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面黄肌瘦的“走肉”正排在锅前,手里拿着桦皮、瓦片,权当作碗,没精打采地等着上前装粥。锅旁站着个人影,着一袭篾织斗篷,戴风帽,宽大的帽檐投下一片厚重黑影,看不出那人的样貌。那人把着一只铁勺,在为饥民们舀粥。
“施粥的‘大仙’……会是他么?”小椒藏身在方惊愚身后,牙齿格格打战。
有仙山吏狐疑道:“可这人只是施粥,也瞧不出异状,说不准只是个愿赈灾的好心富商。”
众人躲在树丛后观望那晒谷场,一时也不敢上前。然而方惊愚眼尖,只见那些用瓦片接了粥的“走肉”们慢慢走开,蹲在树下用舌尖舐着粥水。不一时,他们浑身便似遭了雷电般抽搐起来,倒在地上,两眼翻白,肌肤皲裂,碎屑如小雪般纷纷落下——那粥果真有古怪!
突然间,“走肉”们厮扭作一团,狂嗥怒吼,宛若纠缠麻结。甚而有人以手爪抓挠对方面皮,血肉横飞。一瞬之间,晒谷场上血肉模糊,化作人间炼狱。
众人正看得惊心骇胆,却听得那披斗篷的人低低发笑,那声音虽不大,却不知怎的能清晰传入在场之人的耳鼓,如蚊蝇回旋:
“诸位远道而来,寻本仙是有何事?”
这人自称“本仙”?众仙山吏正腿脚发软,方惊愚却已挺身而出,挡在众人面前,尽显敌意,扬声发问道:
“你是何人?”
“也不是何人,本仙不过是见此地灵气充郁,龙脉流经,四肩围护,便择此地而居罢了。”那人阴森笑道。“这地时常来些翻越天关而遭刑罚的可怜人儿,本仙怜悯他们常遭饥馁,便略施些粥水。诸位风尘仆仆而来,可要尝上一碗?”
他将盛满粥水的碗摆出,仙山吏们只见那碗里的粥水漆黑,遥遥地传来一股恶臭,竟似是一路上袭击他们的尸首里淌出的黑血。一时间,众人胆寒心颤。
“你自称仙人,名号究竟是什么?”方惊愚又喝问道。
“说起来,本仙还未与各位通名,实是失礼。不过本仙已誉延四海,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罢。”
那人阴恻恻的一笑。陡然间,天地似因此而一变。树林在风中震颤,如无光的暗海。林叶相击,宛若漆黑上涌的泡沫。穹窿没有星,与山野连成一片漆黑的帐幕。火光勾勒出厮杀的“走肉”们的身影,而在血海之中,那披着斗篷的人神秘莫测地徐徐说道。
“我乃‘大源道’教主,名为——‘雍和大仙’。”
第33章 雍和大仙
天已入夜,穹野漆暗。晒谷场前血海连绵,像铺开了一地红缎子。火光摇曳,映出一个披斗篷的阴森人影。
“雍和……大仙?”
仙山吏们怔然伫立,这名号于他们而言太过熟稔。传闻雍和大仙赐蓬莱以甘木之种,令仙木生长结实,普天之下无人不渴求那仙实所酿的玉液琼浆。那琼浆被称作“仙馔”,听闻若饮一樽,便可筋力甚伟,力敌千钧,又可愈难瘳之恙,益寿延年。因此雍和大仙深受民众景仰,可称是蓬莱的天神。
然而雍和大仙应在蓬莱仙宫内得天家供奉,又怎会蹇居此地?何况这披斗篷的人方才说他是“大源道教主”,“大源道”又是当今圣上最深恶痛绝的邪教,其教徒宣扬蓬莱之外有乐土“桃源”,唆使黎民翻越天关。这邪教之主怎会有着“雍和大仙”的名头?
那披斗篷的人见众人沉默不语,神色惊疑,哂笑道:“怎么,诸位不信?”
