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只要你安心受死,我们不会伤害他。”贺以泽讥讽地说道,“不过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也会在乎别人的命吗?”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喻凛直视着贺以泽的脸,眼底一片冰冷,“我再问一句,江昱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们想做什么?”贺以泽反问道,“该不会真在这些世界里待久了,把别人的感情当成自己的吧?”
喻凛面色一沉,一字一顿问道:“你是谁?”
贺以泽笑了笑,说:“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我会将你心心念念的人稳稳当当地送回他的世界,至于你——便请在这里长眠吧。”
喻凛轻哼一声:“你大可以试试看。”
钢刀从贺以泽后腰拔出,带着呼啸的破风声直扫喻凛。后者抽出匕首抵挡,金属相撞的铮铮声响彻云霄,连耳膜都发麻。
“算了吧,就算出去了又如何?战时的英雄,一旦生错了时代不过是屠夫[注1],更何况是你?真以为会有人愿意放过你吗?”
钢刀的刀刃被磨得锋利,贺以泽斩落抬手的速度极快,饶是喻凛已经提了十二分的警惕,但在周遭其他哨兵时不时的偷袭干扰下,脸上不免还是被划破了一道浅痕。
喻凛后跃站定,抬手一抹,脸上的笑却愈发灿烂诡谲。
“我管别人怎么看我呢?”喻凛说道,“你这人一定活得很不快乐。”
贺以泽嗤笑一声,再次举刀砍来。
喻凛与贺以泽在其他的哨兵的包围圈中交了数招,对方的战斗路数俨然经过专业的训练,隐隐与他有几分相似,但又与他的这种野路子不太相同。
心跳疯狂攀升,喻凛手中的刀舞得几乎只能看到残影。但这样僵持不下的战斗不过是拖累,最关键的还是要先找到江昱在哪里……
贺以泽为什么要单独带走江昱?他说不会伤他性命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霎时间,喻凛的精神力向外轰然铺开,潮水一般地冲向那些试图压制他的哨兵们。
贺以泽顿时感受到了一阵眩晕,身形都凝滞了一下,也就是趁这个空档,喻凛猛地张开了巨大的羽翼,赤红的羽毛如火般撕裂了周遭漫天的黄沙。
“果然,还真是顽强……”贺以泽脸色微变,眼看着喻凛飞离训练场的上空,临走前还不忘放一把火,阻断了他们追击的路。
“愣着干什么,杀不死他谁都别想出去!”
缓过神来的哨兵纷纷追击,喻凛却已经飞过了大片低矮的房屋,降落在了贺以泽的住处前。
【007,你现在的沉默最好是在好好打个草稿,等我把江昱找到了,非得让你给我把这事说明白……】
喻凛的话刚说到一半,就看到仓库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一个人。
那人跑得慌乱又匆忙,脚尖不知道是踢到了哪里的土块,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喻凛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江昱呢?”他冷冷地问。
林谦在他不沾丝毫温度的目光下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感受到喻凛的手上地力度又重了几分,他才尖叫着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转头他就倒下了!怎么喊都不应!”
“我什么也没干,贺以泽只是让我看住他而已!”
仓库里有个地下室。
看守江昱的三个哨兵全都昏迷不醒, 只有林谦一人逃了出来。当喻凛押着他来到关押江昱的房间门口时,三人仍旧昏迷不醒。喻凛顺手给他们的后颈补了几下手刀,随后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的布置不像是关押人质的牢房, 反而更像一个简陋的旅馆。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晃动,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狭窄的木床。
之前林谦口中昏迷的江昱已经清醒,此时他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床沿上, 痛苦地揉着发晕的太阳穴。
喻凛松开扣着林谦肩膀的手,将他一把推到一旁, 然后径直朝江昱走去。
“哥?”
听到声音,江昱疑惑地转过头来, 喻凛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却只看见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瞬间僵在原地。
血液像是被冻住,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大脑,浑身的毛孔颤栗,连心里都空荡荡得过分,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江昱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和喻凛几乎同时开口问出了同一句话:
“你是谁?”
