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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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对不起。”高骊贴着他道歉,“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确实一直没问过你想怎么对待我和异世的我,我只是一味地在想怎么让你在七月七之后好受一点。我挺自大的,去年回到长洛的那一夜,你边和我做边稀里哗啦地哭着说身世和人世,我那时就自大地想,你在世上的依靠就剩我了。”
谢漆没吭声。
“除了我没有人能安抚你身上的疤,没有人能治你的心病,我在想我消失之后你怎么办。”高骊摸着他的肋骨,“既希望你能把那个我当做我,继续幸福下去,又怕那个我不分轻重伤了你,于是又纠结地希望你离那个我远远的。七月七之后,是继续和我在一起,还是远离我,我都没问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自作主张地道歉,对不起,最后一次同你说对不起……现在我来补上啦,老婆,你之后想怎么做?”
谢漆喃喃了几十遍“怎么做”,窝在高骊怀里像一只迷路的瘸兽,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高骊的大手摸着他的脸,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泪水。
谢漆转过身体和高骊面对面,伸出双手拍拍他的脸,一脸狼狈还笑。
“我和你做爱人。”
“和他做君臣。”
“就这么做。”
高骊鼻子一酸,弓下腰背紧紧抱住他,叨叨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不想让周遭安静下来,至少用声音填满。
“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我永远分得清楚……”谢漆埋在高骊胸膛上喃喃,“但无论是你,还是他,我都想守着。”
禁烟令在四月末惊雷般广而告之,长洛民间反声不少,来日种烟、销烟大户的东境会持以什么激烈态度可想而知。长洛怨气冲天时,高骊用大白话写下一篇叫“高骊的四年烟瘾”的文章,字里行间不带修饰,直白浓烈地写出了烟瘾发作时的身心感受。
字迹工整,全文全是歪歪扭扭的绝望。
五月的双重日便是在骂声和怜声里到来。
子时四刻一到,异世的暴君便睁开了双眼,神经兮兮地到处张望。
谢漆其实就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紧闭的窗前,天泽宫里没点灯,守夜的宫人在外殿也打着盹,整座宫城静悄悄,黑幽幽的。
他看着眼力极好的暴君在龙床上胡乱爬下来,手脚并用地趴着摸地毯,像是通过地毯的细微材质辨认两个世界的不同。
他用触觉确认了世界,“嗬”地吸气,“哈”地呼气,野兽一样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息了许久。
谢漆便垂眼望了许久。
这一回,高骊没再如从前一样既服软骨散又自虐地逆行经脉锁丹田,他的身体是自由的,暴君的心是受缚的。神志不清的心魂驱动着天生怪力的身体,过足了混沌疯狂的一天。
天泽宫在四月四里基本被砸空,如今物只有基础的桌椅床榻,人只有谢漆,似乎一直也只有谢漆。
暴君清醒的时间不算太短,回神来时只见天泽宫里布满天光,门窗都紧闭了,夏日还是彻底照透了,满地狼藉亮堂堂的。
桌床无一幸免,他低头看到身前环着一双青筋贲张的手,漆黑的袖口紧束,衬得苍白的手背和凝固的血痕尤为夺目。
他死死盯了许久,不敢转身地梗着:“谢漆。”
“嗯。”手松了一些,背后传来闷声的回应,“早上好,陛下。”
暴君在发癫地砸了一晚上后,低低切切地哭了一个白天。
他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话,神经质地一会掐住谢漆,一会哭着道歉松开,一会想把砸坏的满地东西收起来,一会抓着还没坏成齑粉的木料徒手捏得粉碎。很快双手被木料划破,他伸着鲜红的掌心粗糙地抚摸谢漆的脸,将血蹭匀后捧着他的脸,用北境的口音说些疯话。
冰蓝眼密卷毛,此时他像彻头彻尾的狄族野人,不像中原的皇帝。
谢漆从那浓重得像异族话的口音里分辨他的内容,大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狄族人信仰雪山的神,雪水化冻前祭牲拜神明。
谢漆不知道他是把自己当祭牲,还是当山神。
太阳下山时,两人依靠着坐在窗前地上,暴君瘫在谢漆肩上扒拉着不放,望着西窗一点点归于昏暗,恍惚道:“谢漆,太阳回家了,我不想回家。”
谢漆精疲力尽,还没能说出安抚的话语,暴君便从他肩上滑落下来,谢漆伸手捧住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抖着手梳理那乱蓬蓬的卷发,不过片刻,暴君回家,高骊也归来。
他睁眼的瞬间便转身趴在地上没命地咳起来,咳完左手掐住脖子,右手伸去抚摸谢漆被血蹭得半白半红的脸。
谢漆疲惫地躺在他身边,轻笑着把暴君白天的北境话学给他听,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高骊也跟着笑,却轻声地说了别的:“他在那边复吸了。”
谢漆已经从暴君白天的胡言乱语里知悉,伸手摸摸高骊蓬松的卷毛:“你呢?”
