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敢肯定是好事,万一是坏事呢?”
“能有多坏啊?”
“反正你一定想不出来。”
高骊拉着他的手黏糊,唇角快咧到后脑勺去,越想越期待,越期待越开心,谢漆还拿着副衣冠挨过来,拨着他衣襟要让他换,高骊愈发乐不可支,十分配合地展开双臂:“要给我换什么呀,是什么生辰日才有的奇装异服吗?这也太好了吧,给过生辰还给捯饬的。”
马车慢悠悠地走,谢漆解开高骊的发绳,爱不释手地摸了片刻,认真地梳了起来:“陛下长得好,不需要什么捯饬,是我想折腾你。”
高骊低头把脑袋往他怀里轻顶,笑得找不着北:“这算什么折腾,这不是奖励我吗?”
一路如置云端,高骊直到下马车时都轻飘飘的,拉着谢漆的手醉了似的摇晃:“我这么个大个子,现在都觉得脚下轻盈得要飞起来了!”
“那我会长啸一声看你翱翔。”
说罢,高骊眼前的墨缎取下,他迷蒙着眨眨眼睁开,笑容还在脸上:“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拖到现在……”
还没看清眼前,只听得不远处有雄浑的低沉轰鸣声,以及清脆的引线点燃声,数不胜数的烟花游龙一般飞向夜空,齐齐一声同时轰炸,夜空中的烟花聚成一只卷毛狮子的壮阔图案。
天地广袤,山林草野,万籁都如放歌,万物都如媒人。
高骊呆呆地仰首,望着持续许久的烟花雨,看满月下栩栩如生的卷毛狮子,它由转瞬即逝的烟花聚形,烙印了永世不灭的极盛情愫。
他攥着谢漆的手,呆呆地看着在夜空里笑眯眯的狮子,喃喃:“这得花多少心思,生辰日而已,阵仗这么大?以后我要是有走马灯,最后闪过的记忆一定是现在……”
谢漆的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高骊,你转过来看看我。”
高骊回了些神,大呼小叫地转头来,满脸的笑意还没扩大便凝固了。
自他初见谢漆的那一天开始,除了脸上那颗朱砂痣,除了受伤流血,他就没见过谢漆身上沾其他的红色。
此刻谢漆穿着灼灼的喜服站在他面前,从头到脚都是鲜艳的红,眼角也是红的,本就是个美人,从前冷得刺人骨头,此刻灼得烫人眼窝。
高骊的眼泪不争气地直淌,模糊间看到自己的装束,也是一身大红喜服,与谢漆紧扣五指而叠交的袖口,绣着一模一样的苍鹰展翅。
姻缘非枷锁,相携于飞去,没有比这更好的喜服了。
高骊流了许久的眼泪,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生辰。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自己不会带着生母的怨恨痛苦降生在世上,他知道谢漆如果能选,也会希望不降生。他们汲着恨和悲,承着利用和训诫,歪歪扭扭地长成他人满意的、苛责的工具,他们因宿命而无处可恨,因彼此而钟情深爱。
他直到此时,才学会爱自己的生辰。
后来经年,不必等到走马灯,高骊时常在脑海里想起这一幕,他和谢漆站在璀璨明亮的盛大烟花下,谢漆和他说生辰吉乐,也和他说——
成亲同乐。
第228章
踩过洒落烟花灰烬的大地,谢漆牵着高骊的手,一路走一路轻哼着歌,不往灯火通明的庄园走去,反倒往平坦宽阔的草地走去。
霜刃阁的影奴们群聚着,没有一个穿黑衣,穿着各色鲜艳的常服,执喜灯的,捧喜糖的,洒花瓣的,还有一堆人吹拉弹唱,各种乐器歌声吵吵闹闹,一点也不合韵,热火朝天地咿咿呀呀。
高骊原本泪眼朦胧,听到这不和谐的大合奏忽然想笑,抬眼看去,簇拥着的人群里不乏熟面孔,有此前跟随着谢漆的小影奴,有在宫城、战场上护卫过他的影奴。方贝贝在人群里蹩脚地吹一把北境的胡笳,吹几声就换成嘴嗷嗷,青坤拉着一把二胡,拉出的曲调十分喜庆,霜刃阁的老一辈影奴剩得不多,在场的几乎都是年轻的面孔。
高骊的衣袖被拉了拉,他低头,看到谢漆笑着在喧闹声里喊:“霜刃阁的人都是夜猫子!今晚夜猫子们要乌泱泱地闹一整夜!寿星新郎官,你受不了只怕也得受着!”
