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不光不顺利,还压根没能开始——进来的并不是洛一个人。
给乌鸦测体温的时候,佐伊带着两个卫兵,寸步不离地陪在旁边,表面上是喜欢茉莉,逗她闲聊,两个卫兵却随时盯着洛的一举一动,直到结束,洛也没机会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说话。
一行人来了又走,脚步声往二楼去了。
加百列安静了许久的耳边忽然又浮起远远近近的哭泣,他不动声色地扭过头,朝乌鸦一摊手:“你看……”
乌鸦忽然抬手捂住了他那一侧吵闹的耳朵,薄薄的手掌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斩断了杂音,还有些发烫的手掌烙在加百列侧脸上,烫得他轻轻战栗了一下。
“所以你每次使用血族的技能都有……唔,副作用,这样好了吗?”
“你刚才使用血族技能了?”茉莉疑惑地看了看加百列,没看出什么副作用,又有些焦虑地转向乌鸦,“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佐伊才跟进来的,要是我当时……”
乌鸦摆摆手:“没有你,她也会防备跟她不是一条心的驿站长,稍安勿躁,相信伯爵。”
伯爵等在楼道里。
她需要串房间照顾其他人的事,卫兵已经打了招呼。佐伊也从楼下那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嘴里得知了黑发女人的身份:这人似乎是秘族养的“牧羊犬”,放“羊”是熟练工。
然而双方一照面,明面上的驿站长和幕后老板佐伊还是被吓了一跳。
如果伯爵能站直,她大概比蓝眼睛的年轻驿站长还高。她衣衫褴褛,面色苍白,脸上有一道被什么灼伤的血痕,从颧骨一直到嘴角,看过来的目光如滚落的巨石,带着某种坚硬又沉静的撞击感。撞到藏鬼的人心里,余波震得脏腑微寒。
佐伊不由得一滞,压下身边的卫兵按住枪的手。
驿站的人常年接收逃来的“新人”,对血族和秘族手里的“养殖浆果”有一些了解。他们知道“牧羊犬”又叫“嬷嬷”,一般是服从性高、性格稳定,生了一辈子孩子后退出生育期的家养“浆果”。
嬷嬷比那些懵懂的羔羊们年长,有一定组织能力和社会功能,但是不值钱。
一方面是因为大多数人已经年老体衰,没有生殖能力了,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们的脑子都是最僵化的。这些在浆果圈里发号施令的嬷嬷,被带到驿站当成人后反而是最慌乱的,有些嬷嬷甚至把这当成绑架,想跑回她们外族主子那里。
可是这个嬷嬷……
佐伊犹疑地打量着伯爵,心想:“难道是因为她还没有那么老?”
“是浆果医生吗?”伯爵先开了口。
“浆果医生”这个词一出口,佐伊眉头就一松——是那些“家畜”的口气。
不等洛自谦是“学徒”,伯爵就带着几分急促打断道:“太好了,我刚想请人去找您。”
洛拎着简陋的医药箱从卫兵身后走出来:“是,怎么,有人生病?”
“快跟我来,”伯爵说,“好几个孩子不对劲。”
说着她转身,要把一行人往房间领,转身的时候,佐伊瞥见她嘴角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玩味的微笑。佐伊倏地扭头,再仔细看,那“微笑”原来只是伯爵脸上灼伤带来的视错觉。
屋门一开,几个人仿佛拿脸接了一发生化武器。
可能是饮食不适应,有人吐在了地上,再加上一屋子臭烘烘、不会用抽水马桶的小孩……佐伊猛地退后一步,差点干呕出来,掩住鼻子停在了门口。
“肥雏”小胖墩们、以及好几个比胖墩大不了几岁的怀孕少女都病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把洛也吓了一跳。
洛踮着脚迈过呕吐物进了屋:“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伯爵忧虑地轻声回答,“一觉起来就这样了,我给他们喂了点水,但是没什么用……这些小家伙不太说得清话。”
给小孩看病,最怕的就是患者话说不清楚,好在作为火种,洛还有其他检查方法。安慰了两句,他半跪在一个一动不动的胖孩子身边,泛起蓝光的手掌虚悬,在小患者头、颈、身上各处重要器官间走了一圈,洛像是愣住了,忽然转头看伯爵。
伯爵正倚着门框,刚好挡住门外佐伊他们的视线。她的肩背很紧张,背面看畏畏缩缩的,脸上却挂着冰冷的审视。
她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却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把自己和“圣晶”隐藏十多年,一旦决定求生,将散了一多半的精气神收回来,很多事情就很容易想明白。
伯爵从小就生在这样的人世间,虽然阔别已久,但此时还魂归来,对人类社会的种种龌龊,她比连猜再蒙的乌鸦更清楚。
这嘴上没毛的年轻驿站长明显只是个吉祥物。
伯爵瞥了一眼门神一样的卫兵、恶心坏了依然寸步不离的佐伊——还是个被防备着的吉祥物。
再怎么没用,驿站长也是个火种,真就甘心给幕后老板当乖宝宝吗?
