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大呼一声“高兴还来不及”,长枪耍得更起劲了,他的爱枪是三节钢枪可拆卸,他还拆了耍单枪和双枪,一回头看到谢漆小猫一样目瞪口呆的神情,又是羞涩又是自得的,唯有快活二字能概括。
他自己晨练完还会去揪杂牌军起来聚在大庭院里一起练拳脚功夫,谢漆便跳上屋顶坐在上头看他们,愈发像只漂亮小猫了。八月十二那天开始,他看到谢漆甚至召来他的下属们,一起蹲在屋顶上看他们操练,那脑袋紧挨着的模样,更像一群小猫猫开会了。
每天清晨,高骊看他们都觉得萌哒哒,并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也很有趣。
八月十五的清晨,正是中秋佳节,美好的一天从观察高骊开始,谢漆带着小影奴们坐在屋顶上看他在底下带头操练,问道:“你们看,三殿下像不像某种大动物?像哪种呢?”
小影奴们每人手里一个热乎乎的大包子,探头探脑地抢答:
“像大灰狼!眼珠子冰蓝冰蓝的,拳法很凶。”
“我觉得像他养的那只海东青,虽然魁梧,动作却很利落迅速。”
“那还是大鹏更像一点。”
“三殿下也挺像熊的。”
“其实我觉得三殿下像棵大树……”
谢漆听着他们越来越离谱的回答,揉着后颈不住地笑。带他们来是想建立小影奴们对高骊的认知,也观摩一下他的武功路数,因他总觉得高骊的一招一式虽然与霜刃阁的路数不同,但似乎一脉相承,只是现在还看不出真切。
起初小影奴们悄悄拿他与高瑱比较,失望之情是溢于言表的,大家见惯了四年的世家风流,乍然见一个从北境来的接地气大块头,横竖怎么看都不对劲。
不过到底是同出武路,多见几回便觉得亲切,亲切到想下去和他比划比划,当然被谢漆制止了:“三殿下天生神力,千万别跟他硬碰硬,得以快取胜,不然吃大亏。”
他腰上被捏出来的淤青还没散呢!
真是个离谱的大家伙。
这会听他们把高骊一顿比喻,谢漆也在想什么样的猛兽像他,听来听去总觉得不够贴切,自己又想不出个精准的。
想到高骊晨练完跑到屋檐下呼喝:“谢漆漆!一起吃早点吗?”
谢漆从善如流地应:“吃。”
随即跟个没事人一样跳下高高的屋顶,仰头和高骊一边说话一边走去。
徒留小影奴们捏着大包子风中凌乱:“难怪玄漆大人不和我们一块吃……”
其中一个少女瞪圆眼:“这是重点么?关键是三殿下叫玄漆大人什么,好生肉麻。”
“谢……谢漆漆?”
重复完称呼,小影奴们齐齐地“嘶”起来,鸡皮疙瘩满胳膊。
“其实这也还好。”甲二咬一口包子,睿智地发表高见,“要是殿下叫大人谢谢漆,那就太好笑了;如果再叫成漆子、小漆子,那才是可怕,和叫媳妇一样。”
其他人:“……”
走远的谢漆并没听到那些后来让他羞到想钻地缝的称呼,只专心地和高骊说话:“今晚是中秋,殿下逛过长洛城的夜会吗?今晚就有哦。”
他说话会暗搓搓的,高骊则是直愣愣的:“你陪我一起去吗?”
谢漆点点头:“去。”
高骊便笑了:“好!”
两人一块走去吃饭,高骊不喜欢让宅子里的奴仆跟前跟后地侍候,自己去厨房拎了两大食盒回房,一进他的房间,谢漆第一眼看到倒挂在窗台睡觉的海东青,这已经是他第四次看到这鹰懒塌塌的了。
他看着这总是睡觉不巡视干活的海东青,终于忍不住向高骊发表疑问:“殿下,它真的是海东青吗?这么懒,是杂交的?”
