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刑场上的极刑开始了。
高骊的目光从百姓的身上转移到刑场,只看了一会儿就别开了视线。
他看向谢漆,睫毛颤抖地眨了又眨。
谢漆二话不说到他背后去,几根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梭着他的脊背,安抚了好一会,才感觉到高骊的肌肉放松下来。
刑场上原本还有百姓的痛骂声,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骂声逐渐也变小,只有邢台上一声又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久久回荡。
现在,满桌的精致早点在他们眼里都是让人作呕感翻倍的毒物。
只有高沅神情享受地看着窗下,用着美食。
他一边吃,还要一边介绍他认为非常出色的酷刑手法,说不到几句就被高骊粗暴地骂了:“闭嘴!没人想听这种东西!”
高沅酒醉一样靠着窗台,笑得眉眼舒展:“三哥何必生气呢?那些杀我们族人的云国和狄族人是死有余辜,那宋家人造反弑君,引狼入室,也都是些死上一百回都不够赎罪的。他们正是这祸国根源,就该饱尝刑罚而死,不然一刀就把脑袋砍下来,也太便宜他们了。玄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谢漆骤然被叫到,一动不动地假装受到惊吓没听见。
高骊冷冷地开口:“宋家造反祸国,源头不也还是皇帝老儿自己昏庸无道,才放外敌进来。老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帝罪这么大,高家人怎么不一起上去被灭九族?高沅,你说这个理对不对?”
高沅大笑起来:“三哥真会开玩笑,皇室要是都没了,这晋国也就要亡了!”
“天塌下来太阳照样升起。不过是没了一些蠢货,晋国人该活的活,该过的过,这么把自己当回事,怎么不上天当老天爷去。”
谢漆侧耳听着高骊说话,越听越想摸他脑袋叫好。
“要是没有我们高家人在维持这个晋国的运转,别的不说,北边的狄族人入关,那可怎么办?”高沅冷笑着,“到时候那批野人强迫着中原人和他们生孩子,生出一堆杂种,那可就太难看了。”
高骊的呼吸瞬间有些凝滞,幸亏谢漆在背后不住安抚,否则只怕他要当场拔刀把桌子劈成两半。
高骊深呼一口气,上下打量着高沅,冷漠地开骂了:“高沅,北境有很多孤儿,很多有娘生没人养的小孩也都冰雪可爱的。而你好歹是在富贵圈里打滚长大,真吃粪也是金子雕的粪,你过去父母都在,亲朋好友满堂挤不下,可你是怎么长出这么臭的嘴的?”
高沅愣住。
高骊又审视他:“而且我看你脸色不好,印堂发黑,走路虚浮,年纪这么小身上就不太对劲,有病就去找医师,早点治早点好,不要拖成流脓的绝症。”
高沅放下早点,默了片刻扬起笑:“谢皇兄关心。不过九弟觉得,有父有母,有养有育不一定就是幸事,反之,似三哥身世如此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六哥投了宋家和高家的胎,照样蠢如猪狗,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抹眼泪,还是三哥威风。世事无常,谁知道呢?”
“世事无常,天理昭彰,因果总有轮回,人心自有公正!”高骊站起来,反手到背后先捉住谢漆的手摩挲两下,“我不奉陪这顿饭,你自己塞去吧。”
他转身握紧谢漆的手大踏步离开,走出个虎虎生风,嘴却往谢漆耳边靠,小声委屈地抱怨:“你说的对,就不应该来。”
谢漆侧着脑袋轻撞他一下:“无妨,如此一来,殿下也算知道了那一位是个什么样的人,离他还是远些好。”
高骊不住点头,两人快步下楼,原本想马上离开,却在走到二楼时迎面遇上一个熟悉的家伙。
“吴攸?”高骊先开口,表情一言难尽,小嘴噼里啪啦,“吴世子啊我看你浓眉大眼的,你不会也跟那高沅一样蹲在这里看什么刑罚当下饭的节目吧?”
