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背后是二十多个懵懂的孕妇和孩子,面前是无数不怀好意的窥伺。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有加百列毫无触动。
他技巧高超地用一把勺子,把布丁等分成了十六个一般大的小方块。
“真奇妙,”加百列自己挖走了对称的两块,发出充满邪性的盛赞,“你们吵完了吗?尝尝这个,这能引人出卖灵魂。”
乌鸦听完这评价,又想起此君的曲奇作品,顿时胃酸泛滥,坚定谢绝。
加百列遗憾地看着他:“真可惜,我觉得这是仅次于你的美味。”
茉莉刚才还在想加百列随时会翻脸,听了这等虎狼之言,反应极大地一跃而起:“你!”
“哎,坐下——天使杀人不预告。”乌鸦淡定地用面包泡着牛奶,“他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茉莉和加百列同时看向他。
加百列眨眨眼:“为什么?”
“已知普通人也好,火种也好,脑髓都没有特殊功效,所以你很想知道,我这个所谓‘火种’哪一部分可以缓解你的……唔,一点后遗症。”
加百列缓缓放下勺子,茉莉后脊陡然一凉,无形的危机感爬到了她脖颈上。
“你一路都在思考,该怎么把这一部分提炼出来,是高温、高压、榨汁、还是刺身?以及……”乌鸦的语气像在讨论一个营养学问题,“提炼出来以后,是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还是只是一次性的缓解。”
茉莉听得“审判”快冒白光了。
“我以为你有傲慢家族的‘洞察’,”加百列说,“这么看,你还有色欲家族读心控心的‘连心’,你有多少口味?”
“七宗罪命名的?”乌鸦想了想,大言不惭地说,“那我可能七味都有,毕竟五毒俱全六根不净嘛——以后我出门,花名可以叫‘七味粉’,感觉比‘乌鸦’高级。”
加百列犹豫了一下,这次,他选择站在正常审美这一边:“那倒也没有。”
乌鸦冲茉莉一摊手:“你看。”
“我看个头!”茉莉指着加百列,“他是想杀你,还想……我没理解错吧?”
乌鸦:“他没想好后续步骤,所以不会动手,我只能算储备粮。”
茉莉:“……”
“在那之前,为了食材保鲜,我们天使长大人不会是敌人,”乌鸦非常不见外地拍了拍加百列的肩,“有什么愿望可以跟他许,不用客气。”
加百列把被他拍出褶子的袍子抻平:“我的名字代表火焰、刑罚和灾祸,向我祈祷没有好下场,注定事与愿违。”
“而我的名字是‘副作用消除’,”乌鸦接话,“亲测灵验。”
加百列倏地一愣,半晌,他垂下目光,竟然默许了。
二楼的“妇幼房”气氛就祥和多了。
不管是“肥雏”还是“种母”,都是习惯圈养生活的,比起跟着集装箱上蹿下跳,狭小的房间反而让他们觉得更安全。
草莓把佐伊送来的食盒接过来,在门口听了听动静,感觉这里安静得她有点不安。
二楼没有一楼的“豪华套餐”,但也算不错,起码有肉有奶。
草莓他们这个房间的食物是佐伊亲自送来的,佐伊打量了草莓一会儿,很怜爱地弯下腰给她擦了擦脸,还悄悄掏出把糖塞给她,小声嘱咐她别告诉别人。
草莓非但没感激,还快吓死了,紧紧攥住了装过曲奇的小包,她用尽全力才把自己钉在原地——分开之前,五月转告了几句乌鸦给她的话。
第一句就是“小心偷偷给你优待的人”。
佐伊没在意她那没出息的样子,这一层的“种母”都跟惊弓之鸟似的,草莓的表现也不算突兀。只是转过身的时候,她略微冷了脸,感觉这个“蘑菇头”虽然长得不坏,人有点傻,不如楼下那个长辫子的招人。
等佐伊下楼走开,草莓才松了口气,把食盒放到伯爵面前,拘谨地坐下。
伯爵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重新把目光投到了窗外,草莓注意到,她在看长街另一头的小院。
这条街上,只有神圣火种住的小白楼和那小院两处没涂鸦。
白楼和小院分别在长街两头,有点“王不见王”的意思。
白楼有三层,临街;而另一头的小院里却都是平房,院墙比房子高,院里的树把建筑遮得严严实实,跟整个驿站都有种说不出的隔阂感。
“那是‘神秘’的地盘。”伯爵忽然开口说,“‘神秘’名声不好,毕竟‘神圣’要用信仰和戒律规训自己,‘神秘’信奉‘心之所向,为所欲为’。”
草莓不像茉莉脾气那么急,也不会咄咄逼人地问很多问题,但她很会静静地听人说。
