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却忽想起房里铁力木柜里藏着的含光剑,这是能证明他是白帝遗孤的关键物事,若被人私自搜罗了去,怕不是会讹言踵至,于他大大不利。于是他快步走向后院,取了马棚里的蓬草,回房中将含光剑裹了,忽又忧心起那兄长的遗物小竹弓来,便也用布裹好,放进褡裢。
做罢这一切后,他快步出了厢房,吩咐楚狂道:“咱俩去应卯了,若那陶少爷闯进府来,你打不过便跑罢。”
说完这话,方惊愚忽想起眼前这人似是个有胆去杀玉鸡卫的刺客,还怀一身诡谲莫测的武功,便改了口,道:
“……若你打得过,便狠狠咬他们一口,知道了么?”
楚狂正拖着沉重的铁链子,趴在地上画画儿,闻言仰头邪恶地一笑,应声道:
“汪!”
————
方惊愚和小椒翻过了夯土墙,穿过暗道,去往蓬莱府。
他们入了闹市,一路上人流如稠,拥挤不动。五香脱骨鸡、拉叶子烧饼、浆亮的蜜食金金红红地吊在摊棚里,似一串串灯笼,望得人满口流涎。小椒见了这些吃食,脚下软软地打摆子,快走不动了,全靠方惊愚一路提拉着。
然而好景不长,在快到蓬莱府的街口,忽有一片黑云飘过来,将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是陶府里凶神恶煞的褐衣伴当们。过不多时,两个家丁推着小轮车,徐徐地走过来,陶少爷正坐在那车上,趾高气扬地道:
“想逃?我早看穿你们唱的这出空城奸计,死心罢!拿蓬莱府要挟我又如何?我阿爷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仙山卫,哪里怕官衙?方惊愚,不是你要扭送我进蓬莱府,是我逮住了你,要将你往死里打!”
看来陶少爷没进方家小院,而是派了眼线在院子四周监视他们的举动,跟着他们的行迹一路跟到了这处。
陶少爷猛地一挥手,指挥伴当们道:“打!这姓方的不过一小小仙山吏,竟敢伤我尊体,死不足惜!”
话音刚落,伴当们便似汹涌海啸,扑将过来。廊房中摊棚翻倒,耍货落了一地,人群里尖叫声四起。
几位虎背熊腰的伴当抄着铁尺向方惊愚头顶劈来。方惊愚当机立断,拔刀出鞘,狠狠架住铁尺。小椒也将串珠链一扫,荡落一片家丁。然而来人多如过江之鲫,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两人不一会儿便被人潮吞没。
那陶少爷也混在人丛里,此时靠着几个家丁搀扶勉强站起。他声嘶力竭地大吼,拔开一柄环首短匕,朝方惊愚扑去,欲要撕碎这个他觉得害他废了两腿的仇人。
因他双目赤红,状极疯狂,倒教方惊愚吃了一惊,抽刀格挡已然来不及。方惊愚急不暇择,摸上腰里被蓬草包裹的含光剑,用剑鞘往陶少爷胸口狠狠一击,将他撞翻在地。
方惊愚这一击又重又狠,陶少爷顿时胸腹间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时间倒地不起,直往外吐酸水。待家丁们再度将他搀起,却只见街巷里满地的狼藉,方惊愚和小椒已不见踪影。
伴当们惶恐地向他禀告:“少……少爷,那两个奴材趁您玉、玉体抱恙,乘机跑了,还要追么?”
“废物!”陶少爷破口大骂,却又因胸口的钝痛而哀叫不已。最后他缓过一口气,恶狠狠地道,“追个屁,他们一入了蓬莱府,便是玉印卫罩着的人了!我阿爷不在这儿,你们追上去就是赶着去送死,一群没脑子的猪猡!”
