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鹤川蹭了蹭手背,听着磨砂玻璃门“啪”地一声关上,门后传来乒铃乓啷的响声,他一边祈祷喻凛别真像只不受控的猫儿把他的浴室给拆了,一边进了厨房,思考过会该怎么解决两人的晚餐。
左右这只猫一时半会是送不走了。
也不知道他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目的。
陆鹤川漫不经心地从冰箱里拿出了出门前腌制好的排骨,备好其他材料后,点起火,就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响。
但没听到其他的声音,估计他又被客厅里别的东西吸引走了。
陆鹤川这么想着,把葱段、八角丢入锅中,淋入料酒煸炒出香味。
碗中的排骨也紧随其后,骨碌碌地了下去。
然而刚把空碗放到了旁边的操作台,身后就贴上一道潮湿温热的气息。
喻凛的脑袋虚虚架在他的肩上,故作惊讶地说:“陆鹤川,你居然还会做饭。”
灼热的呼吸扑在侧颈,陆鹤川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结果,手背却撞上了温润柔软的触感。
他怎么没穿裤子!?
第148章 记忆(8)
陆鹤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喻凛若无其事地站在他身后,探着脑袋往锅里张望。
他上身穿着陆鹤川刚才给他的T恤, 宽大的领口下落,露出一对轮廓分明的锁骨,偏长的衣摆刚好盖住一半的大腿, 大概是因为常年锻炼,他的腿上没有多余的脂肪, 紧实的肌肉线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你……”陆鹤川的视线扫过匀称笔直的小腿,只觉得一片心烦意乱, 他上别开眼,问道, “为什么不穿裤子。”
喻凛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你的裤子太大了,会掉,不舒服。”
陆鹤川给他拿的是一条运动裤, 不仅裤腰宽, 裤腿也长。多余的布料堆积在了脚后跟,随便一走就能把人绊上一脚。喻凛想着反正衣服也长, 他还是个男的, 而且在实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看过陆鹤川赤身裸体,怎么想都不算亏, 于是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一脱,穿个平角内裤就走了出来。
陆鹤川深吸了一口气, 强行压下自己心头的烦躁,顺便还能分出心神把锅里的排骨翻了个面, 防止他们晚上只能吃到糖醋黑炭。
喻凛的无意识在他的眼中有些超出寻常的……可爱了。但这种情况又过分地与他以往的认知背道而驰,类似领地被侵犯、计划被打乱的失控感,却并不引人反感,反倒更加的……心神激荡。
陆鹤川随手把调制好的调料往锅里一倒,调小了火,尽量保持语气平和地说:“我重新给你去找一条裤子。”
喻凛没有异议,甚至还乖乖地往旁边给他让出了一条道,静静地看着陆鹤川转身走进卧室,又很快地追了上去。
他一步不离地跟在陆鹤川的身后,目光四处乱瞥地把卧室环视了一圈。陆鹤川的卧室可以称得上整洁,室内是冷淡的灰白配色,唯一的亮色是书架上的奖杯与墙上的画。喻凛凑近了仔细扫过画上的线条,这种形态的机甲还是第一次见。
“你倒是……能不能稍微有点边界感。”陆鹤川看着他又开始重复之前巡视领地的行为,无奈地说道。
“唔?”喻凛眨眼,决定装傻。
陆鹤川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他从衣柜里翻找出了高中时期的球衣,对比了一下喻凛的腰身,递到了他的手里。
虽然裤腰还是大,但是抽绳的设计让它不至于像先前那条一样会随时滑落。只是两条笔直的小腿从宽阔的裤腿下穿出,对比之下则显得愈发纤长起来。
喻凛换好裤子,跟在陆鹤川的身后跑回厨房,锅里的料汁正好烧得差不多了,陆鹤川把排骨盛出,熟练地洗完锅后,又熟练地下入第二道菜。
喻凛就这么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地看,有时视线在锅里,有时又会逡巡回陆鹤川的脸上,像是在打量着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
陆鹤川莫名被盯着有些耳热,趁着喻凛挪开视线时,冰凉的手背迅速地在耳垂上蹭过。他努力想要压抑内心生起的异样躁动,可无法忽视的视线和无处不在呼吸都像是在撩动心弦的羽毛。
