵卒,缺军粮器甲,尤其是破军炮,云国的破军炮本来就比晋国研制早、数量多,这对我们不利。国中有能力再补破军炮的只有吴攸的枢机部和阁里的剑炉,吴家一旦不愿充备破军炮,霜刃阁的剑炉就是重中之重的战时军备。这里不能暴露,不能损毁,我们以前是世家的附属,但现在我们和他们已经是彻底的敌对。”
方师父很快明白:“你的意思是,皇帝与云国一战,霜刃阁和世家也有一战?”
“韩家有谢如月做掣肘,梁家有高沅在这里为质,吴家说不好……”谢漆掐了把后颈,“我先回宫城,这里您守好了,还有许开仁,阁里的事一天传给我一次,我短期内不回来了。”
说着他又风一样地走了,方师父边提起轻功追边在后面大喊“保重身体”,却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毕竟他还有一只耳朵因伤听不见。
谢漆策马回长洛,北境军上午出征,眼下东区便少了许多人,但群情还处于激奋当中。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晋国必胜。
谢漆也相信,不太信晋国,信的是君主。他的君主去替万民讨韩宋云狄门之夜的血债,去守四分五裂的江山,他也想背上一捆刀跟着去与子同袍,但他得优先替君主肃清后方。他去做万人的矛,他得做他一人的盾。
晋云之战未定前,所有世家都不许给他的君主拖后腿。
谢漆策马先去了东区的六里巷,那里是另一批影奴们潜伏的安全据地,那位神医就被护在深巷旧房里。
神医一早就有影奴们在暗中盯梢保护,刑场冒充张忘的那一天,老人家便被影奴们强硬地护送到地盘里。神医起初还不明所以,待在暗处亲眼看到有暗卫带刀杀到,才意识到这一回真有人要杀他灭口了。
神医当天下午就听到了沸腾的刑场“张忘”传奇,才明白了是什么缘由让权贵们派人来灭口。
谢漆一进旧房里,就看见一个把药杵捣得邦邦响的发脾气小老头。
小老头看见他来,胡子飞得更高了:“你小子,你小子!”
谢漆不由分说地过去,坐在台阶下向板凳上的神医伸出手,先卖了惨:“神医,我身上烟毒发作,难受得很,您医者仁心,求您救救竖子。”
神医被这可怜语气弄得楞了楞,定睛端详他脸色,又动了恻隐之心,骂骂咧咧地腾出左手去诊他的脉象:“发作时哪里难受?”
谢漆却谈起了别的:“神医,两年前的七月七之夜,关于梅念儿的事,您之前不想惹祸上身便语焉不详地遮掩过去,现在事已暴露,个中细节能否给个详解?”
神医吹胡子瞪他,谢漆又露出了恳求的神情,配合着他那不见血色的脸和熬得通红的双眼,怎么看怎么病弱可怜。神医向来刀子嘴豆腐心,另一手放弃摆弄药杵,抬起来呼了谢漆发顶两下,末了长嗟短叹。
既然事已捅破,神医再不愿蹚浑水也只能被迫站队了。
“不错,老夫承认,两年前那个七月七之夜,先太子妃梅念儿没有葬身火海,而是被那张忘拼死保护着逃到了吴家府上。当时太子妃的情况糟糕透顶,她中了毒,腹中骨肉才三个月,要不是我使尽医术,当夜太子妃就一尸两命了。”
“张忘也是我救过来的,她那一身伤重得难以想象,要不是经脉强健,意志刚毅,也是在当夜就得一命呜呼的。”神医摸了把胡子,“那天晚上太子妃和张忘的病榻是相挨着的,两人紧握着手,我一人医治一双,医术是我的,但求生的力气是她们给予对方的。”
谢漆想问的是别的:“那么太子妃生产时也是您在医治的?”
神医摇头:“太子妃产子当天,老夫不是接生的,只是预备着的急救医者,我也从来没有把过那位遗腹子皇孙的脉象——换句话说,那孩子到底有没有生下来,我都不确定。吴世子说不准也会使一把狸猫换太子的手段嘛。”
谢漆默了默,笃定地摇头:“那孩子一定活了下来。吴攸要扶持的是高盛这个人、以及他的另一个生命,如果那孩子没有存活,他没准会直截了当地转头扶持高骊,或者自己篡位改朝。但是照您这么说,神医你其实不确定那孩子是男是女?”