“之前很多事没想起来,来这里才一点一点有印象,没来得及告诉乌鸦,你替我转告。”伯爵转过头来,对草莓说,“天蝎洲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摩羯洲各地应该都有人类的驿站和小镇。据我所知,除了少数小型驿站,这样的地方大部分分布在荒郊野岭。小镇通常是用能折叠空间的匠人造物搭建的,只是隐藏,不是不存在,还是会消耗当地的资源,人口太多容易被发现,所以才要以小镇方式存在。
“每一个驿站只能联系一定数量的小镇,这样万一遭到破坏,不至于让人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小镇要么姓‘圣’,要么姓‘秘’……不过大部分小镇没有火种或者火焰晶,只是受某一方的庇佑。”
伯爵也不管草莓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这是绝大多数普通人生活的地方,还有一些地方,是用更安全的方式隐藏的。比如‘圣’家的高阶‘守护’,能圈出一块生人勿入的领地;‘秘’家的高阶‘极乐’,可以在领地外周布置幻觉场,间接把自己隐藏起来。我说的‘高阶’至少三级,有名气的几个地方都要四级火种坐镇,非常罕见……但是这些跟你们都没什么关系。”
草莓已经听懵了,一张小脸上全是无辜的空白。
伯爵看着她,不知怎的,想起了面包。
她生过很多孩子,其中一半人出了哺乳期就被拉到楼上催肥。她会尽可能地遗忘他们,故意把他们和其他人生的“小五”“小六”混淆,时间长了,好像真就麻木了,不记得谁是谁。比如现在,她理智上知道她的“小七”和刚出生的“小八”都没能活着离开地下城,想起来也都没什么感觉——小七是男是女她都忘了。
但面包不一样。
面包和珍珠是一对长得不太像的双胞胎,除去那让她绝望的“圣晶”,她们是她第一对真正意义上的孩子。跟笼养的珍珠相比,鼠人堆里长大的面包反而更像伯爵记忆中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面包都是唯一一个让伯爵感觉到母子联系的孩子。
那孩子温柔沉默,像一团没有棱角的棉花,跟眼前这个穿白衣服的女孩有微妙的相似……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伯爵:“你叫什么名字?”
“草莓。”
“草莓……那是一种果子,红彤彤的,很漂亮,酸甜可口,但非常脆弱,一碰就坏。你不要叫这个,不吉利,等安顿下来就改一个。”伯爵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听我说,你要想方设法跟上你那个扎辫子的朋友,知道吗?只有跟紧她,你才能到好一点的地方生活,有一丝丝机会改变人生。不要管这一楼的其他人,想都不要去想他们,当他们没有灵魂,出生在地下城浆果圈里,他们就已经没有‘人生’了。”
出乎她意料,这温驯的小姑娘听完消化了半晌,却没有懵懂点头。
草莓又捏了捏自己装曲奇的小包,轻声问:“你呢?”
伯爵一愣。
草莓:“你要死了吗?”
五月转告她的第二句:“跟上伯爵,一般情况下她不太会理你,那就是没事。但要是她突然对你说很多话,那就坏了,她不想活了。”
“我不要。”草莓说。
“就要靠你自己随机应变了,”那个让她跑起来、举起重物砸向浆果圈的人这么交代,“这没法事先教你,但你记住一个原则:不管她跟你说什么,所有你听了不高兴的话,你就全部反对,反对到底。”
“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我不能不想他们。”草莓尽量让声音不发抖,“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也不要你死。”
伯爵笑了:“小蚂蚁,你‘不要’有什么用?你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没有办法,也许将来会有。”草莓捏着小包的手指泛白,“我会等,一直记着‘我不要’。”
伯爵身材高大,虽然有些佝偻,却还是能俯视女孩。她看草莓,就像注视着十几年前的自己,几不可闻地说:“等一辈子,你也反抗不了命运,人如果不能接受现实,就只能活在梦里,一场‘脑癌’就够你绝望而死了。比如我要怎么样,你还能拉住吗?别自欺欺人了。”
草莓伸手拉住她的衣服。
伯爵的话她其实多半没听懂,好在乌鸦的指令够简单。
“那就拉到拉不住。”
伯爵冷笑:“然后呢?”