话出口的瞬间, 江昱自己也愣住了,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看着面前的人。
【007!007!】喻凛急促地在脑袋里呼喊着, 却没能得到半点回应。似乎是从他遇袭开始, 007就安静得过分。原剧情中完全没有这个变故,贺以泽更是没有说出那些话, 世界线中他的人设是嚣张跋扈、少年意气,怎么都和自己遇到的那个人对不上号, 可这么重要的差错,007居然没有说一句话——
他那时满脑子只有突围与江昱, 没来得及深想,如今见到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时,之前的不对劲好像都在瞬间拼接了起来。
他联系不上007了。
那个人也不见了……
“昱哥,你终于醒了!我真的没有想害你,是贺以泽逼我的!”摔在墙边的林谦终于爬了起来,一股脑地扑到江昱的腿边,“而且他只是让我看住你,别让你出去、更别让你伤害自己!他说只要你不出这间房间就能相安无事,等事情结束后他会放我们走……”
江昱像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迟钝地歪着头看向林谦紧张慌乱的脸。
“贺以泽……是之前云霄镇的通讯中提到的哨兵?”
林谦瞪大了眼睛:“昱哥?你是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你醒了就好,我们先出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喻凛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可以。”
林谦脱口而出:“为什么!”
喻凛只是盯着江昱的脸,说道:“你不能走。贺以泽没想伤害你,留在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他努力压下混乱的思绪,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继续说道:“我会处理好外面的事,但你绝不能离开,否则……我保护不了你。”
江昱回道:“可我并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不行。”喻凛语气冷硬,“我说过的话不会再重复。不要出来,我会解决一切。”
说完,他不给江昱任何拒绝的机会,转身离开,房门猛地关上,发出沉闷的“嘭”一声。
喻凛感觉自己的大脑都在发胀,像是要炸开一般,所有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头绪。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发狂,恨不能清空眼前出现的一切事物,他在地下狭长的走道中踉跄了几步,上楼前还要靠着墙壁的支撑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
为什么他和007一起消失了?
他又会去哪里?
贺以泽说会把他稳稳当当地送回那个世界,是外面的人的授意吗?他们知道陆鹤川和自己在系统里,想杀他,却不能动陆鹤川……
但是按照林谦和贺以泽的说法,这群人刚开始在训练场制造突袭的时候,陆鹤川还在这里,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势力带走了他吗?
无数的念头冲撞着,喻凛没能理出个头绪,下一刻,仓库门前的光线被遮挡,贺以泽带着一群哨兵赶了过来,将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贺以泽略微诧异地看了孤身一人的喻凛一眼,似乎没料到他没能将江昱带出来。
但这样的局面无疑对他有利,贺以泽没有纠结太多,抬手一招,身后的哨兵就瞬间包围上来。
身体比混乱的大脑更先一步做出了行动,背上的赤羽卷起狂风,直接冲向了最密集的哨兵群。交织叠加的精神力猛地刺入他的精神空间,喻凛闷哼一声,离他最近的哨兵面上一喜,手中的刀也顺势向他肩膀的破绽刺去。
“蠢货,别上他当!”
贺以泽的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喻凛一把抓住那个哨兵的手腕,手段狠辣地卸了他的胳膊关节,与此同时,周遭的四五位哨兵发出嘶哑的惨叫,随后就像被抽空了一般纷纷倒下。
卖了个空门的精神空间实现了关门打狗,所有自以为成功入侵的哨兵都被喻凛的精神力瞬间绞杀。
细看之下,他的眼中红血丝密布,不知道是调用了太多精神力产生的副作用,还是……
贺以泽脸色阴沉地再次挥舞着砍刀冲了上来,庞大的精神力从头罩下。而这一次,喻凛的速度比先前的更快。
巨大的翅膀载着他急速向旁边掠去,贺以泽的刀尖甚至没能擦破他一片衣角。喻凛在半空中极限划过一道弧线,贺以泽立刻警惕地分析他的行动路径。
可是他只能看到火红的残影。
距离他上一次和喻凛交手,不过短短的十分钟,可他无论是出手的速度还是下手的速度,都远胜于之前!