“雍和大仙乃蓬莱之日月,光泽四野,你这等寝陋人物,怎可妄称雍和大仙!”有仙山吏怒喝道。
“蓬莱仙宫里供奉的不过是本仙之位,真身不在那处,国师那汲汲营营的小人却借本仙名号作威作福。至于样貌,此身也不过是副躯壳,只是为亲近黔黎,化作人形罢了。还是说……”那人微微抬起面庞,虽依然看不清面容,然而刹那间,一股仿若能堕指皲肤的阴冷之气铺散开来,凛若霜晨,令众人无不为之心胆俱寒。雍和大仙笑道,“你们胆敢直视本仙金身?”
众人不禁骇然。独眼男人额上沁出冷汗,他望见那人身后的大锅里沸着漆黑的粥水,其中的肉片似有神智一般,竟在扑扑跳动,诡谲之至。
“那是什么东西?你给‘走肉’们吃下的是什么?”
雍和大仙低低笑道:“是肉粥。”
“为何要施粥给他们?”
“蓬莱雪虐风饕,本仙看他们啼饥号寒,于心不忍,遂施粥予人,这岂不是一件大善行?”
“既是肉粥,为何饮下粥水的‘走肉’们尽皆发狂?”
“那并非发狂,只不过肉粥滚烫,兴许他们吃得急,灼痛了唇舌罢。那是强筋健骨的好粥,里头的肉片便是本仙的肉,吃了后,他们便会身上气力渐长,还会想起一些过往之事……”
雍和大仙的声音渐渐压低,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众人皆对他的话语听得一头雾水,独眼男人沉声喝问:“什么过往之事?”
突然间,雍和大仙振声大笑,那笑声凄厉喑哑,好似利物剐擦于冰面上:
“关于蓬莱的往昔,只要吃了这碗肉粥,便都会知晓!蓬莱将罹大祸,变作冰天雪窖,不可久留。然而仙宫之人昏昧,竟对本仙及信者们赶尽杀绝!”
寒风飕飕,落叶纷飞,如怨魂们杂沓而来的脚步声。冷意啮入骨髓,仙山吏们寒噤不已。这自称“雍和大仙”的斗篷人果真不似常人,更似超然世外的鬼神,教他们不由自主地欲要躬揖叩拜。
众人僵如木鸡,晒谷场上陷入一片死寂。正在此时,那“雍和大仙”放了粥碗,缓步上前,走向众人,仙山吏们不由得畏怯后退,唯有楚狂站定不动。
“雍和大仙”走到楚狂跟前,抬起戴着一只戴着牛皮手套的手,指尖慢慢拨开他的发丝。仙山吏们缩在楚狂身后,望不清两人的神情,但却见得“雍和大仙”的指尖在其右眼处流连。斗篷人对楚狂笑道:
“你与本仙……是同类。你往时一定吃过本仙的肉粥……”
方惊愚听得满头雾水,但楚狂似是对此无动于衷。这时“雍和大仙”又走向小椒,祂的步伐有一种虚浮的古怪,仿佛不曾生着双脚,而是踩着一团云雾飘然而行。小椒的脸皱作一团,拧幡布似的从眼里挤出了惊恐的泪水。“雍和大仙”又对她道:
“我很中意你。你有道骨仙姿,可聆天语。”
小椒颤声道:“什么咸渍排骨?我听不懂!”
“雍和大仙”嗬嗬笑道:“能在此地巧遇,确是与姑娘有些缘分,这样罢,这些肉粥的佐料便送予你罢。”祂伸出手,猛地捉住了小椒的腕节,小椒像奓毛猫儿,欲要挣脱,却觉手脚不知怎的软弱无力起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雍和大仙”将一只小猪皮口袋交到自己手里。那口袋里散出一股腐臭,且似有虫豸在其中蠕动,隐隐渗出黑液。小椒打着寒战,欲要丢掉,却听“雍和大仙”道:
“此物稀贵之至,待姑娘哪日开悟,便懂得其中好处了。这也是本仙一片心意,若姑娘轻易捐弃之,呵呵……”
一时间,小椒吓得神不守舍,提着那皮袋木呆呆站着,涕泪如潡。然而那皮袋里的物事蠕动得更甚,小椒只觉自己仿佛捧着一枚剧烈鼓动的心脏,一时拿不住,将皮袋跌落在地。
陡然间,“雍和大仙”口角一沉,周身散出的寒气愈甚。与此同时,独眼男人瞥见四周似飘来一大片暗沉沉的黮云,仔细一瞧,却是那一众瘈狗一般血肉模糊的“走肉”,一个个齿发上披着血迹,双目通红,令人怵目惊心。
“走肉”们犹如围墙,将他们团团围起。独眼男人顿感不妙,慌忙端起四力战弓,架上羽箭,对准“雍和大仙”。“雍和大仙”阴冷地道:
“诸位是凭蓬莱府之名而来,看来这便是蓬莱仙宫对本仙的态度了么?”