高骊第一次见他这样热烈地开心,猝不及防眼泪一掉,低头往他耳边笨拙地大喊好。
这里是白涌山,天低星灿,水草丰美,不是贫瘠苦寒的北境,但这嘈而不乱的热闹气氛让高骊觉得回到了北境,没有多少尊卑高低,男女老少平起平坐,围着篝火便忘乎所以。
他正想着篝火,谢漆带着他走到草地上,歪着脑袋朝他露出个得逞的笑,随即仰首朝天狼嚎。吹拉弹唱的影奴们也一瞬呼应,对天发出一阵清越的狼嚎声。
高骊心跳如擂鼓,透过眼泪模糊的视线,眼前所见恍惚回到了三年前的春猎,彼时他搂着谢漆在山野间纵马狼嚎,谢漆因烟毒还不大会说话,像只牙牙学语的猫崽一样在他怀中跟着狼嚎。
“嗷呜——”
匆匆四年如逝水,篝火烈烈燃起,十六夜如昼。
“嗷呜——”
影奴们唱北境边塞歌,跳北境野熊舞,嗓门震天。
“嗷呜——”
高骊背起谢漆,大笑着在篝火间狂奔。
今夜是一群不曾去过北境的长洛人举办的北境婚礼。
后半夜,将近天明时,谢漆按照北境结亲的习俗,挽袖在中央的篝火烤了半只羊,烤到羊腹里的香料溢出浓香,油水凝出滴落如蜜便到火候了,他撕下最嫩的部分放在高骊碗里,洗净的六种干果摆在烤肉周遭,并倒了蜜水。
“共饮蜜水,继而果子一口,肉一口,共食始终。”谢漆麻利地准备完,笑着看向高骊,举起右手摇摆,“然后我们便该十指相扣,一起扣一个宣誓的手势,如此便能算是完成北境结亲的仪式,对吧?”
高骊歪着脑袋看着他,看他止不住地笑,看他脸上羞赧和兴奋混在一起,清冷的人难得露出了憨态,说话不时摇头晃脑流露小动作,像是回到了刚中烟毒的呆萌时候。
三年前的春猎夜,他也这样开心,哄着谢漆喝蜜水吃果肉,和懵懂的他宣誓道,我心如火刀如焰,不能守卫你,使我心腐刀锋折。
谢漆失忆忘了,却在三年后如法炮制,把蜜捧到他眼前来。
高骊笑着,鼻尖红了:“对……小手给我,我知道怎么扣牢固。”
谢漆揩揩鼻梁,伸出右手和他相扣,灼温从相扣的指尖蔓延到心魂,兴奋得让身体轻轻颤栗。
夜将尽,天将亮,天边破晓隐现,他克制着颤栗,拉起高骊朝日出的方向跑去,高骊一整夜都听他安排,二话不说跟在他身后跑。
“小夜猫子要去追太阳了!”
“是,要去当夸父了!你跟不跟我?”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喽!”
谢漆笑得跑出了一条歪斜曲线,和高骊一起跑得跌跌撞撞,绣着苍鹰的红袖涨满风,和脚下的风拂草一起哗哗作响。
跑到太阳跃出地平线一痕,谢漆牵着高骊停下,喘得脸颈绯红,说话发抖:“我要自作主张地在你生辰吉乐时同你成亲了……天地日月高骊谢漆,万籁见证,成亲同乐。”
高骊抬起左手猛刮脸上的泪痕,朝他笑:“同乐!然后洞房去?”
