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子这才舒开紧蹙的眉,说:“这是三位仙山卫下的决断,三仙山已无主多年,姬殿下贵为白帝之子,理当摄仙山政事。这一日总归要到来,只是现时迟延了许久。”
方惊愚蹙眉:“他既面南称尊,昌意帝不会有异议么?”
听了这话,那卒子反是十分惊奇,问他道:“昌意帝是谁?”
这回到方惊愚和楚狂瞪目结舌了。二人对视一眼,方惊愚迟疑地道:“不便是……五仙山的官家么?”
卒子大发雷霆:“什么五仙山,自古以来,天下便只有三仙山!昌意帝又是什么人物,也配即位?除却白帝和将登极的姬殿下之外,三山不认旁的皇帝!”
两人听了这话,更是惊异。自以前他们便隐隐察觉到,岱舆人不知蓬莱,也仅认为六合内只有三座仙山,原来连昌意帝的威德也未能远涉此地。不过转念一想,三仙山离蓬莱天遥地远,便似边远僻地,其中住的也是化外之民,不受皇恩也是件常事。
见卒子仍怒气冲冲,楚狂伸手拍他的肩,“兄弟,歇歇气儿,我这小厮不谙世事,且曾经脑门被箭穿了一洞,是个痴儿。咱们还有许多事未明,想接着与你请教呢。”那卒子才哼了一声,脸色舒缓了些。方惊愚则狠狠瞪着楚狂,欲言又止。
“接着说这登极的事,因姬殿下是由三位仙山卫举荐的,届时三山人也将汇集此地,共享盛宴。”
楚狂问:“小民微贱,少见过大人物。不知这三位仙山卫大人是什么样的?”
“传闻员峤的碧宝卫是位太姥,方壶的白环卫是个粉黛女子,而岱舆的谷璧卫大人……”卒子迟疑半晌,压着嗓儿道,“咱们也少亲见,说是一位倜傥人物。”楚狂点头,极尽阿谀之能事,“能将岱舆治得民殷财阜的仙山卫,定是个爽朗清举的美公子了。”
卒子长叹,仰首一望。天穹辽远高廓,不见纤云。“而今的三位仙山卫各有千秋,可无一不是追随着白帝步伐。白帝威仪天下,万民景仰,乃千古最风流之人物。可他也已弃三仙山而去二十余年,三仙山也再不可群龙无首下去了!”
两人听了这话,又吃一惊。白帝竟只离开了岱舆二十余年,而在蓬莱、瀛洲,白帝仿佛早成了百年前的传说人物。莫非是白帝当初出征,在此地逗留甚久,方才离去?然而此时已无暇教他们细想,因为卒子开始细细地与他们讲起白帝的传说,又道:“白帝来时势派甚盛,万骑齐发,山摇地动。惜乎最后损兵甚重,连天符卫都在此折戟!最后走到归墟城关的唯有白帝一人。”
“天符卫?”
卒子望着楚狂,露出白瓷瓷的牙一笑,“自然不是说被姬殿下赐名的小兄弟你了,是说二十余年前随白帝出征的那一位。”
楚狂却在想,一片胡言!天符卫非但没死在这儿,还四下跑动,到蓬莱去给他当师父了呢。这时只见那卒子很热切地从怀里取出一本撒扇,道,“这是我从云吉班里使了些银子买来的,你们瞧瞧。”
两人将脑袋凑过来,只见那撒扇上惟妙惟肖,绘着沧海烟涛,残阳如血,碣石青磊磊的,上头坐一个人影,着一身银鱼白缎绣释龙纹护甲,月白绸里,是个英姿焕发的青年。然而其神色忧悒,远眺溟海,目光里尽是空茫。
卒子夸耀道:“这便是坊间十分热手的‘白帝望海图’了!我也是节了几月月俸,方才将这扇买到手。”他细细端详那图,忽又见鬼似的望望方惊愚,“啊哟哟,我方才未留神,而今仔细一瞧,这、这位小厮儿,生得好似图画里的人物也!”
此时方惊愚板着一张脸,正襟危坐。月光薄薄一层洒下来,衬得他肤皙唇朱,英飒俊朗,与画中人形容暗合。他心想,这也是一句废话。白帝是他爹,哪儿有儿子不像老子的?