独眼男人嘴皮一颤,似要说何话,然而一旁的仙山吏们已然抢白:“那是自然!‘雍和大仙’长生千岁,不受尘涴,是助蓬莱脱火劫雪祸之神明,怎能教你以伪谤真,冒其名号!”
“雍和大仙”笑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既敢忤逆神明,那本仙也不必留你们性命了!”
祂一摆手,“走肉”们当即倾巢而出,似一大团马蜂般急涌而上。独眼男人面上沁出冷汗,嚅唲道:“今儿虽未逮着‘阎摩罗王’,却也捉到一条不相上下的大鱼了。”方惊愚则对仙山吏们疾喝道:“摆方圆阵势,往村口撤!”
此时他们不知敌手底细,且那“雍和大仙”来头古怪,不可长作周旋。于是仙山吏们执稠木枪、蛊雕角弓的围于外侧,抵挡着“走肉”们疯狂汹涌的进攻。那粥水似对“走肉”们起了奇效,令他们力大无穷,手脚硬如坚铁。不过一时工夫,便有仙山吏的枪杆被他们硬生生折断,他们挥舞起铁锤似的重拳,竟打断了几位仙山吏的肋巴骨。
那攻击宛若海啸,眼见着就要吞噬他们,忽然间,夜色里现出一道皎皎月光。
定睛一看,那并非月光,而是剑光!方惊愚一手持刀,另一手抽出背上被茅草裹覆的剑刃。含光出鞘,剑影似清绝桂魄,缭乱杨花。长剑削铁如泥,光色焕焕,不过一息间便将一片舞爪张牙的“走肉”斩落在地。
仙山吏们皆在退却,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自人群里走出,手中执的含光剑便如残雪凝辉,耀人眼目。方惊愚对旁人高喝道:
“走!我殿后!”
仙山吏们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方惊愚总是如此,敢于挺身涉险。楚狂却也并未退却,而是紧随其身后,用自旁人手上夺来的角弓频频发箭,掩护方惊愚动作。然而他头上箭创偏于此刻作痛,令他不由得射空几箭。与此同时,“雍和大仙”低笑一声,竟似弹子一般跃出,斗篷飞动,其下飞出几道黑影,向方惊愚袭去。
方惊愚赶忙以刀剑格挡。那是“雍和大仙”的拳脚么?他感到每一击都带着崩山覆海之力,若不是以西皇铁为锻材的含光剑,说不定便要折于这袭击之下。
于交戟之间,方惊愚眯细了眼仔细一望,却大惊失色,那并非“雍和大仙”的手脚。那黑影细细黑黑,淌着粘稠的黑液,腥臭不已,是一条似八蛸一般的触角。
这“雍和大仙”究竟是什么妖魔?
正在此时,那黑影突而蹿起,尖啸着扑向方惊愚身后的楚狂!方惊愚急忙挥剑去挡,然而那黑影却似有神智一般,灵巧地避过锋芒。情势危急,不及多想,他猛地撞开楚狂。就在那一刹间,剑风拂掠起“雍和大仙”的风帽,方惊愚望见了大仙的脸孔。
那是一张令人胆裂魂飞的面孔。肌肤如泥淖一般,浑浊不清,并无下颏,其上嵌着星星点点的白斑。
定睛一看,那并非白斑,而是眼珠。眼珠子鼓动着,便似沸锅里的水泡,颜色各异的瞳仁倏地齐盯向方惊愚。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方惊愚的心房,这无疑——不是人的模样!