谢漆笑得前倾,这一夜是他平生笑得最多的一夜:“拜完天地,洞个昏天暗地去。”
“就在这儿拜。”高骊看一眼日出,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只拜天地日月!”
两个人松手,后退半步,撩衣角齐跪,一瞬天地无尽,日月无边。
“一拜天地。”
“二拜日月。”
“夫夫对拜!”
起身后天光万顷,人世熙熙攘攘,宿命只他二人。
谢漆觉得时间真是快得奇怪,明明昨天还在白涌山跑马,还在贴满剪纸的深堂里厮缠,温热地睡去,温热地醒来,一闭眼一睁眼而已,却恍惚一瞬间,就到了七月。
临界点越靠近,高骊和谢漆越沉静,白天忙朝务,夜里如胶似漆,没有一夜做过噩梦,成亲的幸福从六月十六一直持续到炎炎灼夏的七月,一个别离字,一声哀叹响都没有。
两个人在枕上话家常一样说好了七月初六的安排,高骊初六下朝后欲独自前去护国寺,希望谢漆不必跟随。
谢漆一口答应,知道他自有嘱托,他不着急去追根刨地,这一生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慢慢回望。
如此,七月初五便成了成亲不到一个月的新人的最后共枕夜。没有想象中的煎熬,他们如常地亲吻,厮磨,濡湿地厮缠在一处,指尖缠着对方的发梢。
没有多余的生离话题,谢漆抚着他身上的伤疤和刺青,高骊亲着他的朱砂痣,絮絮地聊今天的三餐好吃,政务琐碎,天气燥热。
“我爱你。”
“嗯,谢谢你爱我。”
“哈哈这是什么回答?”
“就是……我没你想得那么坚韧,自爱需要理由,你爱我了,我便学会了自爱。”
“爱我比爱自己容易吗?”
“是。”
“小傻子。”
“你也没聪明到哪去。”
“不聪明就对了,遇上你,耗光了我这辈子的聪明才智。”
“哈……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了,快睡吧炸毛陛下,明天忙着呢。”
“好哦好哦,抱紧老婆好睡觉,老婆往里来一点,我进去,你含着睡。”
“……”
翌日初六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热天气,众人无有不出汗,唯独谢漆身上不冒一丝暑热气,时不时还感到浑身发冷。
谢漆把这归功于高骊在床上的蛮不讲理缘故,血气精气都被他榨去了。
黄昏之时,内阁漫长的午会结束,谢漆在群臣中,目送高骊的背影走出御书房,他若无其事地整理禁烟令的文书,和唐维有说有笑地一同离开。唐维克制地拿手扇风,抱怨长洛七月的暑热,羡慕谢漆的体质。
“煦光,是不是习武之人能更好地调整自己的身体?今天真是热得人心浮气躁,我扫周遭一圈,就你和陛下对这暑热天无动于衷,身心调试得真稳当啊。”
“或许是吧。文修心武修身,各有好处,唐兄是想习武么?”