“我啊,我不碰的。”高骊拱过来缩着脖子让他摸,“你在我脖子上咔嚓过一个项圈,它一直在,我就一直清醒。”
残阳的余晖慢慢褪尽,他们互相拉扯着爬起来,就倚靠在西窗下互相依偎,谢漆伸手推开头顶的窗,停在宫檐上的三只鹰呼啦啦地飞下来,争先恐后地围着他们扑扇。
高骊屈指送了海东青小黑一个脑瓜崩,让它飞到正门去传令。小黑歪着脑袋咕咕着飞出去,身后是亲爹的笑嘲:“这傻鸟真是个饭桶,一身肉肥得往我手里坠……”
小黑假装没听见,展翅飞到正门去,天泽宫正门前驻足了一些人,今天的天泽宫是个台子,皇帝在里面砸,在里头哭,臣民就在正门外听着,觉得不寒而栗和觉得狐疑的都有。
唐维只是觉得这戏演得也忒卖力,正门一开,他第一个踏进了天泽宫,绕过狼藉找到了依偎在窗下的两人,一瞬吓得不轻,还以为见了一双鬼,俩鬼抬手朝他笑着打招呼,又阳间又荒诞。
唐维蹲跪下来端详他们,两人歪着脑袋互相靠着,高骊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观察,用气声笑问:“怎么样,演得逼真吧?”
唐维哭笑不得,做了鼓掌的手势回答:“真,真是以假乱真。”
谢漆和高骊歪着脑袋对视一眼,依偎着又小声笑起来。

第226章
五月的长洛开始热起来,诸事在燥热烦闷里曲折进行,满朝没人能睡好觉,上上下下都连轴转,竟比战时还忙碌。
看着一架破烂机器逐渐变新变好,高骊再累也是情愿的。只是天热事多人便燥,于是他总以热为借口向谢漆讨抱,谢漆不知为何体温一直比旁人低,瞧着没有多少血色,大约是少年时练武和用药的缘故,又或是体质奇特,到了夏季依然体表微冷。
高骊生怕这是暗疾,神医一来便反复追问,神医解释的药理复杂,只是写下的调养方子每隔一个月就改动一次。
白天忙得头晕眼花,恨不得三头六臂九条腿,到了夜里人便慵懒步调慢。两个人在双重日里留下不少外伤,双手解开绷带后,血痂斑驳,触碰克制,以前同床像野兽互欺,如今像蛇类磨鳞。
一天当中唯一的快乐就在这时了,高骊慢吞吞地摩挲着人,抚摸一件瓷器一样从指尖慢慢摩挲到发梢,静谧舒适得能摸到睡过去,不用摁着人大干特干,心里就赛神仙地快活。
谢漆白天也忙碌,内阁审刑署枢机院几头跑,到了晚上虽然仍是神情平静,但高骊知道他实际累得迟钝了。他看他竖着耳朵少说话,窝在自己怀里不嫌热,懒洋洋地摸着卷毛玩,怎么戳都配合自己摆弄,越看越眷恋。
不愉快的间隙消弭后,高骊无视了未来,满心装着当下的自足,贴贴时总要情不自禁地说腻歪话,幸福得好似背后摇着一条尾巴。
真是奇怪。对着他人总有闷气,一对着谢漆却好像吃饱喝足了,泡在蜜罐里,泡在好酒里,又甜又醉的。
谢漆耷着眼与他贴贴,指间绕着蓬松卷毛,倦怠的声音拖长:“小卷毛,唐维前阵子和我说了一事,你生辰临近,礼部想给你办生辰朝宴,你想要么?”