所以第一步是试探。
躺了一地的孩子们其实大多没病,在浆果圈,肥雏和种母都是挨惯了打的,会毫无异议地执行“嬷嬷”的命令。伯爵命令他们躺在地上,不叫起不许动,他们就会躺到地老天荒。
就算被驿站长捅出来也没什么。这种程度的肥胖和怀孕本来就跟生病没什么区别,这里那里不舒服很正常,症状夸大可以解释为到了陌生环境应激。反正这些一辈子没见过天日的笼养人还没有跟陌生人说话的胆子。
果然,一照面,装病就被洛看出来了。之前给乌鸦疗伤的时候,他表现得像个蹩脚的人形创可贴,看个外伤都得在那冥想半天,果然是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水平。
伯爵毫不心虚地回视着驿站长:既然这样,他也应该能看出楼上那个缩头缩脑的警果绝过育。那么没有当场揭发,是为什么呢?
两个人的目光碰上,伯爵脸上的伤口微微往上提起一点,洛一顿之后,飞快低下头,露出一脸能以假乱真的慌张:“抱歉,我只能感觉到这孩子心跳很急,几个重要脏器似乎都有问题,但具体的……天哪,我真的只是个刚入门的学徒!”
伯爵立刻顺着他的话递过梯子:“好多孩子都有类似的症状,不会是传染病吧?”
守在门口的卫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洛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不知道,也不能排除这种情况……拜托,有人来帮我一把吗?”
然后洛就像头拉着空碾子狂奔的驴,无事忙到脚后跟狂敲后脑勺。
他给倒地不起的孕妇和孩子们挨个照了一遍蓝光,得到了一堆听着高深,实际啥也没说的诊断,又开始一通折腾:喂药洒了一身,一会儿盐水不够了要配新的。他指挥着卫兵们把一部分“患者”搬动到通风的地方,物理降温,又要毯子被子,给另一部分“患者”盖……
刺鼻的药味、汗臭、呕吐排泄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熏人泪下。
佐伊指挥卫兵做事,自己撤到了楼梯间边缘,饶是这样,也快忍无可忍了。她催促了两遍,洛这个废物才局促地搓着手出来:“以前来的‘新人’少见这么小的,我头一次处理儿科……”
佐伊勉强维持着脸色,在外人面前温和地说:“今天太晚了,我看他们的情况也没有危急到那种程度,要不这样,咱们再观察一宿,实在不行,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请其他镇有儿科经验的医生好吗?可千万不能把你也累病了。”
洛磨蹭了半天,才不怎么痛快地答应下来。
佐伊如蒙大赦,立刻要走。
洛:“但是阁楼上不还有两个人呢吗?”
佐伊:“……”
十一二岁的漂亮男孩还有点价值,成年男人就是苦力预备役。佐伊压根没把阁楼上的迅猛龙算上,连跟着他的五月都一起忘在了脑后。
“那个也要看?”佐伊揉了揉眉心,“我看他挺大的块头,不像有病。”
“还是要看看的,”洛用他那张天生带着窝囊气的嘴说,“他身边那个男孩还未成年呢。”
提起五月,佐伊有点犹豫。
“毕竟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染病,会不会传染给成年人,万一……”
“你自己上去吧,快一点,我下楼等你。”佐伊飞快地摆摆手,吩咐身边的卫兵,“给这里和楼下消一遍毒,尤其楼下。”
洛茫然地说:“啊?就我一个人?不行啊,如果有人病了我自己搬不动……喂,佐伊,叫你家小汉斯上来帮忙也行!”