“习个基本就很损我筋骨了,我素日能练练五禽戏就不错了。对了,陛下怎么今天要去护国寺?那佛寺造得富丽广阔,但我总觉得森森,有些瘆人。”
“你儒那佛,自然不对付。没什么,陛下是为禁烟而去,你也清楚他是什么人,他不会和前几代晋帝一样崇信护国寺的佛法,他是兵家不亲武,尚武不疏儒。”
谢漆神情和对话如常,唐维自然也没有发现什么古怪,言笑晏晏地告别,他回袁鸿还没有回来的孤枕小家,谢漆回高骊离开的空旷寝宫。
残阳把人的影子拉成瘦长,谢漆平稳地走着,轻声哼着歌,冰冷的指尖轻轻打着拍,轻快的步伐一直延续到天泽宫门口。
踩风和小桑都在,谢漆看见他们便笑,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吩咐:“晚膳陛下不回来,不用……”
走进天泽宫的刹那,谢漆忽然平地摔,喉中一口冷血吐得脏腑倒置,一摔就没能爬起来。
踩风和小桑同时反应,一个扶一个传御医,踩风搀起谢漆,一看到他的正脸便惊恐万状:谢漆下颌和侧颈上浮现了两朵小小的云纹青斑。
踩风三年前照料过中了烟毒的他,清楚他脸颈上浮现青斑意味着什么,不明白他为何好转许久的烟毒骤然发作:“御医没用,小桑,摘我令牌差腿脚快的禁卫军去西区请那位神医,还有把谢大人烟毒复发的事立即传给陛下!”
“不许去!”谢漆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唇角的血淌到了颈上,他撑着地坐起来,咳着血沫故作镇定,“不许干扰陛下……不用声张,也不用请神医白跑一趟,我有备药和备针,自己能处理。”
踩风和小桑都呆了呆:“大人,你吐了这么多血,怎能不请医师……”
谢漆蓄力站了起来,称自己想要卧床睡下,不要人打扰,执意挥手差他们到门外去。掩上宫门,他顺着门扉下滑坐在地上,并不管身上骤然发作的残余烟毒,只是不时咳着,眼睛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夜色。
无声的沙漏在夜里滴滴答答地流着沙,宫门外踱着轻急的步伐,踩风和小桑压低声的担忧不绝于耳,谢漆什么也不在意,只撑着身体等待。
夜色一点一点深重,七月初六的流沙逐渐流到尽头,宿命的齿轮咬到了七月初七的一环,命运既定的主线、命运改变的分支同时无限延伸。
谢漆在一片昏暗中等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七月初七,暴君高骊从异世跋涉而来,站在谢漆背倚的宫门外低哑地笑。
“朕……回来了。”
第229章 “活了!”
七月七中夜丑时,暴君高骊颤栗着站在天泽宫门外,耳畔嗡嗡地听踩风和小桑的细说,他竭力扮演出应有的温柔,但手上的力气还是没轻没重,一推就将紧闭的宫门推开。
他心虚了刹那,门内是漆黑的一片,厉风在空旷里闪过,他立即进门关门,缓了半晌才借着薄薄的月光视物。
西窗洞开,淡淡的血腥气被风吹去,暴君艰涩地适应着健康的身体,怕那烟毒发作的人正在入睡,大气不敢喘地摸着黑,笨重而小心地摸索到龙床时,只摸到了整齐冰凉的被褥。
他坐在床沿呆了片刻,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洞开的西窗。
闷热夏风和冷黯月光吝啬地洒进来,他意识到那人破窗离去了,眉目间突显暴戾,刚想发作,又克制成一派温和。
他告诫自己,根本不用生气,更不用着急,现在这里的整个人世都是他的,他有漫长的一生去把谢漆这个唯一的变数收服。
收服的前提是他得像“高骊”,学“高骊”。
高骊要模仿高骊。
暴君抬手揉脖颈,兴奋得好似有一箱云霄烟浓缩成液体打进了血管里。
他摸着黑从床沿起来,笨手笨脚地找到灯烛点亮,执灯到新的书桌前坐下,抖着手翻开条理清晰的案牍。
此世的高骊给他铺了许多路,由内而外地尽善,几乎是量身定做了一件最合适的外袍,只需要他将外袍披在肩上,就能与这世界合为一体。
暴君提前替高骊做的却是少之又少,来之前他坚持了一个半月的禁烟、禁药、禁酒,煎熬得几度想杀人,身心俱崩于临界。心瘾虽然未能根除,却也熬出了四五分清醒。
借着灯光,暴君魔怔地翻阅着归类的要紧政务,神经质地转动着眼珠子牢牢地看、低低地念,想将这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嵌进脑子里。
高骊穿越到另一边面对的是一个破败腐烂的晋国,一具几乎掏空的残败身体,一个即将玉碎魂消的爱人。而暴君此刻面对的是一个清流涌动的新生人间。
如此对比,他怎能不珍惜此世,怎能不占据此世。
一夜挑灯苦度,暴君把最近的政务勉强记下,耳鸣目眩地揉着脖子僵硬地走向西窗,干涩地眺望七月初七的日出。