高骊连忙澄清:“纯的纯的,有时候小黑也很勤快的!”
说着就打开食盒放到窗台,屈指一敲碗,海东青火速探头,离弦之箭一样飞过去大快朵颐。
谢漆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语,但看高骊一脸喜滋滋展示宝贝的模样,便也扯着嘴角夸昧良心的话:“不愧是海东青,爆发的速度真敏捷。”
高骊笑着过去拍埋头干饭的海东青脑袋:“是啊,你看它这速度,多纯,差一点就饿死似的。”
谢漆又忍不住,再问:“那……这么威武的海东青,为什么给它起名小黑呢?”
高骊道:“驯鹰的时候我总是朝它笑,长大后发现它对我的笑声最有反应,所以就叫它小黑了。”
——看来他从前的笑声是“嘿嘿嘿”。
吃早饭时,谢漆极力开导自己,海东青嘛,叫什么都行,何况是那么一只以吃为大的海东青,笨笨的,名字朴素点也没什么。
等吃完早饭,他还是怀着哀悼的心情看了一眼还干饭干得不亦乐乎的海东青。
这可是海东青啊。
海东青啊。
旁边的高骊浑然不觉:“长洛城很多好玩的吧?谢漆漆,你经常去哪玩?”
谢漆下意识地回答:“花灯铺和点心铺。”
前者是为高瑱,后者是因高沅爱吃如意糕。
他捏捏后颈转过话题说起长洛城的布局来,两城区四城门十二主街七十二坊,他说得仔细,高骊便听得认真,末了问道:“我之前跟吴攸说希望把北境已故士兵的老弱妇孺家属迁到长洛来,他说安排他们在城郊落户,这是好还是不好?”
谢漆给了折中的评价:“合适。东区恐怕还不能容纳那么多外来人口,城郊是最合适的。如此说来,殿下的副将袁鸿和军师唐维快要起动了?”
高骊点头:“现在局势算是好了,我正准备修书给他们,要是能在重九前赶来,喝杯菊花酒就好了。”
吴攸还没有将九月初九办践祚大典的大事公布,他只沉浸在兄弟相聚的喜悦里:“袁鸿和唐维很好玩,谢漆漆,等你见到他们了,应该会喜欢他们的。”
谢漆应了好,心中想的是来活了,前世这两位一入长洛就被刺杀,这回可得护好,切断高骊沦为孤家寡人暴君的长路。
至于吴攸口中的借高骊除何家,慢慢查,他总会查到的。
天色很快见晚,谢漆回去搜出自己剩余的四十二两,换一身看起来不像夜行服的黑衣,玄漆刀佩在腰间,精神奕奕地去邀请高骊逛中秋夜。出门时高骊还要穿那身缝了又缝的北境毛袄,谢漆劝了一句入乡随俗,他便回去翻箱倒柜,换上先前吴攸磨破嘴让他换但他怎么都不愿的长洛文服。
“这衣服不适合我,穿起来丑死了……”他别扭地抖着宽松阔袖走出来,听谢漆噗嗤一笑,窘得就回头,“我还是换回我自己的!”
“不。”谢漆拽住他的袖子,“这不是很好看么?不喜欢阔袖,我帮殿下戴上两个束袖就好啦。”
一句好看,他便低着头任由谢漆安排,看着他将束袖扣在自己腕上,心原本喜滋滋的,直到谢漆抚摸到他左腕上的念珠:“殿下带着手串么?”
高骊才如梦初醒般想到那带来噩梦的念珠,指尖微颤地不知该如何陈述怪力乱神,谢漆已经隔着衣物将他的念珠往上撸,平静地把束袖给他套上了。
他还从自己的衣领里扯出一条颈链,向高骊展示那颗黑石吊坠:“我也有一条戴身上的饰品。”
“这、这样啊。”高骊瞄到他白皙的脖颈曲线和若隐若现的锁骨,耳朵发烫地转过了脸。
谢漆坦坦荡荡的,调皮地向他躬身一伸臂,唱歌一样地说话:“请骊殿下夜游原,见满庭芳,望浪淘沙,不需定风波,只看溯洄游。”
高骊被他逗笑了,这什么腔调和词?握住他的手只干巴巴地回应:“好!游!”