佐伊好像聋了,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提起裙摆飞快地走了。
洛又冲着卫兵们喊了几嗓子,卫兵们忙着找酒精喷洒消毒,完全不听他的。无人理会的傀儡驿站长无能地发了会牢骚,只能可怜巴巴地独自上楼,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再次与伯爵对视了一眼。
伯爵意味深长地说:“您先去忙,如果我们这有问题……”
她目光往楼下瞥了一眼:“我会大声喊您的。”
洛饱含探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上了阁楼。
迅猛龙和五月研究了半天,也没明白乌鸦是什么意思。一开始战战兢兢地等,等到打瞌睡,传说中的驿站长也没来。俩人熬不住了,各自坐在那东倒西歪,两颗睿智的脑袋“砰”一下撞在一起,迅猛龙抽筋似的醒了,五月“噗通”一声倒地。
洛就是这时敲门进来的。
迅猛龙瞌睡虫吓得四散奔逃,下意识地看向洛的裤腿。
然而哪怕他把眼睛瞪成了探照灯,那也是一条普通的直筒格纹裤。除了旧了点、裤脚有点开线,迅猛龙没看出一点不同寻常。
洛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还以为鞋上沾了东西,拎起裤脚检查了好几遍:“怎么了?”
迅猛龙一激灵,差点反射性地起立敬礼:“没,没有。”
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瞥向躺倒在地的五月。五月急中生出了一小撮机灵,就地闭眼装睡,还欲盖弥彰地吧唧了一下嘴。
洛没管他,往阁楼下陡峭的楼梯上看了一眼,瞥见伯爵的衣角,就回手带上了门:“时间不多,我就开诚布公了先生。我相信凭您的能力,完全能让这小家伙不乱说话,对吧?”
迅猛龙没敢接话,又向洛的裤腿发出求救信号,裤腿君显然爱莫能助,只是随着洛的动作有气无力地晃荡着,幽幽地吐出一根线头。
等等……这线头?
迅猛龙眼睁睁地看见一根金线从洛的裤腿上脱落下来,正好落在黑黢黢的地板缝里,活了似的,飞快地动了起来!
驿站长钴蓝的眼睛带了无形的压迫感:“您是血族训练出来的‘工作浆果’吧?不用费心否认,为了保持你们情绪稳定,工作浆果——特别是男性,身体会经过‘特殊处理’,医生方向的火种不至于连这也看不出来。所以您跟着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不好意思,我的裤子还是鞋到底有什么问题?”
迅猛龙一把拽回视线,那根诡异的金线顺着他的裤脚“爬”了上去,钻进了他的袖口。
“没、没……嘶!”
金线好像变成了根针,狠狠地在他手腕上戳了一下。
洛:“你怎么了?”
“一点……一点外伤。”迅猛龙不自然地拉扯了一下袖子,努力定了定神——那诡异的金线……不,金针,飞快地在他手腕内侧最敏感的嫩肉上划着字。
这也是传说中“火种”的能力?
在集装箱里关了一路,以至于错过了加百列宣讲光辉战绩的警果先生惊骇交加,脑子糊成一团,完全没有余力思考,只能照着金线提示说:“我是……是安全署的警果,呃……您别紧张,我没有恶意。我本来是去地下城执行任务,结果意外赶上了地下城的秘族发动叛乱,当时情况太乱了,我看到这些浆……这些人,为了保护他们才加入的,一路跟到了这里。”
“血族安全署把我们称为‘野怪’,说我们杀人不眨眼,没有理智,怎么,您不怕?”
迅猛龙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了真实的绝望:“我跟安全署失联了。”
洛愣了愣。
“您可以检查,我身上所有的信号器、定位器都遗失了,”迅猛龙说到这,崩溃地抓住了自己的金发,“对于我们警果来说,失联就是叛逃,叛逃就要处决,不容申辩,我……我真的没想到,这是我入职之后的第一个任务……”
驿站长没动声色:“这有什么关系,你大可以说,你抓到了野怪老窝的线索,把我们这里的位置传给你的主人,这不就将功补过了吗?”
“我们的卧底任务需要在事前严格审查行动计划,不可能突然卧底,再说卧底失联不是更严重吗……呜……”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涕泪齐下,“你们吃了我算了,我已经是流浪果了……”
洛:“……”
这货说这是他入职后的第一个任务?
确实闻到了菜味。
一楼通过金线窃听的加百列惊奇地说:“我还没下指令,他自己哭了……呃……”
茉莉:“怎么?”