吴攸见到他们也是一愣,回过神后,那张素来风轻云淡的俊脸上浮现了相当明显嫌弃的表情:“殿下休要将我和他相提并论。”
此间没什么人,他轻叹一声:“我是带六皇子出来观刑。”
谢漆倒是猜到了,高琪和罗海都是重罪在身之人,没有特批就得在护国寺吃斋念佛到老,能出来定是吴攸的首肯。
“世子,六殿下走了?”
“哭晕了,罗海刚背着他离去。”
谢漆回想高琪的模样,心中也不好受,也就是罗海还在,不然真是不敢想象他如今会是个什么状况。
高骊见气氛低落,摸摸谢漆肩膀,好心地邀请吴攸一起回去吃顿迟到的早饭。
但吴攸一口回绝:“我去其他地方用饭。”
他本来转身想走,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来打量了高骊和谢漆片刻,斯斯文文、蔫坏地说道:“我将去烛梦楼,殿下,玄漆,要不一起来?”
第27章
马车缓缓驶过闹街,因反贼今日处斩,街道上往来皆是人,还有在道路两旁摆碗筷,跪地为亲人而祭的。
高骊透过车窗看两旁的祭祀者,昨夜来时还是喜庆的,今天看到的就是往来缟素。他觉得那些死于非命的人实在太可怜了,但在看到越来越多相约摆出饭菜祭天地告亡人的百姓后,心中又有不能言说的复杂。
那些祭祀的饭菜,大多是精米少糠,各种做工精细的点心和菜肴更不必说,全都是北境兵一年难得遇上一顿的好佳肴,而在这里,这只是用于祭拜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性贡品。
他不该总这么矫情的,可他总是忍不住发着呆两厢对比,越比越不好受,天府地狱,水乡塞漠,自然天地就是如此,无法怨怪谁。
都是命数。
“殿下腰上的刀看起来做工不错。”吴攸在另一边窗前出声,试图打破车厢内的寂静。
高骊回了神,心情大阴转小晴,看了眼没窗户可倚只能局促地坐在车厢正中间搓手手的谢漆,伸手往他发顶轻揩:“那必然不错。谢漆用自己的刀改了送我的,刀铭还有我的名字,太适合我了。”
吴攸探究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荡:“刀是宝刀。殿下认识玄漆不久,倒是信任倚重。玄漆也是,这么快就适应好了新主人。”
谢漆侧着脑袋给高骊揩,想岔开话题,瞟到吴攸手腕上戴着的若隐若现的残玉,假作无知地吹捧:“殿下手腕上的玉品相上佳,才是最好的宝物。”
吴攸垂眼看手腕上的玉,略有出神:“这玉……是我送给一位挚友的加冠礼,从极南的珊瑚山海开凿出来的海心玉,雕琢了送去的。玉器孤本上记录它坚固胜陨铁,有祥瑞之吉兆,可这玉历经了烈火刀剑,还是残破了一角。”
高骊扭扭捏捏、自以为很自然地挪到了谢漆身边挨着,捏着谢漆的五指细致地玩起来。
谢漆指尖微动,又继续找话题转移吴攸投过来的注意力:“卑职观这玉,想来当初经受的战乱颇为严重,难道正是大封夜?”
他当然知道玉的主人是原储君高盛,但他心里一直盘旋着与高盛紧密联系的另两人的下落。
万一他的猜想猜中了呢?
“韩宋云狄门之夜。”吴攸拉下袖口掩盖残玉,并不提高盛,“史官记史,是如此称呼七月七之夜的。”
高骊捏着谢漆的指尖抬头:“韩家居然放在最前面?”
