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白夜是讨厌的晴天,星耀城安全总署附近,八个街区戒严,无数荷枪实弹的装甲车从四面八方涌来,沸反盈天中,一艘透明的水船悄然汇入泰坦河,顺流而去。
【黄昏风暴】
第66章 阿瓦隆(一)
“琥珀”落下来的时候,乌鸦就感觉局面差不多稳了,全身一松,哪都好了……除了心脏。
他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破电脑,重启的时候总会出点小故障。随着凝固在他周身的“琥珀”散去,重新柔软下来的四肢再也无法支撑身体,乌鸦腿一软跪下,哆哆嗦嗦地伸手攥住胸口,感觉不到心跳。
洛的万能膏药能麻痹骨裂,麻痹不了缺氧。
剧烈的喘息尽是徒劳,他的视野和意识像被海啸淹没的孤岛,一圈一圈地黑下去,只剩下中间弥留的念头。
“要不然拉倒吧……”
一个声音说。
那声音回荡着,不知撞在哪里,激起了一个微弱的跑调回音。
“只剩你了。”
“对啊,只剩我了。没人,没资源,没装备,还没挂……再说我本来就有可能一直没有意识,一辈子当个智障种公吧?哦,不对,冲我这硬件水平,未必活得了一辈子。”
“只剩你了。”
“不想干啦,反正没有监工,中途跑路也没人知道吧?”
“只剩你了。”
“砰”一声,总是值守到最后的听觉捕捉到了外界的声音,有人来了。
乌鸦行将熄灭的意识深处震动了一下,他休眠大半的脑皮层上泛起涟漪般的微电流,扩散出去,像一簇短暂打断长夜的烟花,照亮了他最后的念头。
“只剩……我了。”
乌鸦艰难地控制住了痉挛的手指,用最后一点力气去点周围的“恐惧”——除了听力,其他感官罢工大半,他不确定周围有多少“恐惧”。不过突然在地上看见一坨扭曲的死人,就算是血族也得稍微吓一跳吧,就好比人在路上看见死耗子……他只要能点燃蜡烛那么大个火苗,就够做个心肺复苏了。
“啪”——
谁知这一下仿佛往油罐车里扔了颗火星,乌鸦只觉得点燃的“恐惧”像是千斤重的大锤,差点把他凿进地心。凝滞的血液“呼”地一下重新循环起来,他怀疑那一刻飙升的血压能给他捅成脑出血,瞬间就冲散了他的意识。
不……他死相那么吓人吗?
这到底来了只什么品种的易燃易爆物?
“易燃易爆”四个字反复回荡,随着他的意识沉入了更深处,在恍如隔世的梦境之海里掀起季风,起了一圈共鸣——就好像他身边聚集过好多“易燃易爆族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命里缺火。
“我看你是命里缺德!”恍惚间,他脑袋被人用文件夹拍了一下,“起来!”
是梦,也是记忆。
乌鸦抬起视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大油脸,洗洁精都搓不出底色,满脸横肉。
他想起了对方是谁:他叛逆时期名义上的上司,实际上的保姆。
“桶哥。”乌鸦脱口喊出了对方的“尊号”,又用脸接了一夹子。
“快点,这礼拜值日,为什么老是我跟你一组?”
“因为别人不敢。”乌鸦心想,表情淡淡的。
“我不是‘脑’吗,”他烂泥一样糊了一桌子,四肢软塌塌地挂在旁边,含含糊糊地说,“‘脑’是一坨脂肪含量很高的软体物,我不是干活用……呃啊!”
桶哥懒得听他吐泡泡,直接伸出平底锅一样的大手,粗暴地拎起他的后领,给死狗收尸似的,把他拖走了。
“食堂抢菜的时候怎没见你软过?一个月就轮一班,又馋又懒的东西,启动个你比发射火箭都难。”
乌鸦把脖子从领口解救出来一点,只能发出气声,还在坚持争辩:“又馋又懒符合‘脑’的生理特征!”
