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一个眼锋扫过去:“不用试探,朕是你主子。”
梁奇峰一下子谄媚地跪在了地上:“主子,臣知道您最近不耐那群乌合之众的争吵,特意找了好东西来孝敬您。”
高骊瞬间皱眉,又是他娘的孝敬。他和谢红泪的谣言刚传出去时,梁奇烽就以为他故态重萌地要猎取女色,急吼吼地就要把自己府里养着的美女献上来,高骊忍着恶心给了一顿骂,只能编戏说召谢红泪进来是想念当初韩贵妃的箜篌,斯人已逝,找点念想而已。
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梁奇烽这个龟孙又搞什么东西来了。
高骊脚又痒了:“你又鼓捣什么了?”
梁奇烽跪在书桌底下高高呈起打开的箱子:“主子,这是人间极乐物,臣向您保证,您用过一回,个中美妙滋味便熟知了。”
高骊放下玉玺,皱着眉头看那箱子里装着的十六个小巧鼻烟壶。
这夜,谢漆到天泽宫时,感觉到高骊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愉悦。
他竟然还叫了两壶酒,摆在桌面上乐呵呵地招谢漆过去。
谢漆一坐下,他就挪着椅子凑到他身边来,亲昵地先亲他腮边:“谢漆漆,今天神医是不是来给你诊断身体了啊,你的伤都好了吗?”
谢漆抬头回应,蜻蜓点水地亲完一口,屈指敲了敲桌子上的酒壶轻笑:“差不多。怎么今夜突然想要喝酒了?就你那酒量,解酒丸还有吗?”
“就是突然想起,还没有和你一起喝过酒,我知道你爱喝的,对不对?”高骊弓着腰靠在他肩膀上,还没喝似乎就先醉了,眯着眼笑着给谢漆斟了一杯酒,“我不想吃解酒丸,你就是我的解酒汤,今晚高兴,我要喝酒,学着喝,以后才能和你一起痛饮三百杯。”
谢漆坐直任他靠,又按住他的手:“别玩物丧志,酒不是好东西,闲暇时喝几杯解愁抒怀可以,但要是变成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豪饮变成海饮,就失了酒的乐趣了。”
高骊笑着轻咬他白皙颈子:“好好好,听我们谢小大人的,小大人真是太克己复礼了,干什么事都不会放纵沉溺一样。不过小先生,你心里如果有一把尺子的话,你爱我的尺度有多深啊?”
谢漆端起那流光溢彩的精致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把玩着酒杯若有所思:“这是莫厌醉金杯,你不是不喜欢过于奢靡精致的东西么?”
高骊伸手搂住他:“踩风拿来的,我懒得换了。而且你的相貌就是奢靡精致的模样,艳若桃李,色如渥丹,我第一眼瞧你却喜欢得不得了……诶诶不对你干嘛又转移话题了!快说快说,不许装糊涂。”
谢漆被他逗笑了,歪过脑袋轻轻蹭他:“我心里的尺子量不到你,你在我的原则之外。”
“也就是说,爱我这事打破了你的底线吗?”
“是啊。”谢漆小指勾住他大拇指,“是脱轨的千里马,一路向着未知的荒原狂奔。我也不想把马拦下来,就让它这样跑到天边去吧。”
高骊心里猛的荡漾开来,忍不住直起身体来抱住他亲吻,谢漆顺从地厮磨,待松开怀抱,高骊咂咂嘴:“酒是个不错的好东西。”
谢漆咳了咳,通红着脸一手按住脉搏一手去斟酒:“那允许你今晚喝两杯好东西,酒量不好不可贪杯,喝完还是得服两颗解酒丸,再早早漱口休息,免得你明天起来上朝头疼欲裂。”
高骊一把抱住他捞到腿上来坐好,从后亲昵地圈着他:“好,都听我媳妇儿的。”
谢漆手一抖差一点把酒洒出来,故作镇定道:“之前不是说要嫁我?”