“韩贵妃首当其冲。”吴攸在晃悠悠的马车里轻拍膝盖,“当初先帝下诏欲立韩氏为后,满朝赞成的本就寥寥无几。先帝一意孤行,贵妃不松其口,如今大封遭此剧变,史官自会将首责安在韩氏头上。”
高骊可能觉得荒谬,扭头去看谢漆,只见谢漆低着头,趁他一愣神,抽出手来反压在他手背上,十分像一些猫爪势必在上的倔强小猫。
吴攸原本还想多聊一些,斜眼看到他们腻腻歪歪的,顿时很无语。
他忍了一会这两人旁若无人地玩谁的手指在上的游戏,忍不住开口煞风景:“说到加冠,谢漆,你生辰在十二月十二对吧?”
高骊顿时愣住:“世子怎么知道他的生辰?”
“写信给霜刃阁询问的。”吴攸轻描淡写,旁敲侧击,“阁主欠我母亲一笔债,他不能不配合我。”
这下轮到谢漆惊住:“敢问世子是什么债?”
“我母亲当年还是嫡皇女时,十分喜爱一个影奴,做足了一切准备想出降下嫁,然而那影奴被阁主杀了。这笔债,将延绵到我母亲生命尽头。”
谢漆从不知道自己师父还有屠同门的事迹,愈发震惊:“为何杀人呢?”
“上代恩怨不可考。”吴攸侧首望窗外,“然影奴与贵主本是云泥之别、天堑之隔,就算那影奴不死,我母亲也还是会与我父亲结为伉俪。”
高骊漫不经心地摩挲谢漆手背上的一处疤痕,嘲道:“谁规定的?”
吴攸答:“历来如此,遂成时代。时代如此,便是洪流。顺流者昌,逆流者亡。”
谢漆一直知道这个道理,再从世家之首口中听一次,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倒是高骊忽然攥紧了他的手,不知何故周身气压变低。
马车正在此时停下,车外马夫恭敬地汇报已到,吴攸令开门,车门方开,他率先出去,下车时踩的是马夫弯下的脊背,随后的两人各自大步跳下。
高骊用北境话嘀咕了什么,直待抬头,一见眼前红妆绿裹似的烛梦楼,满眼纳罕地挨到谢漆耳边:“谢漆漆,这家酒楼的外形好花啊,他们的招牌菜都是什么?”
谢漆轻咳了咳,起初同车而来的路上他问吴攸烛梦楼是什么名酒楼,吴攸笑答不错,他便也没敢当面戳穿,现在都到青楼楚馆门前了,也不便多说了。
“殿下待会就知道了。”他正经地给他预告,“会有殿下喜欢的。”
有吴攸牵线,他待会应当能和前世的红颜知己谢红泪邂逅。
高骊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那是红烧的还是清蒸的呢?”
“殿下,玄漆,请。”走在前头的吴攸有些嫌他们磨叽,回头来笑着催促。
谢漆稍有局促地拾阶而上,高骊步子大大咧咧,直到进了烛梦楼的门,步子越来越迟疑,最终小碎步挪到了谢漆身边,声线有不易察觉的惊恐:“这、这是什么酒楼?”
只见烛梦楼中宛如七层浮屠,楼中设计为围屋,中空建三层舞台,玲珑别致有洞天。中央三层的六角大玉台上,二三层无人,一层有十来个冰肌玉骨的美丽舞姬赤足翩翩起舞,透亮的玉映照皎洁的足,一个按捺不住的男人正倚在玉台边缘,抓着一名舞姬的脚踝不放手。
舞姬并不躲,坐在玉台边缘由着单足被控制,玉臂照旧作舞,撩拨得脚下人愈发痴迷。
吴攸在前头优雅地走着,熟门熟路地到玉台下的第一排座位坐下,斯文地招呼他们在旁边落座。
高骊战战兢兢地贴着谢漆:“我还是饿肚子吧……不吃了,我要回去啃窝窝头。”
谢漆进门便悄然观察满堂,扫到了许多男男女女如狼似虎的眼神,此时脚下也发虚,但还是镇定地拍拍高骊:“殿下怕什么?你腰上带着传家宝刀呢,再不济还有我。”
高骊还是在抖:“我觉得……我觉得良家少男不该乱跑,不该去不正经的地方。”
“你……”谢漆险些笑喷,“你弱冠了,不少了呀。”
高骊口不择言:“我内心、内心还是个小孩,我要回去耍大刀。”
谢漆被他逗得险些岔气,脚下也不虚了,认真地带着他坐到吴攸的隔座:“我可没见过哪个小孩力拔山兮挑大枪,你别怕,不是最讨厌饿肚子吗?实在不行什么也不看,埋头吃饭就好了。”
高骊看他一脸可靠,只好提心吊胆地贴着他坐下,一双眼睛盯着眼前桌子的图案。
只是盯着盯着,发现图案另有玄机,这边是两蛇交缠,那边是两鱼濡沫……实在是太不正经了!