炒完最后一个菜,喻凛自告奋勇地接过盘子,火急火燎地端上了桌。
晚餐的氛围倒是出奇的和谐,只是陆鹤川没有想到,喻凛看起来高高瘦瘦的一条,食量却出人意料的大。
本还以为之前在实训里,他是饿狠了才会那么狼吞虎咽,又或是故意挑衅才吃了他们两包的单兵口粮,原来不是他多想。
喻凛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每一口都吃得十分认真,甚至还眉飞色舞地发出几声餍足的叹息,把陆鹤川唬得有些不知所措。
等到吃完晚饭,喻凛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趁着陆鹤川收拾残局的功夫,往沙发上懒洋洋地一靠,没多久就睡熟了。
刚把碗筷丢入洗碗机里的陆鹤川一出来就看到他侧躺着倚在沙发边上,半梦半醒的模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真是……我行我素。
往前回想,无论是在教学楼下的会面,还是后来喻凛在雨中提出收留的请求,他就总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一步退,步步退。
直到现在不得不把人留下来过夜。
陆鹤川犹豫了一会,正打算回屋给他找条毛毯,就看到喻凛放到茶几上的终端突然亮了起来。
十分钟后,陆鹤川打开门,看着外面一脸不可置信的德雷斯,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中将。”
德雷斯仔仔细细地扫过他那张和陆行知生得有七分相似的脸,满脸如遭雷劈的震撼。
“我来接……喻凛回去。”
陆鹤川侧身引他进来,德雷斯的脸上依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表情,眼前的场景甚至让他都忘了,喻凛在睡觉时,任何生物都不应该出现在他方圆半米的范围内。
他伸手拍上喻凛的肩膀,想把他喊醒,就感觉手肘一痛,随后一阵天旋地转,他和陆鹤川家里的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喻凛虽然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但因为强大的学习天赋与超出常人数倍的身体素质,战力早就远胜于他。平时在家里切磋时德雷斯就没少被殴打,但都是点到即止。
可是无意识中的喻凛却截然不同,要不是他快速反应卸了一部分力,恐怕现在手臂都要被拧到脱臼。
“是我!是我!喻凛醒醒!”德雷斯大喊道,尴尬地瞥了眼站在旁边的陆鹤川,“还有外人呢,轻点!”
陆鹤川搓了搓手背,琢磨了这一声“外人”,脸色有些沉。
他听陆行知提起过德雷斯,描述不多,只知道他现在带着一位下属在第一军校教书,所以那位下属……是他吗?
好在喻凛很快清醒过来,看清了地上的德雷斯。他揉着惺忪的眼退开,茫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你还问呢,我都在想你是不是被人绑架了。”德雷斯甩了甩作痛的手,“谁家小孩放学后跑外面玩不跟家长说一声的?”
喻凛看了眼陆鹤川,无辜地说:“忘记了。而且做家长的还是不要有这么强的掌控欲,按照联盟的规定,我早就成年了,应该拥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德雷斯被他呛得又尴尬地咳了好几声,才对陆鹤川说:“那我就把人带回去了,麻烦你照顾他。”
陆鹤川闷声说道:“没事。”
喻凛不太想回去,本来想要开口拒绝,但见德雷斯抓他回家的意愿十分强烈,陆鹤川也没有挽留的打算,只好认命般的“束手就擒”。
他回浴室换上了德雷斯带来的衣服,临走前看陆鹤川站在门口,依旧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但他还是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挡了一下,回头说道:“陆鹤川,我下次再来。”
陆鹤川一愣,半秒之后,上下唇轻轻一碰,道:“好。”
喻凛的心里突然就没那么不舒服了。
回去的一路德雷斯都在念叨,一会说担心他被谍报机关的人带走,差点急得想冲过去要人,一会又欣慰地感叹喻凛终于交到了朋友,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上将的独子搭上的线,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关系突飞猛进,但对于喻凛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端。
