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就像是要躲避宫城里的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高沅脚步飞快地进了梁家内部,梁家马上从刚才的平和变成了鸡飞狗跳,高沅直奔中心地跑到正堂里去坐在主位上,梁家奴仆奉茶,他一把夺过便摔在地上,诡异的脾气惹得梁家里的人战战兢兢。
高沅不许他跑太远,谢漆只好站在他身后看他发飙,隐约间感觉此时的高沅就像是一个因恐惧而扭曲了的野生泼猴。
高沅发了好一会脾气,直到一个修长的人影从外面沉稳地赶来,身上的阴鸷气息才有所减轻。
谢漆看着那青年步履轻盈地走进正堂里,看了片刻他的脸,认出了这是谁。
——那个在中秋夜的东区里,搂着一个女郎不三不四地调戏他的梁三郎。
也是那个在烛梦楼和韩志禺谈判,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准备解决掉西北咸州因烟草而灭口十几个村庄之事,言语犀利的梁千业。同时,还是小影奴们查探到的,经常去见谢红泪的风流恩客。
梁千业绕过满地的碎片,走到高沅不远处前弯腰,身上不见纨绔气息,倒像是个翩翩公子:“许久不见殿下了,殿下近来可好?”
高沅一下子不再那么紧绷,松了口气地挥手让他坐下:“三哥不用多礼,坐。”
梁千业撩衣坐下,眼皮轻轻一掀,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谢漆。
此时梁奇烽还没从宫城里回来,刚才偌大的梁家好似没有主心骨的散肉,因高沅小孩子式的大发脾气而吓得全府上下不敢多动,现在,梁千业一回来,梁家又恢复了散漫和放松。
梁千业令一个美婢重新去沏茶,并特意吩咐道:“让小厨房现做两笼如意糕,殿下爱吃。”
高沅身上无形的刺又是一软,有些黯然神伤的失落:“三哥还记得我爱吃什么,我就知道,只有三哥是真心疼我的。”
梁千业笑了笑:“一些小事而已,无需殿下夸赞。殿下此次出宫,可要在梁家住下几日?”
高沅立马点头:“住,我要住七天。”
梁千业丝毫不问他回本家的理由,直截了当地说了好:“西院的厢房一直是殿下的归处,殿下不来也时时打扫,稍候收拾一下,您今晚便可以在本家落榻休憩。”
高沅整个人彻底放松了,刚才挺直的脊背,现在已经贴在了主位的椅子上,谢漆靠得近,还看见他后颈泛着一层大病初愈的人特有的冷汗。
美婢很快将热茶和点心送上来,梁千业亲自端过去伺候高沅,高沅也坦然地受了。
梁千业等高沅吃过了两块如意糕,见他眉目舒展才问起旁边的谢漆:“殿下此次出宫,怎么没有带上方侍卫?”
“绛贝受伤了,让我失控打的。”高沅坦然相告,苍白的食指指了指身后脸色铁青的谢漆,“我信不过别人,整个皇宫比绛贝级别高的影奴只有他,他就是玄级影奴谢漆,我特意写折子去向皇帝陛下要人了。”
梁千业看向谢漆的眼神有了不小的波动,随即眼神更加复杂地回到了高沅身上:“殿下把御前侍卫调来本家了?谢侍卫也要和殿下一起,在本家住下七天?”
“影奴就是影奴。换了什么身份也还是霜刃阁的影奴,自然理所应当地能为世家办事。”高沅逻辑虽然蛮横但是清楚,“三哥怕他把梁家的底摸透,回去上报给皇帝吗?”
说着高沅就转头对着谢漆发问:“玄漆,你敢吗?就算你敢有这个胆子,你最好也想想霜刃阁里还留着的那群老东西和小家伙。是我们世家在养着你们,不是高骊在养霜刃阁,懂吗?”
