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躯竟然还是温热的,摸起来和活人没有差别。
然而脖颈上的血痕深可见骨,下手的人第一次行凶,不知轻重,少年的皮肉本就嫩,只怕再深一点,整个脑袋都会被他割下。
喻凛皱了皱眉,低头看上掌心的血迹。就算梁安在这之前是镇上的夜晚群鬼唯一的活人,现在也不是了。
【他把我们困在梁宅,就是为了过来杀他?】“云宿”冷静地分析道,【这么大动干戈,想必他已经出去了。】
【他是为了重华遗府来的,不难推断出少年重华就是这个镇子异样的中心。所以他觉得只要杀了重华,自己就能出去。】喻凛说道。
【结果他猜对了。】
喻凛幽幽地看着梁安的脸,他看似并未受病痛的折磨,只是较之第一日所见,脸颊瘦得有些凹陷,面色也憔悴了不少。头发乱糟糟的,没来得及束发,想来是着火之时匆匆逃窜,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熏得黢黑,身上只穿着一件里衣,一路上染了不少烟熏火燎的痕迹,还有不知哪里蹭上的污物,鞋子跑掉了一只,光裸的脚板上扎了好几个伤口,血迹还未干涸。
那只山雀落在喻凛和梁安不远处,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圆润的眼中是攒动的火,却又幽深得如同深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山神庇护,外面的鬼影闯不进来,成群的挤在门外发出嘶哑的吼叫。
喻凛抬手一挥,山雀逃离不及,被他紧紧地攥入掌心。
“你是守卫重华遗府的那只雀妖吗?”他问道。
山雀没有回答,叽叽喳喳地啄他的手,挣扎着踹动细嫩的爪子,想要从他手上逃脱。
“庙里着火的时间应当同外面差不多,可你的羽毛竟还很干净。”喻凛疑惑地说着,抬起手把它凑近了香炉下的火苗。
他的手臂和雀鸟都完好无损。
“唔……你也是外边来的?”
山雀依旧没有机会,自顾自地挣动着。
“不是吗?那你……”话音未落,喻凛的手悍然收紧,山雀在他的手中化作了点点四散的荧光,又在他出神之际窜入他的眉心。
无数画面在喻凛的脑海中闪过。一会是香火鼎盛的灵犀庙,一会是不断在驱赶中走入镇中的病人,燃起的艾草再没有熄灭,松庄无时无刻不弥漫着这股呛人的气味,流民失所、饿殍遍野,起初死去的人还会被送到城外掩埋,后来则是草草一裹,随意丢弃,再没有人管过。
然后是冲天的火光,与夜空中划过的染火的箭矢。十岁的梁安从睡梦中惊醒,慌张无措地冲进梁员外的卧房,自父亲病重后,他再没能踏入这间屋子,浓重的药味熏得他喘不过气来,可也掩盖不了床上人枯茎朽骨的气息。
梁员外已死去多时。
匆匆赶来的管家拉着他往外面跑,可四处的大火堵截了他们的去路。梁安已经忘了年迈的管家是如何推开自己,他又是如何在熊熊烈火中找出一条去路。
最后,他跑到了灵犀庙前,被巷中的尸体绊倒,再也跑不动了。
母亲病重时,他日日来灵犀庙中祈福,后来疫病来袭,灵犀庙中的香火更是袅袅不绝。可是祈祷的人愈来愈少,檀木的味道逐渐被令人作呕的苦味与刺鼻的艾草味取代。直到有一日,庙中的钟声也再未响起。
他躲进山神像下的案几里,从前天天立在神像肩头的雀鸟早就逃了。梁安被滚滚浓烟熏得昏昏欲睡,他曾以为自己的命大抵也要结束在这里。
可是他却活了下来。
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庇护,还是他本就命不该绝。
只是今日之后,他再也不信神佛了。
火一直烧到第三天清晨才渐渐停歇,他走过街头巷尾的断壁残垣,回到只剩下废墟一片的梁宅,等来了那只山雀。
再然后,山雀带他逃出了松庄,逃去了南方。
之后的事情,便如同传闻中的那般,拜散修,取长剑,名扬四海,陨落于天劫之下。
山雀与他一同修行,伴他左右。可少年时的那场烈火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无数次午夜梦回,总能听见邻家阿妹撕心裂肺的哀嚎,街巷老嬷痛彻骨髓的呻吟,还有火光中依旧睥睨众生的山神像。
某年游历时,途经故土,曾经热闹的小镇冷寂阴森似鬼城,放眼望去皆是雨水与时间洗不去的焦黑。百里外的州府中留有一本县志,对松庄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
“是岁丁酉夏,疫疠横行,大火,死者众。”
松庄数千人的悲欢离合,不过一句“大火,死者众”。
他重新编撰出了一本《松庄镇志》,但说起来,也不过是他的一些少年往事与那围困城中的痛苦三月。待他死后,神魂散于天地,唯有一抹执念,融进松庄的一砖一瓦,长眠于这座破败萧索、饱经风霜的小镇。