军刀从身后刺来,贺以泽凭借自然系哨兵迅捷的身体素质迅速闪避,但喻凛没给他躲开的机会,在他还没稳定之时,军刀刀势兀然转向,凶狠地朝他捅了过来。
刀刃刺上强化过后的皮肉,像是撞上了一块钢板,贺以泽嗤笑了一声,立马擒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挥刀。
却见喻凛泽跟着笑了一下,他笑得很轻,嘴角只是微微一扯,但配上他泛红的眼睛,好似地狱中爬出的鬼面阎罗一般。
“你总是妨碍我找他……”
轻飘飘的语调仿佛要散在骤然蔓延的火海之中。
收紧的翅膀挡住了贺以泽的刀,掀起的火焰将二人团团围困,其余的哨兵都被灼热的气流冲撞到了墙角。握在军刀上的手都泛了白,喻凛手臂上的青筋暴起,铜皮铁骨瞬间碎裂,刀尖破开贺以泽的肩膀,搅动着捅进他的血肉里。
但比起身体的痛,更令贺以泽惊惶的是被控制住精神力。喻凛松开军刀,那双冰冷的手瞬间扣上了他的喉咙,陡然发难的精神力如同汹涌潮水冲向他的意识防线,冷汗如雨般坠下。他试图反抗,却被一道网牢牢地擒住,那道网越收越紧,仿佛与那只手一同掐住了他的脖子,连喘息与挣扎都无比艰难。
“我不知道你们是用什么方法进入的这里……”喻凛的眼睛没个焦点,躁动的火光在空洞的眸子上跳跃,“但既然有办法进来,就能出去。”
“你是选择死在我手里,还是告诉我怎么出去?”
“哈……你没了记忆后……人也跟着天真了不少……”贺以泽直视着他的脸,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出去的……别妄想了……”
喻凛的目光一沉,手上顿时收紧,贺以泽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嘴里泄露出粗重的呻吟。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刺入贺以泽神经网的精神力化作一道尖锐的利刃,连带着他的灵魂都在被一同撕裂。
“你们刻意阻断了我和007的联系,抓走了他,却不能伤他,为什么?我不信指使你来杀我的那人会有什么不牵连无辜的恻隐之心——他很重要?还是那个人惹不起他?”喻凛喃喃地说道。
“说不定……就是他指使我来……杀你的呢……”贺以泽嘲讽地说道,“一个连痛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的怪物……还装起真情来了……”
喻凛眨了眨眼,终于在贺以泽的脸上聚起了焦。他沉默了片刻,认真地说道:“如果是他要杀我,应该不会用这么蠢的方式。”
话落,他的手继续收紧,贺以泽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喻凛说道,“等我制服了其他人,就有大把时间可以在你的身上摸清楚怎么出去。”
“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现在就逃回去。”
贺以泽当然知道他安得什么心。喻凛的精神力他早就见识过,只要还有一个活口,他总有办法折磨出两个世界的接口。而倘若自己现在逃离,那道刺入精神网的力量也会跟着他一同出去。
他在进入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有了准备,自然不会害怕这种威胁。
“你……尽管试试。”贺以泽挑衅道。
“好啊。”
喻凛从善如流,庞大的精神力立刻开始作乱,利刃斩破精神网,四处驰骋、冲撞,仿佛一根锥子在大脑里不断地搅弄,贺以泽疼得发颤,痛得发冷。
喻凛的眼神却越来越沉,心中难以言喻的空洞也跟着越来越大。
如果陆鹤川在这里,大概一眼就能知道他在害怕。
只可惜唯一能看懂他情绪的人不知去了哪里,连喻凛自己都无法理解这股令他无法适从的感觉。
直到贺以泽再也发不出声音,喻凛也没有问出一句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的思绪乱得他想发狂。
干脆直接杀了他吧。
他无力地想。
就在手指收紧的那刻,脑袋里突然传出了熟悉的声音:【喻凛,等等!】
他缓了一口气,迟钝地喊道:【……007?】
【谢天谢地终于联系上了,系统遭受到了不明侵入,我们正在修复……】
喻凛打断了他的话:【江昱,你见过他了吗?】
【咳……他在,你放心,你先冷静一下,后台的数据显示你现在各项指标都很高……】
007没把这句话说话,喻凛就感觉到贺以泽浑身一抖,他直觉不对,迅速抽手后退,却见贺以泽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随后刺眼的强光迸溅开来,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顷刻间吞噬了他的身体。
在摧枯拉朽的爆炸中,喻凛好像想起了一切。
半个小时前。
突然打开的实验舱体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实验员1号。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余光扫过光屏上稳如老狗的数据条,还没来得及深想陆鹤川突然离开世界是为了什么,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操作台被他占据, 1号听见了陆鹤川冷若冰霜的声音:“立刻把顾云深喊下来!”