然而他们如今毕竟不能暴露身份,楚狂急忙跳出来打圆场:“都是两眉两耳一鼻一口,是像了些。他以前为挣杵子给神女挣灯油钱,也曾走南闯北,靠扮白帝做杂耍挣些子儿。我图他长得吉利,这才买了来,携在身边。其实不过一个二两银子的赔钱货,小肚鸡肠,有那皮囊,没那肚量!”
方惊愚听了,又瞵眈楚狂一眼。楚狂对卒子说:“您瞧瞧他,果真小肚鸡肠。”卒子这才消了疑心。
然而玩笑毕竟归玩笑话。方惊愚打量那撒扇,心里却有一种莫大的、无由的伤悲,像一卷洪流,顷刻间湮没心房。白帝丰功赫赫,初来此地时尚豪情万丈、意气飞扬,可其间究竟发生何等酷烈的鏖战,才教他最后落到孤独一人的境地?
孤寂孑然,无人相伴的白帝,失却所有的天之骄子,只有那回响不息的溟海知晓他为何茕茕无依。不知觉间,方惊愚的神思仿佛也融入画中,与往昔的那人同喜共悲,一股尖锐的悲苦忽如剪子般剪开胸膛。
“怎么了?”楚狂察觉到他神色不对,扭头问道。
方惊愚摇头:“没怎么,不过是酒吃得多,有些醉了。”
————
翌日卯时,两人前往王府。只见四下里仆从兵荒马乱,两个典仪在指东挥西。小椒坐在堂上,端坐在缎面椅里,故作一副娴淑模样,楚狂和方惊愚走过去,她一个劲儿使眼色,让他们别来打扰她。
待姬胖子过了一个时辰才梳洗毕了,出现在正殿里,着五章玄衣,藻米黼黻纁裳,派头十足,然而却浑不耐烦的模样。于是楚狂恍然大悟,这是在做践阼的预演。
姬胖子很是烦躁,简单招呼了一下小椒,便在正殿里踱来踱去,唾沫星子横飞:“准备好了没?谷璧卫大人将到了!过段时候,碧宝卫也要来此,教她望见你们这木呆样,本王的面儿都要丢尽了!”
他手里执一马策,打来打去。下仆们吓得浑身哆嗦,赶忙迈快几步。姬胖子舞了一会儿马箠,心中更是躁乱,在一张掐丝珐琅椅上一屁墩坐下,从袖里取出一只象牙小人,拿一枚绣花针戳戳刺刺。
小椒见了,问道:“殿下,这是什么?”
姬胖子咬牙切齿,将手里的小人递与她看。原来他在行厌胜之术,小人足底雕着几个字:“碧宝卫”,其脸庞也雕成一个绉巴巴的老妪模样。
“殿下不喜欢碧宝卫?可我方才分明听见您说,要布置仪礼,欢迎过几日便要来的她。”
姬胖子咕咕哝哝道:“那老咬虫,自以前起就说什么‘此子不堪大用’,‘当初举荐,不过是猪油蒙了心’。本王搠她大爷!本王近日才能登位,也全因她在后捣鬼,迟延到这时候方才能行仪礼!”
他骂骂咧咧,左一个“奴”,右一个“贼”,骂得不亦乐乎。这时却听一道清朗笑声遥遥传来,如琮琤玉落:
“殿下是个通文达理之人,怎可如此谈吐落俗?”