风声哀恸,跳跃的火舌上仿佛生出了一张张几欲吃人的可怖嘴脸。
喻凛从重华仙尊的记忆碎片挣扎出来,耳边就是空灵幽怨的群鬼低语。
但这一回,他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
诉苦、求饶、挣扎、怒骂、释然、悲鸣……
【路椎毁了出去的通道,我们现下该怎么办?】“云宿”问道,【等到明日天黑,一切会重新来过,我们也杀一次重华仙尊吗……】
“云宿”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连气音都不剩下。
喻凛反问道:【你想吗?】
“云宿”说:【我……可能会下不去手。】
【好。】
【啊?】“云宿”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回应是什么意思,他甚至觉得喻凛都有些自暴自弃了。
直到喻凛放下梁安的尸体,右手中抖落出一柄长剑。
“师尊,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喻凛站在灵犀庙的院子里,身后是烧得“滋啦”作响的玄色香炉,眼前是断成数块的山神像。
他的声音清朗,不疾不徐,仿若一阵微风拂面,连窜天的火苗都要礼让三分。
“传闻风吹野后三式是昔年师尊被宗主压着上寒山寺聆听佛法时即兴所创,我想邀师尊与我共舞一剑——”
“以渡这庙外生灵。”
第121章
风声渐起, 火光跳跃着映照在他的眼底,群鬼的哀嚎渐渐变得低沉,漫天的灰烬与烟雾中, 一道影子缓缓浮现,似真似幻。
燕渡山一身青袍随风扬起,身后的霜携剑散发着凛冽的寒光。他垂下眼眸, 神情淡淡地看着喻凛,眼中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你是何时发现我的?”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猜的。”喻凛弯起眼睛, 笑着说道,“我想师尊这般关心我, 应当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出来。没想到居然被我赌对了。”
燕渡山一路上都隐藏得很好,出了寒江春屿后, 喻凛再没有嗅到他的气息。但他本能地知道燕渡山一定会跟上来,这个猜想也在到达松庄的第一个夜里得到了应召。不过他并没有打算提及那晚的事情,毕竟他这脸皮薄的师尊若是被当场拆穿,恐怕要羞愤地甩手离开,然后又是十天半个月不理人。
“师尊, 路椎已经杀了重华脱困离开, 而我不信他那条路,想试试其他的方法。”喻凛说道, “只是如今修为尚浅, 风吹野后三式还没学明白,往日更未读过经书, 只好求师尊临时授剑。”
燕渡山问道:“你是为了破阵,还是为了渡人。”
喻凛想了想, 回答道:“我的剑会告诉师尊。”
既是佛经衍生出的剑法,若心中没有济世之心, 与寻常杀招也无甚区别了。
燕渡山沉默不言,目光落在喻凛身后的火海,与灵犀庙倒塌的木门上,庙外的魂灵像是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他手腕一翻,霜携出鞘,锋利的剑刃在火海中撕开一条路,方圆几里的火苗都畏惧地向后退开,留出了一块焦黑的土地。
喻凛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手中的长剑微微震颤,灵力在剑身上涌动。耳边回荡群鬼的哀嚎与悲鸣,仿佛在业火中无尽地挣扎,渴望解脱,却又不得解脱,脚下的大地都传来叹息的声音。
“心随剑动,剑随心生。”燕渡山轻声说道,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裹挟着一股檀香浸染的风。
喻凛的心随之一畅,身遭浓艳的红都像是在顷刻间消散,空荡宁静的夜如潮水般涌出,取代烈火的灼热。手中的剑颤动不止,他跟随着燕渡山的动作挥出一剑,剑气如清风般挡开,轻柔地安抚过躁动的火焰。
风吹野最后三式分菩提、须弥、莲华,皆是燕渡山昔年于寒山寺所创,有菩萨慈悲之相,亦有金刚怒目之相。剑影婆娑纵横之间,寒山寺的松涛声如在耳畔,禅音阵阵,佛陀低语,沉沉钟声回荡,檐间的铜铃当啷地响。
燕渡山手中旋剑,似点燃一盏佛前的幽微孤灯,灯中烛火并不耀眼,却止住了群鬼不安的行动,连呜咽的风声都安静了下来。
二人的剑舞行云流水,轻盈飘逸,剑气刺破了熊熊烈火,剑意上缠绕的梵音将整座灵犀庙,乃至整个松庄都笼罩了起来。