谢漆又笑了,带他出门去驾马车,原本是他自己来驱马,高骊又闲不住,非要钻出来和他并坐赶马:“谢漆漆,去哪儿?”
“去城北,我先去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开心?”
谢漆笑眯眯地只道到了就知道,高骊便也不多问,和他一起慢悠悠地在主街上赶马,依稀能看到城区内坊间的灯火,不远处是喧嚣红尘,近处是悠悠阔道,这是他二十三年来不曾体会过的悠游从容。
到了城北,谢漆拐着弯把马车停在一家古老的门店前,跳下马车进去,出来时眉眼弯弯地抱着一把入鞘长刀。
“殿下,这个可以耍着玩。”他跳上马车,长刀放在他旁边,扯过绳子便掉头,“祝高骊待在长洛的第一个月圆佳节快乐。”
高骊忘了去赶马车,呆呆地捧起那沉甸甸的长刀,摸了又摸,摸到刀铭上有个“骊”字。
“这是我用霜刃阁带出来的陨铁刀改的,那铸剑师手艺好,刀铭上还有名字。”谢漆把马车赶向东区的灯海,“殿下觉得称手吗?”
高骊喃喃:“太喜欢了……我会舍不得用的……裱起来当传家宝吧……”
谢漆又被逗笑了,马车赶到东区时,高骊还在呆呆地摩挲那把长刀。
“要去看花灯游了,我给殿下配上刀?”
“好……”
高骊还晕乎乎的,看着谢漆低头把长刀佩在他腰间,露出的一截后颈如玉,让人想低头轻吻或者重重地咬。
“好了。”谢漆抬头,朱砂痣一扬,跳下马车牵马去寄托好店家,邀请他用脚去丈量长洛城。
高骊摩挲着漂亮长刀走入东区的坊间,放眼望去,灯影幢幢,人来人往,虽然经过一次可怖的战乱,此刻却充满生机勃勃的欢声笑语,与荒芜苍凉的北境截然不同。
月圆之下,他对着灯河如星海的喧嚣人间不敢向前走,便眼巴巴地回头。
回头便看到了唯一的月亮。
谢漆专注的眼睛里倒映着他,唇角扬起露出小虎牙,左唇侧的那颗朱砂痣殷红得惊心动魄:“高骊殿下,未来的晋国君主,欢迎来到繁华的长洛城,你喜欢这座城吗?”
高骊心想,主要是城里眼前有喜欢的人。
他情难自已地伸出一根食指贴住他的痣,一下子把小猫似的笑容摁没了:“殿下?”
“啊……你这儿有东西。”高骊改用指腹轻揩。
谢漆没躲,还认真地凑近一点让他擦,并解释道:“也许不是脏东西,是这里长了一颗痣。”
“唔。”高骊心猿意马,忽然很想、很想亲亲他。
怎么这么乖。
“御街行,月华如练,正良辰好景,山长水阔千风情……”
东区坊间传来嘹亮的歌声,谢漆拨下高骊的手,不好意思拉扯他的手,屈指捏住他佩在腰间的刀柄带他循声而去:“歌女开唱了,快去占个好站位!”
高骊讶异地被他带着走,他大可大步流星地抄到谢漆前头去,但脚下飘飘然,十分享受这种被谢漆牵着溜达的感觉:“哦哦!”