抗议无效,乌鸦还是被套了一件志愿者的绿马甲,让易燃易爆的上司拉到了一个巨大的园区,感觉自己穿得像忍者神龟。为了应景,园区门口打卡拍照的时候,他把志愿者牌的带绑在了眼睛上,摆了个炫酷的造型……然后又遭到了人体攻击。
按规定,他们定期要去做社会服务,据说这样接地气,有益身心健康。
乌鸦不敢苟同,他一直认为“劳动”是酷刑、是迫害、是前世杀人放火的报应。
梦里,他拎着清扫工具,蹦一下歇三歇地挪进幼儿活动区,颇有表演性质地拎着抹布舞了几下。等拍照的人走了,就找了个地方偷懒。
不远处的轨道上滑过一辆一辆的婴儿车,每辆车上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玩具,车上的罩子能保证婴儿们接受适量光照,不会晒伤。轨道后面的运动场上,一群一岁左右的小孩正在护士们的照看下练习走路,其中一个摔了,咧嘴哭成了青蛙脸,随后传染了一帮,幼崽们哭得蛙声一片。
乌鸦捏着叠成兔子形的抹布,懒洋洋地把脑袋搭在滑梯架上,羡慕地看着,很想加入这个青蛙组织。
然后他就被桶哥抓获了。
“给我拿出点人样来,逮哪往哪一粘,大鼻涕似的,孩子看见你怎么办?好好的小苗苗都让你带坏了。”
“不是选最好的基因培育的么,哪那么容易坏?”乌鸦眼皮也没抬,只偏了偏耳钉展示架似的耳朵,“懒癌又不传染——哎,‘大炮桶’,带烟了吗?见面分一半,我存货让老师没收了。”
“育婴所里要烟,你是人吗?”
“不是,我鼻涕。”
“……”
几分钟后,桶哥带着他找了个背阴没人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左右观察一圈,摸出半盒烟,给自己和身边的小流氓一人点了一根。
俩人猥琐地蹲在墙根里,老远一看,像俩偷电瓶的贼。
“你老师一直反对这种育婴所。”桶哥吐出个烟圈,“将来等他们长大了,怎么融入社会又是个问题。到时候上学写作文,别人写‘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怎么办?”
“好办,”狗都嫌的青少年在旁边说风凉话,“别人写‘我爸是帅哥我妈是富婆’,他们爸是死刑犯,确实比较拿不出手,但他们妈酷啊。他们妈铁的,会变形!‘我妈是变形金刚’,怎么样拉风吧……哎,老男人,能少对我们美少年动手动脚吗?”
桶哥斜他一眼,收回踹他的脚。
面对着眼前的大楼发了会儿呆,年长的男人轻声嘀咕:“育婴箱,人造子宫……真操蛋。都知道这东西还有伦理问题,不能向社会推广,各国政府都在用这玩意造……造‘那种’孩子,也不知道造的是孩子还是工具。”
乌鸦乐了:“铁妈造工具,人妈生牛马,众生平等,谁也别嫌弃谁。”
年长者没跟刁钻的年轻人一般见识:“那不一样……”
话没说完,旁边突然有了动静。
“有人来了!”一脸沧桑的年长男人被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一把从乌鸦嘴里揪出烟头,连自己的一起捻灭,悄悄踢到了墙角毁尸灭迹。然后他站起来连扭再晃,假装自己是在背阴处做广播体操。
乌鸦:“……”
真没出息。
只见旁边建筑的小门里出来几个“白大褂”,推着个小车,里面放着一排婴儿,从他们面前经过。
乌鸦百无聊赖的视线落在那婴儿车上,忽然眯了眯眼,从马甲兜里摸出副眼镜戴上:他看见婴儿们都睁着眼,却没有任何面部和肢体动作,直挺挺地躺在那,死了似的……可他们一个个又都在喘气,脸色也都红扑扑的。
“噫,这是什么鬼东西?”乌鸦有点起鸡皮疙瘩,“‘铁妈’中病毒了?”
“那是‘空壳’。”
“什么?”
“大脑病变,天生植物人……不,可能植物人都不算,你可以理解成没灵魂的空壳。”桶哥叹了口气,“特殊审判庭那边处死刑的能力者,生前级别越高,死后压缩成的‘红晶’造成‘空壳婴’的概率就越大。三级四级还凑合,二级就有不小可能性了,如果是一级的红晶,放进育婴箱里,造出来的孩子一半多都是‘空壳’——‘红晶’融不进人体,会直接析出卡在脑壳上,这几个大概是要拉去安乐死,开颅取走红晶吧?”
乌鸦目送着拉着诡异婴儿的车,随口问:“一级失败概率这么高,那特级呢?”