他神魂飘忽地自言自语:“……四年了。”
今天是中原的情人节,也是长洛历久难忘的伤疤纪念日。四年前的今日,韩宋云狄门之夜血流成河,大火屠焚,他率领八千北境军来向中央讨要拖欠长达六年的军饷,阴差阳错地赶上了长洛的劫难,平了它的危局。
他从东门青龙门而入,以折损五千部下的代价,换来一个入了吴攸“青眼”的“机会”。
这“机会”让他从籍籍无名的三皇子一跃变成新帝候选人,他还没来得及做扶持北境的美梦,北境军被刺杀的刺杀,策反的策反。张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乱刀砍碎,从北境赶来的唐维袁鸿死在半路上,拼死护送来的北境遗民成了吴攸拿捏他的软肋。
这“机会”不是机会,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开端。
他可以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荒野求生二十三年,带领北境军把狄族杀退百里,却无法在精致脆弱的晋宫城里熬过一个月。
吴攸用润物无声的藏刀瓦解他的部下和后路,梁奇烽用直截了当的云霄烟闭塞他的脑子和耳目,韩志禺用中原正统儒家论奠定他在史书上的身后名。
在世家眼中,他高骊是从狄族俘女腹中爬出的野狗,一个摆在龙椅上的草芥,必要时是挡箭牌,杀人怪物,不必要时是乱政者,祸国暴君。
如此四年下来,晋国内乱外弱、内贫外颓的亡国征兆顺理成章都是他这个暴君的罪责。
刺眼的日光刺进了眼底,暴君回神,察觉到掌心也疼,低头一看,愕然看到自己的左手抓着窗扉,生生把窗户攥裂了。
一松手,不堪重负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裂痕斜逸旁出,俨然在他的握力下成了废窗。
暴君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
窗户的碎裂声和始作俑者的道歉声混合着,传入独坐天泽宫屋顶的谢漆耳中。
谢漆上身不着衣物,赤露的左臂上扎了满当的银针,他慢慢拔去银针,一根一根收回针笼,脸颈上的青斑淡化了不少。
日出的阳光照在他透白的上身,把他镀得像搁浅的鲛人。
他捡起叠放宫檐上的衣服,迟缓地穿回身,颤抖的手凌乱地揉了揉脸,宫檐下的西窗,暴君惶惑的道歉声还在持续,简直像在索他的命。
半晌,日跃地平线,谢漆坠西窗。
暴君神经兮兮地对着废窗反复道歉,忽然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眼,见到逆光的苍白谢漆,人便呆怔了。
谢漆伸手拍向欲掉不掉的废窗,带着内力的一掌落下,废窗坏得彻底,裂开掉了一地。
“陛下,物件坏就坏了,不用这样道歉。”谢漆嘶哑地轻声,“时辰快到了,您该准备上朝了。”
暴君高骊只顾着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一只流浪的野狗。
身体残留的浓厚爱意冲昏了他的头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声刀子似的呢喃就蹦出来了:“早,老婆……”
谢漆眼前的世界一瞬和废窗一样四分五裂,干涸的唇瓣张了张,全然发不出声来。
【别用高骊的身体这样叫我】
【和我成亲的不是你】
七月七无风无浪,暴君初到此世“顶包”的第一天无惊无险,甚至堪称平静地度过去了。
诚如高骊说的,不管他在这世界整出了什么离谱的活,也不会有人怀疑皇帝的身体里换了个芯子,外人至多当他是烟瘾发作而行止古怪。
他只需要沿着既定的框架规规矩矩地顺行,就能收获一个夙愿以偿的人间。
他必须要做的两件事,一是玩命地去戒烟瘾,二是不许强迫谢漆。
白昼将歇,天边火烧云,暴君同手同脚地走在回天泽宫的路上,被政务裹得像浆糊的脑子不甚清晰,下意识地在想今**臣中的谢漆。
那个沉默又漂亮的青年,他不入朝,午会入内阁,在朝务中主动发表的言论很少,朝臣就着禁烟法询问他的多,被问时他常未语先笑,只是笑的弧度不大,清冷而疏离。
他乱糟糟地想,我在这四年里总共才见过他多少次,相对的时间统共才多长,他不亲近我也是合理……虽然不合情。
烟瘾未除前,自不强迫他。
他既爱高骊,迟早移情我。
不急,有的是时间。
暴君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自以为足够冷静自持,还没走到天泽宫,就听得起居郎薛成玉在身后不远处震惊地出声:“陛下,您的手!手!”