“扎嘴葫芦!”小椒在他背后遥遥喊道,万分焦急的模样。
方惊愚忽觉身形不稳,一头栽倒下去。手脚忽失了气力,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仍患软骨症的幼年。楚狂猛然扶住他,将他抱在臂膀里,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像要将他的心口劈作两半。
方惊愚低头一看,却见胸前缓缓洇开一片血迹,染湿了缁衣。
“雍和大仙”探出的那细而黑的触角如利刃一般,自胸膛而入,刺穿了他的身躯。
夜色浑浊,山风送寒。仙山吏们拔足狂奔,身后癫狂的人潮如影随形。
方惊愚被扶到方圆阵势的中央,仙山吏们一路护卫他前行。血止不住地淌,不一会便染透了缁衣,他的脸庞也随之而愈发惨白。小椒心急如焚,一迭声地叫:“扎嘴葫芦,扎嘴葫芦!”生怕他一睡不醒。方惊愚轻轻摇了摇头,忍痛道:“我没事。”
楚狂道:“胸口被戮一记,得及时医治,不可在此地耽搁时辰。还有,你若是不嫌弃,将那肉片吃上一二片,倒也能治愈伤势。”
“什么肉片?”小椒心急火燎地发问,却见楚狂提起一只猪皮袋子,正是方才“雍和大仙”硬塞至她手中、被黑血浸透的那只。小椒当即面露恶色,掩鼻叫道,“你怎么将它捡了回来!”
楚狂打开袋口,只见其中竟堆着些漆黑肉片,蠕动如虫,令人胆寒。“那人说得不错,这是自其身上剥下的肉,可愈伤,也可增膂力。只是服食者若无定力,便会同那群‘走肉’一般发狂。”
“你怎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对小椒的这个疑问,楚狂默然不语。方惊愚忽而猛咳几声,创口迸溅出血花,当众人忧心如焚地上前关切时,他气若游丝地再度摇头,“不必了,我不会吃那东西。”
他虚弱地抬眼,楚狂的脸庞映入眼帘。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一张带着忧色的面庞。方才他听楚狂口气冷静自持,以为这疑犯狼心狗肺,连代其受了一击都没法唤醒其良心,然而现在看来似是恰恰相反。楚狂的神色茫然而惶惑,扶着他的臂膀战栗不已。
方惊愚道:“你很……挂心我么?”
楚狂说:“那当然了,主子。你是因我而受伤的,我也有良心,现在那良心正怦怦乱撞呢。害得我现今也头痛如裹了。”
方惊愚再抬眼看他,果不其然,他抿着唇,脸色苍白,看来是头上的箭疮又发痛了,但两臂却紧紧扶着自己。方惊愚眼帘里云遮雾罩,恍然间竟觉得那挂念自己的神态似曾相识,小时候当他跌破膝头时,兄长也曾这样疼惜地望着他。
突然间,“走肉”们以几能甩掉双腿的力道疾奔而来,与他们的距离愈发拉近。独眼男人喝道:“出矛、放箭!”于是矛尖与箭矢便如骤雨齐发,暂刺退了疯狂的人群。
然而却有一个身影自人丛里猱身而出,是“雍和大仙”。此时祂再也不掩饰其身形之怪异,只见斗篷下是一具漆黑而丑陋的躯体,如一团浊泥。而大仙行进之时,那如八蛸般的触角在身下急促跃动,便如毒蛇吐信。
众仙山吏看得心惊肉跳,小椒带着哭腔道:“我今儿一定是在做噩梦!”
转瞬间,“雍和大仙”便闪身至众人面前,那触角如飞刀般射出。楚狂情急之下抽出方惊愚腰间的钢刀阻挡,然而那黑漆漆的触角落在刀刃上,竟如烈火般将其熔蚀。
方惊愚挣扎着道:“莫与祂交手,快跑!”