“哪给你找特级去?”
“有啊,‘1号’,搞邪教那个,不是刚执行的死刑吗?”
年长者半晌没吭声。
乌鸦回过头去:“是机密,我级别不够?”
“……啊。”
“建议偷偷告诉我,要不然我还得想办法偷看,万一被人逮着,我又得关禁闭,你又得负领导责任扣工资。”
“我上辈子是不是挖你家祖坟了?”年长的男人沉默了半晌,大概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神说’——绝对的特级,我没看见,不过据说从他身上提取的晶体不是红色的,是纯白的。”
“哇。”乌鸦赞叹,“果然是SSR!效果呢?”
“都在研究,没人敢贸然用它实验,万一损失了没有第二颗,但学界主流意见认为这东西可能很难被普通胚胎容纳,很可能只能生出‘空壳’来,或者干脆是死婴。目前怎么利用它还不知道,争议很多。毕竟‘神说’……嘶……这能力想想都毛骨悚然……”
“还好吧,可能我没接触过,我总觉得我以前遇到过的一个更恐怖,”乌鸦没大没小地搭住“桶哥”的肩膀,“改天带你去抓,抓住了,你就能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了。”
“呵,你少气我两顿,让我多活几年,别躺进人生棺材底就行。”
后来呢?
抓住了吗?桶哥升职加薪了吗?
记忆中,迷雾又涌上来,包围了乌鸦身边的高楼大厦,也包围了那对他无能狂怒的老大哥。
乌鸦心里空荡荡的,如鲠在喉,总觉得好像答应了别人的事没办成。他被堵得胸口疼,怎么都躺不安稳,无意识地挣动着,又被什么箍住。
缠住他的东西像水底的藤蔓,越挣越紧,像是要把他拖进现世,紧紧困在某个角落。
大概是刚游过一段青少年时代的梦,乌鸦卸载多年的脾气有点死灰复燃,无端起了点叛逆心,捆着他的东西越紧,他越是想挣脱。不知踢到了哪里,脚踝处突然一阵尖锐的剧痛,堵在胸口的东西“哇”一下吐了出来,满口血腥味。
这口血像能辟邪,勒着他的“水草”倏地松了,乌鸦却模糊地找回几分神智,挣出被子的手感觉到了不正常的低温。
原来“水草”是一双人手,压着他的是厚厚的保暖毯。
“水船?”乌鸦想,“啊……果然稳了。”
他不再不识好意地乱动,熟练地咽下来自过去和未来的万般滋味,押着自己缩回毯子里,一动不动了。
乌鸦突然吐了口血,差点把迅猛龙吓哭了。觑着加百列的脸色,他愣是没敢凑过去。
连霍尼队长都谨慎地保持了距离。
加百列诡异归诡异,但一直是一种“不能细想”的恐怖,像鬼片里惊悚情节的前奏,氛围到位了,还没看到马赛克镜头。直到众人看见他一手抱着乌鸦,一手拖着那“瞪谁谁死”的致命人偶从黑暗里走出来那一幕。
他就这么直接把那鬼偶扔到了一个火种队员脚底下,撂下一句“跟上”就不再说话。加百列大摇大摆地坐电梯上楼,横穿血族安全总署。偌大一个总署大楼突然成了无人区似的,他们沿途遇上的只有姿态各异的干尸……让人不由得怀疑这楼里的血族是不是都被他干掉了。
一路走到安全总署后门,加百列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头顶的监控,不遮不掩地冲那东西一笑,然后单手拧断了门锁,直接开门出去了。
别人不知道,霍尼老人是见多识广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袖子——“愤怒”们高度戒备的姿势——这是血族天赋者的力量。
三级火种或许能发挥出差不多的力量,但那是火种辅助下的,而非来自生理结构性质的,对于擅长战斗的火种,一眼能看出发力方式的差异。如果不是加百列手上浮起的是青筋而非充斥着黑血的“黑筋”,霍尼差点放火烧他。
他们这一路经历堪称离奇。
“悲伤”先生这会儿都没想明白,一个“收集信息”的探索任务怎么让他们做成了这样。“统计遗迹”变成“回收遗迹”就算了,“收集信息”居然直接收进了血族安全总署,还进货似的批发了一堆“火种遗留物”回来……没有减员!
他们怕不是要变成尾区的民间传说?