暴君这才发现自己边走边下意识地咬了手指头,魂钝不知痛,咬破流了满手血,自然会把身边不经事的人骇到。
“没事。”他强装镇定地低哑解释,“身体有些不适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薛成玉还是骇然,握着小本本低头刷刷直写。
暴君扫了他一眼,烦躁和戾气翻涌着,想杀人的念头浮浮沉沉。
这起居郎在他原先的世界里和他不对付,没少在纸上捉刀砍他,他几次想把人剁碎了。
薛成玉浑然看不出皇帝阴着脸,摇着头同情道:“陛下是因烟瘾发作才自残吧……治心漫漫,陛下,您切莫放弃。圣人云,天将降……”
薛成玉情不自禁地多话起来,暴君便有些懵地多扫了他几眼。
说不明白的感触在心里翻涌,直到夜色侵袭天泽宫,暴君依然有些恍惚。
文书上的字不过脑,他仍在细数此世给予高骊善意的人。
他在异世孤家寡人,另一个高骊在此世拥戴无数,同人不同命便是这么天差地别。
正魂飞九天,踩风前来上报,有些着急地说谢漆急病了。
闻声他立即起身而去,幸好踩风先说了谢漆在侧卫室,否则他都不知该去何处寻人,只以为谢漆又萧索地守在宫檐上,似鹰不似人。
此时是七月七的夜晚,谢漆蜷在被褥里冷汗透背,浑身发着高烧,眼睛紧闭睁不得,脑海混沌醒不来。
凌乱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溯洄,谢漆下意识地清楚,那是他的前世七月七的记忆,是他将死又将重生的节点。
他身在狭隘天牢,看稀薄天光,高沅挥鞭,高瑱哄骗,身体毒发和伤病作祟,喉中血止不住地在呕。
他靠着牢墙,指尖刮了一指墙上脱落的石灰,往鼻梁上一抹,垂眼想死了,却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排山倒海的动静传来。
那个跑出大动静的大个子来到他面前,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面颊,而后将一颗暖烘烘、圆滚滚的珠子塞进了他手里。
谢漆在高烧中眼泪如溃堤,明明紧闭着双眼,却还是在混乱的记忆里见到了倾泻的天光,六月十六白涌山中的日出,七月七韩宋云狄门之夜的火树银花不夜天……记忆不停倒装,交叉,混乱地记起,再彻底地遗忘。
他空有今世飞雀一年后的记忆,重生了,却又忘记了前世今生。
记忆的断代导致他与那个前世的玄漆不一样,就如同高骊与暴君不是同一人一样。
谢漆的冷汗更多了,疼得不知生死的界限。
“谢漆,谢漆……”
两个声音在同时呼唤他,彼世与此世的高骊都在抱他,谢漆蜷得更厉害了,体会到了濒死的剧痛。
他在剧痛中浑浑噩噩地感知着,灵魂似乎被撕裂成了两份,沉甸甸、破破烂烂的部分飞走了。
谢漆听到有人在身边喊,他活了。
“他活了!”