方惊愚既不见踪影,一行人只得灰溜溜地回了陶府。陶少爷不是没想过要去拿那郑得利那怂包是问,可眼下他胸口疼痛欲裂,只欲回家歇息。
待入了陶府,仆侍们忙前忙后,取了土元粉敷他伤处,又紧紧忙忙地去煎药。陶少爷则靠在小轮车上,哎唷哎唷地一气儿叫唤,像一只将被割颈放血的公鸡。
他正叫唤着,却有人从正房里慢慢踱出来了。陶少爷抬头一看,只见来人枯瘦如老树根,着一件直领缭绫衣,腰悬靺鞨玉,眼窝深邃,目光阴冷莫测,却是他阿爷——靺鞨卫!
见了靺鞨卫,陶少爷愈发哭天抢地:“阿爷,外头有地棍欺侮您孙儿!”
靺鞨卫走过来,然而目光只是往他身上蜻蜓点水似的一掠。毕竟陶家子嗣甚多,他自然不将这欺行霸市的孙儿放在眼里。
“哼,幺儿啊。是你有错在先,惹了旁人罢。你落到如今这境地,多半也是咎由自取,哈哈!”瘦老头儿无情地笑道。
陶少爷急红了眼,“阿爷,你怎能不顾孙儿死活?那姓方的贼杀才用箭射中了我,害我下头偏枯,方刚又在街市里用剑鞘打得我吐逆,我现今嘴巴里皆是血呢!”
他夸饰矫伪,便是为了教阿爷看他一眼。果不其然,靺鞨卫将目光瞥了过来。陶少爷慌忙解了前襟,将乌青的胸膛展给靺鞨卫看,嘴里叽咕道:“他这一狠击,教我受了重伤……”
靺鞨卫却自言自语道:“姓方?”
老头儿的口气忽而冷肃了些,问陶少爷道:“那人名甚?”
陶少爷以为阿爷关照自己,喜不自胜,忙不迭道:“是方惊愚,琅玕卫不要的那位破落儿子!现今虽是一位破衣烂衫的仙山吏,腔子里的胆儿养得却是肥起来了!”
靺鞨卫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老头儿俯身下去,望向了陶少爷胸口的那道淤青。方惊愚过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好些,他本以为当年那手脚萎弱的小孩儿早已泯然众人。让玉印卫授其刀术,也不过是为了强健其筋骨,助其多度过几个寒冬罢了。一股涩意忽而涌上心头,靺鞨卫想,莫非自己——是养虎为患了么?
然而老头儿随即又摇了摇头。一介仙山吏,在他眼里微如尘芥,能在蓬莱翻出什么浪花?
靺鞨卫轻哼一声,直起身,欲要转身离去。他对这位为非作歹的孙儿全无兴致。
但是就在这时,他的眼里再度映入了那道淤青。靺鞨卫的神情本是漠然的,眼瞳却瞪得愈来愈大。他忽而再度俯身,仔细地查看起那淤青起来。
“阿、阿爷,怎么了?”
“幺儿,你说是那位叫方惊愚的仙山吏……用剑鞘打了你?”
“是啊,打得极重,我的骨头现在还在嗡嗡地响呢!”
“那是一柄怎样的剑?”
陶少爷不明白阿爷为何会这样问,然而依旧老实答道:“用蓬草包着,看不清,但确是瘦长长的一条,应是剑没错。”
靺鞨卫沉默不语。那深色的淤血隐隐连成一个小小的纹样,鹿角驼头,正是释龙的纹样,是天家象征。寻常人可能难以觉察,然而生性多疑奸猾的靺鞨卫却登时想到了一事——
击在他孙儿胸口的那剑,是天子佩剑!
方惊愚身为已与琅玕卫断绝关系之人,怎会有一柄天子剑?
像有墨云长久地在靺鞨卫脸上盘桓,他的面色阴晴不定。陶少爷惊恐地望着阿爷,他不曾见过阿爷这般阴鸷的模样,目光冷冽着,然而嘴角上勾,似张獠的毒蛇。
“阿爷,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事么?”
突然间,一阵惊雷似的笑声在前院中炸开,老头儿用力拍陶少爷的肩,大笑道:“不,幺儿,你做得很好,很好!好到让我明白了故人的用意……”
靺鞨卫旋即窝住兴儿,脸上每一道纵横的皱纹里仿佛都藏着险毒与阴暗。他对着空里喟叹,声音轻轻散在风里。
“十年了。方老弟真是用心良苦,用计深远呐!”