1号跟在顾云深身边干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陆鹤川用这样焦急的语气说话,于是想都没有就遵照了他的指令, 当即就给楼上的顾云深传了一条紧急通讯。
半分森*晚*整*理钟后,叼着半块面包衣衫不整的顾云深匆匆赶来, 而光屏上的数值与先前1号监视时的全然不同。七情面板上窜下跳,恐怕比顾云深此时的心率还要波折, 一个个警告疯狂在左上角跳出,像是在经受着顽固不化的病毒攻击。
“系统被入侵了。”陆鹤川手上动作未停, 大段大段的代码窗口在光屏中间弹出,修复程序一次次运转,又一次次失败,“林七遭到屏蔽,联系不上喻凛, 他无法登出, 只能联系我……”
陆鹤川说着,手肘抵了一下略微发昏的眼, 继续说道:“我借着江昱的精神力反震自己强制脱离世界——必须尽快解决, 和他们恢复联系。”
顾云深闻言,连剩下的半片面包也来不及吃, 立刻就绕道去了光屏之后大大小小的服务器。
一边走,还一边嘱咐道:“1号, 先检查喻凛目前的身体和精神状况。”
1号马不停蹄地进了旁边的观察病房。
顾云深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繁复的线路上, 一字一句地说道:“科阿摩德星球的战争结束后,他从第五星系回来,在经过四、五星系之间的小行带时,受到了袭击。”
“想要他死的人很多,毕竟他曾经是谍报中心的一把刀,被操纵着挑起过不知多少事端……还有理事会与云岭的那些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有不少都指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一点当年那项‘研究’的数值。所以,当他的生态舱被你父亲运回第一星系时,联盟对他的处置方案依旧僵持不下。”
“一部分人认为,他不是一个社会化的、独立的人,本来近几年就时常出现精神网混乱的情况,就算救活了,万一哪天再不受控制大开杀戒,其他人的命怎么办?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在边境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战役,单是身体里德战斗数据就够云岭研究几十年,如果‘销毁’,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哈,‘销毁’,多好笑啊。”顾云深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当年他们强制那些小孩接受实验,现在又要强制唯一的幸存者接受审判……”
“顾云深,慎言。”陆鹤川提醒道。
“是啦、是啦,军委中以陆上将为首的一派认为,一个为联盟立过无数功劳的战士,哪怕不能扬名于世,也不应该就此死去,所以我才托了一大堆关系找到了你,又联系到了陆上将,提出了这个计划。”顾云深说道,“现在他七情完善,下一次‘审判’时,他肯定能通过理事会的检查,加上上将背书,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安排人员监视、定期报备……有些人坐不住了。”
“这次动手的,不知道和第一次动手的是不是同一批人。联盟对外宣称是跃迁时遭遇的意外,除了喻凛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他们已经有去无回一次,你觉得还会再来第二次吗?”