“嫁嫁嫁,什么也不要,倒贴嫁谢小大人都好,所以谢小先生什么时候来娶我?”
谢漆又是好笑又是惆怅,高骊既是皇帝,此生的婚事便不由得轻易做主,嫁娶之礼大概只能存在他们心里了。也许等到哪一日时机合适,私底下倒是可以偷偷置办一些。
“说啊?我等得花儿都要谢啦小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漆端起酒杯喂了他一盏,高骊喉结咕咚咕咚,一滴不剩地喝完,没过多久,眼睛就失去了焦点。
谢漆摇摇头轻刮他鼻梁:“这酒量啊,一杯就醉,还想什么成亲拜堂呢?只怕你交杯酒一喝,人就栽到床上不省人事了。”
高骊略有些迟钝地眨眨眼,看了谢漆片刻,忽然抄起他大步要往龙榻走去,谢漆泥鳅一般从他怀里跳下来,飞一样绕到他背后去戳他:“带着酒汽呢,不要沾褥子……”
话没说完,高骊反手扣住他手腕,一转身便拦腰将他扛到肩上,走回桌子边扫开酒壶,直接把他放到了桌上锁住,摁紧了低头来欺压。
“我才没醉,才不会不省人事呢!”
谢漆:“……”
高骊整个晚上都是飘飘乎的,他想是那杯酒的后劲太大了。
“你做什么一直按着脉搏。”他勾住谢漆二指拉开,两手相扣着摁在桌子上,随即低着头眯着眼,眼看着谢漆霜雪一样的肤色慢慢变成了靠近桃花酿的酒色。
不止肤色,谢漆的声音也不复沉稳:“那你做什么一直按着我?”
高骊眨眨眼,眼里略微迷茫,实诚道:“北境的苍狼求偶时都是按着的,不过它们都是在背面咬住配偶,我呢……我想正面看着你。”
“呆子。”谢漆低低地数落他,“我们又不是狼!”
“是吗?”高骊笑着低头咬住谢漆衣襟扯开,谢漆一动他便俯身,仗着体型优势覆盖得严实,谢漆情急之下屈膝要顶开,让他轻而易举地以腿还腿了。
高骊咬开了衣襟后轻叼住谢漆一小块皮肉,含混道:“你好像块煎饼哦,被我摊开的饼子。”
谢漆发冠都歪了,狼狈地磨着牙:“饿了我们先吃夜宵去。”
“嗯……”高骊专注地啃啃咬咬,中途看见谢漆脖颈上一直戴着的黑石吊坠,直接叼住吊坠抬头来朝谢漆炫耀,“嘿嘿。”
谢漆严肃地红着脸:“别叼,还我。”
高骊叼着那吊坠送到谢漆唇边,圆润光滑的椭圆黑石在谢漆唇珠上不住碾磨,谢漆没处说理,只好张嘴咬住黑石的一端,通红着脸跟他唇齿拔河。高骊坚持了一会就耍赖地弃权,把黑石还回去时唇也覆盖上了,迫使谢漆含着吊坠和他接吻。
不知怎的,下午那一口云霄烟让他想到了一些忘记的陈年旧事。
谢漆之前问他的刺青和俘虏经历,那时他记着逃亡的首尾,云霄烟缭绕在呼吸间时,他却蓦然记起了逃亡路上的中途。
他在逃回北境军的路上遇到过一群苍狼。
或许因他年纪小,脏得看不出个人样,又或许因他被狄族人关在羊圈里,狼群把他当做了过冬的囤粮两脚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往雪山赶路。
对常人而言那应该是不可磨灭的可怖经历,可高骊想起这段记忆时,心情却是一种怪异的安定和满足。
他想起夜间呼啸的风雪,狼群用温暖的皮毛堵住了他周围的霜雪,风吹过狼毛时呼呼沙沙的声音。想起一对又一对苍狼脑袋依偎,唇舌舔舐,交缠着互相依靠的身影。想起大狼叼着幼崽,狼王压着狼后,天枕着地,雪山踩着冰河。
想起冰蓝的狼眼望过来,一刹那觉得自己也是狼崽的安心感觉。