谢漆没有吭声。
梁千业见势不妙,便先劝下高沅,起身要带着他去西院休息,谢漆被迫跟着,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等到了西院收拾得富丽堂皇的厢房,梁千业才问了高沅本次突发离宫的打算。
高沅答:“我要宫外建造自己的王府。”
梁千业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更复杂了:“殿下……和舅父商讨过此事吗?”
“没有,我是王爷,我想出宫建府,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舅舅肯定也会答应的。”
高沅回答的语气生硬,梁千业也不恼,语气温和地哄着问:“殿下可是在宫城当中受了什么委屈?”
高沅眼眶又通红了,谢漆在他他背后不远处,光是听到他的呼吸声都能听出是他又哭了。
谢漆平生最怕人哭,一见高骊哭便觉得肝肠绞痛,今天下午的短短时间内,一口气听到高沅哭了好几遭,却是心肠冷硬,毫不同情。
“三哥……我不要再留在宫里了。”高沅呼吸不稳地沙哑道,“再留在那里,我不死即残。”
谢漆在心里默默地给他补充道,不对,你已经残了。
天阉了。
傍晚,夕阳西下,御书房中吵吵闹闹的大臣,奋笔疾书的侍笔们全部都告退了,唐维是最后一个走的。
等空无一人了,龙椅上坐着的皇帝陛下依然没有动弹,而是呆呆地出了许久神,而后,他试探着在书桌的暗格里摸索,掏出了一个熟悉的匣子。
他打开来,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其中的鼻烟壶。
一个,两个,三个。
最后他若无其事地把匣子放回了暗格里。
他起身站起来,想走出御书房,回去他的天泽宫。
刚走出几步他便在平地踉跄起来,然后他在原地猛烈地甩了好几下脑袋,如梦初醒似地摸摸自己的脸。
高骊干咳了好几声才醒过神来,不知怎的有些抓心挠肝的饥渴,眼前也一阵阵发黑,脑海当中是徘徊不去的杂乱记忆。
“来人……”高骊抓着喉咙叫人,叫来了在外面离得最近的起居郎薛成玉。
薛成玉臂弯里还夹着本手册,屁颠屁颠地跑来热情追问:“陛下有何吩咐?对了陛下,宰相大人走之前说今夜是那位谢姑娘进宫的日子,下官既然是起居郎,当然是有义务将这样的事情记载下来。今晚下官能不能继续在您身边伺候笔墨呢?”
高骊头疼欲裂地挥手让他先给自己倒杯水,薛成玉看出他精神状况不太好,连忙先去倒杯水过来:“陛下您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下官帮您叫个太医?帮您叫个太医后,您让下官今晚继续记载可以吗……”
高骊听得耳朵嗡嗡的,一口气把他倒来的水牛饮完,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知道了,可以可以!”
真是个烦人的碎嘴篓子。
高骊喝完一杯水,感觉精神好了不少,拧着眉头又去龙椅上坐下,不舒服得直抖腿。他没想到谢红泪今天晚上真要过来,下午那个吴攸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高骊烦躁得直揉太阳穴,又起身去内阁里面转了一圈,薛成玉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旁边,呆头呆脑的只会碍眼。
高骊受不了地以起居郎不可干政的理由把他轰出去,自己在内阁的桌子上拿起几封奏折看看,内容跟他今天下午看到的竟然都八九不离十。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更加紧急的事情,三两步跑到书桌那边坐下,抖着手去摸索暗格,把那匣子掏出来打开。
检查一通后,高骊在龙椅上安静地发了好一会呆,最后又把东西塞回去。
他僵硬地起身走出御书房,大步流星地往天泽宫而去,起初还只是快步走,最后直接小跑起来,仿佛只要他跑得够快,就可以甩掉一些阴魂不散的小鬼。
好不容易回到天泽宫,他焦急地里里外外走了几遍,最后在御前宫人恐惧的眼神里,一把揪住踩风的衣领,将他像个小鸡仔一样拎起来:“谢漆呢?”