陆鹤川按下一个键,庞杂的代码再次从跳出的窗口中快速生成,这次却没遇到任何阻碍。左上角的警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庞大的星系地图,红色的焦点无限缩小,最后停留在了第二星系偏远星球的一片绵延的山区里。
陆鹤川扫了一眼,将地图定位传到自己的个人终端上,说道:“楼下的守卫每日轮换,都是陆行知信任的人。”
“系统受到多重加密,如果真那么容易被入侵,你我这么多年也是白干——所以你觉得是……”顾云深的脸色沉了下来。
陆鹤川说道:“当年你姑姑的同僚们为何入狱,他真不知道吗?”
话落,陆鹤川对着系统里终于再次接收到外界讯号的林七说了一句:“如果喻凛问起来,告诉他,我没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再见了。”
然后又对顾云深说道:“系统里已经不算安全,我建议恢复之后尽快让他离开。但他醒来后状态很难判断,必要时可以……”
陆鹤川顿了一下,手指僵硬地摩挲过冰冷的台面。
顾云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道:“你放心去,我会处理好。”
系统内。
随着贺以泽的突然自爆,围攻他的哨兵也失去了意识。喻凛借着翅膀的遮挡避开了大部分的火焰与冲击,但不免还是被波及了一点。
左臂上的皮肤破损,皱巴巴地卷在一起,暗红色的斑驳与其他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被一把滚烫的刀子切割过,每个神经末梢都在叫嚣着。
他好不容易撑着回到了地下室里,赶走了江昱与林谦,但在他们走前,还是没忍住对江昱多说了一句:“要小心伥鬼啊。”
江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林谦似乎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不太好看。
“贺以泽已经死了,剩下的哨兵无人接管,你可以试一试,也可以选择离开。只不过有时候责任固然重要,但作为一个成年人,他离开你未必无法生存。”
“只有傻子才会主动让蚊子吸血。”
说完这句,喻凛没有再理会他们,只是把门重重关上,将自己关在了这片安静的地方。
他毫不留情地撕下粘连着皮肉的袖子,连大气都没有喘上一下。从门外走廊上搜刮出的烈酒不要命地往伤口冲过,军刀草草消毒过一遍,手起刀落,剜去了被烧焦的皮肉。
做完这些,喻凛咬着绷带的一头,动作轻缓地把伤口包扎好,就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经过我同事的综合评估,你的精神网大部分已经修复完成,由于突发变故,这个世界的任务终止,五分钟后我会将你抽离。但你很可能还要昏睡几个小时才会真正醒来,在你昏睡的期间,我无法和你取得联系。】007说道。
喻凛疲惫得连一根指头都懒得抬起,眼珠盯着发黄的天花板溜溜地转了一圈,才缓缓【哦】了一声。
然后又问:【醒来后,能见到他吗?】
【……可以。】
喻凛察觉到他的犹豫,轻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下一秒,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钻心的疼痛在逐渐离他远去,杂乱的思绪也在消退。那些混乱中忽然涌入的记忆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缓缓浮现出来。
喻凛也终于空下心来,可以从头到尾将这些被他遗忘的记忆一一理顺。
他想起一座破旧的福利院,干瘦的小孩挤在狭小的房屋里,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在院子里玩泥巴,有时候趁老师的不注意,也会偷偷从后边围墙下的狗洞里偷溜出去,跑到绿意苍茫的后山胡闹。
他也想起了一个叫顾明绪的女人,想起他牵着年幼的自己走出冰冷的实验室,想起她一句句地说:“人不会永远是孤身一人的。”
他还想起了大雨滂沱的泥塘,炮火交织的太空,还有炙热烈阳下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和枯川渡口的那个吻。在到后来,毫无预兆的分别,漫天的硝烟刺鼻,他心狠手辣地引爆最后一台机甲,帝国归顺,他可以回家了……
他想起自己最初的时候,其实并不叫这个名字。
他自出生时,便被遗弃在了约克星的一家福利院外。
喻凛生活的世界,和第三个世界的背景些许类似,联盟笼罩了五大星系,但几大星系各有各的矛盾,外部还有帝国掌管的星球虎视眈眈。
约克星是第二星系中最偏远的星球,与第三星系接壤,资源匮乏。生了小孩又养不起的父母比比皆是,福利院中多的是与他同病相连的伙伴。
福利院在一座名叫宁康山的山上,他又是当年福利院收养的第三个孩子,所以他叫宁三。
最开始的几年,福利院还能仰仗于微薄的资金苟延残喘,直到后来院内的老师相继离开,连校长都三天两头见不到一次。他们断断续续饿了几天肚子,后山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还不能果腹,喻凛和几个年纪大点的小孩跑到了山下,在菜市场的地上捡了些菜叶,又翻遍了垃圾桶,煮了一锅黑糊糊的东西勉强吃了个饱饭。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便被人接走了。