姬胖子听见这声音,脖子兀地一缩,王八回壳一般。但见黑漆柱子转过一人,一身玉簪绿衣,饰以雉毳,身形清癯,是个温雅青年,两眼弯似月牙,教人见之如春风拂面。他腰间双鱼蹀躞带上悬一只谷纹苍璧,姬胖子赶忙拱揖:
“谷、谷璧卫大人……您请!方才是您听走了耳,本王、本王可什么也未讲……”
殿上几人见了这人,俱是心里暗惊。方惊愚见惯了玉鸡卫、靺鞨卫、玉印卫、如意卫这些老气横秋的仙山卫,且知他们皆是近百年前的人物,不以为怪。但此时见谷璧卫如此年轻,实是愕然万分。
然而方惊愚在同谷璧卫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便突而寒毛竖立。
那绝非一位善气迎人的温厚青年,那瞳子虽润如琉璃,但却极冰冷,涌动着冻霭寒流。
谷璧卫打量着他们几人,似笑非笑,问姬胖子道:“殿下府上来了贵客,在下怎的不知晓?不知他们是自何地而来?”姬胖子吞吞吐吐,说不上话。这时谷璧卫又望向方惊愚。
仅一刹的功夫,便有一道冷光陡然闪过,迅如霆电,直刺方惊愚额间!
那是一支状元笔,精铁所造,上刻谷纹。方惊愚机变神速,手早按上含光剑柄,险险将这一笔拦下。然而仅截下一击,方惊愚便觉虎口震麻,身中铁骨嗡嗡巨颤,紧咬牙关。
谷璧卫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却轻轻地唤了一声:
“您怎么在此地,陛下?”
闻此称呼,方惊愚满心疑窦。以往从无人这样称他,除却有一回说漏了嘴的如意卫,但自己那时并没放在心上。此时听谷璧卫如此唤他,倒勾起他的回忆来。
谷璧卫指尖一旋,将那判官笔收起,背手微笑,依然是一位皎如玉树的翩翩公子模样,道:
“失礼,是在下辨错了人。”
他又扭头问姬胖子,问:“方才在下没听清,敢问这几位贵客是何来头?”姬胖子口唇翕动,在其威压下不敢抗拒,遂将这些新客一个个点数过去,“这是吾新遇到的神女,一旁的是吾新立的贴身近卫,再一旁的这位是他小厮儿……”
谷璧卫含笑背手,双目紧盯方惊愚:“可在下分明觉得,此人不似是个厮役。真要说来,倒像已离此地多年的陛下。”
方惊愚心里突而咯噔一响,然而这时却听他道:“不过仅是皮囊相像,此人的力劲、武艺却同先帝差得远了。”
姬胖子听了此话,嘴巴大张,慌忙同谷璧卫争辩:“大、大人,您这是说,这厮儿要比本王更似白帝?”
谷璧卫阖目笑道:“殿下请安心。若论神态、根柢,自然是殿下更像。此人空有皮相,形似而神不似。”姬胖子这才长吁一口气。方惊愚却心想:说这胖头胖耳的猪猡同白帝神似,恐怕白帝听了这话,都要掀棺而起了。
然而正当此时,只听得一声忿怒的大喝:“死秃贼,对殿下作甚呢,快快挟下眼子撒开!”话音落毕,只见一个人影如风般插到两人中间,手里抄着一只马扎,气躁躁地张牙舞爪,正是楚狂。
原来方才事出突然,大多人并未回过神来。而楚狂一醒神,眼见方惊愚受胁,便狂性大发,跳将过来,也顾不得掩饰方惊愚身份,直呼其“殿下”。
谷璧卫轻盈闪过攻击,双目微眯。突然间,这俊秀青年出手若鹰腾,猛然扼住楚狂腕节,发力一甩,将他狠狠掼在黑漆柱上。楚狂呻吟一声,如落机阱的猎物般,浑身骨节喀喀作响,疼痛升腾至巅顶。谷璧卫功夫深不可测,他一个初瘳的病患,简直无一丝还手之力。
谷璧卫望着他,笑容可掬道:
“你怎么也在此处……天符卫?”
楚狂呼吸一滞,这时却觉谷璧卫攥着他的手掌收紧,铁箍一般。谷璧卫莞尔一笑:“话虽如此,你身手却比往时差远了。一身隐创暗疾,疮痍遍体,头脸也脏污,倒不似在下熟识的那位故人。”
楚狂龇牙咧嘴,却挣不开他手指,知他话里的说是师父,装傻充楞道:“小犬狺狺狂吠什么!本大爷既做了姬殿下的‘天符卫’,才不要受你一张脏口肆言詈辱!”姬胖子当即色变,摆头晃脑,生怕谷璧卫多想怪罪,慌忙解释道:“大、大人,这‘天符卫’的名头不过是吾一时觉得有趣,故给其安上的,绝无他想!”