踩风双脚都离地了,危急关头下还能撑出一副可靠的沉稳样子:“回陛下,谢侍卫已经按照您的旨意,跟九王一起出宫了。”
高骊如遭晴天霹雳,脸色一下子惨白了:“什么?”
踩风赶紧从怀里把那封玄笺拿出来:“陛下您看……这是您下午盖章的,九王便是凭着这封旨意过来,把谢侍卫调走了。奴才派人跟着他们走了一路,得知九王是出宫回梁家本家小住七天,谢侍卫便被一同带去了梁家。”
高骊丢开他,抖着指尖展开那玄笺,白纸黑字,没有半点虚言,那盖上去的纹章也的的确确是往日他盖过无数次的章子。
高骊怔怔地看了好一会,突然像一头发飙的狮子般大踏步冲出去,想要这样一路无阻地冲到宫门口,纵马去把那人带回来。
宫道上的禁卫军被惊动,靠人海战术把宫道给堵住了,统领们硬着头皮跪在宫道上行礼:“不知陛下欲往何处?”
高骊一片混沌,一声怒吼震得在场的人耳膜嗡嗡:“让开!”
明明是他们千百人聚齐围住他,禁卫军却反倒被吓得够呛,觉得皇帝陛下此时像某种庞然的野兽,獠牙已经怒张了。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锐利的鹰啼,高骊眼中恢复清明,猛地抬头看去,只见谢漆养的那只大宛在空中盘旋着,他连忙朝天挥手,大宛通人性,瞬间收翅降落而来,在半空中一个翻滚,干净利落地踩在了他肩膀上。
它像个摇头唏嘘的老父亲般抬起它的小爪爪,露出了鹰爪上绑着的信件。
高骊刚想取下,又见宫道上挤满了禁卫军和其他腿软靠墙的宫人,又是爆了一声怒吼:“看什么看?全部散开!”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德性在旁人眼中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只顾着轰走其他人,好让他单独看一看谢漆信件上写了什么。
众人逃也似地一哄而散,高骊摸着大宛的翅膀走回去,步子缓沉,一展信件,便见谢漆熟悉的字体。
信件的前半部分是调侃着数落他,言辞幽默,光是读着字眼,高骊都能感觉到谢漆落笔时唇边扬起的朱砂痣。文字也是富有感情的,不过是短短十几句话,高骊一个字眼接着一个字眼地抠着读,唇边也浮现了安定的笑意。
信件的后半部分则交代了他在梁家本家遇到的事和人,言辞转而冷峻,基本大意便是说,既然难得进一趟梁家,来都来了,不如就此旁观一下,看看高沅会捅出什么娄子。
信件结尾便又是谢漆调侃他,说是寥寥七天,让他先试试看孤枕的滋味。
最后还在信件的两个小角画了两只小小的猫,笔墨干净,惟妙惟肖,虽然小只但却活灵活现,比他之前画符一样的几只怪猫强了不知多少。
高骊反反复复地把信件从头到尾读了许多遍,最后停在宫道上,身体半靠着高高的宫墙,最后一缕斜阳消失,大宛忍不住轻轻敲了他两下,才把他魂游天外的魂魄敲回来。
大宛踩踩他的肩膀:“咕咕?”