然而喻凛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不过德雷斯的八点档马上就要开播,反正喻凛已经找到了,其他有的没的都是次要,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说道:“你有时间可以多去找他玩玩,就是得提前跟我说一声,万一把你丢了,军委、理事会还有云岭,没有一方会放过我。”
喻凛“嗯”了一声,答应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从善如流,几乎一有空就往机甲工程学院的地界上跑。不止是特种机甲设计的课程,包括什么智能控制系统、机甲材料创新,只要能蹭上的,他都会特意跑去一趟。
但他上课时总是只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等到下课了才会凑上前去找陆鹤川。一连好几次后,整个班的人几乎都知道陆鹤川多了一个“狂热的追求者”,甚至有时候还会一路黏着他去到专业教室,跨坐在陆鹤川工位旁边的椅子上,陪他熬了好几次死线。
时间久了,陆鹤川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不会再因为某次在课上的突然遇见而感到惊讶。
毕竟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是喻凛的精心安排。
陆鹤川早就拿到了留校继续深造的名额,除却日常的工作外,还提前参与了张教授课题组新式机甲设计与建造的项目。
课题组有专用的办公室,平日不太方便外人进入,喻凛也不经常跟着去。
只有一次,课题组的师兄师姐到外地调研,陆鹤川一个人留守办公室,喻凛才终于得偿所愿。
研发中的机甲不允许外人参阅,喻凛只能待在操作间里,围着那些被他们拆得秃噜皮的老式机甲转悠。
比起他驾驶过的那些,操作间里的这些“古董”们着实有些粗犷,关节连接处满是磨损的痕迹,黯淡的金属外壳上泛着斑驳的锈痕。
喻凛悄无声息地爬进机甲内部,稍微感受了一下,觉得这台机甲的操作模式也不算难以接受,就计划着想要启动玩玩。
陆鹤川本来还在角落里的光脑前演算着武器系统的架构,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又不见了喻凛的影子。
他环顾一周,好不容易发现了喻凛的踪迹,开口便问:“你到里面干什么?”
喻凛探出头来,笑盈盈地说:“陆鹤川,我教你开机甲怎么样?”
陆鹤川沉默无言。
“说话,行不行啊?”喻凛催促地问道,“虽然很多东西都被你们拆得七零八落了,但是基础的驾驶应该还是可以完成的。”
陆鹤川在原地思忖了片刻,才默不作声地进入了驾驶室内。
喻凛让出驾驶位,推着他过来坐下。陆鹤川熟门熟路地握上操纵杆,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很简单的。”
喻凛轻轻贴上他的肩膀,陆鹤川身体一僵,却没有躲开。他垂着眼看着喻凛的手逐渐接近,直到覆上他的手背,虚虚拖着它把操作杆往下拉。
充满攻击性的精神力在驾驶室扑来,轻而易举地接驳了机甲的精神网。陆鹤川还没来得及诧异,就听见他说:“我给你留了点位置,你尝试着通过我的精神网接上机甲。”
陆鹤川听命照做,但等他试探地触碰上喻凛的精神力时,原本锋利的网络却在顷刻之间化作了柔软的水流,温和地包裹住了他的精神力。
机甲的动力系统逐渐苏醒,机身开始震颤起来,握在手背的手指收紧了一些,隔了两层薄薄布料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跳动。
可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却快了这么多?
“先试试滑行吧。”喻凛说道。
陆鹤川的精神力没有任何阻碍地接入机甲,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机甲下蹲,接入出发的轨道,轰鸣声渐渐响起,能源积蓄。
下一刻,随着喻凛的一声令下,陆鹤川松开手,沉重的机身如同离弦的弓箭,顺着轨道向前飞快地弹射出去。
“唔……你好有天赋。”喻凛感叹道。
陆鹤川脸也不红地“嗯”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问:“下一步要做什么?”
喻凛想了想,说:“……转向和变速?”