狼群井然有序的集体让彼时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感到由衷的扭曲归属,如果当时他再小上两岁,还不会说北境话,还不会认字,也许他就呆呆地跟着狼群迁徙了,可能熬不过冬天沦为口粮,也可能同化成功变成两脚狼人。
后来遇到了恩师戴长坤,结识了小军师唐维,认识了张辽袁鸿等鸡飞狗跳的兄弟朋友,他心中模糊了边界的人性和兽性才清楚地区分开来,兽性退化成了野性。大脑像是要保证自己是人非兽,逐渐下意识地忘记与狼同行的路途。
可现在高骊又想起来了,恍惚间错觉自己就是狼王,身下压着的就是那顺从乖巧,温暖温柔,天地间最不会背叛自己的狼后。
天边雪山见证,我将标记我的狼后。
俯首群狼看着,我们一夫一妻,你死我亡,我死你殉。
从此我有了你,就有了世间不会倒塌的家。
“嘶——痛!”
一声低喝忽然在耳边炸开,高骊下意识地松开手,野兽一般甩了三下脑袋,浆糊似的脑袋才清醒了些。
哪里有雪山冰川,哪里是风雪荒原夜,哪来的苍狼竖瞳,明明是天子寝宫,不太大的一张桌子,被压其上的谢漆衣衫不整,眼睛散着潮气似的,脸色忽红忽白。
高骊赶紧抱起他,忙不迭地道歉:“罪过罪过!是不是我力气不受控制弄疼你哪了?”
谢漆发冠都歪到左边要变成乱蓬蓬的堕马髻了,腰带被扯得松松垮垮,衣领敞开大半,锁骨以下布满深浅不一的咬痕,但这都不算什么。
谢漆颤巍巍地伸手要去扒拉褪到膝间的布料:“……我的裤子!”
高骊低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内心直呼本人真是个禽兽,谢漆裤子挂到靴子上去了,只剩下护膝在左膝上套着。
他连忙伸手帮忙,想把谢漆那可怜裤子拽上去遮盖他腿上的深红指印,哪里想到刚才手劲大,早已把人家的裤子扯坏了。
还遮什么遮,越遮越不对劲。
高骊只好慌里慌张地拉拉谢漆的衣摆极力盖住,结结巴巴地问:“哪、哪疼呢?”
谢漆也是面红耳赤地喘了一会,缓过来推开他胸膛,奋力在桌子上坐起来,仓皇地抹了把脸,不太好意思地笑着嗫嚅:“……吓得心里疼。”
高骊眼看着他的眼睛瞟过自己某处,顿时窘得连连作揖:“对不起对不起!!”
谢漆咳了又咳,连忙假装若无其事地去整理自己的衣服,方才突然想起之前听到袁鸿压唐维的动静,一下子吓得手脚僵硬了。
谁知道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高骊拉扯得不成样子,上衣还行,裤子是彻底废了,外衣的衣摆遮不到小腿,又狼狈又滑稽。
“陛下,解救丸……还是吃两颗吧。”
“吃吃吃!”
高骊窘迫地过去取,谢漆趁此空隙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努力认真地在脑子里搜索从前在霜刃阁中学到的种种理论知识,琢磨着琢磨着,知道云雨如何来如何去,可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和后怕。尤其方才高骊忘我地瞎顶一通,联合唐维当初那凄惨的哭唧唧声,愈发让他觉得恐怖如斯。
谢漆捂住眼睛唉声叹气起来,没一会高骊到他眼前,期期艾艾地又道歉了:“对不住,对不住……谢漆,我把你吓坏了是吗?”