喻凛一开始只是模仿着燕渡山的剑招,可越到后面,他的剑法越发流畅,宛若在天地间泼墨作画。剑光与清风交织,他与燕渡山的剑交错而过。
喻凛抬头,撞进了燕渡山深邃的眼底,顶着不属于云宿的那张脸,冲他扯着嘴角促狭一笑。散去的乌云露出了皎洁的月,清辉的光投落在他的脸上,脸上原本故意压得柔和的线条都变得锐利,一时之间竟有些雌雄莫辨的美感。
燕渡山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不自然地撤回视线。心跳还在砰砰作响,他紧绷着脸,故作平静地袖袍一拂,剑气在空中回旋,形成了一道道无形的涟漪。
以灵犀庙为中心,火势渐渐消退,群鬼的哭嚎叫喊也越来越轻,直至散在了夏夜凉爽的微风里。层层叠叠的虚影自脚开始瓦解,那些苦痛与挣扎,不甘与纠葛,悲愤与惋惜都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收剑的那刻,喻凛晃荡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受这股剑意的影响,他的灵海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隐隐有突破的征兆,血液翻腾着,尾椎骨燃起微末的热意。
他压下这股奇怪的感觉,一回头,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昨日卖她包子的老妪站在一群年轻的鬼中间,面色惨白,身上却没有焦黑的痕迹,应当是病死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喻凛,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牵扯出两片蜘蛛网般的笑纹。
“她记得你。”燕渡山说道。
喻凛说:“很快就会不记得了吧。”
在这个世界,死者有轮回,等她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前尘尽断,也会忘了从前受过的苦楚了。
燕渡山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身上的雅青胡袍,眸光微微一闪,语气生硬地说道:“既已不需要骗他,为何还要维持着这副模样?”
喻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还未解除化形的法术。
不过刚抬起手准备捏诀,看到燕渡山偏过头不愿瞧他的模样又颇觉得有趣,于是三两步地转到他的面前,倾身歪着头,吊儿郎当地说道:“师尊觉得我这化形的法术学得如何,这张脸变得好看吗?”
燕渡山抓紧了霜携的剑柄,颇为冷淡地朝他的脸觑了一眼,半晌后,才道:“尚可。”
“只是‘尚可’吗?”喻凛好奇地追问道。
燕渡山闷闷地应了一声,问:“你还当如何?”
喻凛摇了摇头:“算了,能得师尊一句‘尚可’,也算是无憾啦。”
说罢,喻凛便解除了化形的术法,恢复了云宿的身形相貌。与此同时,周遭的废墟也在顷刻间如荧光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乱石林立,荒草遍地的原野。
“这里是……”
【重华遗府。】
“重华遗府。”
“云宿”和燕渡山的声音一同响起,喻凛的视线向四周一转,锁定在了不远处被乱石簇拥着的那柄剑上。
那柄剑修长笔直,剑柄银白雕花,剑身却是幽蓝色,冰裂一般的纹路盘旋缠绕,锋利的剑刃在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不让尘。
偌大的重华遗府,不会还有第二柄这样的剑。
一只长尾山雀扑扇着翅膀从远处飞来,端看外形,与灵犀庙中见到的那只几乎无甚差别。
山雀在剑前停下,化作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尚未长开的眉眼瞧起来乖巧又稚嫩,同他的原形一般,都是第一眼就让人心生爱怜的类型。
只可惜在场的两人一妖都对这张脸免疫。
“你是第一个从松庄进入遗府的人。”雀妖歪着脑袋,圆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似乎是在打量这两位消解了重华执念的人,“自主人死后,那个被他收入洞府的镇子就变成了旁人难以踏足的幻境,他的一抹神念留在那里,我只踏足了一次,就被驱赶出来。”
喻凛想起了那只被自己轻而易举捏散的雀鸟,问道:“所以你在松庄中的自己身上,留下了记忆?”