吴攸那边的桌子已经坐下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浑身不着脂粉,十指青葱不染蔻丹,但举手投足全是“荤”的,切切实实的风情万种。
高骊内心大呼:吴攸没想到你是酱婶的!
“殿下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子呢?”吴攸点了几道菜,转头斯文地问他。
高骊想大吼,老子不喜欢女嘚!
但吴攸又去问谢漆了:“玄漆呢?”
高骊心中一惊,扭头看身旁的人端正地坐着,唇珠微动:“有世家风范的,英气,大方,端庄,美姿容,正仪表,颜如秋霜,神如观音,不可亵渎的。”
高骊懵了,吴攸也怔了片刻:“想不到你喜欢这款的,看来我看错了,还以为你喜欢楚楚可怜,让人富有呵护之心的娇柔碧玉。”
高骊又懵了,这怎么看出来的?
旁边谢漆又应和:“听世子一言豁然开朗,也无不可,多多益善。”
高骊脑中有海啸风暴,感觉有一万只狮子在大嗷特嗷:不可能!这不可能嘚!一定是在糊弄吴攸,这叫掩人耳目欺上瞒下偷天换日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那便多叫几位女郎。”吴攸饮下身边女子斟的酒,“看殿下满脸的跃跃欲试,看来殿下也很期待。”
高骊现在想打他,还想拽着他的领子一顿吼:你哪只眼看到老子期待了?啊!
他心中沸反盈天,实际上只是怂哒哒,吭吭哧哧地在桌子底下捏住谢漆的手,声如鹌鹑:“我只要吃饭,不要什么女郎。”
谢漆又反手搭在他手背上安抚,小声地安慰:“殿下别怕,方才我发现二楼上有韩家的人,众目睽睽,做做样子就好,世子也是这样的。”
落座后谢漆开始竖起耳朵凝神去听整座楼里的窃窃私语,听到二楼有一桌在嘀咕:“世子怎么会带他来?那可是未来的皇帝!”
这声音一听就是韩志禺。
另一个不知是谁,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先帝不是也常常微服出宫,而且一来坐的正巧就是他所坐的位置。韩兄啊,父承子继,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韩志禺声音里透露了急切:“三殿下要是和先弟一个德性,那我们还辅佐他干什么?二三十年后迟早还是会有人出来反!”
“韩兄别急,别急,后来事交给后来人去操心嘛,咱们先着眼此刻的。”
那人似乎搂了一个女郎亲了一下:“西北那边咸州出了点岔子,我们记得西北这条路上,琉山这块地区有你们韩家的旁支,靠天靠地靠自己人,这不来找您帮忙了吗?劳烦韩兄写封信过去,把这关口卡一卡,派人把咸州那一批货处理掉,保证别有活口到这长洛门口。往后西北这条路上的货,梁家得利八三你韩家一七,您看怎么样?”
韩志禺声音有些迟疑:“梁三郎,你们开种这种东西时,可曾想过,这东西迟早会伤天害理?”