那地方离福利院不算远,隐没在更深的山林之中,看不到外部的机甲车将他们直接送入了建筑的内部,再睁眼时已经是纯白一片的房间里。
福利院的房间不多,空间也很小,时常是十几个人挤在一块,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晚上睡觉时鼾声、梦呓、汗臭交织在一块,无处可逃。
可是在这个地方,喻凛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他也出不去,但每天的食物都有人送到门口,透过天窗还可以看到外面白日湛蓝的天和夜晚亮晶晶的星星,偶尔还能看到停在栏杆上的鸟。
他有时也会听到门外说话的声音,他们会打开房门带一个人离开,有时候是一天一次,有时候是两天一次,喻凛记不太清,不过被带走的人都没有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的房门打开了。
他跟着那个人走过狭长的走道,进入一间宽阔的实验室中。墙壁是冷调的银白,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寒光,地面干净得能反射出天花板上整齐的光带,巨大的仪器坐落在房间的中央,透明的操作面板上数字与图表不断跳动,他听从指令躺上仪器下方冰冷的床,束缚带缚住了他的四肢与脖颈,针尖从他的皮肤上扎进,不知名的液体推进血管。
喻凛的意识陷入了昏沉,此后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一般。
来往穿行的人像梦,他们惊讶的欢呼声也像梦。
他再没有回到那间屋子,但也没有看到在自己之前来到这里的人。他像是一个旁观者、一台摄影机,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见到了一个熟人,他们曾经一起到食堂里偷过牛奶,见到他时,那人兴奋地冲上前抱住了他,可喻凛却连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
他们从自己的血管里抽出了一管血,比起第一次注射时的疼痛,喻凛此时已经毫无感觉了。他静静看着自己的血进入仪器,分离出的液体又加入别的东西,重新注入那个小孩的手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些人的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情。那个小孩最终被送出了实验室,喻凛知道他应该不是唯一能够回去的那个人。
因为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当然,他也不是每天都在实验室里。有的时候,他也会被带出去,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会让他摆弄器材,把他送进蛋形的仪器,然后看着外面显现的数字连声赞叹。
喻凛忘记了时间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中午,他没能等到按时送来的午饭,等到的是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喧闹的声响打破了安静的实验室,喻凛坐在冰冷的床上,看着门外身着白大褂衣服的人被他们带走,他也跟着被送上了一辆机甲车里。
就像来时的那般走,只不过这一次的路途似乎更久。
他辗转了许多个地方,听过无数人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做出反应。
他有时候会想,他在福利院的时候似乎也是老师棘手的顽皮泥猴,好像也被骂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怎么才没过多久,就变成了这样?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他能听见、能看见,大脑却处理不了这些信息。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再次被送上了机甲车。
然而这一次,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站在车外的人俯身撑着膝盖,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说:“你好,我叫顾明绪,从今天开始,你要暂时和我一起生活了。”
喻凛也是在很久之后, 才明白那几年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星历时代的人们经历了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们见证了无数星球的壮丽景色、不同文明的独特风情以及科技发展的神奇体验,加上星际探索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任务, 巨大的时空距离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填补。人类渴望更多的时间去探索和体验,想要避免因个体生命的终结导致某些关键知识的流失,于是, 云岭之中有一群大胆的人提出了“提瑞西亚斯长生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