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样,可即便腿伤在好转,脖颈上的咬伤在愈合,他眼里还是聚不起光,不复从前的生机。
高骊只要来到他身边就紧紧抱着他不放,絮絮说上许多话,引他开心扉,解惘惑。
然而高骊给予的安全感和爱意愈是浓厚,谢漆的无望愈是在一点一点浓重。
他附耳听着高骊的心跳时,被紧紧拥着楔入时,无数个充实与快感的时刻,脑子里总是不时回荡一个念头:“这个世间仅此一个,爱我我爱的高骊,七月七之后就要消失在此世了。”
这魔咒牢牢地捆住谢漆岌岌可危的心弦,他努力不想未来念当下,仍是克制不住万念俱灰。
除了高骊,无人看出他的不对劲。除了高骊,他并未在他人面前掩饰身上的阴郁,可依然无人感觉到他的低迷。
风向在逆转,势力在归拢,皇帝在奋力推动,众人看他的眼光从过去的低贱影奴转变成令人仰望的新兴势力。吴攸已死,梁家已倒,他和唐维首当成为关注的焦点,没有睿王高子歇之子的身份加持,光凭掌握破军炮造法的霜刃阁阁主身份,他便已让人畏惧。
畏惧是与他人疏远的第一步,谢漆在无数人的敬畏眼神中穿行而过,从泥到云的落差尚未完全适应,便先感知到高处的孤寒。
二月中旬时,跟着梁家事态进展的方贝贝过来和他汇报一件事,无形中又给他一锤重击。
“谢青川在梁府掘地三尺,搜罗出了不少证物,五天前在一个尤其隐秘的暗室里掘出了一堆可怕东西,都是些人骨、人皮、人发之类的,必定是梁奇烽从前滥用酷刑留下来的罪证。其中有一个最华贵的长匣,装着一只手骨,我看过几眼,碎了又拼拼了又碎的,不知道是生前还是死后遭的裂骨刑。”
方贝贝说着手背泛起鸡皮疙瘩,深感变态的恶性。
“其他残肢断骸陆陆续续都确定了身份,只有这一具没有。这原本也不奇怪,让我觉得古怪的是,我发现谢青川在暗中伪造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随后把这手骨悄悄偷走了。阁主,你说他为什么拿走这死人骨头呢?”
方贝贝骤然也改口了对他的称呼,谢漆用沉默掩盖惶然,神魂离体地发呆。
能让谢青川带走的,只可能是睿王高子歇的遗骨。
是他生前饱受折磨,死后不得安宁的血亲。
只是听着描述,他竟也觉得自己的手臂一寸一寸地幻痛起来。
入夜时,他离开高骊的怀抱,借着夜色遮掩悄然出宫,独自去了烛梦楼。
正是春雨纷纷的雨夜,谢漆隐没在巷口驻望着,看到结束了庶务的谢青川乘车回到烛梦楼对面的小院,谢漆竖起耳朵倾听,听到那青年踏进小院唤了迭声的“阿姐”。
谢红泪微哑的悦耳声音从远处缥缈而来,她说下雨了,先换身衣裳吧。
小院里才是相依为命的姐弟。
谢漆静静竖耳听了许久,觉得谢红泪有一个养弟,很足够了。谢青川陪她复仇,伴她修复或许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他们之间的羁绊不容外人涉足。
他原先想过,倘若谢红泪在复仇后失去目的,而走上自绝之路该怎么办,现在看来当真是他想当然,他的姐姐不是那等脆弱的弱质之流。
脆弱的应该是他。
谢漆于深夜时悄悄回天泽宫,高骊还没入睡,守在灯烛下看折子,一见他回来便一把扯了外衣跑到他面前来,展开外衣把他兜了满怀。
“谢漆漆淋雨了,湿漉漉的。”高骊将他的脑袋一顿擦拭,“我的小猫来去如风,怎么都不打个伞穿个蓑衣啊?膝盖受寒要疼的。”
谢漆低着头任由他搓来捏去,语气含笑地和他对话,蜷起的指尖将潮湿的衣角抠了又抠,在高骊弯腰想抱他时伸手轻推,带着笑抬头问他:“高骊,你二月二那天去护国寺,你对另一个自己说了什么?”