雀妖摇了摇头,语气失落:“那应该是主人留下的记忆,我只要一进去,修为便会被压制,和普通的鸟没有区别。”
“……唔。”
“松庄的事是主人的心魔,当年他历劫之时也是被勾动了这段往事,才身死道消,如今应当是无憾了。”雀鸟说道,“为报恩情,遗府之内,只要是二位想要的东西,梁逸必定亲手奉上。”
【……上辈子我们来的时候,可是闯了好多的阵法才到了这里。】“云宿”的语气有些酸,【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
“云宿”本来想说“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到了小剑阵最后的石林”,但回想一下,松庄的那一路也不比闯阵轻松到了哪去。
【唔……你可以把整个遗府想象成一个游戏,你上辈子走的那条路是常规打法,而“松庄”属于隐藏地图,需要随机触发,一旦完成就能直通结局。】
“云宿”说道:【你这样一解释,我反而更不懂了。】
明明每个字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连在一块却有很多陌生的词汇,但这些都不重要。
【我们还是先拿不让尘,免得他又出来捣鬼。】“云宿”说完,才意识到他们来到这里这么久,竟还没见到路椎,按道理他们在松庄内耽搁的时间,路椎应该早就到了才是。
未等他开口,喻凛已经问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在我之前也有人从松庄出来过,你见过他吗?”
梁逸支着脑袋回忆了一下,说:“如果你说的是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他应当被传送到了入口处,正同刚入遗府的那群修士们抢夺月见草吧。”
他就知道杀死重华是错误解法,所以路椎才会被传送到了入口处。
可是什么叫和他长得很像?
路椎的那张脸和云宿哪里有相似的地方,这雀妖怕不是个脸盲罢?
他还在疑惑中,旁边的燕渡山却抬起手,在他的背上轻轻一推,说道:“先去拔剑。”
喻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好”,然后转头对梁逸说道:“我只有两个想要的东西。”
“第一,我要不让尘。第二,我要交你这个朋友。”
这话一出,不仅是雀妖,连“云宿”和燕渡山都愣了一下。
007看不下去,出声说道:【谁家交朋友是用这个语气啊?】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这样不是直截了当吗,整那么多弯弯绕绕干什么?】喻凛不解地说道。
007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雀妖缓过神来,“噗嗤”一笑,他虽生得脸嫩,但毕竟也是活了两百多年的妖怪,形形色色的人见了很多,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的。
“好啊。”他头顶上的羽毛都晃了三晃,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似的,“朋友我可以交,但是不让尘,得你自己去拿,如果它愿意认主,我不会拦着。”
“那我就不客气了。”
喻凛缓步走入乱石中,矗立着的长剑散发出幽幽寒气,像是在阻挡着生人的接近,喻凛驭起全身灵力,单手握上剑柄。
寒意一瞬间从手掌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灵力与剑气相撞,腾起的气浪撩起一片飞沙走石,不远处的燕渡山横剑相挡,在周身开辟出了一块真空带,将梁逸一同囊括了进去。
澎湃的剑意涌入身体,好似将他的经脉灵髓都伐洗可一遭,地上的石头开始崩裂,不让尘发出铮铮清澈的鸣响。
这本就是属于云宿的剑,属于他的气运,他夺不走的一生。
胡乱塞进储物囊的镇志掉出,砸在了剑旁,登时散发出金灿灿的光。书页哗哗翻滚,最后化作了数道星火,窜入喻凛的身体里。
那是重华仙尊的轻语呢喃,是他百年修行的成果。
是不让尘上任主人的认可与传承。
石崩剑出,喻凛被掀起的风浪甩出了石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撞在了燕渡山的怀里。
他偏过头,勾起嘴角,得意地对燕渡山一笑,把剑递到他的眼前:“你看,我就说一流的剑法,一流的剑客,该配一流的剑。”
燕渡山垂眸,温柔地应了一声。
喻凛寻思着他怀里舒服,本来还想再寻个姿势靠着偷个懒,不想身形凝滞,兀地吃痛一声,捂住了胸口。
“疼……”
汹涌的力量在丹田肺腑涌动,如潮水般一股又一股地冲撞着每一处经脉和窍穴。血脉中仿佛有火在烧,躁动的血液仿佛要冲破皮肉。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风声、鸟鸣、花香,乃至遗府中肆意攒动的灵气都清晰可闻。