“天理是什么?是口袋里的金银财宝啊韩兄。”那人不住地笑,“别的不提,咱们五皇子殿下很快就要受封成为太子,这手底下的库房要是没有几块金砖,这怎么打点朝中上下啊?拿您韩兄的天理去吗?三郎我愿意认,可其他朝臣认吗?”
韩志禺不吭声了。
那人又搂着女郎腻腻地亲,势在必得地笑:“不急,不急,韩兄慢慢考虑,我待会还约了何家的女官人,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要是这桩谈不成,没关系,有缘咱们还会互相搭桥的。”
“我知道了。”韩志禺似乎是喝了一杯酒,酒杯磕在桌子上,声音闷闷的,“何必劳烦三郎再跑一趟,此事交给我,只不过,西北此路今后得利,你七九,我二一。”
“韩兄,你可是越来越狡猾。”那梁三郎不知是下了什么狠手去揉怀里的女郎,致使对方连续发出吃痛的声音,“东西北十来条旱路,刨去种植的本,这哪条路不得我梁家从中打点周旋,每年砸下去的过路银堆山沉海,还不知要折进去多少好手。现在就光这一条旱路,就这一处关卡,这一件事,你跟我开口要二一的利?”
接下来便是那两人你来我往的推拉了,谢漆不再听尾声,琢磨着梁家要求韩家做什么过路买卖,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隔桌斯文饮酒的吴攸。
前世是吴攸自己查出高琪藏匿在烛梦楼,借此把烛梦楼血洗了一通,安插和策反了不少心腹。这一世,谢漆提醒过高琪,让他在私底下告知吴攸烛梦楼的复杂以换取保命的机会。吴攸现在理应知道烛梦楼里错综复杂,可谢漆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暗地里把此地清洗干净,重新列为自己的地盘。
正想着,桌子底下高骊的手突然力气变大,捏得他嘴角一抽,赶紧使出软骨功夫抽出手,再往他大掌心里塞了自己的衣角。
高骊像捏救命稻草一样,捏着他的衣角,掌心热气腾腾的温度都要穿过布料,烫贴到谢漆的大腿上去了。
原来是几个女郎款款而来。
谢漆刚才说的第一种女郎类型是照着谢红泪的标准,对后面吴攸所说的只是随口敷衍,现在迎面而来的都是这些,可是偏偏没有谢红泪。
四个女郎平均坐在他和高骊的身边,一端庄一娇柔地给他们布菜倒酒,谢漆只是有点不自在,高骊却是瑟瑟发抖,越挤越贴近他。
“公子请用膳。”
高骊低着头拿起银叉去戳那早点,真心是想插起一块美食尝尝压压惊,没想到因为太悚然,手一抖把碟子给叉裂了,银勺更是吧唧一声,光荣断成两截。
谢漆憋笑憋得胃疼,高骊身边的女郎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其中一个风情万千地用勺子给他舀起了断碟中的早点,温柔似水地递到他唇边:“碟儿碎碎平安,公子莫要在意,且尝尝这口糕点。”
高骊被吓得侧仰,惊恐的脑袋挨着谢漆,压着低音炮沉沉道:“你……你们不要过来,我有手有脚,我自己会吃饭。”
光听声线还以为他在威胁谁,只有谢漆感觉到他在缓缓惊恐。
随后他像是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合格人,慌里慌张地拿起筷子就去夹另外一种早点,然后果不其然,筷子,亦卒。
女郎们眼中的惊讶已经藏都藏不住了,谢漆也实在忍不住了,克制着嘴角不要咧到太阳穴去,淡定地舀了早点伸过去:“公子今天碰到的都是脆弱的精致用具,您看这筷子,还成双成对地殉情了。看来今天公子不宜动手,您尝尝这块?”