“确实不知道。”
谢漆轻笑:“他藏得可真仔细啊……”
神医诊着他的脉象,皱着眉随口地接话:“吴世子他娘可是大长公主,半个高家人,姓高的骨子里有几个正常的。”
谢漆收了笑意,正色道:“我陛下便很正常。”
神医无语地抬起眼皮看他,十分无语。
第143章
谢漆没太多时间耽搁,原想问完事便回宫城,岂料神医趁着他寻思着事掏出银针扎了他几处穴位,困意瞬时铺天盖地,谢漆一个猝不及防,没一会便倒头陷入昏睡。
清醒时一直想着送征的人,梦里便也全是高骊二字。
不知是否忧虑过度,他前一刻还在梦里回顾高骊炸着卷毛低头的模样,下一刻忽然就见他提着长/枪伫立尸山血海。
谢漆趟过累累白骨与凝固血河,赶到他身边抓住那杆裹在血浆里的长/枪,呼喊“高骊”他不听,喊了一声“陛下”,却得到低头注目而来的血蓝眼睛。
谢漆被那眼中的茫然刺痛,松开枪身去握他的手:“不用再杀了,回家了。”
握住的温度一反过去的灼热变成冰冷。
高骊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机械如木偶地钉在原地:“朕早就没有家了。”
谢漆冷汗潺潺地睁开眼,急喘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费力地歪头一看,只见手里死死握着神医的冷药杵。
……原来是把个冷疙瘩当成了梦里高骊的手。
“这么快就醒了?”神医的声音由远及近,正拿着东西从门外进来,“发完汗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谢漆说不出话,有些惊恐地看着神医拿着一大卷新银针走来。
神医提溜猫崽一般摁住谢漆,三下五除二地施上最后一轮针,谢漆经脉中的血气被强行捋顺,咳得撕心裂肺,血沫溅了一地。
“窟窿一样的身体。”神医收回了一把废掉的泛黑银针给谢漆看,“老夫快要奔花甲之年的岁数,身体还比你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得劲。”
谢漆被扎得阴影颇重,但左耳忽然听到了些声响,便咳着道谢和问注意事宜,再一看天色,竟是已到入夜。
神医叨叨数落着整理给谢漆的药物:“老夫白发人送了很多黑发人,你小子怎么也得争气点吧?至少也得在想想你那大块头陛下,好歹别走他前头。”
谢漆起身擦汗的动作顿了顿,也不知安静地想了些什么,半晌认真地点了头:“神医,您也保重。待时局安稳,您若想继续开张医馆,新房子便交给我们来盖,届时我还想介绍几个霜刃阁里的老人给您做朋友。”
神医大吃一惊:“哟喝!男的女的?霜刃阁里的影奴还有活到老的?”
“有,不多,都是些乐天或木讷的老头。”谢漆收好药,抬头向神医轻笑,“神医,抱歉,战事刚开始一天,晚辈就迫不及待地等它结束了。”
神医那张碎嘴子难得的安静下来,神情柔和又复杂起来,片刻后才笑了。
“等待结束到底是因为有个开始。这世间要是能有止戈不战的一天,那就好喽。”
谢漆在夜里回到了宫城。
高骊出征时当着送行万人的面,大张旗鼓地把皇帝玉印交到了他手上,特授他以霜刃阁阁主身份进内阁、住天泽宫,朝官脸绿,庶族却高呼拥护。
刑场谢如月和假张忘的嘶鸣,加之高盛旧誉高骊明护的影响,霜刃阁在民间的风评一夜急转,由坏变好,由憎转共情与怜悯。其中也不是没有杂音,有人特地抓着谢漆和高骊的旧日关系大作文章,大意是要抓着皇帝与娈宠的嫌疑发起道统抨击。
谁知道民间有不少人得知他就是此前的皇帝近侍后更加兴奋。
谢漆到此时才知道东区盛行了近两年的情爱话本,主角是冒名的他和高骊。
在话本中,皇帝与近侍千回百转、千疮百孔的悲戚禁忌之情赚了不少看官的金豆子,尤其是女子,极具煽动性的煽情话本和通俗直观的说书比张贴的官方教条更清晰,更具人情,更受喜爱。占据民心高地是其一。
如今的庶族彻底和世族耗上了对立,不用文人煽动,他们只认准一条死理。
唯有先太子与现皇帝是可期待之人。这是其二。
就算现皇帝喜欢个男人又如何?