可是……
“悲伤”小心翼翼地看了加百列一眼,心里犯起嘀咕:把这位放进人类社会真的可以吗?该把他供在哪?
“别在这围着。”霍尼队长走过来,驱赶自己的队员,“去整理物品,对接驿站,告诉他们我们一天之内返航。”
“队长,”李斯特问,“报告怎么写?”
“放着,我写。”
李斯特愣了愣,每次的报告都是他写的,队长最多看一眼,有时候看都不看就直接让他们往圣地交,这回……
霍尼顿了顿:“我写完报告以后,你们传看,以后对外统一口径,其他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圣地长老。”
说完,她看了加百列一眼,垂着头的男人正在给乌鸦擦血,毫无反应,好像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亚特兰蒂斯的圣晶。”霍尼想着,几乎确认了什么,转身走向水船上的书房。
他会带来什么呢?
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尾区“神秘”偏安于圣地太久了,也许合该有一场来自海上的风暴了。
第67章 阿瓦隆(二)
在摩羯洲,据说已经有三区七十六个城市中,居民平均寿命超过了一百八十岁。这样算来,九十六岁的查理·杨顶多是刚过中年,可是她浆果皮衣下却已经是满头花白,一脸沧桑——这是早年接触过太多“违禁品”的代价。
杨组长出生在地下城,是喝着老鼠血长大的,至今反而吃不惯不放香精的东西。
地下城有天蝎洲来的秘族移民,各种各样的血族黑户,还有连最劣质的浆果皮衣也买不起的底层贫民。她在这些烂人里长大,小时候以偷偷帮人倒腾“违禁品”和原材料为生,攒够了学费——当然,只是最便宜的职业技术学校,不是“36号”他们那种一毕业就能进安全署的警察学校。
她从白夜巡街的辅警干起,借职务之便,成了那些下水道里抽香料的臭虫们的“遮阳伞”。随后转到传说中“最没有前途”的违禁品稽查处,一干就是将近四十年。
违禁品稽查处成了她的领地,做到处长时,她已经篡夺了地下城最大的违禁品交易场,此后功成,隐于幕后,蚕食鲸吞着那里大大小小的势力。
在一次跨部门合作的地下城缉凶中,这位货真价实的黑警脱颖而出,成功调进了安全总署的精英部门,开始有资格让星耀城的“上等人”朝她按一按帽檐。
她慢慢从站在会议室里端茶倒水,变成坐在会议桌边发言,随着制服上功勋与袖章一道道增加,她成了有资格随治安官进入领主城堡的“精英”,而根系仍深深地扎在星耀城地下。那里,她的触手慢慢渗透到违禁品交易之外的领域:香料毒品、天赋物稀有原料、地下钱庄……
又三十年过去,星耀城笼罩在她蛛网下,千丝万缕的线伸进尾区、甚至尾区之外。
而挡她路的人,已经尽数死绝。
唯一的意外,就是这个从角区流窜来的神秘杀手。
“天赋者杀手”,这五个字简直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哪怕杨组长曾经有过天赋细胞,一个世纪过去,也早让香精腌成干了。一匹独狼,成为她朋友和敌人的概率一样低……再说“天赋者杀手”到尾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什么?
结果那怪物不光从天而降,还专门来克她似的,一亮相就打破了她所有的节奏——先谋杀了她的大客户。
那位“魅力”阁下酒色财气五毒俱全,身边养着一帮吞金兽一样的情人,单靠尾区财政拨给贵族的那点打发要饭花子的钱,当然是远远不够花的,背地里,“魅力”一直是她的好朋友、重要合作伙伴之一。
“魅力”一死,地下城野心勃勃的安东尼立刻起了别的心思,诺菲勒家族也幻想以他们家那废柴少爷为媒介,趁机伸手尾区控制权。不得已,杨组长只能将原本可以徐徐图之的计划仓皇提前,为了除掉碍手碍脚的“洞察”,还留下了一屁股马脚漏洞,至今没填平。
杨组长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个神经病杀手到底为什么平白无故跟她过不去,在地下城留下口头挑衅不算,还刻意留下人皮和伪造身份信息作诱饵,借野怪洞潜入安全总署大闹。
一直以来,高贵的血族贵族也好,一身腥味的秘族半兽人也好,在她眼里都近乎于透明人,操控他们易如反掌。
这还是第一个她完全看不透、想不通的对手。
杨组长既不明白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又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白夜里,她带着紧急增援的武装包围安全总署的时候,果然见怪物已经逃之夭夭了。自己走了不算,他还带走了包括“HR-099”在内的三件HR区、六件R区“违禁品”,中央音乐厅后街抓捕野怪用的三件东西本体一件没留下;放火烧了N区,连同“惨白诅咒”一起,窃取了其中大量野怪毒囊……要不是地下有隔离火灾的消防系统,这会儿整个安全署大楼已经没了。
杨组长为收拾残局忙了一宿,直到天色渐黯,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她三两下扒开皮衣透气,却没有休整,独自调取了总署大楼内所有监控记录,一帧一帧地看。
渐渐的,她的表情从迷惑不解到难以置信,有那么半分钟,她甚至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茫然神色。
虽然不可思议,但是排除掉所有不可能,杨组长发现自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横跨整个摩羯洲,至少狩猎了四位一级天赋者、一位二级天赋者,悍然瞄上了七大神圣天赋的“天赋者杀手”,根本不是所有人默认的高阶天赋者,甚至不是秘族……
他是个浆果!