那日暴君亢奋得不成样子,咬得他唇颈渗血,高骊回来后抚摸着他的咬痕痛骂“自己”,他苦恼和焦躁,但似乎不悔。
谢漆早该在当时直接询问,可他不敢,他隐约猜到了高骊在想什么。
高骊粗糙的拇指摩挲着他那颗朱砂痣,顿了顿,轻声道:“我和他有些事想商量。我想着将一切告知给他,来日七月七,我们调换之后,我希望他代我好好护着你。我们都是高骊,他如今的疯状缘于烟草,等到了这边隔绝烟草,他也会守着晋国,继续守着你……”
谢漆说不出话来,额发之间残余的水珠流淌进眼里。
他当真说不出一个字来。
很快到了三月三,谢漆守着子时四刻的时间守着高骊,看他自封经脉和服下软骨散,听他千叮咛万嘱咐,皆笑着应承。
子时四刻来临时,眼前人上一刻眼神温柔痛惜,下一刻就变成了疯狂亢奋。
谢漆就坐在床畔等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从异世趟过来的暴君就暴起掐住他后颈,仍然想像此前一样用武力压制他。
谢漆腿伤好了许多,瞬间用轻功掠出丈远,后退到了爬梯下,试图和他谈话:“陛下,我们能不能谈谈。”
暴君下床,低头揉着眼睛慢吞吞地朝他走来,低喘着回:“能,你说。”
“你的烟瘾好些了吗?”
暴君从善如流:“好一些了,药方很管用。”
谢漆看出了他在说谎。
理智叫他应该马上逃开,可双脚钉在了原地。
既然七月七成了注定,他不想躲了。
暴君高骊走到他三步前时,动作变得迅速果断,他一瞬冲过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抓住谢漆,他似乎对谢漆的后颈情有独钟,抓着他直截了当地摁到了爬梯上。
谢漆没有反抗,额头猛然撞在爬梯的夹板上,嗡嗡一声回响。
暴君俯到他耳边情绪不定地低喘,神智依然有些疯癫:“谢漆,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你想通了没有?你这一回能不能接受我?承认我就是高骊,喊我的名字,用你对待另一个我的方式对待我。一切都成定局的,七月七之后,躺在你身旁的就是朕,你能不能学会早点适应?你应一声好,来我怀里,我也会待你好。”
暴君为着即将到来的美好未来而亢奋,他也明白在这里无人会察觉他的内芯换了,他可以在这里度过拥有一切的未来。
只有身下的人清楚他的灵魂。
他着急,双重日太短,他没时间在乎这个玄漆出身如何,过往如何,是喜是悲他都无暇在意。他抛却了上个月对他说出的口头承诺,所有的精力聚焦在占有此世,他极度需要这个玄漆的配合,他要他已有的爱意,还要他尚未交付的臣服。
谢漆被摁得额头贴在夹板上,无意识挣扎的双手也被扣住摁在头顶,浑身骨头都在颤栗。
此情此景若是让异世的高沅看到,定会觉得暴君是同道中人。
驯服他,用酷刑,用暴力。
只要能让他听话,什么法子很重要吗?
谢漆在颤栗的窒息中沉默,无声僵持了半炷香,便被扳过来压在夹板上啃吻,从嘴唇到脖颈又被啃咬得血迹斑驳。
暴君伏在他身上发烧、剧痛,发着抖强硬地命令他开口。
谢漆被他失控的大手攥得肋骨作痛,咽着喉中血腥语气宁和地问他:“陛下,那张解烟的药方,你还记得吗?”