谷璧卫微笑,“无妨,殿下顽心重,下臣早已知晓。待殿下登基后,愿给旁人安甚名号不可?至于天符卫,也不过是个数十年前便已丧命的故人。方才见了这面目相似的小友,一时念旧罢了。”
他放开楚狂腕子,楚狂当即警惕地退却几步。谷璧卫粲然而笑,施还一礼。他举手投足谦和有仪,若不是望见他如寒泉冰露一般的两目,任谁都要对他心生近意。姬胖子低声斥他们:“你俩个村野役夫,好好学着谷璧卫大人点儿!”方惊愚却在想:哈!一个心存不轨的小人,尚不及悯圣哥万分之一的好,有甚好仿效的?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突然间忽以手按剑,寒光漫出,气扫六合,含光剑尖直劈谷璧卫印堂!谷璧卫似有所备,足尖发力,飘然闪开。此时殿上的其余侍卫也仿佛心有所应,纷纷抄起腰刀,刃片直指方惊愚。
谷璧卫望着这位突然袭击的青年,微微色变。方惊愚唇角微勾:“失礼了,大人。方才您疑心咱们是不是白帝和天符卫,小的恰也疑心您是否为谷璧卫,故斗胆一试,如今看来,您倒不同咱俩,不是西贝货。”
一时间,殿上弥漫开一片肃杀之气。姬胖子吓得歪歪斜斜,在岱舆敢同谷璧卫叫板,简直是覆载不容。两方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可谷璧卫此时只是轻轻一笑,便化解了殿里的僵凝,道:
“这位生得与先帝颇似的小兄弟,方才唐突对你们用粗,是在下之过。不过在下看二人身手颇俊,忽有一事欲相诿。”
谷璧卫又扭头问姬胖子:“在下欲借这二人几日,殿下不会介怀罢?”姬胖子赶忙摇头。
方惊愚和楚狂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戒备地看着他。谷璧卫笑道:“二位不必紧张,也不是一件什么大难事,不过是近来岱舆城中有些飞语流言,说是郊野妖气祲厉,害人性命,惹得黎烝惶惶不安。两位若有意,便去巡走看看罢,在下猜那并非妖害,而是人祸,若二位能拿下肇事凶人,在下定重重有赏。”
楚狂立时插口道:“可咱们是姬殿下的贴身近卫,咱们若离了职守,谁来护殿下安宁?”姬胖子却赶忙斥他:“休再说闲话,照谷璧卫大人说的做便是了!”
谷璧卫道:“不打紧的,你俩出巡的时日里,在下会来担任殿下的护卫,包准寸步不离,教殿下毫发无伤。”
这样一来倒反违了楚狂的心意。他费尽心思接近姬胖子,潜入王城中,便是想寻到岱舆城关的破绽,集齐血瓶,乘机破开去归墟的门,谷璧卫此举似是有意调离他们。但当楚狂方想贫嘴滑舌地拒绝时,谷璧卫忽而眯眼一笑,目光犹如虺蝮,道:“在下说的重赏,是这件物事。”
说着,他忽自身后拿出一只猪皮口袋。那口袋斑驳污黑,似散着不祥的雾气。其中盛着卜卜跳动的肉片,正是“大源道”教主当初予他们的那只。
两人见了猪皮口袋,俱吃一惊。不想这件物事也未失落海中,而是被浪头打到了滩上,被谷璧卫的部属拾了去。其中装的不明肉片是双刃剑,服之是养痈遗患,然而在往时与仙山卫交手的种种险急时刻里却也发挥过大用。若无这袋肉片,他们早当丧命于蓬莱或瀛洲。二人对视一眼,楚狂试探着问:“大人,小的仅些诠才末学,不知这是何物,您可为咱们解答否?”
谷璧卫笑道:“小兄弟真会说笑,在岱舆,何人不认得它?这便是‘仙馔’,服之可愈伤增力。”
楚狂当即反驳道:“这才不是‘仙馔’!”