高骊耳根一热,呼了几口热气,低头用唇瓣磨蹭谢漆的朱砂痣:“不想要,我以前在北境不过生辰,现在也不想过,叫礼部把预算拨到政务上去吧。真到了我生辰那一天,我只想告个假,和你亲亲热热过一天。”
谢漆哦了一声,唇珠轻蹭高骊脸庞,说话又轻又慢,缱绻得不成样子:“好啊……还有三十天,到小卷毛生辰日的时候,我们不要谁人打扰,牵着手饮酒……我希望你开心,不过我想你大抵又会哭鼻子……”
高骊心里咕噜咕噜直冒泡,团紧他往他侧颈呼:“谁哭鼻子了!还有个又字?你不要耍赖哦老婆,你平日是威严森冷,可你到了床上哪次不是被我顶得直渗水,都潮透了。”
谢漆被他呼得发痒,肤色泛红地咳嗽:“你这什么用词造句,说得这么浪荡。”
高骊顺着他升温的脖颈曲线向上,吻在他唇上紧贴不放。
既然浪荡那便不说了。
做就是了。
朝内外忙到能喘一口气的时候,谢漆抽空要回一趟霜刃阁,为期需要四天,高骊一听便眼圈发红,期期艾艾地商量:“你那本部现在转移到白涌山里去了不是吗?离长洛也不是很远,我白天努力干活,太阳下山就骑马去找你好不好?”
谢漆身躯一振,反应有些大地用手臂比了个大叉:“不行!”
随即立即调整过来,发笑地拉住他小指轻晃:“陛下,就几天功夫,我很快就回来了。”
高骊不依不饶,卷起了往事来卖可怜:“当年也是在白涌山,春猎山头前,你和我说进山去见你师父们,也说很快就回来,结果嘞?你被带走了,留下我没头没脑地混日子。”
他回想到那往事就心酸,尤其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昔日老婆却一脸陌生神情,隔着距离说失忆了,越说越来劲了:“我一个人睡了十个月的冷枕头,一做梦就是你,一睁眼就没有你……”
高骊说着忽然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到,待七月七之后,谢漆会不会也像他那时一样难受呢。
这时谢漆微冷的手来抚摸他的眉眼,他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含笑的轻哄:“我向爱撒娇的哭鼻子卷毛狮子保证,四天后就回来。你放心,这回霜刃阁我最大,谁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意定夺我去留,四天便是四天,我去去就来。”
高骊听着他对自己的加长称呼,一时忍不住想笑,贴着他的掌心,故作横里横气地威胁:“你保证?”
“我保证。”
“要是不能如约,迟到一时一刻了,谢阁主自己说吧,要赔个什么好?”