高骊回神来摸摸它的爪子,缓慢的甩了甩脑袋:“我没事……好吧,回去了,今晚还有事情要做……”
他一边走还一边掰着指头,时而数着这七天,时而背诵着谢漆信件上的内容。
等他这样慢悠悠地走回御书房,天已经完全黑了,薛成玉不明所以地呆站在门口,见他来了又跑上前问他是否安好。
高骊揉了揉眼角,挥手走进御书房,草草把晚饭吃了,便坐回龙椅上,安静地等谢红泪。
真是奇怪,好像只要谢漆不在,周遭的一切对于他而言都变成了空洞无物的泡沫一样,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任何事,似乎都不能再引起他心中的波澜。
谢红泪再美丽动人,琴声多么优雅动听,薛成玉如何烦人聒噪,记载的笔声多么令人厌恶,一切的感官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高骊甚至不知道这一天晚上是怎么结束的,等他回过神来,他便看到自己一个人躺在天泽宫的龙床上,呆呆的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高骊抱住脑袋强迫自己背诵谢漆写来的那封信,读了不知道多少遍,夜已经完全黑了,还是睡不下去。
最后他仓皇无助的掀开被子下地,衣服都没有披就打开宫门出去。
刚走出宫门,踩风看见他出来又吓到了。
“陛下……”
高骊挥手让他继续睡,而后赤着脚走进冰凉的庭院里,呆呆地仰头看着满天星辰。
夜深,有细碎的雪花打着旋落下来,他摊开手接住一朵,冰凉刺骨的感觉让人惊觉凡胎肉‖体的脆弱。
雪水蜿蜒着流淌进他的左手腕里,高骊打了个寒噤,心中恍惚地想,假如有一天他消失在此世间,是不是没有人能察觉出来?
高骊在宫城中背诵信的时候,梁家现场发生的事并没有信中写的那么幽默。
大晚上的,高沅和梁奇烽在厢房里吵架。
吵得非常之凶,谢漆在西院门口站着,隔了老远也还能听到高沅破音的怒吼和乱七八糟的物件摔打声,冷风捎来几个争吵中的字眼,隐约夹杂了梁太妃的全名。
谢漆竖着耳朵,八卦心熊熊燃烧,要不是梁千业负手站在旁边,他真想跳到屋顶去看大小恶人互殴的场景。
梁千业不去劝架,大抵是在西院门口这里等着收拾烂摊子,神情淡定,远观了一下战场后还和谢漆说起话来:“谢侍卫可需先就餐?”
谢漆客气地回拒了。
梁千业又忽然为当初中秋夜的调戏道歉,言辞恳切地自责当时醉酒闹事,谢漆也言辞诚恳地为中秋夜那一拳道歉,互歉又互吹。
他瞟了梁千业一眼又一眼,只觉得中秋夜的浪荡纨绔子和眼前风度翩翩的人很难重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双胞胎。
说了一会客套话,梁千业忽然聊了点别的:“下午梁某前去烛梦楼,才知晓谢娘子今夜进宫不见外客。”
谢漆眉尾扬起一瞬,又听对方问他:“谢侍卫既是皇帝陛下的亲近之人,不知可见过谢娘子?”
“见过。”谢漆摁下心底的波澜,“谢小姐蕙质兰心。”
梁千业语气自然地轻声问:“那谢侍卫可知陛下待谢娘子的用意?是悦赏,还是属意?”
谢漆眸光一沉,低着头笑问:“公子是否问得逾越了?”
梁千业忽然拱拳行礼:“梁某冒犯了,只是梁某原先欲为谢娘子赎身,但……陛下骤对谢娘子青眼有加,梁某不安月余,有些无措。”
谢漆后仰了些许,内心惊疑交加直呼好家伙,还好表情管理仍然稳健:“谢某只见过谢姑娘一面,不敢妄加揣测圣意,恐怕帮不上梁公子。”
梁千业脸上闪过失望,垂立一边缓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和谢漆闲聊其他话题,但显然心不在焉。
谢漆只听不乱应,先前在纸面上看到的梁千业是管控梁家二十六条商路的总东家,梁家散布晋国百州的旁支都受着本家源头的哺育,现在看到的梁家源头之二,和纸上寥寥几笔记录的不同。
世上的人都拥有千奇百怪的面具,随戴随摘,忽真忽假。
西院厢房内的争吵忽然停下,不过一会,梁奇烽犹有怒气地大踏步出来,还没走到西院门口便喊:“三郎!”