草莓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局面,又害怕又不知所措,忍不住抽噎起来。
伯爵嘲弄地看着她:“然后哭?”
不知怎么的,草莓脱口说:“然后一直记住,一直记住……我没有办法,但我有灵魂,乌鸦哥说,‘不要’就是我的灵魂。”
伯爵无声地看着抽泣哽咽的女孩,有那么片刻光景,她那双好像已经干涸的眼睛也仿佛闪过了一丝光。
好半晌,伯爵似乎叹了口气。
她站了起来,带着牵着她衣角的累赘女孩打开门,楼道里立刻有一个卫兵模样的人警觉地抬头看过来。
“这里有很多怀孕的女人和不能自理的小孩,”伯爵沉静地说,“让他们单独待着随时会出意外,我需要查看他们的情况。放心,我只在这一层,绝不会去其他地方走动。”
卫兵犹豫了一下。
“去问一下你的老板,我们这么多人,不能都让她操心照顾。”伯爵客气地笑了起来,“那样也容易出乱子,是不是?”
三层阁楼——被忽视遗忘的角落。
等一楼二楼的人都安顿好了,打着哈欠的看门少年才敷衍地把饮食送上阁楼:食盒里是成分不明不白的糊糊、麦饼和杂豆。
这些玩意跟压缩浆果粮比起来哪个更能“静心”,这事很难说,但鉴于五月已经饿得开始撕嘴唇上的死皮了,还是吃得热泪盈眶。
三块巴掌大的麦饼下去,五月的脖子已经噎得不会打弯了,他的脑子总算寻了个隙,从肠胃游荡回脑壳,注意到了他警果大哥没怎么动过的饭。
迅猛龙靠在窗边,将阁楼的小窗拉开了一条缝,正在往下看。
光是靠窗这边,他就一眼扫见了三个持枪卫兵。迅猛龙是“警果”出身,看得出来,卫兵在明,周围还有不少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人,其实都在暗暗监视着这里。
几十米以外还有那些所谓“火种”住的地方。
这些“火种”,安全署统称“野怪”,迅猛龙从小就是听着野怪的恐怖故事长大的,他们专门有一门课程,教遇到野怪的时候如何逃生。显然他这门课不及格——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打晕了两次,现在更是落到了“野怪”大本营里。
如果迅猛龙身份没暴露,定位器还在,那么他这次的潜入任务至少能值一枚“白银功勋”,三十五岁退役后可以埋进警果公墓,拥有自己的墓碑和照片。
然而……他现在这种情况,严格来说应该叫“叛逃”。
五月把嘴张得跟麦饼一样大,目瞪口呆地看着警果大哥突然开始用糟木头桌板磕头。
迅猛龙怎么也想不明白,地下城兵荒马乱的时候,根本也没人顾得上他,他怎么就没想起来跑?
乌鸦开着车在地面上大喇喇地跑,凶残的小火种在前面坐着,集装箱里全是呆呆傻傻的“家畜”,他怎么就没喊一嗓子?他不光没喊,还被三四个胖孩子挤成了纸,气都不敢使劲喘!
五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呃……你没事吧?”
“我有事,我一定是脑子坏了。”迅猛龙以首抢桌,试图用治疗电器接触不良的方法治疗自己的脑子,“我这算什么啊?天哪!”
警果和警犬不同,据说是专家认为警果虽然更好使唤,但忠诚度远比不上狗,所以对他们审查管制极严。警果一旦沾上一点叛逃的嫌疑,就会被处以极刑——所有现役警果都会来观礼,以儆效尤。
迅猛龙知道,以他现在的“嫌疑值”,现在回去就是个死。
可是留在这恐怕也活不了,毕竟他就是驿站长嘴里的“血族走狗”,他肯定通不过审查!
迅猛龙想起自己的前途,眼泪都快下来了,带着哭腔问五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五月犹豫着看向他。
“我本来想自己住阁楼,这样我逃走的时候可以不用连累别人,没想到你也跟进来了。”迅猛龙说,“你可不可以装作被我打晕,不要声张?”