天使不淡定了:“好多鼻涕。”
乌鸦:“好样的!”
加百列看向他,乌鸦立刻冲他竖起拇指:“我说你,真灵,阿门!”
加百列面带忧郁地用他那不干净的金线窃听了片刻:“蓝眼睛在吓他,说他逃不过法官的审查,血族的工作果不管有没有出卖过人类,都得被处死……金毛信了。”
乌鸦不意外,毕竟在动辄得咎的警果看来,这才是正常的。
“他说‘除非……’”
“除非你照我说的做。”洛几句话试探出了这个“警果”的心智水平,图穷匕见。
第40章 乌有之乡(九)
“明天你会是法官的重点审查对象,使用‘神圣造物’很耗神,法官最近精神很差,肯定会把需要注意的人放在前面,所以他第一个要审查的很可能就是你。”
迅猛龙像头待宰肥牛:“我知道。”
伯爵身上的苦难痕迹是什么苦肉计也做不出来的;加百列自带聚光灯,怎么看也不是干奸细这种隐秘工作的料;狡猾的乌鸦自打进驿站就立稳了“快断气的病秧子少年”人设……那可不就剩他了吗?
洛顿了顿:“你知道什么?你不问为什么法官最近精神很差?”
迅猛龙:“……”
洛沉默了几秒,把对方的心智水平估算值又往下调了一点,索性直白地说:“因为他最近通过谋杀,得到了一具神秘火种的尸体,窃取了尸体上残存的火种遗留物。那个神秘路线的火种是个‘恐惧’,他那未经处理的遗留物,会放大密切接触者的恐惧情绪,让人失眠、噩梦、神经敏感。”
迅猛龙震惊得忘了闭嘴,装睡的五月忘了闭眼,他俩四门大开的五官兜头被驿站的秘辛淹了,齐齐露出智慧物种的表情。
“谋、谋杀?!”
洛犹豫了一下,有点怀疑自己的选择。虽然对他的计划来说,工具人最好别太精明,可这也……
但下一刻,洛神色微沉,他不想再等下一个机会了。
“你应该知道,火种遗留物是血族所谓‘违禁品’原料,具有‘感染性’,与其密切接触的人可能会变成下一个火种——也就是你们说的变异野怪。但这种火种继承有两个原则:第一,火种力量只有一份,一旦被人继承,原遗留物就会失活;第二,这样的火种传承必须要密切接触,也就是说,法官为了得到火种的力量,会把那遗留物贴身带在身上,严防别人触碰。
“我要你做的,就是在他审查出你有问题之前,挟持法官,找到那件火种遗留物。那是他有罪的铁证——法官有罪,自然就会失去对你……你们的审查权。又因为他这桩案子足够骇人听闻,不管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神圣’,还是抱团护短的‘神秘’,都会被惊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没人顾得上管你们,我会趁机接过‘审查’权,为你挟持法官编一个完美的理由,保你审查通过。
驿站长一口气说完,郑重地举起手:“火种是我们灵魂的灯塔、良知的指针,我愿以火种和我父亲的名义发誓,到时候我会竭尽所能,给你们所有人安排最好的去处。”
“我、我……挟持?”迅猛龙慌得满地找头,“不……不……”
他可是颗遵纪守法赤胆忠心的警果啊!
洛冷冷地说:“或者被处决。”
迅猛龙:“……”
“还有你,漂亮的小先生。”洛也没落下装死的五月,“佐伊和法官他们已经决定把你卖给有钱有势的恶棍当玩物了,落到那种人手里,比在血族那当血奴惨一万倍,你知道该站在谁那边,对吧?”
卧倒的五月打了个冷战,瘫痪得更彻底了。
迅猛龙却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很难懂吗?他、还有她们,”洛往楼下指了指,“懵懂的少女们,不管是血族培育还是秘族筛选过的,相貌都很出众。他们初来乍到,没有引路人,没人保护——你们血族安全署不是教过吗?落到‘野怪’手里会怎样。要我说,没准你这种被立刻处决的才是命好。”
迅猛龙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五月,又看了看驿站长,他手腕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金线微动,划了几道:确实。
警果先生深吸一口气,迎着洛有些意外的眼神,他猛地握拳直起腰杆:“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漫漫长夜,有人打着算盘,有人磨着刀,有人在百感交集中彻夜难眠,有人惶惶不安地祈求着自己知道的各路神明。
加百列实时转播完楼上的密谋,不久,门外就传来隐约的脚步声,随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灯光消失,万籁俱寂。
乌鸦双手合十,指尖撑着下巴,好一会儿沉默后才问加百列:“‘裁缝’还剩多少?还能吊起个成年人吗?”