梁千业走出来弯腰,摆足了谦卑:“三郎谨听舅父吩咐。”
梁奇烽虽人到中年,体态和体格却都还保持得不错,虎背熊腰,是文臣也是武人,他像阵狂风似地刮来,抬起一脚就将弯腰的梁千业踹飞出去。
梁千业摔在地上,就着匍匐的姿态跪好:“舅父息怒。”
西院门口的侍卫奴仆全都低着头站着,梁奇烽转头抓出一个小厮,动作干脆地连打带踢,拳上一沾血便把小厮丢开。
“九王现在心情不好,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他,让他先自己一个人静静,半个时辰后再去给他送饭。”
梁奇烽心情好了些许,走去拽起梁千业拖走,应当是抓着他去别的地方商讨事情。
至于平白无故被暴打的小厮,两个梁家主事人刚离开西院,那小厮便鲤鱼打挺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肿成一片的脸一瘸一拐,面带喜色地快步朝别的地方而去。
两个年轻奴仆小声交谈,语气艳羡:“挨两下而已,就可以领四倍赏钱,真好啊……”
全程不过就是短短半炷香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美婢鱼贯而入西院,手里捧着一堆精美的食盒,仙女散花般到厢房里去给高沅送饭。
片刻后,美婢们端着空盘子仓促地退出来,为首的脸上多了个鲜红巴掌印,似笑似哭地到院门口来叫人:“谁是玄漆?九王命你单独进去。”
谢漆面无表情地走进去,穿过庭院中被萧索冷风刮动着的珍贵花卉,来到玉阶下时,厢房的门洞开,高沅放浪形骸地倚坐在门槛上,白得不见血色的右手拿着一支雕满血蔷薇的细长烟杆,弯着眉眯着眼,缥缈的薄烟从他口鼻中悠悠蔓出来。
糜烂了,仿佛骷髅披华服。
“玄漆,你来了,你进去,把她们送过来的饭菜全部尝一口。”高沅衣冠整齐,脸上不见伤痕,笑眯眯的艳丽脸庞上是满溢出来的愉悦,“给我试个毒。”
谢漆停在玉阶下。
风往厢房里吹,高沅吐出的烟雾都被风带进厢房里,和那些散发着食物香气的精美饭菜混为一体。
高沅见他不说话也不恼,继续坐在门槛上愉快地嘬烟杆,吐烟的间隙里随心所欲,不分逻辑地说话。
“你是在外面先吃了东西才不饿吗?如意糕很甜,我赏你两块。你分得清什么毒什么药吧?我娘以前说过霜刃阁影奴最可靠了,会打会伺候,什么东西都会一点,试药手到擒来。你是不是比那个玄忘差啊?不然都是玄级,怎么她跟了盛哥哥,你跟了高瑱那垃圾?绛贝真没用,又蠢又傻,这烟我不给他用。我喜欢你的背,你转过去,玄漆,你转过去,我要看看。”
谢漆闭上眼强忍,片刻,耳朵听见一声呼啸而来的抛掷,他闭着眼侧过脑袋,准确地躲开了扔过来的东西。
“我让你转过去!你有没有听见!”
谢漆睁开泛起血丝的眼,看到发飙的高沅两手空空,再侧首瞟过地面,看到滚在泥地里的精致烟杆。
高沅上一秒身处极乐,下一秒急躁愤怒,情急之下就把手里的烟杆当做武器丢过去了,愈发气急败坏。这时谢漆转过身了,他瞪大眼睛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情还没有平复好,就看见谢漆迈步走到那烟杆面前,一脚下去——
咔嚓一声,烟杆被踩断了。
是夜,亥时四刻,高沅一通瞎折腾后终于肯躺到床上去,他先是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仿佛有极大的被害妄想,总觉得人世间处处充满了陷阱。
最后他拨开蚊帐,尖锐地朝外面朦胧的漆黑呼喊:“绛贝!”
声音回荡出去,没有回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头用力地打了自己的脑袋两下,改口呼喊:“玄漆!”