谢漆天生对音律歌舞敏感,大抵是因为母亲是出色的歌妓缘故,他从记事起便比同龄幼童擅长认五音,他记得母亲曾开玩笑地说过,要是他将来长大了一事无成,便母子上街卖唱讨饭去。
只是后来她没有继续教他歌唱的技艺,转而把他扔进霜刃阁,他便也慢慢忘记了怎么聚声唱戏,学会了也记住了如何抽刀断水。
谢漆虽然不会唱了,但还是喜欢听别人唱的。宫中歌声虽好,但就是失于庄重和谨慎,他还是喜欢宫城外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小台子,有机会出宫城时,有时间他便易容一番去悄悄听两支曲子。
带着高骊跑到坊间的小戏台下时,戏台前围了许多人,能坐的位置全满了,后排全是拥挤的站客,谢漆踮脚朝里望一眼,台上已换了曲目,换成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抱着琵琶唱满庭芳。
高骊低头朝他耳边说话,一把好听的低音在周遭熙攘里格外突出:“谢漆漆,你喜欢看这个?”
谢漆耳根子一酥:“看的不太在意,只是喜欢听。”
“你还说陪我出来玩,看来是你自己想溜出来游戏。”高骊在他耳边轻笑,“好啊你,平时的严肃劲飞去哪了?”
谢漆干咳两声,不自觉地抬手揉揉后颈,坦率地默认偶尔的贪玩:“先让我听两曲,听完陪你逛。”
高骊两根指头沿着刀身疾奔到刀柄上,勾住了谢漆捏着刀柄的手指:“那你讲解两句,现在在唱什么?”
“满庭芳。”谢漆专注地听着歌声,对待肢体的小小接触是不拘小节的态度,等到听罢一曲,回味完才发现自己整个手都在高骊掌心里。
他狐疑地抬头,高骊一脸开心地望台上,仗着身高的优势实时播报:“谢漆漆,现在是个小姑娘上场了,还有个男孩在旁边拿着小短笛,你听听下面在唱什么?”
笛声一起谢漆便听出来了:“这是……念奴娇啊。”
高骊绞尽脑汁地想和他搭话:“听名字就很好听!”
谁知谢漆没什么反应,小手也不挣动了,高骊低头一看,见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地颤,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脆弱神伤。高骊当即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怎么一脸吃不上饭的耷拉样?”
谢漆回神来,心想他是对饿肚子有多大执念,看什么都和肚子紧密关联,遂摇摇头笑着拉他出来,解释道:“我娘的名字便是念奴,因她最会唱这支曲子,直接以曲为名了。很久不曾听过这支歌了,唱得虽好,到底比不上前人。公子,我们去别处玩吧,你饿了么?东区的美食比西区多多了。”
高骊握紧他的手亦步亦趋:“我不饿,你……”
他自己没娘像根草,听到谢漆谈及生母,八卦的心跳到嗓子眼去,但又不敢冒失,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囫囵话来。
谢漆拉着他穿过灯河人海,走到了东区的食店,挤进去占了张食桌才松开高骊的手,一边抽出帕子擦桌一边好奇地笑问:“公子想说什么?”
高骊注意力又被食店里强势的香味夺去,晚上没吃饭就出来,这下肚子是真咙咚锵起来:“吃、吃什么?”
谢漆唤了跑堂,看了一眼眸子都洋溢着馋色的高骊,忍着笑掏出了一两白银和打赏的碎钱:“吃全茶。”
跑堂嘿呦道:“您大气!”领了钱银风风火火跑下去了。
倒是高骊纳闷:“喝茶这么贵?”
谢漆但笑不语,不一会儿跑堂便麻利地端着刚出锅的美食快活地跑来,嘴皮子和手上功夫一样利索:“两位俊公子,全茶一共十七道,咱先上些入口即化的小可口,这是头羹,石肚羹,合羹,这是碧碗,还有素分茶,您二位慢用!”