谢漆用气声快速说了一句话,高骊没听清,再问时他只笑答:“任君做罚就是了。”
高骊抓心挠肝的,到底还是巴巴地目送他离开宫城,自看不见他的背影,就回去喊踩风,要他开始计时,四天四十八个时辰,谢漆要是晚回来一时半刻,他一定想个好法子罚他。
踩风弄明白了原委只想笑,立即找了计时的日晷和沙漏处理妥当,抽空和身边回来的小桑小声说话:“你瞧陛下和恩人他们,不管以前和现在,私底下感情还是这样好。”
小桑没说什么,只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继续做着手里的内务。
踩风讨了个淡漠,顿了片刻,又继续笑着凑过去,想帮忙,想搭话,想博些注意。
自四月中旬谢漆说了戳破的话,声称小桑从前喜欢他,踩风震惊过后麻利地收拾好心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总算把小桑从皇子卫所带回御前。
只是他尚不清楚小桑回御前不全为他,更多是为了高子稷。小皇女如今无父无母,只有梅之牧,又过早地被迫成长,亲眼看到敬仰的仲父杀生母,留在心底的冲击和影响有多大,世上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桑从前暗里喜欢踩风不假,可她忠于梅念儿也不假,如今旧主惨烈而去,她更迫切地想保护好高子稷,皇子卫所不缺服侍的宫女,她要做的是高子稷的后盾,不是乳母一类的宫人。她得知了踩风和前朝官员有牵涉的事,在梅之牧的分析下猛然意识到御前宫人能做的事今非昔比,便顺势返回御前。
她明白踩风对权势的追渴,明白他所剩无几的遥望憧憬在谁身上,她在日复一日里不抑灰心,却也不泯野心,这回她不是来和踩风相扶相持的,是来和他争权的。
小桑做好了诸多心理准备,包括和护持多年的人交恶的准备,她深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身残不可逆转,蔓延出的心疾顽固难除,他要以人下人的身体做人上人,现在宫城的总务终于到了他手里,他会像守财奴一样,把这富有安全感的高位捍卫到将死之际。
小桑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踩风目光躲闪地来接她。
这股不对劲盘旋在她心里二十天,终于在此前一个一起守夜的夜里拨云见月,踩风摸出藏在帕子里的点心小心递过来,她拨开帕子看着年少时最喜欢的宫外吃食旷若发蒙,愣了好一会儿才故作镇定地递回去。
踩风有些急:“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个么?”
小桑指尖微抖:“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踩风人精一个,能有什么不明白的,笑问:“那你以前是真喜欢么?”
小桑踟蹰着,阖眼点了点头。
踩风便笑不出来了,攥着点心不知所措。
此刻黄昏时分,小桑垂眼看着手里的宫账,文字在眼里划过,脑海中胀满的却是别的。
踩风在身旁说着饭点将到,他偷摸开了小灶,现在他们想吃什么故乡的美食都可以,不像年少时在宫里,举步维艰到一份冷白半馊饭对半吃。
小桑想掩上宫账,还是继续摊开抚字:“婢不饿,总管自去吧。”
踩风仍是不走,东拉西扯不挪动,他向来能说会道,一张嘴顶上几个人的嘴,只是这张嘴多为向上钻营而发力,现在却是在这里浪费口才。
小桑到底还是有些焦灼地掩上了宫账,低低道:“踩风,你我一块长大,宫中二十数年扶持,我知你志气高昂,不信俗情,如今何苦?我原做想无论我们如何,同乡同伴情谊能在,可你若再惺惺作态,我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了。”
踩风当即低声回道:“世事无常,人也会变,我不信俗情,我哪是不信,我是不敢。我就是个一刀断了子孙福的下等命,哪敢肖想有人打心眼里疼我。可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从前真有人真心善待我,虽然错过了,可我、我不甘心啊,总要争取几番的。”