“那‘仙馔’是何物?愿小友为在下解惑一二。”
“是……是漆黑的浆液,味甘美。”方惊愚回忆着当初头项饮下的那杯甘醴,道。
谷璧卫笑容里却染上一丝困惑,然而却很快敛起,道:“这回倒是在下才薄智浅了。若是酿作酒浆,确是更易入口。”方惊愚想,兴许是此地僻远,昌意帝少能将真正的“仙馔”赏赐送来。然而却有一事教他困惑,谷璧卫身为仙山卫,却未见过酒液一般的“仙馔”么?
眼下他们初来此地,前路凶险,还是将这肉片攥在手里为好。于是两人虽不情愿,却也答应了谷璧卫的请求,不日便拾整行装,在岱舆城中巡游。
街中人烟稠密,旗招飞展。书肆外、画摊前,硬山宅墙边、沿街槛窗上,处处都挂着白帝的图像,张张笔精墨妙,其中人物如玉山翠松,风华清靡。
楚狂一上街,便探头探脑,极是兴奋,好似方出笼的小雀儿。他指着那些画,对方惊愚道:“殿下,这儿处处挂着你的玉相呢!”
方惊愚因怕引起骚乱,早拿幂篱将头脸盖实,只露出两只漆光光的眼,道:“那不是我,是我七十六岁的爹。”又道,“到处都挂着这张脸,不像画像,倒似缉拏文书。”
原来岱舆人不认昌意帝,大多是白帝的拥趸,闾巷草野里都是白帝的石塑、壁绘,画的是白帝一骑快马,剑当万夫,时而也能见到那幅王城卒子给他们看过的白帝望海图,天子坐于海畔,目光遥远凄凉。
他们在街巷里闲走,岱舆风光繁丽,街中卖锦绮丝绸、象鼻鹿筋、烧畬茎叶,应有尽有。又有背妆、太平乐一类的杂耍,引人瞩目。他们不知去何处翦除谷璧卫说的那凶嫌,便只得漫无目的地游逛。
逛了一些时候,两人忽听得一阵鞭响,原来是有人净街。四下里百姓急忙回避,摊棚收拢。方惊愚道:“奇事,莫非是姬胖子将出行了?”楚狂摇头。“这仪仗不像,兴许是巡城铁骑。我曾打听过,岱舆此地守备森严,每日铁骑会穿街过巷,巡行多次。”
正说话间,他们已随百姓一块儿撤到道旁。不一时便见尘土大扬,一伙皂衣玄甲骁骑掠过,负破甲骨朵,十分衣甲配马铠,泛着森森寒光,骑兵同健马只露四只眼,铁墙似的。马蹄劲疾,步声震天骇地,教人心头狂跳。这样的骑兵,在岱舆有近十万。两人见了,皆暗暗心惊。
铁骑过后,二人又闲晃起来。街中人流如稠,日日都赛庙会一般热闹。楚狂见了踩街的花棍、旱船,眼神都似被捋直了,走不动道儿。他闹着要从方惊愚顺袋里掏钱,买糖糜乳糕浇、髓饼和丹梅吃。方惊愚心想,以前悯圣哥也曾带他这样逛过街市。
待看到楚狂捧着一摞纸包点心回来,他又想:怎么这人爱的口味同兄长的大差不差?
转到羊场小径里,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楚狂忽道:“殿下请稍候,我去探探路。”
原来他们这时走到一间荒凉宅子前,此地荒草离离,松柏幽深,明柱花窗蒙尘挂网,水磨群墙爬满绿藤,其间绽放一丛丛赤箭花。方惊愚隐隐觉得此地眼熟,可却想不起来自何处见过。
楚狂似猫一般,灵巧地翻过窗洞,钻进里头去了。巷弄里有些坐在藤椅上晒日头的老头儿,望着他们吃吃地笑,说:“这也是片荒凉地儿了,二十余年无人来过……”
方惊愚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
“曾经立有个大宅院,这儿的儿子同老子都出息,做了仙山卫。可惜呐!而今双双战死沙场,绝了后,慢慢便荒淡成这模样了。”
听了这话,方惊愚很是好奇,这时却见楚狂又翻过窗洞,钻回来了,平淡地与他道:“走罢,殿下。”
“这是何地,你来作甚?”