于是楚狂得令,脱手将断刃掷出,这一掷既勇且力,竟正中“雍和大仙”脸面。出人意料的是,大仙忽而捂面长嚎,原来是刃尖刺中了其一只眼。众仙山吏慌忙往村口疾奔,拉开了些距离,然而不一会便又见那大仙遥遥追来,脸上挂着污黑血迹,步子里透出恼怒的急躁,那被刺的眼正在痊愈,然而恢复得极慢。
独眼男人低喝:“他的弱处在眼!”
弓箭手登时众箭齐发,然而“雍和大仙”身形鬼魅,皆被其闪避开来。到了村径处,有仙山吏叫道:“头项,咱们无箭了!”独眼男人道:“用矛和剑再撑一阵!”
这时楚狂打了个唿哨,那白青毛腾起四蹄,跃上石阶。楚狂挟着方惊愚,飞身一跃,跨上白青毛,众仙山吏们也都匆忙上马,往官道方向奔去。
小椒在上马前慌忙擦燃了火石,点了风灯。一片黑暗里,那人潮和大仙依然对他们穷追不舍,像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欲将他们吞噬。
头痛这时愈来愈甚。楚狂扭头,向独眼男人道:“兄弟,你手里有多少支箭?”
独眼男人骑于马上,迎风喊道:“六支!”
“全给我罢,我这里只余一支了。那大仙脸上统共有七只眼,一气射中的话,便能摆脱祂,也能甩脱由祂操使的‘走肉’。”
“不可能,一张弓一次最多只能发三箭!若只射得三只眼,咱们距离拉得远了,祂伤愈后又会追上来,那咱们便前功尽弃了!何况若是分给七人同时发箭,又怎能保证一箭不落?”
楚狂说:“我会一次发出七箭。”
此时他们纵马疾奔,风呼啸而来,像刀片般狠狠擦过面颊。一颗颗心在胸膛里跳动不已,盈满了惊遽与恐慌。
然而楚狂口气笃定,便似家常便饭一般,教独眼男人仿佛受到了极大震愕。此时其余仙山吏手里皆已无箭,只余他们手里的几支。一次发出七箭?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独眼男人只知床弩能办到此事,可凭肉身的弓手真能至此境界么?寻常弓哪怕是搭上二箭都易偏斜,何况是这漆暗无星的夜晚!
独眼男人望向楚狂,心跳宛若擂鼓:要赌,还是不赌?再一望白青毛背上如风中残烛的方惊愚,血水淋漓而下,已然染红马毛。有一匹马在路上摔跌,“走肉”们顷刻间狂涌而上,将其上的仙山吏拖拽到人丛里,一瞬间残肢横飞。“雍和大仙”的影子愈飘愈近。黑夜里的一切都在蠢动不安,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让一个未打过几次照面的家仆发箭?独眼男人最终狠下心来,开口道:“还是让我来……”
男人一开口,便忽而噎了声。一阵夜风拂来,正恰掀开楚狂的乱发。借着黯淡的月光,男人望见那清俊脸庞上嵌着的一只有着重瞳的眼,隐隐透着赤红,如在夜里烧着的一团火。
一刹间,独眼男人如遭五雷轰顶。
他想起他曾见过这只眼的,在一年前的箕尾大漠。这是一只属于厉鬼的眼,令他永世难忘,刻骨铭心。
突然间,独眼男人陷入了沉默。半晌后,他抽出箭囊里的一捆箭,抛向楚狂:“接着。”
“多谢!”
楚狂伸手捉住,将系绳解开,将箭杆散开如花,挟在指缝间。
马背颠簸,月光朦黯,若真能于此时在二十尺开外射中那“雍和大仙”密密匝匝的眼珠,且一次发七箭,只可称之为神乎其技。
独眼男人生平仅见过二人有此技艺,一是仙山卫里的鳌头天符卫,天符卫十八般武艺皆精,于射艺上则有一称作“七星连珠”之绝技,确能连发七箭,箭箭毙命。
第二人便是——“阎魔罗王”!
此时狂风飘忽,“走肉”们嗥鸣而行,如群鬼乱啸。只见楚狂挽弓搭箭,肩背肌肉紧绷,便似一头出山猛虎,为接下来的鼓吻奋爪蓄起力。独眼男人望得怔神了,呼吸也忘了似的。
这时他们正恰闯入一片月光,惨白如雪的月色里,一切都变得明亮无比,“雍和大仙”污泥般的面庞也随之显露,也正是那一刹,楚狂觑稳时机,七箭连发!