两人越说越急,周遭近处没宫人,便只压低了声音细细地掰扯,警惕性低了一些。
老婆刚离开没多久就魂不守舍的高骊正缓步来,想问踩风计时到现在过去了多久,他耳力好得很,隔着距离就听到了俩人的说话声,顿时被吸引了注意。虽然这两人压小了声音,偏生口条太好咬字太清晰,高骊想不听清楚都不能。
他杵在不尴不尬的距离里竖着耳朵听到他们谈话结束,不仅打发了好一段时间,还有了些传信的绝佳素材。
于是当夜,打马回到霜刃阁的谢漆没一会就收到了海东青的传信。
小黑被高骊叨咕叨胖得发沉,便通人性地不搭在谢漆肩头,翻个跟斗自己落椅子上站着了。
谢漆拆开高骊的来信,看他在信笺上故作严肃地描绘踩风和小桑的复杂牵绊,他轻笑着把视线移到信尾,果然看到高骊在末尾画小人画,画委屈的卷毛狮子趴在地上,看摇着尾巴的神气黑猫。
谢漆放下信笺,提笔回了简短的信:“我早知晓他们二人,不必干涉,为主不同,所求有异,必有相斥,不用担心他们因私沆瀣一气。”
落款是“亦想你,勿撒娇”。
写完信,谢漆拨开刀扣,抽出玄漆刀,把高骊信笺的末尾画小心裁了下来,托在掌心里看了好一会。
从前他在霜刃阁治烟毒的时候,以及高骊出征的时候,高骊都曾频繁发信,画过的卷毛狮子和黑猫不少。
谢漆喜欢这些生动的小画,便将高骊此前的信笺全都翻了出来,将信尾的小画一一裁剪下来,妥善叠好了,找来一个手巧的小影奴,郑重其事地问:“你能不能照着这些小画的图案,剪些放大的剪纸?”
小影奴一看小画,笑道:“阁主您放心吧,交给我就是了,我能把这些小画和红字剪成同等大小,贴起来一定好看。”
谢漆点点头,不太自在地侧首看向窗口。
窗沿已装饰了些红绸。

第227章
身在霜刃阁的三天里,谢漆不曾入睡过,即便回到于他而言当属世上最安全的霜刃阁,他依然因为离开高骊而失眠。
夜半他偶尔去窗上坐着,背倚窗栏眺望四野。如今的霜刃阁新建在白涌山的大片平地里,依奇门八卦规划出来,明面上看起来像一片错落有致的农场,方圆的山地栽着果林、耕地种着粮蔬,谢漆听见的是万籁林涛,这声音令人宁静。
以前的本部建造在山腹中,百年沉淀増修把它缝合成了一座庞大的机关城,入口一关便成了与世隔绝的牢狱或乐土。谢漆疗伤的那段时间里,也常在夜半到窗上坐着听山声。
从彼处到此处,都不是他的家,都像是寄居。天地广袤,无根之人随遇而安,无所适从。
失眠让谢漆提前结束了霜刃阁的布置,第四天将回去时,守望着烛梦楼那边动静的影奴传信息来,告知谢红泪最近在长洛郊区一处僻静的墓园,葬了那截从梁家掘地三尺找到的手骨。
那遗骨所埋之地,便是高子歇死后二十四年姗姗来迟的墓地。
谢漆闻言,回宫城前便折去了那边墓园悄悄看看。
穿过隐晦的幽林和往事,他在苍鹰的指引下走到了那无名碑前。
周遭林声悠长,是个曲径通幽的好去处,像名士归宿,不像王侯陵寝。
谢漆提着酒在碑前盘膝坐下,松开紧束的衣领,挑出戴在脖颈上的黑石吊坠,拨转了许久,抬眼看着墓碑,想到什么便轻声说什么:“即便二十多年过去了,记得您名字的人依然数不胜数,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幸或不幸。我长得像您,梁太妃为此想拉我一起下黄泉,汤执棣最后也把我看做了您,流着您的血,也不知道是我的幸或不幸。”
远处沉甸甸的山脊勾勒在天地间,谢漆有些喘不过气,捏着黑石吊坠的指尖发白,原本想将吊坠解下来埋进碑下还回去,到底还是不舍这仅有的一点信物,最后只拨开酒壶,徐徐淋在碑前。
看着那酒液渗入地面,他心里浮现一个此前就浮沉的念头:如果没有降生在这世上就好了。
只是这如蛆附骨的虚无在回到天泽宫时云散风消。
小黑和大宛盘旋在宫檐下,得了消息的高骊杵在门口,一手摇着沙漏,一手朝谢漆猛挥,大步走来接他,模样有几分滑稽笨拙。
谢漆忽然便笑了,迎着各种目光上前去,向前就如抽刀破水。
“陛下,这个时辰,您不是还在内阁么?”