刚才还说自己有手有脚的高骊二话不说低头叼住他伸过来的勺子,一口就把早点咬进嘴,但又因为太局促噎住了。
旁边的女郎倒好了一杯水,谢漆还以为是什么茶,接过便递过去,等到嗅出那杯中是淡淡的甜酒时,高骊已经慌不择路地把酒给喝进去了。
解脱后高骊更贴紧了他,酥酥麻麻的低音和若有若无的甜酒香绕在谢漆身边:“你喂我,不要她们。”
谢漆只好继续假装淡定地装作无事发生。
左右两边的四个女郎四脸恍然大悟,媚眼如丝地对视着笑,笑完不再插足,只在一边帮忙布菜和聊天。
一女郎问:“公子生得好标志,不知是从何处来的?”
谢漆以为问的是高骊,看他满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窘迫样,便做主替他回答了:“他从北方来。”
身边的娇柔女郎咯咯笑:“看出来了,小公子,你和这位北公子是个什么交情呀?”
谢漆正色答:“主仆之谊,刎颈之交。”
许是他太过于正气凛然,把四个女郎给震得笑不出来了,只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高骊。
而高骊……
他感觉眼前出现了环绕着转圈圈的星星,耳边还有扰人清净的嗡嗡蜜蜂。混沌之间,他只听到谢漆说他们的关系是吻颈之交。
他垂着眼看谢漆严整衣领下透露出的一点点肌肤,断断续续地想。
那当然。
该吻的。
不是现在。
谢漆喂一口高骊就低头吃一口,乖巧得让谢漆内心不由得大加惊叹,前世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现在却像一只小狮子一样乖乖地进食,人生无常,实在无常。
他自己也饮了一杯酒,手心痒痒,很想摸一摸高骊那一头卷毛。
甜酒入腹,似乎有点奇妙的滋味,他舔了一圈唇齿,还没咂摸出来,六角大玉台上的舞姬退下,一男一女并肩上台,一人拂箜篌,一人吹长笛。
谢漆的指尖一顿,轻声问身边的女郎:“台上的女子好生美丽,那是谁?”
女郎刚要回答,隔桌的吴攸先来和他们说话了:“两位,台上女郎是这烛梦楼的台柱,名为红泪,外号黄金娼‖妓。”
黄金、娼‖妓。
谢漆听到旁人这么形容谢红泪,最富有价值的金属和最没有尊严的身份合在一起,骤然让他涌出哀鸣的冲动。
念奴娇,念奴娇。
娼‖妓之子,生来下贱。
旁边的女郎接着介绍:“吹长笛的那位是谢红泪姐姐的弟弟,名为谢青川。他们姐弟曲艺高超,又都是姿容美绝的人,确实是这楼里的台柱子。”
另一个女郎又补充,有些许辩驳的意思:“红泪姐不只会弹琴,琴棋书画都精通,还会料理楼里生意。青川也是,他文采风流,只是可叹生为贱籍,不然也能有一番作为。”
谢漆沉默地斟酒自饮,玉台上的姐弟琴笛相合,谢红泪放声唱曲,动听如天籁,可他也没有心思去欣赏了,只顾着喝闷酒。
身边的高骊也有模有样地学他,呆呆地拿了酒杯,一杯接一杯入口,间隙里看了台上一眼,眼睛便离不开了。
谢漆喝了好一会才发现他的异样,看着他目光发直地看台上,意识到这一世他又看对眼了。
他忙放下酒杯去轻声问:“看得这么着迷,看出什么了?”
高骊低头来,刚才一直在桌子底下攥着他衣角的手忽然伸出来,不由自主地抚过他唇珠:“咦?”
谢漆不明所以,听到他痴痴怔怔的低声:“她的唇形长得好像你哦。张口闭口的,好像你和我说话时的模样。”
“啊?”
高骊眼睛迷蒙了些,又轻声说:“你长得最好看。所以……所以所有好看的人身上,都有你的影子。”
“……”
谢漆结实地呆住了。
一来从来没有人当面对他说他长得好看。
二来他终于察觉到这甜酒里到底有什么异样。
谢漆看着高骊红通通的耳朵,想到他既不能喝酒,这酒里又掺了那么一丢丢的助兴料,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盯着高骊眼睛:“公子,你看清楚啊,你眼前有几个我?”