五月:“但是你怎么逃呢?”
“等这里大部分人睡了——野怪一般是昼伏夜出,暗日他们会睡觉——那时候也是最黑的时候,我会趁机从窗口爬出去。我记得来时的路,看运气吧,如果中途我被打死了,那也是命,如果我能逃出去,以后……”迅猛龙说到这,悲从中来,更想哭了,“以后我就是卑贱的‘流浪果’了。”
五月也是个哭包,对别人的眼泪毫无抗体,顿时跟着陪了两泡眼泪:“那太危险了。”
这二位执手相看泪眼,迅猛龙绝望地抹着脸:“那有什么办法?一旦我被他们审查出来当过警果,结果肯定是必死。跑了还有生还余地,虽然以后也是生不如死吧……”
五月看起来快跟他抱头痛哭了,说出来的话却很惊悚:“不是啊,人家已经看出你是警果了。”
迅猛龙……迅猛龙差点把手指戳自己眼眶里:“你说什么?”
“乌鸦哥晕倒之前告诉我的,他原话是‘这驿站长多半有医学背景,一眼就看出金毛是绝过育的警果了’。”
迅猛龙:“晕、晕倒之前?晕倒之前他怎么就知道……所以他到底是真晕假晕?马戏团果都没他能演!”
五月抽抽噎噎地回答:“不知道啊。”
迅猛龙:“不对,既然驿站长看出来了,为什么没指认我?”
“乌鸦哥说,驿站长肯定有自己的算盘,审查之前,驿站长肯定会借着‘检查健康情况’之类的理由来跟你私下聊。”
迅猛龙一把抓住五月的手:“天哪,他还说什么了?”
五月挠挠头:“其他没了,好像都是让我转告草莓的话了……”
“不是……那他没说,驿站长来找我的时候我怎么办?”
“啊,对了!”五月突然想起什么,“还有一句,但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乌鸦哥说‘看他的裤腿’。”
迅猛龙:“哈?”
第38章 乌有之乡(七)
地面的血宠也好,地下的家畜也好,作息都得随主人:也就是日出息、日落起。
不管生理机制是怎么样的,人们常年颠倒的作息不可能改那么快。
驿站大概也习惯了,白天没有多打扰这一行逃难的可怜人,只有天完全黑了以后,佐伊才来了一趟,把茉莉叫出去说话。
茉莉是穿着一套新衣服回来了,兜里还塞满了糖。
她先前那身衣服是从城堡穿出来的,裙子长得碍事,自己扯掉了一截,战火中又被废墟里的各种障碍物撕坏了不少,已经不能看了。佐伊送给她一条杏色的带领连衣裙,比吸血鬼的衣服正常多了,茉莉一下青春活泼了不少。裙子宽松的版型不强调腰身,但不着痕迹地突出了青春期少年不太协调的长手长脚,以及……
“布料很轻,”乌鸦看了她一眼,“兜里放颗糖都能坠出痕迹,什么都藏不了。”
茉莉的技能用不着械斗,一开始没意识到这点,闻言紧张起来:“她防备我?我露陷了吗?”
“没有,肮脏的大人心眼多而已。”乌鸦冲她招招手,“她完全没发现你的武器是‘刑法典’,说明你伪装很到位,表扬你。”
茉莉走过去,发现这二位趁她不在,不知从哪找了条细绳玩:“这是什么?”
乌鸦双手掐了个作法似的手势,把细绳撑出个复杂的形状,旁边下凡的天使谨慎地思考了半天,小心地用小拇指挑起两边的线,一勾一拉,把绳子翻到了自己手上,变了个更花哨的手势和花样。
这俩人你来我往,把茉莉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是谁的脑浆带的诅咒技能吗?在诅咒谁?”
“你是肝火真旺,武德真充沛啊。咱不能有点休闲娱乐时间吗?”乌鸦叹了口气,“过来,我教你坐牢解闷儿的必备技能之一:翻花绳。”
翻花绳属于小学低年级的游戏,初中生上手很快,乌鸦就让了位,让茉莉去跟加百列较劲,自己靠在旁边闭目养神:“怎么样?”