楚狂耸肩道:“我听守城卒子说,此地曾是个豪户,本想翻翻有无落下的金银的,不想却一无所获。咱们还是去街上逛罢。”方惊愚说:“贼长工,又做这等偷鸡摸狗事!”
楚狂道:“你发我多些月钱,我便安分守己许多了。发得愈多,我不仅能卖命,还能卖身呢。”
两人贫着嘴,最终还是兜绕回街中。岱舆里稀珍甚多,七尺长的狗头鳗肉、卤鸭怪头、鬼臭毛,样样都是蓬莱和瀛洲并无的奇货。逛到一处,楚狂忽来了兴致,扯住方惊愚衣袖,道:
“殿下,来这边。”
方惊愚被他扯进一间铺子里。这铺子一股灰尘味儿,便是日中时候也晦暗不明。铺中摆着许多精巧器械,小司南车、木扇鼓风机、绘着白帝图像的“仙火神灯”。板壁上挂着数把铜弩,其中更有一只上安内护臂的弩机,造得巧夺天工。
两人看得正痴神,这时却听一道脆生生的嗓音自旁传来:“两位大爷,看上哪件货了么?”
两人扭头望去,却见一个小少年掀帘而来,面上裹着细布,仍藏不住一片被打得青紫的肌肤,却是当日他们在“肉旗招”前、自姬胖子手底救下的那小少年。
那小少年见了他们,也十分惊喜:“这不是当日的二位恩公么?竟光临小店,实是小的大幸了!”
“这是你家的店?”方惊愚问。
“是。小的虽家毁人亡,但所幸祖翁留下这爿小店,如今靠做些梅花锁、井子笼给货郎去卖,赚些糊口子儿。”那小少年赧然地搓着手,“上回蒙两位大人相救,才捡得一条小命,只是药费小的尚付不起,仍需攒些时日。”
楚狂道:“不必还了,那一日我也伤着了,给你敷的药不过是我余下的边角料。”小少年知晓这是他的托辞,卟哧一笑。楚狂又道:“往后报仇别这样心急,此事需厚积薄发,十年不晚。现下咱们寄人篱下,尚不好动手,往后逮着了机会,会帮你一把的。”
小少年垂下头,嘴唇嚅嚅。方惊愚悄悄捅一把楚狂的肘子,道:“你还好意思讲别人,分明自己报仇时同疯犬一般。”楚狂用眼神刺他。沉默片晌,小少年重露笑颜:“且不说小的家事了。两位恩公可有看得上的物件么?小的送予二位。”
楚狂打量了屋中货件半晌,指着那挂在板壁上的连着护臂的弩机道:“这个卖几多钱?”小少年脸色却一变,有些吞吐:“这件白送您也成,只是有些难用……”
“怎个难用法?”
小少年将那弩机取下,请他们穿过门帘,入了内院。院里立着几桩木人,一个箭垛。小少年将弩机安在一只短臂木人上,对准箭垛,扣动悬机,只听唰唰几响,几枚精铁短箭赫然其上,迅而准。方惊愚和楚狂齐声喝采,楚狂大惑不解:
“我瞧这物好使得很呐,为何说难用?”
小少年指着木人的臂膀,歉意地道:“恩公请看,这护臂需要人短一截手臂才戴得上。”楚狂哑口无言,半晌后破口骂道:“你们当初便不会造长一点儿么!”
“这本来便是给在沙场上缺胳膊少腿的兵将用,且弩机沉重,若非将箭仓、弩弓安在臂里,便如一个累赘。虽说用着不便,但这弩机是我家祖翁传下的图纸所造,威力确大,只是小的不知如何改造。”小少年又扣动悬刀,这回只听一连串咘咘声,像空里有一群蜻蛉振翅飞过。
突然间,箭垛訇然倒坍,只见靶子被击得四分五裂,仿佛有一只不见踪影的巨锤将其砸烂。方惊愚和楚狂瞠目结舌,小少年笑道:“若是遇上横冲直撞的战马,这弩机也能将其射倒呢。”
两人端详了那弩机许久,虽爱不释手,但一想此物少用及,便也最终未出银子买下来,只向小少年买了些孩童爱耍的玩物。正要离去时,他们却听得门帘簌簌翻动声,原是有人来串门。
定睛一看,那掀门帘的是个满脸胡茬的男人,着一身破旧的大斜衽棉地袍子,手里把一只烟袋子。两人见了这人,惊呼道:
“‘骡子’?”