“哎呀谢卿可别以为朕渎职,折子搬回来在案前堆着呢……”高骊装模作样地笑着答话,拉住谢漆的手穿过值岗的禁卫军和宫人,回到空荡的天泽宫里,两个人的心都满了。
高骊弯腰来抱他,谢漆踮脚去环住,沙漏在地上滴溜溜地滚。
高骊苦等的四十八个时辰过去了,他手腕上的四十八颗天命念珠也进入了倒计时。
六月初六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初五一入夜,高骊便把谢漆抱在腿上,有什么发肤饥渴症一样又贴又亲,两人紧挨着嘀嘀咕咕,细细嘱咐彼此小心,快到子时四刻才松开。
谢漆一松手,身上的温情便隐得干干净净,这一回,他仍熄灭了所有灯烛,坐在昏暗里等暴君醒来。
暴君踩着子时四刻的时间醒来,比上次正常了一些,但前半夜仍是足够折腾的,谢漆费劲地摁了他一个多时辰,才听到他喘出的不成调的呼唤。
“放手,我要拆你的骨头了……”
“真吓人。”谢漆随意地低声,松开一只手迅速地封了他半边身体的大穴,他特意琢磨来的对付他的办法,封一半穴位能错开他的内劲,又不至于伤了他筋骨。
暴君的挣扎幅度果然变下,动作变得迟钝又别扭,蹙着眉扭头来看他,低沉沉地愤怒。
谢漆这才放手,盘膝坐在狼藉里,扣住暴君发抖的左手,慢慢地将他的袖口往上捋,借着月光,他眯眼看那一串天命念珠,上手轻拨,一颗一颗地转动。
四十八颗念珠,只剩下两颗没有燃尽。
谢漆想,时间怎么这么快呢?
暴君喜欢他主动的触碰,便抖着手奋力抬起,挣扎着想去抚摸他的脸,却不知怎的失力,变成一巴掌。
谢漆被扇得趔趄,却只是默然无声,天泽宫便陷入了死一样的静。
一夜过去,待到白昼,暑气微灼人,暴君扯开衣领蔫蔫地坐在西窗下,用懵懵呆呆的眼神看谢漆。
谢漆收拾着地面的狼藉,回头看他一眼,轻声道:“陛下,热的话不妨把外衣解下。”
“朕不热。”暴君摇头,“我不怕热,耐冷耐热的。”
谢漆动作一顿,想着近月来高骊常喊热讨抱的嘴脸,唇侧的朱砂痣动了动。
暴君有些笨拙地拍拍身旁的位置:“你怎么在打扫呢……来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布满血丝的冰蓝眼睛紧紧盯着背对着的黑衣身影,一寸寸地扫视,看他发冠掉了之后散下来的柔顺马尾,冰绸似的发梢垂到尾椎处,随着动作扫到侧腰,在空中微晃着。
他知道那是一副能坚韧又能柔软的身体,触如冷玉揉如罂粟,勾地火埋毒瘾。
他有些难抑地大口呼气,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无比期待最后的三十一天翻过去。
“我拾掇出块干净地就好,稍候有位神医过来,给老人家腾个位置落座。”
暴君艰难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内容上:“老神医,是那个写药方的吗?你特意……”
“是的。”谢漆轻轻截断他的话,“您此刻待着的那具身体早已剔除了烟瘾,现在是健康的,只是陛下的心瘾仍在,仍是沾病的。神医是最早治烟瘾的开拓圣手,也许可以为陛下开一些治疗心神方面的药方。”
暴君吞咽几次,滚动着喉结低声道:“不用……等我到了这里,宫城没有烟,我看着你,日复一日的,自然而然就能好了。”
谢漆不问他是否真有那股意志:“陛下不喜欢就医,还是不信任?若是不喜欢,臣不僭越,若是疑心,您不必担忧。臣以项上人头保证,神医是当世罕见的善人,医术和仁心都远超当世,只是老人家刀子嘴而已。”
暴君有在竭力认真听他的话打消戒心,但还是不耐地低吼:“我早就药石罔顾了!药要是有用,我何至于连你的骨头都拆!喝再多的药都无济于事,灌多了只会再染一个瘾!”