那该死的先帝好女色大行采花,民间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充入宫中为奴为婢,民间女郎稀少,打光棍的贫民数不胜数。
当今皇帝喜欢他的近侍而不好女色,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联想和雀跃。这是其三。
认为帝侍之恋会令万民震怒违背人伦的,是那些左拥右抱,什么都有的老爷少爷们。
但谢漆也不认为民心和舆情能触底反弹到现在的利他局势,原以为是唐维事先在民间埋下了基石,顺着舆情搜背后脉络时,却意外扯出了别的派系。
以明面上的起居郎薛成玉为首的太学正统文士集团。
中原浩浩汤汤千年历,政统与道统双线交织,太学便算是最鲜活的道统象征之一。只是自晋国朝堂为世家覆盖,太学中的文官史官便也都是世族中人。
谢漆以为只有寒门文人拥护高骊,如今再看,才明白此前舞弊案中,为何只有礼部被推到台前,而太学隐身在幕后。
一进宫城,谢漆长驱直入不遇关卡,顺利地回到了天泽宫。
主殿如今没有了主人,谢漆先去了不远处的侧卫室,那里是他从前当职的下榻地,现在安置着养伤的谢如月。
谢漆一进侧卫室,便看到顶着一头短发的谢如月坐在床边,握着坠重物的长刀练臂力。
听到声响,谢如月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缠满绷带的脸,只有眼鼻嘴巴空着,可怜又滑稽:“大人!”
谢漆走近去坐在他不远处,只是注视了他一会,谢如月裹在绷带里的眼睛便憋出了满眶的泪。
“伤口疼不疼?喉咙受了别人的毒,先别急着说话,摇头点头就好了。”
谢如月忙摇头,到底忍着眼泪不流,怕弄湿了绷带药物,麻烦了宫中御医。
谢漆问了些他身上的伤势情况,天牢连日的私刑险些摧垮了他身体的根本,以及脸肯定破相。
当日他在刑场上一叩首磕坏了脸上的口/枷,裂开的碎片长划过了他的鼻梁,待来日绷带拆开,等待谢如月的是一道斜跨鼻梁的伤疤。
提醒他天牢一旅、刑场一别。
“如月,如今还喜欢高瑱吗?”
谢漆毫无停顿地问了出来。
谢如月措手不及,忙撑住床板低头,泪珠便直直地掉落。
而后他摇头。
谢漆摸摸他那头短发,谢如月抬起头来,小狗似的眼睛悲苦胆怯地望过来。
“不是你的错,不需要这么愧疚。”谢漆只觉太像了。
上至他的师父杨无帆、如今霜刃阁幸存的阁老们,下至方贝贝,老少影奴们都曾经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谢漆失去部分记忆,不知道自己过去有没有类似的时刻。
谢如月摇摇头,沙哑地问他:“他伤了您,您还好吗?”
谢漆也摇头,搬动椅子靠得再近一些,交耳道:“除了关在地下不进水米,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你那夜在天牢中收到的信笺,有些消息是我骗你的。”
谢如月茫然地转头看他,与谢漆一双异瞳相对。
“我胡说了在文清宫的伤势,是在抹黑当时你的主子,我还说天牢戒备森严无法闯去救你,那也是假的,我们做得到,但还是放任你在天牢中受苦,遭受上刑场前的万人唾骂。”
“如月,你现在想想,怨怼吗?”
谢如月脸上空白了好一会,半晌摇头:“属下不敢,您定是有更好的考量。您没受伤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