说是连发,却也不是,而是动作如疾风迅雷一般的速射。那雕翎箭转轮似的落进他手里,又轻烟一般自弦上疾射而出。因发箭极快,箭矢宛若连成一线。
当那线的一端连至“雍和大仙”时,大仙面庞上突而黑血四溅,身躯便似被一只望不见的锤子撞在半空里。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声迸发而出,然而楚狂此时持弓的手突而一晃,独眼男人望见他脸上沁出一层汗光,咬牙切齿,似在忍受着极大痛楚。原来是他头上的箭疤又不合时宜地作痛起来,便似有铁钎子插入脑门般任意翻搅。
剧痛之下,楚狂最后一箭发出,却失了准头,射中了“雍和大仙”身后的走肉。痛楚在此刻达到顶峰,弓旋即自他手中滑落,他捂住脑袋,痛苦呻吟。
“雍和大仙”还剩一只眼,还能在伤愈后很快追上他们。他是功败垂成了!楚狂强忍痛苦,挣扎着还欲起身,然而手中无箭,他便似离水之鱼。
正当此时,独眼男人忽从自箭囊中抽出最后一支箭,肩臂青筋暴起,牛皮筋拉到极致,满弓而射!
此人不愧为昔日镇守春生门的骁将,这枚箭离弦而出,在暗夜里准确无误地命中“雍和大仙”的最后一只眼。大仙哀叫一声,重重栽倒在地,斗篷下漫开一滩黑血。
与此同时,身后的“走肉”们忽也接二连三地跌倒,扑腾的手脚慢慢垂落,化作遍野尸骸。
刹那间,穹野一片寂静。仙山吏们心有余悸,慢慢地策马回身去看,只见一张斗篷落在黑血里,并无人的四体的形状,只余些骨片、腐烂的肉渣,那“雍和大仙”便似朝露般消失了。
再清点一番来人,这时众人方知折了五六人性命,此时仙山吏们心里既有劫后余生之喜,又有手足丧命之悲,心绪仿若乱麻。
仙山吏们围到独眼男人身边,七嘴八舌道:“不愧是头项,百发百中!”
“若不是头项出手相援,咱们怕不是今日都得折在这里……”
原来天色煞黑,情势又危急,他们只见得独眼男人挽弓射出最后一箭,而不知前六箭出自旁人之手。
独眼男人淡淡一笑,并不急着认功,目光却越过人潮,落在那跨于白青毛的身影上。
楚狂捂着脑袋,似在忍痛,低喘着气,同重伤的方惊愚挨在一起,并不上前凑热闹。凌乱的乌发垂落,盖住了其右眼,若不是曾见过那妖冶如血的瞳眸,无人能将这蔫巴的青年与“阎魔罗王”扯上干系。
独眼男人再低头一望箭囊。方才他对楚狂扯了谎,箭囊中有七支箭,但他言传楚狂仅有六根,也只予了对方六支箭。而敷余的一支箭就在方才由他发出,射中了“雍和大仙”的最后一只眼,了结了其性命。
无人知晓独眼男人为何要留下这一支箭,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男人暗暗攥紧了拳,原来才一碰面时,他便对楚狂起了疑心。这支箭本是他留下来以备不测的。
如此一来,若情势紧急,他便能以此箭射杀那他已寻觅多时的仇敌——“阎魔罗王”!