————
灯火如豆,映亮一间海草房。窗外檐下挂一只馒头笼,里头跳着一只白鸽。四面红花岗岩墙,一张旧六仙桌,几张马扎,一堆草垛,便是“骡子”在岱舆的家了。
“骡子”将方惊愚和楚狂领进屋里,歉意地一笑:“寒舍低狭,委屈殿下和楚大人了。”
方惊愚道:“无妨。咱们都不是娇贵人。”他们寻地儿坐下,竹筒倒豆一般叙了一通话。僻地见熟人,几人皆觉格外亲热。一番讲述下,他们才知“骡子”当日虽遭风浪,但毕竟老到,抱着木板凫水到了岱舆。他本就在各关间畅通无阻,在岱舆也有落脚处。这些时日他虽也四处打探其余人下落,却在今日才撞上二人。至于那制奇巧物件的小少年,“骡子”旧时便常与他家有往来。当初出蓬莱天关时,楚狂托他造的那批“阎王鸣镝”便是在那铺子里竣工的。
二人也将他们近来的遭遇叙说了一遍,“骡子”听罢,甚是感慨:“想不到两位如此能耐,竟已潜至谷璧卫身边!”
方惊愚蹙眉:“话虽如此,现时的咱们却拿他没法。你晓得船上的其余人去了哪儿么?若所有人聚结起来,众虎同心,说不定尚有与他一战之力。”
“郑公子尚不知下落,但小的曾听闻,有些船丁漂至岸边,被守卒捉去,押在圜土牢里。”
“那改日咱们悄悄去将他们放出来。”
“骡子”笑了:“殿下是有大本事之人,但尚不知岱舆有两处地方最危险。”
“是哪二处?”
“一是近海,因那处有鼇首出没。鼇鱼是三仙山的根基,会对贸然近前的海船喷风吐浪,一着不慎,便会像咱们当初一般被浪头打散。且若遭鼇鱼一口吞下,那更是只得葬身于暗无天日之所。”
方惊愚点头。“骡子”又道:“第二处,便是岱舆城关了。殿下切莫掉以轻心,谷璧卫、白环卫和碧宝卫分别名列仙山卫中的三、四、五位,他们联起手来,更是动地惊天。且岱舆有铁骑万人,要破这城关,决不似在瀛洲一般只斩落玉鸡卫一人的首级足矣。殿下欲要救人,难如登天。”
这一席话讲得严肃,听得方惊愚掌心也冒冷汗,若要出岱舆城关,确是有别于蓬莱与瀛洲的艰险。然而看楚狂依旧一副颇无谓的神色,他又略略心安了些。方惊愚低声问他:“你不怕么?”楚狂说:“怕什么?”
“出关这件难事。”
楚狂道:“玉鸡卫都被咱们打倒了,还怕余下那几个小卒作甚?我的命也是殿下的,区区入死出生几回,无可畏惧的。再说,我若怕了,惹得殿下也怕了,这便不好了。”
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瞳眸润泽水亮,像盈着一双明月。方惊愚轻轻松了口气,道:“你既不怕,我也万万不会怕的。”
几人正说这话,却听见一阵撒豆似的脚步声,一个眼蒙瘴翳、着麻葛衣的老妪忽推开吱呀儿响的木门,笑道:“二骡,家里有人来了?”
“骡子”忙起身相迎:“娘,您且歇着,是两位贵客,儿来招呼便好。”那老妪摸摸索索,显是两眼已看不清。方惊愚和楚狂头一回见到他家中人,吃了一惊。待“骡子”扶她回屋坐好,复返身回来坐下时,方惊愚问:“这是你娘?”
“是。”“骡子”点头,略带赧然地挠头,“她年岁大了。我在蓬莱中干的又是暗中营生,怕牵累她,还是让她在岱舆居留安心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