陆鹤川说:“好。”
喻凛往前凑近了一点,握紧了抓陆鹤川抓着操纵杆的手,另一只手则穿过他的肩膀去碰前方的操作台。
“用精神力试着扩展感知范围,我帮你操作指令……”
陆鹤川不动声色地睨过喻凛的侧脸,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
可是设计机甲的人怎么可能不懂机甲驾驶,更遑论他还有个被称为联盟之盾的父亲,陆鹤川自小便被陆行知带着见识过各式各样不同型号、不同用处的机甲,早在十五岁时,便对操作台上的各项指令如数家珍。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担心喻凛一个人玩得无聊,不想坏了他的心情罢了。
第149章 记忆(9)
在第一军校的这段日子, 大概是喻凛活过的十九年里,唯二轻松的时光,还有这一段则是在顾明绪家里的那一年。
只是对于那个时候的喻凛来说, 无论是松弛闲适的校园,还是枪林弹雨的战场,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他就像一棵绿柳, 既可以生长在烟柳画桥、静谧悠然的江南水乡,也可以生长在荒无人烟、干燥贫瘠的茫茫大漠。
绘画本的空白页逐渐被潦草的线条填满, 陆鹤川每次看到上面抽象的眼睛、鼻子、嘴巴,都不忍直视地挪开眼, 甚至回回祈祷喻凛下次别再把他喉结中央的那颗痣画上去,特征太明显, 他不想承认都不行。
喻凛倒是对自己的画作很满意,要不是因为不想理会旁人,恐怕早就要把那些大作炫耀个遍。
几个月后,张教授课题组的新式机甲快要研发完成,最开始招募试驾员的时候, 喻凛自告奋勇地向陆鹤川提了一嘴, 不小心被他旁边坐着的师兄听了过去,于是直接在对方的起哄声中被送进了驾驶室。
喻凛用了半分钟熟悉他们的操作台与其他功能, 接下来就如同一只开了屏的孔雀一般, 在狭小的操作间里把那台机甲玩出了花。
陆鹤川的师兄也跟着笑开了花,要不是被其他人拦着, 恐怕当即就要定下了人选。
不过在找到比喻凛更厉害的驾驶员之前,这个名额多半还是他的。
然而, 终究是喻凛没有这个机会。
星历357年,帝国单方面地撕毁了停战协议, 向第五星系边境、以科阿摩德星球为首的几颗星球发出进攻。
在首都星休养的德雷斯当天凌晨接到调令,军委责令他立即出发前往科阿摩德前线,连带着喻凛也要一同离开。
德雷斯连觉都不敢再睡,连夜召集了自己的直属部队,把科阿摩德上目前的兵力部署、战场态势以及帝国军的装备物资全了解了个遍。
而喻凛,则在半夜被送到云岭本部进行身体检查与精神疏导。因为顾明绪的离世,回到首都星之后,为他进行体检的人选一直僵持不下,只是此刻前线战事紧急,军委那边一拍板,决定交给巴克利博士处理。
作为云岭研究院第五任负责人,同时也是教授过顾明绪的老师,巴克利博士无疑是最有能力、且最合适的人选。但为了防止喻凛中途失控,这次的体检比往年都要严苛很多,押送的军官再三确认过他四肢的束缚带,在进入实验室前,还特意给他戴上了吸入式催眠面罩。
喻凛却觉得他们有些太过战战兢兢,失不失控的事他不知道,他只想快点把这些流程走完,说不定还能赶在出发前再见一眼陆鹤川。
好在巴克利博士的速度很快,喻凛眼睛一睁一闭,结束时将近上午十点,距离出发还有三个小时。
他的各项指标浮动幅度不大,与往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精神疏导的情况也还算不错。只不过巴克利博士在报告的最后补上了一句:由于人员更换,不能排除精神网崩溃的风险。
“明绪离开云岭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络,更无从知道她这些年的研究进展,所以我也不能保证他在战场上一定不会失控。”巴克利这样说道。
但对于喻凛来说,这些事留给别人纠结焦虑就好,这些都不是此刻的他该操心的事情。
他还要去和陆鹤川告别。
顾明绪曾经告诉他,生命中的许多事情都会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普通人会为生、老、病、死、离别、迁徙等历程准备各种各样的仪式,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强化情感联结,表达曾经未能充分展露的爱、感激、忏悔、歉意、恐惧等等情绪。
送他过来的军官只给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然他们会赶不上德雷斯的队伍。
喻凛计算了一下,感觉在校门口等陆鹤川出来最好。他不是没想过直接进去找人,只是现在的时间点正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即使他知道陆鹤川的大概位置,也不免会因为人群的扰乱错过。
临近正午,浓烈的阳光带着恼人的热意。喻凛拢了拢身上的风衣,遮盖住手臂上抽血后泛青的皮肤。因为长久的束缚,他的四肢还没来得及舒缓,动作时都显得有些僵硬。
他百无聊赖地踩着地上的石子磨了又磨,没等上多久,就瞧见了沿着林荫大道走来的陆鹤川。
喻凛原本还半耷拉着的眼皮突然一掀,眼睛都在瞬间亮了起来。和煦的风卷着落叶刮起他的衣领,喻凛抬手拨开,往前走了两三步。
“怎么站在这里?”