谢漆坐在桌子上,闷闷地把脸埋在掌心里:“不是的,诚然刚才太过突然,可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说过喜爱你,说过怎么来都好,可临到阵前竟然怯懦了,真是可恶……”
高骊懵懵地看着谢漆坐在桌子上自责,没一会就见谢漆下定决心似的松开手,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小狮子,要不今夜我们再试试?”
高骊一颗心突然就冲到了九天云霄上:“可……可以吗?怎么试呢?”
谢漆心里一紧,看着高骊无措的呆样,心中顿觉不好:“你不知道怎么做?”
“……昂。”
谢漆脑子也有些放空了:“你不知道怎么做,那你刚才做什么扒了我裤子乱顶?”
高骊一脸空白:“是啊,我顶哪儿了?”
四目相对,一对傻子面面相觑,最后眼睁睁看着对方面皮通红,着急忙慌地同时转过头去。
“算了。”羞耻半天,还是谢漆干咳着先开口,“什么也没有,还是改日做好准备再来好了。”
“哦哦哦!”高骊连忙应下来,同手同脚地去倒水来给他漱口,臊眉耷眼的,眼睛不知道往哪看,“咱们……咱们早点休息。”
谢漆捧过杯,低头看自己倒映在杯子里的眼角,忽然觉得好笑极了:“陛下,先前你让我踩你,我还以为你是个中老手。”
高骊耳朵热辣辣的:“没有……那会怕你用手帮我太刺激,就想着……握着你脚踝时也心火怒放的,要不今晚再踩踩我?”
谢漆心弦乱蹦,赶紧继续用二指摁住自己脉搏,认真地漱完口,刚想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高骊看了一眼他挂在靴子上的破烂裤子,以及裸露在外若隐若现的地方,赶紧抬起头望天解开外衣,裹在他腰间一把抱起来。
天寒地冻的,还是先进被窝里再闲聊。
待灯烛尽灭,打更远去,两个在黑暗里对视的人忽然发出一声笑声,倏忽,你一声我一声地傻傻笑起来。
“我跟个色中饿鬼似的,居然出息到扒裤子了?真不敢相信。”
“少喝酒吧呆子,助兴助得过头了。我记账上了,帝高骊,欠侍卫谢漆一条裤子。”
“好说好说。”
“哦,还叼我吊坠!”
“吊坠算什么……你来咬我回去吧?”
“咳,也不是不行。”
一阵窸窸窣窣。
半晌又窃窃私语。
“没想到啊,急得要死,结果半途而废。”
“胡说,明明是出师未捷,刚出师就折戟回家。”
“啊对对对。”
“哈哈哈……”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十一月十日那天,高骊在满朝的怒骂声里推动了内阁的正式运转。
唐维第一个穿上侍笔的小吏官服,光明正大地进入宫城,久违地见到了高骊。
高骊在御书房独自焦急地等着,一见到唐维便先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斥退旁人追问:“这阵子朝臣吵得凶,唐维,你们没遭到什么刺杀的吧?”
唐维脸上挂着发青的黑眼圈,精神劲头却很好:“有,不过都是小事,袁鸿在呢,况且我看似乎有影奴蹲守在我们那边,虽然这一个月来危机四伏,但也没有伤筋动骨。陛下最近顶住四方压力,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高骊带他去御书房旁边开辟的偏殿里,这里以后就是内阁的就职之地了。
他不太自然地摸摸后颈干咳:“白天是很烦,不过晚上有谢漆陪我,日子也就不算难捱。诶你以后要是天天进宫忙活,袁鸿怎么办?要不要找个宫里当值的空缺塞给他?省得他闲到长膘。”
唐维笑开:“可别,千万别操心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上那股顽固的土匪气,宫城里到处是礼制规矩,让他进来当值他非得闷死不可。他那人就适合做个副将,每日练练兵就是了。往后我若是天天往返于吴宅和宫城,他就顺便当当马夫。”
“这样。”高骊之前经常想着要给袁鸿和张辽安排职位,可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位置是安全且舒心的,何况吴攸从中阻拦了几次,他更没什么做主的权力。
唐维就着小内阁的侍笔人员聊了好一会,见高骊没什么精神,便转了话题:“说起来,你最近和谢漆进展很好?”