“跟你猜的大差不差。”茉莉一边充满斗志地要翻出加百列破解不了的花式,一边简单讲了佐伊把她叫出去的经历。
果然,佐伊先有意无意地给她展示别人的待遇,引她问,然后再添油加醋地描绘了那些人未来的劳苦命。
“佐伊说,这个驿站可以通往十八个小镇,其中十四个是‘神圣’的,四个是‘神秘’的。每个镇分工不同,去了就要按分工干活。她还举了几个例子,太复杂了我没记住,反正就是去了以后每天都得工作,而且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只有火种小队能自由来去,普通人到了接受地点就不能随便出来,分配到哪,就要在哪干一辈子。”茉莉说到这,打了个寒噤,手里的花绳差点打成死结——即使知道佐伊是故意的,这样的生活也确实很恐怖。
“只有一个‘郁金香小镇’,虽然也是‘神圣’保护范围内的,但基本是独立经营,跟‘神圣’们是合作关系。她说这个小镇物资丰富,镇长治理得井井有条,拥有很多匠人造物,去那里活最轻、生活最好。而且镇长喜欢读书,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还会推荐欣赏的人去‘方舟’接触火焰晶。”
茉莉说到这,忍不住磨牙——佐伊每一句话都踩着她的痛点,就算事先有防备,她都不能说完全不动心。
“真邪门,她怎么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明明没说过。”茉莉一走神,把绳打成了死结,“不行,重来——”
“你盯着神圣火种们看的眼神,向老伊森打听消息时追问的重点,看驿站长技能时的表情,”乌鸦没睁眼,“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佐伊肯定还说,郁金香小镇人人都向往,只是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引路者,没机会改变命运啦。你就不一样了,她和郁金香镇长关系好,又喜欢你,可以私下把你介绍过去——你以后有机会也弄个血族皮衣穿上,出去找几个推销员聊会儿天就习惯了。”
“哦,她还问了关于你们的事,为什么楼上那些人会跟着你的口琴走,为什么加百列是这个颜色的。我都按之前商量好的词对付过去了。”茉莉说到这,又压低声音,“然后我还碰见了那个所谓的‘法官’。”
乌鸦半睁开眼。
“是个秃顶的人,很多人对他都很恭敬,包括驿站长——你说得对,驿站长说话不算数,我看到了,驿站长主动停下来问候了秃顶,那秃顶只是点了个头。我说法官看起来很凶,我有点怕他,佐伊就给我讲了驿站审查的流程。”
“干得好。”
茉莉把声音压得更低:“她说法官是个很睿智的人,通过技巧性的问话,能知道很多信息,只要老实回答他的问题,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他有一件可以判断真话与谎言的工具,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撒谎,所以法官不会用激烈的手段严刑逼供……我觉得那个东西听着耳熟,很像你告诉我的第四种‘神圣’,‘真理’火种,就假装什么也不懂地问佐伊,那个工具是不是匠人造物。佐伊没仔细说,只简单地告诉我‘跟普通的匠人造物有点不一样’,所以……是‘那种东西’吧?”
“在血族世界,他们称为‘违禁品’,”加百列说,“就是用‘野怪毒囊’,哦,你们叫‘火种的遗留物’做的东西——比如你朋友送给你的那颗牙。”
茉莉惊怒交加,一脸恶心,第一反应是有人杀人越货:“他们不会……”
“哦,那倒不会,”乌鸦打断她可怕的想象,“这么多火种来来去去呢,他们手里的违禁品多半是从血族或者秘族那缴获的,肯定过过明路。”
茉莉松了口气,又回过味来:“等等,不对啊?火种遗留物不是会……”
“确实有可能传染给普通人,不过……”加百列接过她的问题,思索了一阵,好心的天使还深入浅出地举了个例子,“不过传染性不太强,大部分人会免疫掉——看来这个驿站的人免疫力都很强。”
乌鸦:“……”
会说话。
茉莉把花绳一扔,跟她刚休战的游戏搭档翻了脸:“你才遭瘟!”
“停,内部矛盾先记账,回头解决。”乌鸦抬手往两人中间一切,手掌挡住茉莉的视线,没让她看见加百列脸上的得意——天使长样子挺高冷,但老在旁边暗中观察可能也寂寞,这时候他就有点欠得慌,会故意吓唬人气人玩。
真希望这人类社会还有娱乐产业,这位大兄弟可以去鬼屋里当跳大神的。
乌鸦把花绳捡起来塞给加百列,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问茉莉:“我让你打听的事呢?”