高骊看了他片刻,一笑人畜无害,冰川消融,轻声亲昵道:“两个啊。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我手里一个,我心里一个。”
谢漆理解为他被放倒了,又问:“身上热吗?”
高骊委屈巴巴:“头晕,耳朵热。”
“那我们吃饱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高骊满脸灿烂:“好耶。”
谢漆不再耽搁,拂开女郎匆匆忙忙地和吴攸告辞,声称想起还有事,说罢赶紧搀起他撤退。
吴攸有挽留之意,谢漆赶紧脚底抹油,拉着高骊一顿跑。
谁知一跑越发激发了高骊身上的酒意和药性,一出门上马车,他便哼哼唧唧地靠在谢漆肩上,小声嘀咕难受。
谢漆并掌要往他脊背贴,他却不肯配合,左闪右拽的,醉意上头力气不加收敛,捏得谢漆呲牙咧嘴,着实无从下手。
忍了一路回宅院,谢漆赶紧半扶半拖着他回寝屋,高骊和大动物一样轻嗷低咕哝,歪贴着他撒娇。
路上还遇到拄着拐在努力复健的张辽,他还没吭一声问什么情况,高骊就傻乎乎地冲张辽笑了:“爹!你可算来看我了!”
吓得张辽扭头就单着腿跑,拐都不要了。
谢漆又无奈又好笑,把这人弄回寝屋,门一关,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先往他头上浇。
高骊坐在椅子上被淋了个透心凉,眼神机灵了一些些:“啊……谢漆漆浇我了,我要开花儿了。”
“殿下,你醉酒了。”谢漆忍着笑解开他束额,又把他的发冠发绳解开,看他头发炸出来,笑出声了,“还真开花了。”
“那烛梦楼的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高骊醉醺醺、蔫蔫地坐在椅子上,头发半蓬不蓬,一半炸一半耷拉,咕咕哝哝地抱怨,“吃的不顶饱,闻的呛鼻子,喝的疼脑壳……”
谢漆跑去拿条干毛巾来给他擦头发,促狭地问:“只有脑壳疼吗?那酒里有淡淡的助兴之物,对我是不起作用的,殿下你呢?”
高骊鼻子一抽,欲哭不哭,声若蚊蝇,委屈大发了:“难怪,下边也疼。”
“不会喝酒着实吃亏。”谢漆三下五除二擦完他的头发,摸摸他发顶安抚。
“殿下别怕,我来帮你,你别动,别抓我,好吗?”
高骊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不仅是头发炸开了,脑子也要炸开了。
他醉意欣然,难道吻颈之交现在就要来了?!
“我来了,你坐好。”
谢漆挽起袖子绕到他背后去,右手捏了一下他肩骨,让他坐直。
高骊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期待过!
然后谢漆就推起两掌,啪的一声打在他的后背穴位上。
“殿下,不会疼吧?我用内功帮你把酒意和助兴药催出来,你待会发发汗,洗个澡就可以了。”
“……”
高骊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望过。
“殿下感觉如何?”
高骊泫然欲泣:“……挺好的。”
“不会喝酒实在不方便,尤其是殿下以后会是天下共主,家宴国宴数之不尽。如果学不会喝酒,待会儿我去给你调一些醒酒药的药方,捏成药丸,可以随身携带以防万一。”
高骊撅嘴吹额前的碎发:“谢漆漆,你连医术都会啊。”
“略通皮毛而已。”说着谢漆双手在他后背上的各个穴位戳起来,力气拿捏得刚好,十分舒服。
高骊舒服得哼唧起来,感觉到身上在开始冒热汗:“你这样说话,会让我想到以前北境流传的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