高骊吸了一口美食香气,忍不住后仰。
更丰盛的还在后头,另一个伶俐的姑娘面颊粉红地端茶过来,一边报菜名一边不住偷觑他们二人,高骊耳朵里听着荷包饭、桐皮面、软羊、肉淘、白胡饼、合斋食等等名字,瞳孔不住震惊。
“花好月圆良辰夜,祝两位公子吃得尽兴,长久归路!”姑娘摆完整桌亮着贝齿朝他们说好话,大饱眼福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高骊呆呆地从第一道菜看到最后一道,目瞪口呆地抬头看谢漆。
谢漆忍俊不禁,着实有被可爱到,用银针快速试过这套全茶,便递过筷子:“怎么光看着?再不动口就凉了。”
高骊接过筷子,犹犹豫豫地伸向看上去最朴素的一道菜,扭捏地夹了一小块,一入口眉眼都舒展了:“哇……”
谢漆口味清淡点,把荤素俱有的合羹端到面前开动:“请公子浅尝一些长洛风味,只管敞开享用哦。”
高骊被美食治愈得满脸要升天的幸福,筷子越动越快:“要是我那些北境兄弟现在在这,一定会被香得嗷嗷叫!”
谢漆带他窥见的甚至只是国都最常见的底层一角,见他这番情状,边斟酒边好奇问他:“北境有多艰苦呢?”
“但凡有第二条活路就不留着啦。”高骊扒拉着碧碗,还是有些嫌弃身上的文服,太易弄脏,“聪明点的都跑去其他地方谋生啦,留下来的都是些没脑子的,不过也有几个小例外,一是我师父,二是你也知道的军师唐维,他们都很聪明。”
谢漆递一杯酒给他,高骊直摇头:“不了不了,谢漆漆你自己喝,我不会喝酒。”
“怎会不会?”
“北境米粮难种,喝口粥也是难事,没余粮酿酒。”
谢漆愣住了。
一时心内复杂,独斟独饮,怜惜地望着对面不谙国都世事的高骊。
难怪他先前害怕。
一桌全茶让高骊扫荡了七成,谢漆领着他出去,好笑的是谢漆喝了一壶酒不见醉意,高骊却因吃得太美晃晃悠悠的,脸上挂着微醺的笑意,撒娇似地贴着谢漆问:“我们下一步去哪儿呀?”
谢漆这回没避开,往后也不会避开了:“去让你有用武之地的好地方。”
“哦~”
谢漆听着他拉长的尾音想笑,低声吓唬:“高骊,小心被拐跑。”
“已经被拐走了。”高骊微醺地朝他比出一个拇指,“我自愿哒。”
谢漆莞尔按下他的拇指,转过拐角时,不防迎面正跑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孩,举着花灯要撞上高骊,谢漆飞快一出手,轻手把小孩弹出几步去,栽了个屁股墩。
高骊弯腰嘲笑小孩:“叫你走路不看路,哈哈,你娘呢?”
“我的灯嘞?”小孩忙着找自己飞出去的花灯,皱着鼻子抬头看见高骊冰蓝的眼睛,啊呀叫起来:“有怪胎!你眼睛怎么这么怪?”
高骊的微醺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下意识就直起腰要捂住双眼,手腕却被捏住了。
谢漆手里提着捡回来的花灯:“过来取灯。”
小孩忙从地上爬起,屁颠屁颠地跑来伸手要,花灯却被眼前的漂亮哥哥高举,急得鼻涕泡要窜出来:“哥哥、哥哥,我的灯……”
“没见过中原人和其他族人的混血儿?”谢漆提着灯晃,看小孩瘪着嘴,“我身边的大哥哥就是混血儿,眼睛好看得很,有什么怪的?你向他道歉,我便把灯还你。”
高骊看着那小孩期期艾艾地和自己道歉,他倒是比小孩无措,想说不用,心里却实在暗爽。
谢漆打发走小孩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拉他走路,高骊挨过去逗他:“你好凶啊,以后自己有崽崽了也这么凶吗?”
“这哪里凶?”谢漆挑眉,“我师父揍我时可是十八般武艺混着来。”
高骊顿时找到了两人的共同点:“我师父也是!两手一顿混合双打,那气势,比一千个狄兵还恐怖!”