穿过宅门,方惊愚和小椒来到了蓬莱府的三堂。
堂上悬一张樟木扁牍:“肃恭”,僻静安宁,满室的瓜芦木清香。从方窗格子里洒进来的日光落在地上,似一排排码放好的白豆腐块。紫檀屏风前头摆一张方桌,几张圈椅,一位黑衣老妇正坐在椅上吃茶。
见他们二人入了内宅,老妇放下杯盏,淡淡道:“你们来了。”
方惊愚点头,牵着抖抖索索的小椒坐下叙茶,这老妇是他的师父——镇守蓬莱的玉印卫。因他与她有师徒之缘,故而他与小椒不似在大堂里奔走的胥吏一般,而是进三堂之内听玉印卫的授意办事,因此寻常仙山吏也将他俩敬上几分。然而小椒甚怕这冷冽无情的玉印卫,自进内宅起便躲在方惊愚身后,弓腰猫儿似的蹑手蹑脚。
待两人在堂上坐定,玉印卫方才开口:
“我派你们一件活计,去觅鹿村一趟。”
“觅鹿村?”方惊愚一怔,觉得这地名甚是耳熟。
“十年前,‘阎魔罗王’曾在那里犯下滔天罪行,屠尽一村居民,令那地化作尸山血海。那村此后便静无人烟,然而近来却有传言,说是那里现今有了些人息,甚而有人称‘阎魔罗王’再度出没,将那村霸据作自己的山头。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我想让你去看看。”
又是和“阎魔罗王”有关之事。方惊愚蹙眉,不知自何时起,那逃犯便似一张蛛网,与自己身边的一切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能携帮手去么?”他问。
“自然可以,‘阎魔罗王’乃蓬莱头号凶犯,凡与其有关之事,府中捕吏皆能听候你调遣。”玉印卫道,“还有原来那蓬莱骑队里的头项,你同他熟识罢?他曾见过‘阎魔罗王’一面,又是沙场老手,你若觉得与他做个搭子更得心应手,便也叫上他一齐去罢。”
方惊愚点了点头,又见老妇干枯的嘴角咧开一抹微笑。“此事甚是紧要,若你这回能立下功劳,指不定便可得蓬莱仙宫赏赐的‘仙馔’了。”
方惊愚心里却一苦。“仙馔”,这件物事在如今的他听来已不是那般可望而不可即了。他是备受瞩目的白帝之子,压在肩上的担子较以往更是沉重。但话说回来,他确是要靠“仙馔”使气力倍蓰,拥有可与仙山卫相匹的一战之力,好作下步打算。
“弟子会全力以赴,争取早日捕得‘阎魔罗王’。”他最后道。
离开蓬莱府,方惊愚又回家中打点了行囊。当日午后,一行人便乘马奔向觅鹿村。
这回去的统共二三十人,由两人作先阵打头,方惊愚、小椒紧随其后。因方惊愚仍不放心将楚狂这形迹可疑的人留在空无一人的家中,且见这厮尚且有胆去杀玉鸡卫,武功底子约莫也差不到哪儿去,便也将他自院里拖出来了,携在身边。
那常被他们称作“头项”的粗壮独眼汉子也一起来了,一段时日不见,他肌肤又似黧黑了些,带着洒脱的野气。独眼男人骑跨于黑骊之上,豪快地对方惊愚笑道:
“惊愚,咱们又见面了!”
方惊愚难得地淡淡一笑:“这回有头项搭把手,我的心也踏实了不少。”
独眼男人笑道:“哪儿的话!我也盼着能早日捕得‘阎魔罗王’,好报那一箭之仇。你肯捎上我,应是我向你道谢才是。”他的目光掠过方惊愚身旁的小椒,落在一位骑着白青毛的人影上。头项探询地问,“这位小兄弟是?”