燕渡山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快速用灵力一探——
“你要突破了。”
第122章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 路椎缓缓地站直身子,眼睛发昏地胡乱扫过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他的一只手被血肉浸染, 几乎要看不清原本的轮廓,另一手紧握着一柄染血的剑,鲜血顺着锋刃滴落, 在地上汇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以后这种事还会有很多次,你平日练功时不是很得意吗, 怎么现在杀几个人就连剑都握不稳了?】455凉凉地说道。
路椎用手背抹开剑上的汗,语气不耐:【你来试试, 我好歹是在和平年代出生的正常人,杀人不眨眼的那叫魔头!】
他喘息着, 慢步挪到旁边的溪水边洗干净五指手上的碎肉和血块。清澈的溪水中倒影出一张清俊的脸,却不是属于他的。
忽然,他感觉到手底下的水流速度好像变快了一些,一股强劲的灵气如汹涌的潮水般四面八方地向他涌来,水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 而后竟是起伏成了朵朵浪花。不远处的树林沙沙作响, 和着风声好似吟唱,树叶上残留的露珠在灵气的波动下微微颤动, 折射出迷离的光。
大地剧烈地颤动, 碎石弹跳跃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苏醒过来。
路椎被晃得一个趔趄, 若不是及时扶住了一棵树干,只怕要被摔个不清。
林中的鸟扑棱着翅膀争相飞远, 发出清脆的长鸣。
【这是怎么回事?!】路椎问道。
445沉默了片刻,才幽幽地开口:【不让尘, 被人拔出了。】
路椎一愣。
他进入遗府的时候才发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在他滞留松庄之时,重华遗府已经提前开放。收到消息的修士源源不断地朝遗府赶来,单是他一路上杀死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他已经算是动作快的了,还有谁能抢在他的前头,先行找到了不让尘?
【是云宿?】没等445回答,他用肯定地语气继续说道,【肯定是云宿!该死,就因为他是主角,所以可以开挂吗!】
清风悄然吹过,扬起他的衣角,浓重的血腥味都在此刻消散。千丛万丛的山花竞相开放,松软的泥土覆盖层层惊绿,彷如春神苏醒,惊飞的鸟雀从头顶掠过,带来声声欢鸣。
【现在怎么办?】路椎咬着牙,用脚碾碎了刚冒头的一株花。
445说道:【我们不是还有备用计划?你当这身行头是白给你的?】
石林中。
体内肆虐的力量安静下来,浩瀚的灵力充盈过每一条经脉,带来微微的胀痛感,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舒畅。
喻凛的感官变得比先前还要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微风穿过林间的呼呼声,能看见尘埃在阳光下细微地舞动,周围的灵力缠绕着他的指尖,不知从哪传来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闯进他的鼻腔。
燕渡山无声地收回替他理顺气息的手。喻凛呼出一口浊气,但那股难以言喻的热意却并没有消褪下去。
血液还在沸腾着,甚至比先前体内灵力淤堵时更甚,那股热意像是从后腰燃起,逐渐弥漫全身。
他张了张嘴,泄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怎么了?”燕渡山问道。
“……好像……还是有一点不对劲。”
他压在石头上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股莫名的热意不断在体内游走,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心跳骤然加快,周身酥痒得不行,喻凛的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红晕,双眼都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雾。体内的灵力又开始按耐不住地四处乱窜,血液躁动着、叫嚣着,更难以形容的则是从下半身传来的……
旁边的梁逸早就发觉了他的不对,抢先一步开口说道:“突破时体内灵力充盈,他这是起情啦。”
燕渡山抬起的手一顿。
【从前从未有人告诉我,这般也能……】
“云宿”此时也不大好受。
他尚未经历发|情期,本以为还要再过上两三年,再加上这段时间一直在冷冰冰的寒江春屿里待着,更是被霜雪模糊了时间。却不想冬末春初本就是雪豹容易动情的时刻,他们从寒江春屿一路奔波自五月的人间,正好全了这段动春情的“天时”。