一声不见回应,他继续吼,吼到第九声时,黑夜里传来了一声冷冰冰的回应:“什么事。”
高沅既添堵又放下心来,眯着眼望着黑暗里隐隐绰绰的轮廓,手里还攥着帐子不肯放下:“我害怕,你今晚不许走开,就在堂中守着我。”
黑暗里静悄悄的,高沅刚想发火,忽然想到别的:“玄漆,你现在是不是背对着我?”
这个念头令他大脑发热,他连忙伸出手在床角的右上支柱乱摸,摸到了机关扣开,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起,一颗固定在支架里的夜明珠被缓缓推出来,照亮了三尺之内的小天地。
高沅借着夜明珠的微光看了半天,看清了不远处正堂中央的谢漆,他确实是背对着自己站着。
于是那点愤怒烟消云散,代以信任的安心。
“看在你的背影上,我不跟你计较太多。”高沅趴在床沿看那背影,头脑仍有点不甚清晰,反射弧漫长地算起账来,“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烟杆踩断?你去给我拼回来,我还要再抽两口。”
寂静半晌后,他听见谢漆清清冷冷的声音,让人想起翻书时记载的昆山玉碎:“太妃娘娘曾在闲谈中说过,你年岁尚轻,沉迷烟草对身体有害无益。”
“胡说。”高沅恶狠狠地磨牙,“我抽了两年,御医定时给我检查身体,从来都没有什么问题。老妖婆骗人,她骗人,我再也不要相信她了!”
又是一阵冰冷的沉默。
高沅气愤地捶了下枕头:“你说话,你是哑巴吗?你跟着皇帝也这么沉默寡言?”
半晌,那背影才开口:“夜深了,请九王早点歇息。”
高沅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蛇,愈发愤怒了:“怎么,我要是睡着了你就想跑了是不是?你要回去找高骊对不对?我就用你七天,不过就七天!你要是胆敢离开我半步,我回去就杀人!”
静默片刻,高沅看到那背影一动,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悠悠地传过来,就像他吐出过的那些烟雾一样缥缈。
高沅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看着那相似又绝非故人的背影,一声叹息让他忽觉浑身刺挠,刺到心房里捅出了好几个窟窿一般。
他咬牙切齿地搜肠刮肚,想着还要加上什么威胁的筹码才能让人乖乖听话,忽然看到眼前那人慢慢转过了身。
高沅顿时睁大眼睛,微光照不到太远,视线到底还是朦胧的,他只看到谢漆的眼睛,因他双眼清亮,好似他第一次吸食烟草,透过烟雾抬头看到的满天星辰。
但也只是吝啬的一眼,高沅就看到那小气鬼又转回去了。
“早点歇息吧。”
还是这样敷衍至极的应付话。
高沅气得倒仰,后脑勺撞在绵软的枕头上,眼冒金星地看了半天帐子的顶端,纷繁记忆潮起潮落,他抓住被角盖过头顶,沉闷的声音从被隙里漏出来:“算我求你了,你不许走。等绛贝好了,你爱去哪再去哪。”
还是没声音,他把安静当做默认,这样想着,心中便安定了许多。闹了一天,大病初愈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来,不觉眼皮沉重,缓缓沉进了梦乡。
谢漆也听见了均匀的呼吸,想离开时,听见背后的被窝里传出含糊的梦呓。
“母妃,你为什么把我生出来。”
高骊几乎是一夜没睡,隔天一早踏出天泽宫时心里总有股嗜杀冲动。
脑海里有乱七八糟的思绪翻滚,走路的时候,他怪异地觉得一步灵魂飞,一步灵魂落,踩在沼泽里一样。
早朝时他浑身充满低气压,坐在高座上时厌世厌得想灭世,以至于揪着内阁撕吵的两拨人声音越来越小,总怕高座上的凶厉傀儡君主在酝酿蛮力,待会暴起拧掉谁人的头颅当皮球踢。