他只能语气轻柔、机械地开始背诵那张药方。
显然暴君身上的烟瘾没有好转,他在异世无能为力,只想着七月七之后来到这世界就能迎刃而解。
他在一句句诵读声中情绪失控,一身天生的蛮力也跟着失控了。
左肋上的大手攥得发狠,谢漆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肋骨会叫他捏断。
俯在身上的暴君后知后觉地松手,逻辑混乱,茫然失措地道歉,抖着手便要往爬梯上摔。
谢漆抓住他手腕,尚有余力地朝他笑了笑。
“陛下,不碍事,我还有两百多块骨头,您还可以继续拆。”
暴君茫然地盯着他。
谢漆带着他的手放在那截断去的骨头上,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谁陷入了疯症。
“对不起,陛下,我也只能向您配合到这了。”
第222章
双重日一昼一夜即过,谢漆整理好衣冠,依旧沉静寡言,竖起衣领束好腰带,毛遂自荐地接手了禁烟试点的政务,竟也若无其事地撑到了三月中旬。
行至三月中旬,新年的春考拉来大幕,世族萎靡,寒门腾腾。吴攸之死已过去四十日,吴家庞杂的势力被肢解成七大块,唐维为首的北境一派、谢漆为暗的霜刃阁继续推进,力争将剩下的世家残党分化成散沙,再交由时间来慢慢消解。
一系列兵不血刃的改制中,高幼岚在暗地里给予的助力不容忽视,镇南王也在南境遥遥拥护妻子分解吴家,他们夫妇虽都没有露面,震慑满朝、威压世家余党的力度却不小。
高幼岚起初打算赶在三月前回南境,谁知被吴家的繁杂孽务拖到现在,索性便想留到四月春考放榜,看一看新朝的新科考是什么气象。
除了暗中亲自分解吴家,高幼岚还亲自到高骊面前力抨他的姻缘大事。
“朕不和任何女子联姻。”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强横的简单争辩,“继承人有高子稷,宫城不需要什么摆设的联姻对象,我有谢漆,只要谢漆。”
高骊嘴拙,震慑底下人都靠明晃晃的冷厉,结果现在遇上气场更强、唇齿翻刀的功勋长辈,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只能被动挨击打。
高幼岚历数历代家天下的成败,旁征引博气势如虹,没有一字带骂,但高骊还是觉得常被喷得狗血淋头。
更令他焦躁的是不知是否是高幼岚暗中推动,上奏的折子逐渐也多了催促后妃的内容,若是世家余党上折,他大可批个大叉,偏偏提出的多是崛起的寒门中吏。正是提拔寒门平阶级的起点,就连唐维都劝他不能直接回个不字,找些理由搪塞过去再说。
高骊憋着暗火,只能抓来薛成玉,令他和太学那批文采斐然的文人加大力度铺陈他和谢漆的有利舆情。在肺腑真情和反骨作祟的两重刺激下,他恨不得立即跳上钟楼敲烂大钟,昭告四海立君后。
衣不解带地忙到春考顺利举行,十六这夜月圆,高骊才逮住了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谢漆,抱着往怀里摩挲。
一摸,匀称骨肉便摸出不对了。
他来回抚摸谢漆左肋处那异样的骨头,急得眼睛都热了:“谢漆漆,你这里怎么回事?骨折多久了?难怪最近不和我同床,从哪弄出伤来的?骨折可是天大事,你怎么能不和我说?看了神医没有?神医怎么说的,几时能好全,会不会有后遗症?”
谢漆受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询问,握了他的手贴到伤处,额头靠着他对视轻笑:“不疼,神医的药很好,已经愈合了大半,不激烈点就没事。”
“你还笑,你……”高骊又气又心疼,“到底什么时候伤的,谁伤你的?总不会是你自己磕碰的,这位置这么刁钻,一定是别人……”
他的手轻掌着谢漆侧腰,说话间指尖微微握住了他的骨,怪异的熟悉触感忽然令他颤栗。他再说不出话来,看谢漆断骨,看谢漆眼神,不详的直觉兜头。
“是双重日那天,‘我’做的?”
谢漆专注地看了他片刻才回答:“不是你。他失手捏的。”
高骊不敢置信地来回抚摸,待真确认断骨,伸手便往自己的左肋去。
谢漆猜到他要做什么,瞬间便扣住了他的手。他看着高骊的冰蓝眼睛骤然变得潮湿,听他嘶哑地一遍遍道歉,说的话和暴君高骊竟意外地如出一辙。
他摸摸高骊潮湿的眼角,心想,他们确实都是高骊。一个正常,一个病态,两条路走出来的高骊,都没有选择。
但道歉之后,高骊惶惑地发着抖,高大的身形屈在了谢漆脚下,抱着他腰身说出了不同的话。
从云国凯旋后,回到长洛的日子于高骊也如梦似幻。自当年韩宋云狄门之夜踏进长洛开始,这一千多个日夜走来,异世的暴君屠尽长洛,现世的自己戮遍云军,历数业障不遑相让。
现在高瑱残了,高沅疯了,连吴攸都死了,他胜云立晋,保住了异世惨死的一众亲友,为异世的自己复了仇,他理应感到快意,然而四顾却唯有溺水一样的感受。