“云宿”的声音都变得黏糊了起来:【现在该怎么办……】
【身体暂时不能还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打晕。】喻凛声音一顿。他的额上热汗淋漓,试图用残存的理智压制住内心翻涌的冲动,然而这股情肠来势汹汹,体内愈发炽热的乱流正在迅速失控。
半晌,他又强装镇定地说道:【我不会用它做什么。】
【……好。】
蛮横地弄晕“云宿”后,他一手扣住燕渡山的手腕,抬头问梁逸:“遗府中可有落脚的地方?”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扣着燕渡山手腕的掌心极热,后者被烫得小臂紧绷,想要抽手,却被抓得更紧了一些。
“主人昔年有一处庭院,在洞府深处……”梁逸的目光在二人的脸上来回一转,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也罢,我便送你们一程。”
话音刚落,一道大阵在二人身下升起。下一刻,金光大胜,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到了一处清幽庭院。
院中池塘波光粼粼,塘边爬满青苔的玲珑怪石错落有致,葱葱郁郁的花草树木环绕凉亭,兰花淡雅的香气窜进亭中,激得喻凛尾椎处的热意烧得更旺了些。
“师尊……”喻凛的声音微微发颤,甚至带上了一丝沙哑,“我难受……”
燕渡山眉头紧锁,目光游离地看向亭外风致,说话时语气是极力克制下的平淡:“我可替你想其他办法。”
喻凛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血脉中强烈的本能吞噬,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渴望放肆,他的呼吸逐渐急促,心跳如擂鼓般轰鸣。
“师尊……”他的声音几近沙哑,翻身搂住燕渡山的腰身,“帮帮我,好不好?”
轻软的声音像是在撒娇,燕渡山微妙地抿紧了唇,不作言语。
毛茸茸的尾巴从身后撩了出来,在燕渡山的手腕上蜷了好几圈,恳求似的晃了又晃。喻凛的眼睛聚不上任何的焦点,只能凭借着模糊的影子,扬起头去寻燕渡山的脸。
昳丽糜烂的红在他的眼尾漫开,燕渡山攥紧手掌,语气中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你我师徒,不该如此。”
“可我真的难受……”喻凛埋首在燕渡山的颈窝,闷闷地说道。脑海里的那些清明思绪都在逐渐远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何时会轰然崩塌。
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几层衣物传递至燕渡山的皮肉上,他越是不愿去看,越是不愿去想,所有的感觉就越是清晰。
怀里的身体发着颤,无法忽视的热抵在他的腿上。燕渡山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理智告诉他应该将喻凛推开,快速离去替他另寻方法,但本能却控制不住地想要朝他靠近。
“我的识海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师尊进来帮我看看吧。”喻凛索性耍起了赖,挣扎着起身,抵上燕渡山的额头,“你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
他说得极缓,话音刚落,一股轻柔的、如微风般的力量瞬间包裹了燕渡山的神识,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就大喇喇地敞开了自己的识海,把他容纳了进去。
其实以燕渡山的修为,只要他想,还是有机会能够逃离。但他就像是被定了身般的没有任何动作,好似生怕自己稍微起念,就会伤了喻凛的神识般。
但再多的理由都像借口。
喻凛的识海化作了浮雪殿的模样,燕渡山从未想过他能把自己殿内的一分一毫都记得如此清晰。识海的主人靠坐在床柱上,胸腔起起伏伏,嘴里泄出炙热又微末的喘息声。
湿润的头发披散而下,察觉到燕渡山的出现,他往前一倒,扑了上来。
燕渡山无奈抬手,接下他柔弱无骨地身体,但眼前出现的却不是云宿的那张脸——
是松庄的第一天晚上,他在驿馆中见到的那一张。
喻凛在他胳膊上借力,竭力撑起身体,眯着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
“原来……真的是……”喻凛轻轻地笑了一声,眼尾沁上一星淡淡的春情。而后,他慢吞吞地抬起手,抚摸上燕渡山的脸颊,滚烫的指腹细细摩挲着每一处线条,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感都在神识上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