两人一时相见恨晚,神采飞扬地在背后掰扯自家师父的惊人行径,引得路人悄悄侧目,只觉这二人身量相貌匹配在一起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像刀与鞘,又似犬与猫。
谢漆带着高骊去的地方是东区佳节特有的比力气擂台,是一群壮汉简单地比手腕力气,赢到最终的能领彩头。
诚如谢漆说的,高骊一到地方,一见众看官包围圈里的比试项目,神情顿时嘚瑟了起来。
他碰碰谢漆的胳膊,嘚瑟道:“你就等着收彩头吧,我长这么大,我吹自己力气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哼哼。”
谢漆摊手:“请?”
高骊自信放光芒地走到小擂台旁报名,谢漆还没来得及给他想个花名,他就一根筋地汇报:“我叫高骊,马加丽的骊,可别记错啊,待会我要拿彩头的。”
记名的小书生只觉他好笑:“好好好,公子请,不过今晚能人辈出,彩头要收入囊中可不容易。”
高骊笑着活动活动手腕,回头看在身边的谢漆,又摸摸他的手嘚瑟:“等着啊,看我的。”
谢漆挥手赶他上擂台去,台上有两组同时进行,他眯着眼看高骊在左组和壮汉掰手腕,掰过了一个又一个,底下看官不时喝彩,此间气氛,他独乐乐,周遭众乐乐。
高骊掰玉米似地掰过两轮对手,右组的参赛者也赢麻了,最后便是他和那人角逐。只听唱名的小胖男孩字正腔圆地报幕:“最后对决,高骊对秦箸!”
谢漆在台下听及,霎时一愣,凝神去看那叫做秦箸的年轻人。
前世秦箸通过武举夺魁,代替高骊前往了北境镇守边疆,高骊大抵是欣赏他勇于赴任北境的选择,特授了晋国军中最高的荣誉象征,赐予一枚寒铁星花。若说前世谢漆和方贝贝是弦外知音,那么高骊和秦箸的关系便类似于此。
台上的秦箸生得也高大,剑眉丹凤眼,英气勃勃,就是神情看起来有些憨直。他听到高骊二字还不敢相信,等看清最后的对手,惊喜得脱口喊道:“三……”
高骊也认出了这个汉子,是大封夜他踏进青龙门后遇到的指路二等兵,高兴归高兴,身份不能暴露,便大声的干咳起来。
“三哥!”秦箸反应过来硬生生改口,跑到高骊那桌支上手臂,高兴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您,那天晚上看到您力大无穷,这回可以来场比试了!”
高骊揉揉肩膀,爽朗道:“勇气可嘉,比左手还是比右手?”
秦箸道:“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两只手都要!”
谢漆在台下听着他们对话,眉毛跳了又跳,这时旁边正好挨过来一对衣裳华丽的男女,女方娇滴滴地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俨然要结良缘的样子,谢漆当即一口拒绝。岂料那男方搂着女子凑到他跟前,色眯眯地笑道:“那小郎君看我怎么样?女人不喜欢,那男人喜欢吗?”