留在中央音乐厅后面行李里的几张人皮不是谋杀纪念品,是他伪装血族用的“皮衣”。
穿人皮的浆果,愚弄了她两次。他们如临大敌地在中央区埋伏了一堆武装,埋伏的居然是一颗浆果!
独自一人的办公室里,杨组长突兀地笑了一声,忽然觉得这一宿的忙活有种荒诞的滑稽。
她拿起内线电话:“给我收集各地关于‘白化浆果’的培育信息,全洲范围内,侧重角区的高级服装行业。”
经得起风吹日晒的白化浆果培育难度很高,这样的成本造价,培育出来的通常不会是宠物。
其实更方便的切入点,是去查证那个怪物行李里的几张血族人皮身份,以及缝制人皮时用的特殊天赋拥有者——可惜跨区了,那不是边陲地区一个小小市级安全署有资格公开调查的,得通过她的私人渠道。
还有,那浆果表现出来的血族天赋是怎么回事?
正如“违禁品”会对血族造成极大的伤害,血族的黑暗天赋对浆果也是,哪怕是深山老林里那些扎手的高级野怪,面对被血族天赋浸染过的东西都得格外小心……直接服用天赋者脑髓液?
碰一下都够让一只浆果死一百次,除非他是神话传说里的“无赦鬼”。
就算是“无赦鬼”,也要以发疯和堕入地狱为代价吧?
杨组长将监控倒回到“琥珀”笼罩地下时的一幕,看了一眼就推断出了当时的情景——那怪物直接抽取了作用在他身上的“琥珀”,导入了禁闭门的轴承。
因为作用范围极小,那禁闭门到现在都关不上。吸收和存储……这让她想起了梵卓家族的神圣天赋“药师”。
“另外替我收集和‘梵卓家’有关的新闻,近二十……不,近五十年的,花边新闻也算。”
下属利索地应了。
杨查理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这时,她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星耀城安全总署重大危机事件调查组,请讲……”杨组长的话音戛然而止,片刻,她抬起眼,刻板正经的神色变了,近乎耳语地轻声说,“您确定吗?”