不少文臣内心发出哀叹,扼腕长叹皇帝若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就好了,那他们便不会沦为如今时时提心吊胆的模样。
但户部和刑部近来在互翻旧账,何卓安一派和梁奇烽一派吵得不可开交,政事上掰扯不开,便揪着对方一派的人品私德节操互相攻击。
梁奇烽含沙射影:“谁不知道何尚书红妆压弓箭?一年胭脂面蔻丹指,能有姜尚书勤于提石榴裙搭功,抵得了糙陋儿郎夙兴夜寐十年业。姜尚书也是能人,可真是一娶得双,坐享齐人之福。”
谁都知道姜云渐娶了何卓安嫡妹后便遣散了旧妾,偌大姜府只一个主母,摆足了伉俪情深的名头。但姜云渐又时常借妻之由与何卓安过分亲近,与妻姊的关系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现下二人关系被冠以情色牵动,何卓安还没生气,姜云渐便先怒发冲冠了。
两派人怒而互揭老底,何系骂梁家府上私刑盛行如私狱,梁系骂何家私养貌美女子到处联姻如私窑,真正能互为攻克的点却只字不提,比如何家暗地里放行的雪利银钱,梁家几乎摆到明面上流通的烟草商贸。
吴攸冷眼看着他们狗咬狗,巴不得他们撕扯到残肢体乱飞。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悠长的哨声,他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到上面去,距离不近,看不清高骊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那双冰蓝眼睛冷得像两簇鬼火。
哨声还没停下,众人就听到锐利的鹰唳从朝堂外传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一只壮硕的海东青惊雷般飞进来,滑过一道令众人懵逼的弧线,最后停在了皇帝的肩上。
吴攸内心扶额:“……”
好端端的,又在整什么?
礼部的老朝臣和老御史都出列来上谏,斥责朝堂之上不可携禽带兽,污了国祚洁净理应将禽兽杀之。
高骊歪过脑袋,海东青顺势给了个可靠的贴贴,他不带疑问语气地平铺直叙:“尔等看到禽兽了?禽兽当杀?”
两位上谏者面面相觑:“正是,老臣亲眼看到在陛下右肩之上……”
高骊慢慢转过眼珠子,瞟向梁奇烽:“奇烽,你也看见朕肩上有禽兽?”
其他世家只知眼下的君主是吴家一手推上去,现在听他点名梁家,多少有点反应不过来。
梁奇烽远比其他人懂得媚上,当即出列高声道:“臣未见!”
高骊缓慢道:“朕倒是看见了一个禽兽。”
他抬手指向了何家派系里的一个户部五品官员,清楚记得盖过的雪片奏折里有一封是弹劾此人,折子上数目清晰地指责其人在两个月内受贿六十万两白银,借税务之便逼死商户六家,论晋律当斩首抄家。上谏的是个实名举证的寒门小官,彼时高骊在奏折上披了个准,但被弹劾的无事发生,上谏的没几天就被贬出长洛调往千里外的偏境。
高骊准确地叫出了那个官员的名字,被指的人一脸惶惑地站出来。
梁奇烽一见到他指出了一个何家派系的人出来,二话不说便高声附和:“陛下慧眼如炬,臣亦看到有一禽兽耳!”
被点名叫出来的官员涨红了脸争辩起来,高骊沉声将那份奏折上弹劾的罪名念出来,最后问:“朕所说的这些罪,有哪一条是冤枉了你的,你来说。”
那人就地跪下语无伦次地大呼冤枉,高骊眼睛看着他,手指向何卓安:“既然你说你冤枉,那便由梁尚书彻查你,若罪名有一条属实,你应当受的刑律,由你的顶头上司何尚书来承受。”
何卓安的落眉一跳,刚出列要开口,忽然见眼前有一道黑影裹着腥风飞来,惊得忍不住后退,被姜云渐搀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