他想抱紧谢漆把他当浮木,可谢漆也溺在水中,于是他想改做谢漆的浮木。
结果现在他猛然发现自己也是令谢漆溺水的深海。
连日的重压在这致命稻草的加持里四散,高骊肺腑灼痛,手上死死抱着他不肯松开,口中又怪罪起自己的痴缠:“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年没有对你一见钟情,没有缠着你,没有倒逼你喜欢上我,是不是到现在我们还维持着正常的君臣关系,那样是不是对你更好?你替我挡灾受罪,我却以爱侣身份成了加害你的凶犯,对不起、谢漆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谢漆心里被戳出一个窟窿。
命运难以扭转,所以比起怪罪命运,是不是怪罪自己更好受一点?苛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肖想几分幸福的如果。
原来外患尽除后,等待他们的是心里的沉疴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竟不比上阵杀敌轻松。
谢漆弯不下腰,只能故作轻松地胡乱摸着高骊的颈脊:“胡说,不是你的错。高骊,我们都不想如果好不好?没有如果的,从来没有人一己之力铸命运,我们一起走到现在,是我们一起铸造的。我们的命是互相交织着,可就像我不能替你当君王,你不能代我做影奴,我们担不了对方的命。命运使然,我们怎么论对错啊。”
高骊仰起伏在他腰间的脑袋,这么高大的一个混血屈在他身前,睁着一双潮湿通红的蓝眼睛望着他,天子气概丧失殆尽,徒留无助的负罪爱意。
他就这样走投无路地望着他。
“你起来,别跪我啊。”谢漆努力笑着,指尖冰冷地捂住高骊泪流不止的眼睛,“我的陛下,别这么看我,别再用这种想把我托付给谁,却又不舍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七月七你是必定要穿越过去的,你要将最后一颗天命念珠交付到另一个我的手里,促成现在重生的我……我知道你会成功的,因为你看,我就好好地站在这里,这个晋国就好好地在往强盛的路上走……”
眼泪落在盖着高骊眼睛的手背上,谢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或者在安慰高骊。
“我们会分别,换来一个更好的晋国,我会为未尽的事业奋战终生,没有你,我也会好好活着,我不需要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高骊支撑我,我已经从一个影奴变成一个人。我更不需要另一个你做你的替身,你们都是高骊,可你是我独一无二的,过去的经历不可更改,我能接受没有你的未来。七月七之后,你要去赴死,我留下来独活,这是你注定的路,我选择的命。”
谢漆无知无觉地被高骊揣在了怀里,高骊埋在他颈间哽咽,谢漆回神来抱住他脊背,附在他耳边卡壳许久也没能继续陈述,最后有些疯痴地笑了。
四月四,双重日在春考放榜前来临。
这一回高骊绞尽脑汁想出了理由前去护国寺,暗中备下了三倍的软骨散,再这么下去没了烟瘾迟早沾上药瘾,谢漆拗不过,索性直接移花接木,把他的软骨散暗自调换了。
他想看看,没有了软骨散,这回他会断几根骨头。
初夏多雨,谢漆没有跟着高骊去护国寺,安静地待在天泽宫里铺展文书,罗列禁烟试点的无数准备措施,和可能造成的反扑。
丑时四刻时,夜极深,雨极大,雷电交加,轰隆一声巨响,天泽宫的殿门在雷声中推开,浑身水汽的暴君高骊站在门口,口中沉缓地呼出几口热气,团团白雾顷刻间就被雨汽扑散了。
谢漆循声望去,看到闪电就在他身后的天边张牙舞爪,这种天气,这种深夜,若是被他徒手撕碎了,惨叫声大约也能被雷声完美地掩盖过去。
暴君又呼出了几口野兽似的热气,有些僵硬地迈进天泽宫,旁人淋雨了是落汤鸡,他太魁梧,是落汤熊。
殿门被守夜宫人掩上,谢漆放下笔站起来,隔着书桌向他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暴君顿时停在书桌前丈远,直勾勾地看着他。
气质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同是一副身躯,高骊湿漉漉的时候像大狗似的可怜巴巴,暴君通身被淋湿了,却像是一个从不知名深井里爬出来的魁梧水鬼。
“朕淋湿了。”他语调有些奇特地说话,“谢漆,你不来给我换衣服吗?”
“臣这就叫宫人来。”
“不,你不换就算了。”暴君反抬手,歪头看滴水的袖口,隔着距离和他说话,“我特意淋雨回来的,想让你可怜我,你怎么不可怜了?”