高骊窘迫得耳朵微红,胡乱点过头搪塞过去,有心想请教些事情,结果张口又闭口,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唐维看不明白他到底要传达什么,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高骊最终还是开不了那个口,反正眼下的燃眉之急也不是这个,他揉揉眉心,满怀期待地指自己左腕:“先不提别的,唐维,之前拜托你们帮忙去查找我手上的天命念珠的事,你们有查到眉目吗?”
唐维歉意地摇摇头:“对不住,我们背地里努力地翻找过护国寺,但是关于你所说的天命念珠,却是毫无头绪。”
高骊叹了一口气:“唉,反正这东西也是邪门的物件,不着急,慢慢来就好。”
他一想到明天十一月十一就浑身刺挠,忍不住还是嘱咐了唐维:“明天这小内阁就开了,如果明天我有什么地方表现得怪异,你就当我是在演戏,不用理会我的奇怪之处啊。”
唐维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答应了,随即又谈起别的事:“对了,梁家近来在市面上做的烟草生意越来越广,前不久塞人进了我们住处,试图拿那些烟草来引诱我们入道。虽然如今我也没听过有谁人吸食那烟草吸食到生病,而且你也远在宫城,但是那事发生之后我心里总是不安定。陛下,你小心梁家的烟草,最好不要沾染到那销金物。”
高骊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想到那张书桌暗格里塞着的一匣子鼻烟壶,袖中指尖蜷了片刻。
还好——
他想,他只用过一壶,吸食过几口而已。
不管怎么样,以后不要再去碰它就是了。
找个时机扔回给梁奇烽那龟孙就行了。
“知道了。”高骊片刻就恢复了镇定,“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烟草这种东西。”
因着内阁初立,长洛城中的寒门子弟行动得越来越频繁,因着上一辈的蛰伏者不住浮出水面,谢漆的小影奴们查到了不少事情。
这天下午他们便在偏僻的飞檐上开会。
“大人,您看这名单。”
张关河把之前谢漆希望他们去寻查的名单交过来,名单先是小桑依据梁太妃看他的奇怪眼神而找出的昔日故人名单,谢漆继而在名单上划掉了一些不可能与他存在血缘关系的人,现在名单又在小影奴们的排查里剔除掉了不少名字。
现在名单上剩下的两个名字,便极有可能是谢漆苦苦追寻的生父。
谢漆接过名单,喃喃着念出上面的名字:“汤执棣,唐实秋。”
两个名字的后面都伴着查到的种种资料,小影奴们看谢漆怔怔出神的模样,便按顺序深入浅出地和他概括:“按照年岁和身份,还有与梁太妃娘娘的关系,这两位大人最有可能是与您息息相关。”
“这位汤执棣,昔年是寒门世子当中颇为出众的人物,二十年前他还住在东区,彼时寒门变革失败多年,他家境拮据时和三教九流来往密切,常常为歌女们写曲,为舞姬们编舞,而且,我们打听到这位大人生前最喜欢听的一首曲子……就是念奴娇。”
谢漆先前为了让他们寻查得更容易,便将自己母亲念奴的事情告知,眼下从他们口中听到“生前”、“念奴娇”等字眼,心中自是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点头,垂眸不语。
小影奴们轻声又说起第二个:“至于这位唐大人,来历正好和陛下那位唐军师有渊源。”
谢漆皱了眉,仔仔细细地看着名单上的内容:“睿王的……妻舅?”