“陛下除了烟瘾,还有个药瘾是吗?”
“是啊!朕三月三那天就和你说过了!”暴君森然发怒,说话也紧跟着胡乱起来,“烟瘾药瘾酒瘾杀瘾人瘾……”
一堆“瘾”弩箭似的蹦出来,还有“眼里生重影”“看一堆幻影”,各种瘾和影砸得谢漆顿在原地,低着头久久不动。
暴君语无伦次地不停低吼,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在异世能沉默寡言半个月,此刻却能毫不停顿地说这么多。唇舌一直在鼓噪,他也停不下来,脑子乱糟糟地想,我只是要他转身来我身边坐下,我想他理睬我而已,可我为什么在吼他,还打他。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我病了,可我病了不是疯了,不是吗?
哪怕是傻了也好,怎么就变疯了呢?
谢漆低头蹲了好一会,暴君的情绪太浓烈,他几乎是刹那间便感受到了他用大吼大叫掩盖的恐惧。胡言乱语的怒吼在空荡的天泽宫里回响,越来越大声,嗡嗡的底噪下,谢漆的眼泪落在地上的全无声响。他哑着让骤然涌出的眼泪流干净,身体除了呼吸全无反应,忍耐力更上一层楼,灵魂的出口被堵住了也照样风轻云淡。
眼泪流干后他便若无其事地转身,暴君看他走来,脸上扭曲更盛,嘶吼还没停,只是变成了语无伦次的北境话。
谢漆走到他面前去,暴君左手前伸想去拉住他,右手后缩抠住墙壁,低吼变成了呓语。
谢漆单膝跪下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发顶,冷静得不正常地哄:“好了陛下,不必说了,臣知道您的意思,没事的,变成疯子就疯子吧,别怕。”
暴君瞬间死寂,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臣也可以疯,一起疯不孤单。”谢漆隔空抚过他发顶翘起的一撮卷毛,神情认真地注视着他,“下个月您就是这边的皇帝了,不管各种心瘾是否能除,您都是这边的皇帝。”
暴君发直地凝视着他,什么也听不进去,眼里闪烁着怪异的光:“你、你愿意和我一起疯?”
谢漆顿了顿,有些空洞地想,就这么期待啊。
暴君期待七月七,高骊期待六月十六。
他其实不喜欢自己的生辰,一点也不喜欢,期待只是因为今年多了谢漆。
他不住搓搓手,自顾自地甜蜜到六月十五的晚上,好好告了假,卖力处理完政务,结束时已是星月当头。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十六日了,高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身旁一身常服的谢漆。
谢漆拿了一段墨缎来,蛊惑一样地给他蒙上眼睛,牵着他往外走,说要带他去宫城外过生辰。
高骊让他一路牵着坐上马车,飘飘乎地赶向他未知的地点,兴奋得不着调,握着谢漆的手轮流反复摸手指:“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谢小大人,你神神秘秘的,私底下鼓捣什么好事了?”
谢漆坐在他对面,月光穿过窗纹洒下来,高骊蒙上眼后,轮廓在斑驳的光影里愈发显得英俊,他衔着笑看着他,不错眼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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