“哦……也问了。撞见那个法官的时候,我就假装奇怪,打听他今天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佐伊告诉我,他去参加‘集会’了。所谓‘集会’,是神圣路线的火种给普通人的机会,定期举行,各小镇和驿站里可以推选人去参加,集会上能接触到那个神奇的火焰晶,如果被火焰晶选中,就能成为火种。”
佐伊就是用这个诱惑她的。
“只有‘神圣’?‘神秘’呢?”
茉莉摇摇头:“‘神秘’很抱团,只从自己治下的小镇里选人。”
“所以这驿站里去参加‘神圣集会’的人一直是法官?两任驿站长的火种哪来的?”
“一直是,因为法官德高望重,佐伊说他最符合‘神圣路线’的遴选标准。两任驿站长不一样,他们是‘残缺路线’的,‘医生’和‘匠人’有自己的组织,前任驿站长就是‘医生协会’出来的,他们是以师父带徒弟的方式传承的。”
活人间、活人与死人的互动在乌鸦心里一一闪现,和新的信息对号,他像个兴致勃勃玩拼图的人,拼凑出了每个人的魂。
茉莉获得火种的方式过于顺利,所以她不知道,成为火种不是传染流感,接触一下火种遗留物或者火焰晶就能复制,否则执行任务的火种小队不会有“普罗米修斯”先生那样的普通人,伯爵也不会在火焰晶身边十多年没能走上这条路。
而“集会”的候选人是每个驿站和小镇自行决定的,那公平是不可能的。
乌鸦从死者眼中看到的法官少说也有四十来岁,可以说是“久试不第”,那么他凭特权占着茅坑不屙屎,别人会怎么想?他自己会怎么想?
这样一来,死者甲临死时吼的那句话就更耐人寻味了。
“根本不想救人,是为了火焰晶碎片”——从当时几位凶手的精神状态推断,行动八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人没救,碎片也没拿到。
但死者甲本身也是个火种,他的火种遗留物呢?
“难怪。”乌鸦想。
他第一次听完佐伊编的故事,就感觉很不自然。除非她是个舞台剧爱好者,不然实在没必要编这么个跌宕起伏的经历:“火奸”把他们骗出去、被埋伏、老驿站长追出去、激战、最后英雄牺牲自己拯救世界。
这么一出武打戏,连布景再制造痕迹,得多大工程?病秧子设想了一下都牙疼。
一处露出破绽就有被人揭穿的风险,就不能弄个简单一点的说辞吗?哪怕造谣死者甲跟死者乙因爱生恨互杀都比这靠谱……反正也死无对证。
这个故事只对解释一种情况有利:就是因为当时被外族包围,九死一生,他们没能带回火奸和老驿站长的尸体,以及尸体上的火种遗留物。
如果没猜错,那个被污蔑成“火奸”的死者甲,多半是个“神秘路线”的火种。
有人跟神圣死磕了几十年未果,看来是觉得自己路线选错了,而非不可燃。
“给你记一等功。”乌鸦冲茉莉笑了,“这下我们的隐藏队友——洛先生的目的就清楚多了。”
茉莉:“……”
就算乌鸦已经告诉过她,洛隐瞒了迅猛龙的情况,跟驿站其他人不是一条心,她还是一头雾水,并怀疑自己又漏了一集没看。
而就在这时,他们房间门响了,茉莉后背一紧。
“盟友来了,”乌鸦把勺大头朝下,拿勺柄当香烛,恭恭敬敬地朝加百列上了炷“香”,“天使保佑,求谈判顺利。”
茉莉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也跟着看了一眼餐具里的勺。
天使长对他的“许愿仪式”一直很困惑,总觉得按照他这个姿势,自己这会儿应该挂在墙上。
“这似乎是个正式的祈祷。”加百列想,“结果会是什么呢?”
他很好奇,于是像很久以前一样,他把手伸给了乌鸦——信徒们会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念诵他的名,呢喃祷词,然后得到诅咒……
上香的乌鸦顿了顿,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恍然大悟”。
丢开高举的勺,乌鸦双手握住加百列的手,热情洋溢地上下摇,还拍了拍天使的胳膊肘:“合作愉快!”
他早就觉得血族那封建审美有问题,这不是,连他们培养的“天使长”都不耐烦搞迷信了!
然而“天使保佑”……确实有点反向保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