“是。”小影奴们面色肃穆,“有关睿王的事迹太难寻查了,但唐维唐大人此次进驻内阁牵扯出了唐家的许多旧人,我们顺藤摸瓜才找出了唐家与当年睿王的关联。”
谢漆熟读过皇族高家的族谱,对高家人有基本的大框架了解,只有睿王此人不清不楚。
因幽帝最憎恶这个手足,于是直接抹除掉了睿王在族谱里的所有记录,宗庙中更是直接排除,不见一个牌位。
更有传言睿王之死也是幽帝派人下手的,因长公主高幼岚对幽帝的态度而推测出来的。据说长公主少女时与睿王手足情深,甚至一度动过念头想扶持睿王登帝,但睿王当年主张扶持寒门抑制世家,遭受了世家的极大排挤。
而彼时的储君,也即后来的幽帝,却是毫不犹豫地直接选择成为世家的代言人,与世家共利共血,不仅将睿王一派打压到尘埃里,甚至在最后还要赶尽杀绝。是以,长公主对长洛心灰意冷,最后索性和丈夫远赴南境,丢下儿子吴攸在长洛。
谢漆一边想一边看着名单:“睿王的妻子便是唐家人?”
小影奴们点头:“我们查到的就是如此。四十年前的唐家是寒门中一呼百应的大族,就和如今先太子妃的梅家地位接近。”
说到梅家,谢漆就想到先太子妃梅念儿,何卓安的知己梅之牧,以及……影奴张忘。
如果把四十年前的唐家和今日的梅家对比,谢漆便会觉得唐家也是不容小觑。
果然只听得小影奴解释:“当年他们唐家中人才辈出,大小姐与睿王情投意合,结为良缘,小公子便是这位唐实秋。他们姐弟最初到长洛城时,住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代闺台,也正是他们联手办了代闺台。唐小姐扶助女子,建女堂兴女学,唐公子集结寒门子弟,数年之间寒门之势蔚为大观。那位汤大人也是在代闺台闻名,进而差一点入仕的人物。”
谢漆很快明白了:“原来如此,他们当年风头如此之胜,睿王都迎娶了唐小姐,那么,彼时的梁太妃打马恣肆游玩长洛,自然就认识了他们。”
“是的!”小影奴们说着说着都激动起来,“梁太妃娘娘少女时是家当中最不拘一格的大小姐,常常女扮男装到东区与各寒门子弟结交,交情最深的寒门子当中第一个便是唐实秋,第二个就是汤执棣,太妃娘娘既然把您看做了某位故人,说不好就是把您认作了这两位中的一个!”
谢漆让小影奴们说得心跳加快,这两个名字中的一个,真的会是他在追寻的答案吗?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名单,心中默默地琢磨。小影奴们还在完善他们的结论,他也安静地听着。
确实,他的母亲念奴自幼便被骗人楚馆窑子之中,能够与之珠胎暗结的人不太可能是高高在上的西区世家子弟,应该就是长居东区的寒门士子。
念奴不止一次说过他生父是顶天立地的好人,那么,追随了睿王,意欲推翻晋国持续百年的世家,这样危险却远大的志向,不正是顶天立地吗?
前世他最后会猜测戴长坤是生父,也正是因为戴长坤有常往东区的经历啊。
谢漆心潮起伏地想着,只是看着名单上二人的一生经历,听着小影奴们在耳边的补充,心中最后不免哀叹。
无他,只是简单地哀叹当年睿王一派的悲凉结局。
家破人亡的,背负骂名的,流离失所的,四十年过去了,不见一笔好字。
谢漆感慨完,想到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唐维和唐实秋是什么关系?”
“父子。”
谢漆差点一口呛出来:“什、什么?”