异世天泽宫,七月七深夜,仍隶属吴家的神医满头大汗但精神抖擞,施展了一整个白昼的医术,此时竟还能抖擞地喊话,头发还是灰色的,而非银白色。
不管哪个世界,神医都是神医,妙手回春,嘴刀一流。
“老子真是太厉害了!这都能救回来!”神医揉揉手腕,兴奋得狂捋长胡子,大有把自己的胡子薅掉的劲头。
捋完,他又不管尊卑地狂拍瘫在床边的皇帝的肩膀,大笑着猛夸:“你小子眼光不错!当今世上,我敢保证除了我没人能救活他!哎呀我真是太了不起了,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功德又攒了一茬了……”
高骊浑身力气抽干了一般,大喜大悲地无力瘫着。
他左手直抖,最后一颗血红的天命念珠在十个时辰前,由他亲手交到了天牢中奄奄一息的玄漆手上。
他亲眼看着那颗天命念珠从血红变成透明。
透明刹那,谢漆即成功重生回四年前。
天牢中的玄漆则将死去。
但谁说命运的岔道口只能有那几条呢?
既然时空不停增生,现在多了一个晋国又何妨?
高骊脑海里没有充斥纷繁的诡谲天命,只有最纯粹的悲喜,他想同神医道谢,天泽宫紧闭的门却忽然在这时被推开。
此世未死的最大权臣以人臣身份硬闯皇帝寝宫,不顾衣冠凌乱,厉声便斥退了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的神医。
神医见来的是家主,捋捋眉毛就麻利溜了。
高骊还瘫坐在龙床下,抬起被烟瘾折磨得遍布血丝的眼睛,含笑看向高高在上的吴攸:“吴世子……贵安啊。”
吴攸剧烈呼吸了片刻,撩衣半蹲下,和高骊视线齐平,死死地盯着他:“皇帝陛下,你究竟从何处得知我的秘密的?”
高骊搭在床沿的手屈指轻敲虚空,看着吴攸隐隐疯狂的眼神,越发镇定自若:“朕从哪里知道,还重要吗?你窝藏先东宫旧部,先太子妃梅念儿还活着,先东宫影奴之首张忘更活着,高盛的遗腹子……哦,是遗腹女,也活着。”
吴攸最后的隐忍崩坏,见鬼一样地盯着他:“高骊!”
“你给她取名高子稷,真是个好名字。”高骊低声笑起来,“吴世子,如今太子高沅、五王高瑱都还活着呢,你想把高子稷扶上皇位,你觉得手握正统皇子的梁韩两家能答应吗?”
吴攸神情几经剧变,说话都发起抖了:“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高骊后脑勺轻靠在龙床上,不住地笑:“再挣扎一下。”
“什么?”
“这个晋国,我们,都再挣扎一下。”
“挣扎什么?”
高骊侧首,满眼血丝地看向昏睡中的玄漆。
他呼吸均匀。
高骊回头来,对着浑身焦虑的吴攸认真地笑道:“挣扎着……活下去啊。”
谢漆病了数日才堪堪能落地。
这病来得奇怪,神医来了也诊不出是什么疾患,除了烟毒的余毒,其余内伤外伤皆不见,若是旁人,神医大抵会怀疑是无中生有地装病,偏偏是谢漆,如他这般能忍疼的人,竟生生疼得卧床三天不能起。
谢漆不省人事,皇帝晚出早归,人前只待在床前干看着,不像三年半前的时节,谢漆烟毒最严重的时候,衣食住行都让高骊揣着亲力亲为地照顾。
至于人后他是什么反应,旁人不得而知,距离帝侍最近的踩风只知道,谢漆的衣服在夜里裂损,翌日喂药时,踩风还眼尖地发现他手腕和脖颈俱有揉捏的指印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