加百列感受了一下,摇摇头:“不行,几乎没了,放出去的金线会在四十八小时内消失。”
乌鸦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戳着下巴:“我记得你说,‘洞察’跟其他的血族能力不同,不是一次性的,只要‘充上电’就能重复利用?那提前喝一口那什么……万人迷技能,能算充电吗?”
这是加百列吊货车上给茉莉他们讲的,只一带而过地提了两句。发现乌鸦居然也听了讲、还认真做了笔记,加百列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对,可以。只是这样只够‘洞察’有针对性地发动一两次,我不能像‘洞察’本人一样,铺张地到处阅读。”
“没事,”乌鸦说,“够用。”
茉莉心里冒出好多疑惑的泡泡:“你不是说你的火种技能和洞察差不多吗?”
“嗐,多少有点差别,毕竟我没长大尖牙。”乌鸦敷衍了一句,又对加百列说,“‘裁缝’的线不够上吊了,还够刺一下人体吗?比如一下穿透脚筋让人失去平衡什么的。”
加百列颔首:“可以。”
“是要给法官来一下吗?你觉得驿站长的劫持计划不够周全,还是信不过那个傻大个的能力?”茉莉说到这,忍不住扼腕,“怎么让那个废物去,如果是我……”
“不是,我怀疑……”乌鸦皱着眉思量着什么。
见他表情严肃,茉莉忍住了问题没打断他思绪,只是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微光,目光炯炯地瞪着他等下文。然而等了半天没等到,乌鸦突然晃了一下,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
茉莉比加百列动作慢了半拍,只拉住了乌鸦一只垂下来的手,滚烫。那只手近乎皮包骨,孱弱的手腕上支着几根突兀的筋,让她想起培育中心里被抬走的爱丽,爱丽也是说着说着话就没了声音……
满脑子“死刑”的审判火种忽然感觉到了死亡的重量,茉莉病急乱投医,慌张地看向加百列:“他……他没事,对吗?”
加百列对上她的目光。
那一刻,那双低垂的眼帘下射出的视线让女孩觉得异常遥远,他像血族传说中神秘不祥的魔物。
魔物口吐阴森的诅咒:“没事,当然。”
说完,他俯身抱起乌鸦,安置在靠门边的小床上,手指轻轻掠过那张烧得嫣红的脸,停在同样滚烫的脖颈上。
“你说你能‘副作用消除’,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加百列愉快地想,“撒谎的糖球会被嚼碎了吃掉。”
乌鸦大概感觉到了凉意,无意识地往他冰凉的手上靠了靠。从地下城叛乱开始,乌鸦的左眼一直在运转。
身体其实比脑子聪明多了,眼睛疲劳的时候会充血,过劳了会流血,如果这时再要强行开启,身体就会知道此时处在高危环境里,反而会自动关闭提示症状,将半死不活的器官都调成最佳状态,直到耗竭。
乌鸦只觉得每一颗细胞都在烧,剧烈的疼痛顺着骨头缝到处乱窜,弥留的意识擦过坠落的现实,擦出了一点模糊的记忆。
他依稀感觉,上一次这样连轴转的“高能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叙事记忆一片空白,前因后果茫茫,只有身体残留着当时的感觉:冷静又亢奋,胸口像有一块烧着的冰,然后冰化成水流走,他空了半个人……所以是什么事来着?好像不是什么好结果。
昏迷中的乌鸦也十分警觉,迅速扫去了这不吉利的念头。接着被高烧烧出了半宿乱梦。
一张张惨白发青的死人脸贴过来,不断地吸着他的体温。他越来越冷,身体越来越僵硬……也越来越像死人。
于是他撒丫子狂奔,手舞足蹈、狂欢大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在人间。
他一刻不能停,就像穿上了安徒生笔下的红舞鞋。
“我大概需要召唤个刽子手,来个剁脚服务。”乌鸦迷迷糊糊地想,然后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横在了他喉咙上,冰冷如刀斧。
“这不对吧小哥,我点的是跺脚,你这剁的是不是有点多?”他在梦里发出疑问。
面目模糊的刽子手嗓音悦耳,简直可以去领唱圣歌:“多的部分是友情赠送的。”
乌鸦大乐:“真的假的,这么划算?”