“大源道”教主伏法一事便似一道落地惊雷,令蓬莱上下为之洞心骇耳。
有几日里,蓬莱阛闾悬灯结彩,露屋外大张旗招,私印小报像蝗虫一般在街头巷尾穿行,大举颂扬那拿下“大源道”教主首级之人是何等英武,一时间民议沸腾。
报上称,那大功臣本是蓬莱二十四宫觉元骑队头项,可因在一年前与“阎魔罗王”交锋时落下瞽疾,又犯了大过,便一时被贬,同最低一级的仙山吏一齐办事。可毕竟锥处囊中,这昔日的头项很快便建得大功——一箭杀得“大源道”教主之性命。
而这邪教“大源道”也确是当今圣上的一大心病。此教宣扬蓬莱之外有桃源,鼓动百姓出逃,害得不少家户钱财磬尽,妻离子散。那教徒又似野草,烧也烧不尽。教主更是神出鬼没,无人见过其真身。但当那头项将一顶裹着碎肉的斗篷带回,且那斗篷上尚绣着象征“大源道”的桃纹,而同去的仙山吏们伙起来佐证那斗篷属于“大源道”之教主时,世人也再不疑那昔日的头项所取得的功绩了。昌意帝听闻此事后更是龙颜大悦,下令赏赐那头项“仙馔”一樽。
于是一时间,蓬莱上下喜气洋洋。街巷里水泄不通,为的便是在头项自蓬莱仙宫里打马归来时一睹其尊荣。茶楼酒肆里一张张餍足的嘴里,谈的也是这头项如何勇武超群,拿得“大源道”教主之首级。
八街九陌里喧阗不已,方家小院却依然冷清寂静。
小椒蹲在下房里生火煮药铫子,楚狂在后院里给马洗四蹄,而昏晦的厢房里,方惊愚此时正倒在榻上,阖着眼,低低地喘气,面如素雪。
他的胸膛上包着细布,布上还隐隐渗出淡红血迹。“雍和大仙”的触角穿透了他的身躯,虽得医馆救治,但他的伤迟迟不见好。独眼男人坐在他榻旁,用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抹着他额上的汗。
方惊愚微微睁眼,虚弱地道:“劳烦头项……照顾了。”
“哪儿的话!咱们一并出生入死那么多回,早是交情深厚的弟兄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何况你是为保护旁人而受的伤,若不是你在,还会有更多人折在那鬼村里。”独眼男人道。
提到这话,方惊愚反而神色一黯,似是想起了那在村中丧命的仙山吏们。他们虽立下大功一件,却也并非全须全尾而还。
但他不欲让头项担忧,很快话锋一转,舒了眉头,道:“头项今日倒是耽搁在我这小院里了,蓬莱仙宫应是设筵盛待您了罢?”
“是请我去仙宫吃了一趟酒!”独眼男人笑道,然而旋即敛了喜色,叹息道,“说实在话,我觉得这功劳不应只落在我身上,凡去的弟兄皆应有份,尤是那不慎丧命的诸位。我将仙宫赏金分予他们家眷了,只愿他们九泉下能得安息。”
方惊愚轻轻点了点头,阖了双目,为他们祷念半晌,随后睁眼道:“是我太不慎,着了‘雍和大仙’的道,未能支持到最后。不论如何,头项立得头功,领的赏金多些也是应该的。”
“说到头功……”独眼男人忽而欲言又止。静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道,“你家中的那位厮役是——”
“您说楚狂?他脑筋受过伤,人有些痴癫,武艺倒不赖。不过上回他感了风寒,病到此时还未好,近来又头痛,干不得什么活儿了。”方惊愚慢慢地说了这些话,觉得有些乏了,靠在引枕上。
“他的箭术很好。”独眼男人道,“他发的箭比我更快、更准,按理来说,他才是那应得仙宫厚赏的人。”
方惊愚道:“只怕他连‘厚赏’的‘赏’字怎么写都不识得罢。”
两人哈哈一笑,独眼男人还想说话,却听得木门外一阵连天喧声。方惊愚道:“左近的街坊都知道头项光临蓬荜,又见我家那做饭的长工患病,怕头项在这儿冻饿交迫的,送食水来了呢。我听小椒说,今早才阻过一些人,不想近午了又来一趟!”
头项笑道:“我去瞧瞧你的药好了没。”他看出方惊愚精神欠佳,怕说久了话会碍着其休养,便识趣地离去。
走出厢房门,独眼男人深吁一口气。一团白雾自口里吐出,又似蝴蝶一般飞入空中。他环视着这爿小院,一株大梧桐树,一口古井,几间破旧却整洁的厢房,拐过一堵破墙便能望见的马棚,方惊愚就屈居于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小院里,令他深感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