电话里传来一个失真的声音:“调令已经出了,与诺菲勒家族同属鹰派的迈卡维家宣布接管尾区军权,新一代的‘风暴’将在五天内抵达星耀城,你要小心,小安德鲁·迈卡维已经逼近二级,他可不是私生子。”
“我知道。”杨组长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您那笔‘投资’周转效率挺高,两周内就会回第一笔款。上次您提到的一些稀有材料也陆续到货,里面还送了您一颗二级野怪的毒囊,算给老朋友的新年小礼物。”
“跟你做生意,一直让人心情舒畅,”电话那头的人笑了,“要我说,那些整天喊打喊杀的保守党们,可真是社会进步的绊脚石……”
尾区黄昏日落,人声渐起。
早间新闻在上班族的社交媒体上乱滚,星耀城睡眼惺忪,风暴在路上,一场旱季的小雨落在无人区寂静的山林间。
水船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被雨水砸碎的河面。
乌鸦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他花了两秒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周围温度正常,看来是从冰窖似的水船里出来了,团在身边的被褥蓬松柔软,枕头上还有熏香味——这条件,他应该在“神秘”那个专属小院里……这说明了霍尼队长的态度,她应该还有话要跟他私下说。
不过交流什么的……还是过会儿再说吧。
据说有些人醒了必须起床,久卧会腰疼头疼,乌鸦没这毛病,他有特异功能,能赖床赖到地老天荒。
他没睁眼,只是来了个慢动作的咸鱼翻身,习惯性地飞快复盘起这次历险。
按他的习惯,这次行动是完全不及格的,计划粗陋、准备不足,尤其最后潜入安全署,简直乱套得一塌糊涂,全靠运气……以及安全署那位狠角色没想到加百列是人。
不过这个漏洞估计也是最后一次用了,对面不可能现在还猜不到,搞不好都拿到培育时记录的完整档案了,比他们这边了解还多。
不过乌鸦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带着一大帮没来得及变成社会人的“浆果”,他必须以最快速度找到立足点,只能仓促冒险。人脉和资源是不可能靠“结交”结来的,“四海之内皆兄弟”是属于幻想频道的故事,缘分这玩意可遇不可求,大部分情况还是得靠步步为营和招摇撞骗。想要什么,就得先让人看着像那么回事。
以这个标准看,这回虽然过程全错,但结果还凑合,起码基本目的是达到了。
接下来就是他要恶补的东西了:大环境小局势、人类沦落史、常见的种族、造物,三条火种路线发展方向……
乌鸦越想越头大,瞬息之间,他已经在想象中的卷帙浩繁里窒息了。
要是遗迹里那位死去的匠人驿站长能给他一些匠人协会的知识就好了,也算个捷径,可惜他能感觉到,手上的契约书还在,也就是说,即使查出了当时迷藏是怎么失效的,驿站长对遗迹暴露的事还是有疑虑。
比如那些埋伏的血族是怎么圈定驿站大致区域、又是为什么那么了解“迷藏”的。这里面水深得一眼看不见底,要查这个,未必比潜入匠人协会偷资料简单。
“毁灭吧不干了”和毫无感情列计划的声音隔空对垒,从脑内一路吵到了脸上,乌鸦忍不住皱起眉。
就在这时,他掉出被子的手被人握住了。
乌鸦:!
这一下吓得他差点当场诈尸起立,猛地睁开眼,一张天使似的脸近在咫尺……太近了,差点撑爆他的视野,而他居然完全没听见声音,也丝毫没感觉到周围有人!
乌鸦:您能吱一声吗?您是闹鬼系博导对吧!
还没等他站直的汗毛落下,加百列就垂下近乎透明的睫毛闭上眼,在他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乌鸦:“……”
“毁灭吧不干了”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乌鸦没动、没躲、也没反抗。
他这个硬件水平,不太支持打打闹闹,动真格的又没必要。于是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他选择了成本最低的应对方式:调整好自己的心理状态。
俗称想开点。
本来么,他的社交规则又不是什么普世价值观。
其实让人“过敏”、感觉唐突的,都不是一些行为本身,而是那些行为背后约定俗成的意义。
加百列显然没跟谁约定过,也不打算遵守“俗成”,他有自己的语言……和肢体语言,没必要拿不知几百几千年前的老黄历硬套——梦里刚捡回来的记忆,以及生命垂危时潜意识里浮起的念头,让乌鸦有了个大概的猜测,他感觉自己可能没有穿越到异世界,只是通过某种方法,来到了“未来”。
某种他知情、且同意的方法。
照这么说,其实他自己才是那个和时代格格不入的怪人。
再大惊小怪一点,不就跟“古穿今”小说里,看着满街短裤T恤大叫“成何体统”的古董一样了么?
而且别看加百列平时端个神神道道的天使架子,其实有点隐藏的人来疯倾向,别人反应越大,说不定他越觉得好玩。
三下五除二锚定了视角,乌鸦维持住了淡定,只木然地用眼神发问:你干吗?
加百列直起身,伸出一根手指,几乎抵在了乌鸦左眼的睫毛上:“你这只眼睛能看到死人。”
乌鸦目光往下一扫:加百列那件大概能在星耀城买套房的“配件”长袍撕坏了,于是换了一身不知谁支援的普通衬衫和长裤,领口上钉着“摩罗斯之眼”。
明明之前还嫌弃得要命……
不对,现在应该也嫌弃,那玩意是背面朝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