“陆鹤川,我要走啦。”
两人同时开口,陆鹤川一愣,一字一顿地问道:“要去哪里?”
“唔……”喻凛思考了一下,军委的派遣是密令,按道理他不能告诉陆鹤川。于是只能说道:“我不太懂,可能会很远。但第一军校很有意思,如果回来,我会再来找你。”
陆鹤川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自然:“我可能不会在。”
喻凛“啊”了一声,似是有些遗憾,但这点微末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没关系,我找人很厉害的。”
陆鹤川却问:“为什么?”
喻凛不解:“嗯?”
“你特意来和我道别,是为了什么?”似是为了求证什么,陆鹤川这句话说得又轻又缓。
其实他有太多为什么想问。
为什么在枯川渡口给了他一个吻?
为什么这段时间总是制造与他的相遇?
为什么愿意陪自己在枯燥的专业教室一待就是半天?
为什么要为他画那么多拙劣的画?
又为什么,明明嘴上说着,想要等机甲展演那天,来做他们的试驾员,可是现在却突然说离开?
陆鹤川有时候觉得喻凛就像一阵风,风看不见、摸不着,想来的时候来,想走的时候走。他会不顾意愿地入侵你的生活,轻飘飘地扰乱你的所有计划,于是原有的轨道偏移,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可到最后他事了拂衣,除了擦过耳畔时的满心躁动,什么都不会留下。
未免太不公平。
喻凛低着头,踢开了脚下的碎石子。
“有人和我说过,”喻凛顿了一下,似是在回忆什么,“人世间种种都有它的意义,见面要问好,离别要说再见,这是特有的形式。”
“整个第一军校我就认识你,所以我想,我应该和你道个别。”
陆鹤川下意识地笑了笑,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随即他又近乎自嘲般地问,那我想要什么答案呢?
半晌后,他才缓缓说道:“好。”
“一路顺风。”
多么平淡的离别。
喻凛莫名地感觉有些闷,他也忍不住想:我想要的好像不是这样的离别。
但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身后飞艇上的军官开始催促,喻凛只能不情不愿地说道:“那陆鹤川,再见。”
随后,飞艇的舱门打开,喻凛睨了陆鹤川一眼,见他仍旧站在不远处,没有开口,更没有上前的打算,才磨磨蹭蹭地钻了进去。
启动时,他最后一次偏过头,朝陆鹤川看去。
陆鹤川静静地站在原地,黑沉沉的眼中似是藏了无数暗潮,怎么都望不见里面蕴含的情绪。
风轻轻吹过,蝉鸣一阵又一阵地响,飞艇跃入真空轨道,陆鹤川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渐渐缩小,直至不见。
喻凛抚摸过背包里的画本,他来时的行李也就那么几样,离开时除了这本画本,什么都没有多带。
帝国的入侵早有准备,前线要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德雷斯一到科阿摩德就迅速接手了要塞的所有攻防,而喻凛则依旧是在先遣队里,作为一把撕开洪流的利刃。
但他的战斗方式却比从前更加猖狂、绚丽,像是利刃出鞘时难掩的锋芒,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存在。帝国军经受不了这样的挑衅,出动了二十多台机甲在联盟军撤退时趁机发难将他围困,不想喻凛一次性入侵了二十台机甲,在要塞不远处的太空中把他们悉数炸成了烟花。
声势浩大到前线报道中都再也无视他的存在。可是喻凛那等的精神力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毕竟被誉为第一军校百年一遇的天才的陆行知,他的机甲记录入侵也不过十台。
眼看星网上的讨论愈演愈烈,各式的讨论和猜测朝着不可言说的深渊滑行,军委只能联合云岭研究院发布申明,声称喻凛体内植入了云岭最新研发的芯片,是自愿参与研究的首例改造人。
陆鹤川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好是在陆行知的书房门口。
陆行知不喜欢被家居机器人伺候,因此家里要是有客人来访,沏茶的不是他自己,就是身为独子兼工具人的陆鹤川。
他只是上来送个茶,却发现一向谨慎的陆行知,居然连书房的门都没有关紧。
太不符合常理。
“当年他的检查结果中,有这么一条:情绪感知退化,情感淡漠,具有高攻击性,难社会化,后期很可能会出现反社会行为。但明绪不认同最后一条,在她的据理力争下,最终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
“我当年和她保证,他们几个的事不会牵连到她,可她还是执意离开,并认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治好那个孩子。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把自己搭进去,不一样一无进展。他最终还是成为了各森*晚*整*理个势力手中的一把刀,就连理事会,都希望我们能重新提取他的基因,继续进行‘提瑞西亚斯计划’。”
陆行知漫不经心地问他:“当年他们到约克星建立研究基地,您作为云岭的负责人,真不知情吗?”