小影奴严肃地点头:“我们起初也不太敢相信,是从霜刃阁本部查到的。二十年前睿王身死,唐家面临的灭门局势更加严峻,唐实秋留下来吸引火力,把唐维送出了长洛,直接送到了离国都最远的北境去。直到今年,唐维大人才因为陛下回到了故土。”
谢漆忍不住按了按后颈,隔着高束的衣领按到了高骊咬他的那些印子,疼得他吸了一口气:“那么,按照你们所查到的情报,我很有可能是唐实秋的遗腹子,而唐维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小影奴们更加认真地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朝他抱拳:“是的!玄漆大人,唐维现在不就进了宫吗?您要不要和陛下说一声,然后直接去问唐维?如果他们唐家人说不是,那么您的生父就应该是另外那位汤大人了!”
谢漆心中涌出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情感,越是答案呼之欲出,越是不敢去触碰。
唐维是什么人啊?那可能是最后唯一一个可以和吴攸抗衡的可靠文臣了,唐家又是那样悲情壮烈的家世……他一个娼妓之子,霜刃阁影奴,如果真的流了一半唐家人的血,那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感到蒙羞?
谢漆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名单:“没事,不急,我心里有数。辛苦大家没日没夜地为我的事奔波了,此事告一段落,你们先各自回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处理。”
小影奴们纷纷笑着说不辛苦,如果谢漆真的能认祖归宗,他们便是第二高兴的人了。
谢漆挨个摸摸脑袋,结束此次开会后跳下飞檐去,看天色还早,于是先绕步去了一趟慈寿宫。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回去慈寿宫,只见到处都挂上了喜色的红灯,虽然有些于礼不合,但是冬日里见到一些鲜艳的颜色,心里总是会更暖上几分。
此时下午,梁太妃正在正殿门口的庭院和谢漆先前送来的蓬尾猫玩耍,这一回她不再穿礼制规定内的广袖太妃宫服,而是穿着一身裁剪得体、但样式有些像是几十年前时兴的女武服款式,从着装到举手投足,比之上次更有青春蓬勃的生机了。
仿佛每一回来看她,她都在往前返老还童,返璞归真了。
“谢侍卫!”
梁太妃远远就看见他,蓬尾猫也不逗了,直接快步朝他而来,身形虽娇小,步伐却虎虎生风。
谢漆想到了刚才小影奴们搜查的情报里包括的梁太妃少女时期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卑职给太妃娘娘请安。”
他弯腰行礼,心中勾勒梁太妃少女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中途三十年深宫蹉跎,夫君无情子女无缘,如今寂寥地闭门,只能靠着当年已死的故人故事来唤醒自己沉寂的生机与活力。
梁太妃快步到他面前来扶起他,笑意明艳,只是眼角沧桑的细纹让人难以忽略她在这岁月间遭受的摧折:“快快起来,休要再这么多礼,本宫还要好好答谢你。多亏你送来的那只活泼猫儿,最近天寒地冻,它仍然有用不完的旺盛精力,带得本宫也有兴致出来走动了。”
谢漆起身随她一起走到庭院中去,梁太妃实在生得太娇小了,走得近了,她头上的简素发簪甚至都没高过谢漆的肋骨。
这样娇小,又是这样年岁的深宫太妃,几乎身处一个孤立无缘的沙漏里,谢漆无法理解青坤那句小心太妃的警告。
“小糖!来!”梁太妃走到庭院里弯下腰招呼那只蓬尾猫。
谢漆刚才刚听了唐实秋的事情,突然之间听到梁太妃念出这么一个字眼,心里不觉触动。
那蓬尾猫身体雪白,四爪、耳朵、大尾巴都是黑的,从不远处欢快得跑到这边来时,就像一个特别漂亮的毛线团。
那猫特别亲人,一把跳到梁太妃的臂弯里,梁太妃怜爱地把它从脑袋抚到尾巴尖,不住地夸赞它毛茸茸的极好手感,还有惹人怜爱的乖巧性子。
说着抱着它如抱一个小婴儿似地向谢漆展示,蓬尾猫也不怕人,娇声绵密地冲谢漆啼叫,那双琉璃般的鸳鸯瞳孔,还有这挠在人心尖上的撒娇啼叫,都让人无比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