谢漆静静地望着他,岔开了话题:“高骊今晚在护国寺和您说了些什么吗?陛下,现在您似乎可以清晰地和我谈话了。”
暴君身上气压骤沉,眉目间的暴戾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克制住了:“你的肋骨……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慢慢就恢复好了。”
“那你的腿呢?左腿。”暴君神情变幻莫测,声调也跟着切换,像是因烟瘾而无法自控,说话也还是有些混乱,“上次回去,朕打探了你的消息,你在我的世界中,此时是一个瘸子,先当了高瑱的影奴,再当了高沅的脔宠,现在还活着,真是了不起……”
谢漆沉默,认真地纠正道:“是影奴不是脔宠,高沅天阉,他也宠不起来。”
暴君怔了一下,而后大笑起来,鬓角挂着的水珠顺着英俊的轮廓淌下来,一时冲散了浑身的疯癫气:“他怎么是天阉啊?”
谢漆端详着他,一句“因他被生母梁太妃投毒”话到嘴边换了,变成一句恐吓:“高沅少时便开始吸食大量烟草,用的太多,心智和身体便都不行了。”
暴君又怔了片刻,皱着眉,缓缓低头看向底下要害处。
谢漆抿唇抿去了笑意。
“知道了,知道了……”暴君自言自语,“回去就戒,一定戒,虽然没用过,但也不能任由它废了……”
他烦躁地在原地转动脑袋,脖颈咔嚓咔嚓地转了一圈,愈发像诈尸的怪异水鬼了。
转完,他又直勾勾地盯着谢漆:“我困了。”
谢漆指向龙床:“您请,我不困,我还有文书没看完。”
暴君又皱眉,暴戾和不耐笼罩在眉宇之间:“什么文书?不睡觉,那么重要?”
谢漆轻描淡写:“禁烟的。”
暴君便又被卡住了,神情局促,高大的身体一点也不舒展,微微弓着像是要找什么地洞缩起来。
谢漆整理桌上的文书,一边有意解释:“禁烟绕不开烟草温床的大本营东境。得益于去年参军,我对东境也有不少认知,如今许开仁和张辽都还在邺州推行东境的改制,梁家本家已经崩塌,待春考放榜,众多寒吏补上职缺,未尝不能将禁烟一试。”
暴君心智不太清明的样子,听得不是很明白,只是喃喃着故人:“张辽在东境,大嘴巴张辽,没死,还在效力,很好……”
谢漆竖耳听着,心中刚涌上难过,就听到他逻辑感人地说:“禁烟,是为了我?不睡觉,不犯困,趴在这里看蚯蚓字,这么辛苦,是为了我。”
谢漆又沉默了,思索片刻回话:“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讨厌烟草,也受过烟草之害,禁烟是我的报仇。”
暴君很快顺着杆子追问:“你也被喂烟了?”
“三年前被梁太妃投了原烟之毒。”
“梁太妃……”暴君被触及了什么不好的记忆,神情扭曲了半晌,既恨又愧,东问西问起来,时而看着疯傻,时而又好像正常。
谢漆回答了中毒的时间和事件,暴君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缥缈,极小声地呓语:“你替另一个我挡烟草和虐杀的灾了……我没有你,所以我现在就是这样了……”
“您说什么?”
暴君原地打晃起来,抬手摸了摸眼角:“朕说,原烟那么毒……你后遗症可有?”
“心志偶尔不对,自己能察觉。”谢漆指心脏,再指脑袋,“脑子里失去了中毒前的记忆,现在也没有恢复。我忘记了重生前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重生得来的先知在中毒后忘了个干净,现在就和没重生过一样。”
“那可真是遗憾。”暴君看自己的手,“重生却没有重生的实质,就像我这三年的双重日穿越一样,我明明每月都有一天绝佳的体验,但朕只把这里当成烟瘾发作的海市蜃楼。朕很仔细地梳理了这三年半,我想起原来很早之前,我就看到了你。”
他侧身指那架大爬梯:“飞雀一年的春节,那天大清早,我要出门了,你从那猫窝里跳出来落到我面前,披头散发,我只看清了你的下半张脸。那天我在朝宴上看到了谢红泪,她的唇形长得和你很像,让我罕见地觉得亲切,于是越来越多次召见她……我从小不喜欢女郎,我怕她们,可是谢红泪不一样,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暴君絮絮说了一会,迈开腿朝书桌多走了两步,逻辑奇妙地强词夺理:“我中烟瘾,你中烟毒,我们天生一对。”
谢漆仍是默默,没有回什么话。
暴君眼中涌起偏执:“说话,朕说的,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分明从一开始……他和他就没有对的。
第223章
四月四这天的雨始终未停,高骊从异世的护国寺走出来时天刚亮,不知是天气恶劣,还是戒断反应,烟瘾放大了一切不适,迈出去的步伐像是踩在淤泥里,总有下一步便拔不出脚的深陷错觉。
回宫城的路漫长得过分,路上遇到的人也令人不愉快,吴攸,梁奇烽,姜云渐,韩志禺,几个权势滔天的世家家主相继经过,权臣们并不把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皇帝放在眼里,看见他从护国寺回来,也只是草草问候两句便走。
高骊肺腑灼烧,视线听力都不甚清晰,模糊间看这些在另一时空已死的人,愈发觉得像是走在黄泉路上。
踉跄着走到宫道的尽头,他迟缓地转弯,凉风扑到眼前,忽然拨开模糊天地的雨线。
高骊的心弦莫名一震,定睛向前望去,看到宫道两侧匍匐跪下的身影里有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
这个时空的玄漆,就跪在其中。
能清醒着踏出高沅的东宫,必是咬牙戒了烟瘾。
在这个烟草肆虐的时空,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把如蛆附骨的烟瘾戒除?