巴克利叹了一口气,嘶哑的声音平淡:“我是真不知道,要是知道,肯定会阻止他们……这毕竟是反人类的行为……”
陆行知没有说话。
“改造人的申明一出,现在各处都在打听云岭的动向,生怕我们再研究出一个‘人形兵器’,本就不太安分的几个星球都开始蠢蠢欲动。”
陆行知说:“他们不过是担心贝塔星上发生的事再在他们那里也发生一次,只有敌人才不希望你的手中拥有武器,您不用理会。”
“我听说,德雷斯中将想让他到第一军校入学的时候,受到了军委多数人的阻碍,最终还是您力排众议。”巴克利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希望,等战争结束后,能把他带回云岭。如果您也有恻隐之心,那么没有比云岭更适合他的地方。”
陆行知轻笑了一声,调侃道:“你们那不是研究院吗,什么时候也想改做问题儿童监管所了。”
巴克利语重心长地说:“毕竟是我们的人犯下的错误。”
许久之后,陆鹤川才听到陆行知说:“让我再考虑一下吧,如果站在您这一边,我可是要顶着不小的压力啊。”
巴克利笑了笑,微微欠身,推动着轮椅准备离开。
陆鹤川迅速闪身躲进房柱的暗角,手里的茶都洒了大半。
两人的对话虽然没有提起具体的人名,可他却鬼使神差地猜到了他们说的是谁。
他最近频繁梦魇,有时候是枯川渡口的夜,有时候又是教学楼下的雨,还有驾驶室里背上的温度,与沙发上枕着的那张脸。
陆鹤川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陆行知把巴克利博士送至门外,进屋时见他才心不在焉地从厨房里出来,张口便埋怨道:“你这茶泡得也太慢了,客人都走了——”
“怎么这副模样,发生了什么?”
陆鹤川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给他回应的人。
那个人可能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第150章 记忆(10)
战火间隙的寂静, 总是难得又短暂。喻凛大多时候,都是架着机甲飘浮在太空里,随时等待地面的命令与指示。
身上唯一可以解乏的是他从首都星带过来的画本, 他会在每次战役结束的片刻安宁中放空自己,然后不断回想起陆鹤川的脸。
从机甲的观察窗向外望去,广袤无垠的黑暗中, 星子如同璀璨的宝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天幕之上,遥远的恒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行星、卫星和小行星带散布其间,巨大的要塞悬浮盘踞。
近处的钢铁洪流静静蛰伏, 仿若浩瀚海洋下的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漂泊着、流浪着。
而远处的星云如梦似幻, 斑斓的色彩又在如墨般浓稠的宇宙中显得格外突兀,好像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在太空中待的时间一旦长了,人很难不因自身的渺小而感到担惊受怕。
喻凛算是个例外。
他的手指沿着画本的边缘轻轻摩挲,粗糙的铅笔在纸上滑动,一遍遍地描绘着记忆中那双冷淡的眼、挺拔的鼻与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