这时,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什么‘划算’?”
死人、红舞鞋、开业大酬宾的刽子手与记忆迷雾登时四散,刮骨的剧痛再次真实起来。
乌鸦咬着牙抽了口气,只觉一只手轻轻掰过他的下巴,喂了他几口水:“醒了?”
那声音拖拽着他,让他的神魂穿过披人皮的血族与面目狰狞的半兽人,跌落到被环伺的黑色小楼里。
乌鸦强行凝神,挣开了眼皮又痛苦地闭上:“天使阁下,您也太晃眼了……嘶……”
他才一动就感觉头皮被拉扯了一下,一侧头,发现加百列正捏着他的发尾,给他编了条纹理复杂的辫子。
此时天已经大亮,佐伊和洛都来了,茉莉一脸担忧地立在床边,只有加百列……不知这位很会自娱自乐的天使长又找到了什么新玩意儿,见乌鸦睁眼,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你吃了药也不退烧,”茉莉小声说,“怎么也叫不醒。”
叫不醒,还一直面带微笑,好像沉浸在美梦里不可自拔,但同时又全身紧绷,一直在发抖。
茉莉想起乌鸦总是挂在嘴边的“代价”,这会是他的代价吗?她张了张嘴,碍于身后的外人,只好咽下去,装作不太在意地说:“梦见什么了,这么开心?”
“天上掉馅饼。”乌鸦含糊地应了一声,“要准备审查了吗?”
“法官已经准备好了,”洛这会儿完全没有头天安排迅猛龙的架势,摇身一变,他又成了个窝窝囊囊的蹩脚医生,“你可以吗?如果实在不舒服,你可以先躺一会儿,让别人先……”
乌鸦朝他看过来,洛倏地一愣。
“我没问题。”乌鸦撑着床边站起来,“哎?天使兄别松手啊,我这辈子还没梳过这么别致的发型呢——佐伊女士,麻烦借我根发绳。”
洛让开,带着几分疑虑暗中打量着乌鸦。
佐伊对一楼监管太严,洛没机会私下跟这里的人说话。他知道这个少年不简单,伤归伤病归病,那恰到好处的晕倒百分之百是装的。
看脸,这人像血族培育的,但洛从小在驿站长大,见过太多血族培育的美人,他们都像人工雕琢的盆景,就连茉莉那样活泼的小女孩,身上都有长年规训的痕迹。
可是这个人……
洛忽然有点不安,忍不住悄悄按了一下藏在外套下的袖珍手枪,他又快速把自己的计划过了一遍,心里给自己定神。
“没关系,”他想,“不顺利也不会牵连到我,大不了等下次机会。”
他们出去的时候,迅猛龙和五月已经下楼了,身后跟着伯爵,伯爵只带了草莓和几个年纪稍大的孕妇,将大部分的小孩留在了二楼。
一楼大厅已经改了布局,家具都挪到了墙角,大厅中间只摆了张小桌、两把椅子,四下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卫兵。
不少驿站的人挤在门口看热闹,把街都堵上了,老伊森牵着狗跟茉莉他们挥手,本来要离开的那支“神圣火种小队”都被堵在了半路。
和茉莉说过话的马尾大汉干脆挥挥手,让队员们停下,也驻足旁观。
这时,秃顶的法官越众而出,对神圣小队的几个火种行了礼,在人们的恭敬中走到小桌前。
乌鸦已经在死亡实录里跟法官大人的枪口亲密接触过,此时见了本尊,却还是有点意外——洛说他状态不好,没想到是这么“不好”。
法官的脸凹陷,从眼圈到印堂都黑如锅底,整个人往那一坐,就是算命教科书上“血光之灾”那一课的例题。
血光……法官落了座,将一座精致的小钟放在了桌上,疲倦的目光四下一扫,果然落在了迅猛龙身上。
“我觉得,”法官高高在上地开了腔,“最强壮的这位先生看起来像一位勇士,应该是肩负着保护其他人的重任吧?我们的审查虽然简单友好,但好像还是给初来乍到的客人们带来了点压力,不如您先来,给大家做个示范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