谢漆本该一拳上去,可他在对方衣领闻到了一种极其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香味,他的意识骤然有些凝滞,怔怔问道:“你衣领上沾了什么味道?既像香,又像草……”
“小郎君识货啊。”男人伸手在女子怀里摸出一段食指长的铜管,女子娇俏地用小火折在铜管末梢点燃,一缕细微的幽烟便从铜管中袅袅溢出。
男人在铜管另一头轻嘬一口,幽烟入他口,又再出他口,轻轻喷在了谢漆脸上:“这可是最新的雕花烟,小郎君,你喜欢吗?喜欢的话跟哥哥我走,哥哥府上多的是,保管你跟着我欲仙欲死……”
谢漆在第一缕幽烟溢出时,脑中便一片混沌了。
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飞快地闪过。
裹在透明琉璃缸中摇曳的红鱼尾。
琉璃对面蔓延过来的雾气,黑金靴踩过地面跳动的金鱼。
沾着血来到他面前。
模糊,都是模糊的。
“离他远点。”
一道低沉的冰冷声音响起,突兀地把他从混沌中拽出来。
谢漆眨过眼,听到身前有叫声,定神一抬头,看到高骊将说话不干不净的一对男女摔在地上,浑身散发着可怖的寒气。
“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碰他?!”高骊刚从擂台上跳下来,方才看到谢漆出神地站在一隅角落里,一男一女都扯住了他,顿时怒发冲冠地冲过来抡起拳头。
地上的男人大喊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眼睛蓝色的狗杂种,我舅父是刑部梁尚书!你敢动我试试看,我明天差人抄了你家——”
高骊火冒三丈,一拳带着致人死地的力道,要砸下去时却被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抱住,谢漆的声音在旁边虚弱地响起:“等等。”
高骊连忙转头,看到谢漆唇色发白,眼神还算清明。
“我来处理就好。”谢漆拼尽全力地把他拉回来,抚过他滚烫的手背,汲取了现世的温度,神智方彻底清醒地蹲下去看那对男女。
“你说你是梁家的?”
男人盛气凌人地推开怀里尖叫的女子,就地要爬起来:“不错!”
“那你认识高沅?”
男人一楞:“你是什么人?竟然认识我表弟?”
谢漆顿了一顿,冷道:“不准你骂我主子,再让我听到,抄你全家的就是我。”
警告罢,他冷静地蓄势挥去一拳,梆当一声,直打得男人晕倒在地,鼻血横流。
他擦擦手站起来,除了高骊一脸“我也要揍他一拳!”的表情,擂台上下的人都呆滞地看着他。
谢漆朝众人拱手:“打扰了大家的雅兴实在失礼,我们就此告辞。”
转身牵起高骊要走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锐声:“打得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老少也都应和起来,骂那男人该当被雷劈。大抵是那姓梁的平时就欺男霸女,下层的平民早恨得牙根痒痒。
走出几步,高骊气得要转身:“不行,我要回去踹一脚那混蛋。”
谢漆只好环住他蠢蠢欲动的胳膊:“殿下,擂台的彩头呢?”
“不要了。”高骊握紧他的手,鼻子直哼哼,“看到那傻缺堵你跟前,我也忘了这回事,懒得理输赢,彩头不是什么好玩意,又不重要,你最重要。”
“多谢殿下的看重。”谢漆声音有些缥缈,松开手抬头看天上的月圆,“本想请殿下来游一遭长洛,善始善终地高兴一番,没想到也留给了殿下不好的记忆。”
“我很高兴。”高骊伸手在他脑袋上一顿乱摸,“谢漆漆,你怎么又一脸没吃饱的耷拉样?是不是在想些没头脑的呆事?我今晚很开心的,有你陪着,我都觉得我高兴得像条狗。”
谢漆被他的后话呛住,咳得耳朵通红:“这什、什么话!”
“我自我感觉就是这样啊……反正你知道我很快乐就对了。”高骊拍拍他的后背,看他一下子红到脖子里去便觉得可爱,“来日方长,以后还有很多佳节,到时我们再出来溜达嘛,换我请你吃饭,我甚至可以做饭请你吃,我厨艺还是不错的!今晚我见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了,天也不早了,那咱们勾肩搭背地回去吧?”
谢漆又咳起来,回去就回去,为什么要勾肩搭背?
还没说话高骊真就上手了,一边拍着他后背一边环住他,一贴贴就开心了,嘴里哼哼着今晚听到的满庭芳曲子。
谢漆忍了又忍,终还是没忍住:“快别唱了!”
五音不全!五音不全!
“好吧。”高骊笑起来,五指比划着,“等我学会怎么唱到那个调子上,我再给你秀两手。”
谢漆撇撇嘴,委婉道:“歌舞都要天赋的。”
“我会跳舞哦,明晚点个篝火,我叫上张辽,我们跳个戏狗熊的舞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