高骊的情绪绷到了极致,身体却木讷如僵尸,在身后禁卫军的疑惑询问里继续走回天泽宫。
隔着雨幕,隔着天堑,隔着时空。
皇帝和影奴连擦肩也没有地路过。
另一时空的天泽宫内,暴君没有玄漆不屈和幸运,灵魂里的烟瘾沸腾着,连带着肉体也不得安宁。这一次双重日没有服药强制昏迷,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前一瞬,勉强还能隔着五六尺距离遥遥对谢漆说话,下一瞬,他的烟瘾猝不及防地发作了。
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大手拼命掐着自己的脖颈,高大的身形蜷缩成不协调的弓形,另一只手青筋毕露地往地面砸。
谢漆虽是避免和他直视,却也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觉不对想也不想地便扑上去,奋力将他死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掰开几条缝隙。
“高骊!”谢漆体温骤升,抖着声线喊他,生怕他把自己掐成窒息暴毙。
“嗬呃……”暴君高频地剧烈倒气,眼里血丝密布,轻而易举地推开谢漆的手,肢体扭曲地在地上向前攀爬,一把抓住了桌腿,单手便将桌腿生生捏碎。
书桌倾颓,禁烟文书纸钱一样哗啦啦地飘下。
满目的“禁烟”二字。
暴君额头贴着地面猛撞,嘶哑地低吼:“滚、滚!”
谢漆咬牙抽出腰带扑上前去,迅速套住他右手将人扯过来,翻身骑上去风驰电掣地压制。
两个人活像猎豹和雄狮斗殴,俱是血管暴起,恃力、仗武,滚烫、冷冽,短短半晌,天泽宫被拆得一片狼藉。
暴君发狂地咬出了满嘴血,越是血腥越是疯癫,恨不得将身上的人啃噬入腹。
谢漆用腰带捆住了他一只手臂,封住了他一半穴位,堪堪压制住他,两人竟然一路从书桌滚到那架爬梯下。
谢漆来不及多想,二话不说地将他捆在爬梯的基柱上,那基柱融了铁,足有他腰身粗,然而谢漆没想到的是就连这都撑不住高骊暴走下的暴力。
轰然一声震响,爬梯被暴君挥舞的单手砸毁了。
谢漆呼吸骤停,体表骤冷地抬头,看到高骊亲手设计、督建的庞大爬梯慢慢倾斜下来。
他只来得及将暴君拖出被砸中的范围,既压制不住发疯的他,也阻止不了倒塌的爬梯。
腰身被铁棍一样的胳膊箍住时,他想,这次不止一根肋骨了。
暴君确实想把他拆了,可收拢铁臂的刹那,身体的本能压过了灵魂的疯癫,张开的五指从强拆变成了爱抚。
他神志不清地重重摩挲着,低头靠在谢漆的后心,几乎是本能地用脸颊蹭着他的后背。
灵魂在发疯。
身体在撒娇。
从天亮熬到黄昏,谢漆滴水未进,中途几十次以为自己会死。
没有死,骨头没有折,皮肉伤和淤青都束在了衣服下。
日落的余晖洒进来,他倚靠在床畔看昏睡的高骊,静默地等他回来。
太阳彻底落入地平线时,高骊告别湿冷,回到了暖燥的被窝,一睁眼便看到了倚靠在旁边的谢漆,第二眼则是看到了天泽宫满地的狼藉。
除了床,其他家什几乎都拆了……就连那架爬梯都没能幸免于难,被损坏成一堆木料。
浑身的痛感涌上来,高骊什么也顾不上,想弹起来摸摸谢漆,检查他哪里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