楚狂正怯怯地伏在马儿上,不知何时,他寻来了一块缎条手帕子包住了头脸。方惊愚道:“这是我家中新赎来的厮役,我见他有些拳脚本事,便携在了身边。”
头项点了点头。然而楚狂却死死盯着他那只被丝质眼罩覆着的瞎眼,先脱口而出:“对不住。”
独眼男人满心奇怪:“为何要同我说‘对不住’?”再一看那厮役,又飞快地将脸埋在马背上,一副羞怕见人的模样,更觉古怪。方惊愚也纳闷着,然而也替他说话道,“头项莫见怪,这下仆少了根脑筋,平日里疯疯癫癫的,离奇话甚多。”于是众人便也不把这怪话放在心里,策马前行。
奔走了一二个时辰,天色渐阴,日头薄薄的,像一片轻飘飘的剪纸,连光也是虚的,然而乌云却是实芯的厚重,里头似灌满了铁浆。远远的能望见觅鹿村,枯禾赤野,几顶草棚在道旁的污雪后冒了顶。一缕炊烟宛若细线,连着天地,这村里果真似有着人息。
入村需经一条崎岖小道,马不可行。众人将汗浸浸的马儿牵到槐树边拴好,商量着如何进村。
楚狂下了马后,忽转了先前那畏怯的模样,自前襟里掏出藏着的一只大包子,大嚼起来,吃得满嘴油光。一面吃,他两只眼一面同鹞鹰似的,迸出两道精光。楚狂不耐烦地对方惊愚道,“有甚么好商量的?与其来这里云游观光,不若早些同我出蓬莱的好……”
方惊愚听他说出这等离经叛道之言,心里不免一慌,赶忙夺过他手里的包子,猛塞进他嘴里。
楚狂呜呜直叫。方惊愚冷冷地问他道:“哪儿来的包子?”
“乘你们不在时,上街里买的。”
“哪儿来的银钱?”
“乘你们不在时,在榻底翻出来的。”
方惊愚暗暗心惊,这厮怎会知道自己这打小便有的藏钱的习癖?他将楚狂揪至一旁,压低嗓音,严切道:“方才出蓬莱的话,你不许再说第二次,知道了么?”
“主子,你怕羞呀?”楚狂继续嚼着包子,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我知道你想出蓬莱的。你若一声令下,我便是驮,也会给你驮出蓬莱去。”
“我不出去!我要留在这里!”方惊愚咬牙切齿,扬声道。仙山吏们将愕然的目光投过来,看得他脸上微红,于是又恨声对楚狂说,“总而言之,我现今只想做个本分之人,老老实实守好蓬莱。你也别与我说什么翻天关的话了,要掉脑袋的,知道了么?”
楚狂哼了一声,却撇过脑袋去,默默地嚼着包子,不理会他。这厮倒还拿乔起来了,于是方惊愚也赌气似的不理他,招呼其余人同上石径,一齐进了觅鹿村。
村中井堙木刊,甚是荒凉。偶听得几声鸟雀啁啾,也是不成曲调的零零碎碎。土地硬壳子一般,盖着污黑的雪。走不多时,道旁隐隐出现了些人影,鹑衣百结,手脚细得似鸟爪子,都没精打采地伏在地上,破布衫底下隐约可见漆黑的烙印,看来这些人是曾私走天关、后来又被逮住的“走肉”无疑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走肉’?”小椒望着那些人,小声问道。他们的脸颊惨白,好似幽魂,教她害怕。
独眼男人道:“此地曾遭‘阎魔罗王’血洗,没了人烟。约莫是‘走肉’们服了刑后便流落此地,又见这里僻静,少有世人搅扰,便在此定居了罢。”
趴在道旁的“走肉”见一众仙山吏前来,虽觉恐惧,却因饥馁而无力,只颤了几下手脚,便又躺落在地。在一旁的楚狂却横插一口,叫嚣道:
“呸,‘阎魔罗王’才没干过那种事!”
众人将目光投向他,他又知趣地住了嘴,嚼着包子别过脸,哼哼唧唧道:“我脑筋有问题,刚才不过是随口说的胡话,莫放在心上。”
小椒又接着磕巴地问:“那……‘阎魔罗王’又会在哪儿?他既霸占了这地方,这些人都不觉恐惧么?为何不跑?”
众人皆蹙眉,找不出这问题的答案,有人道:“该不会是玉印卫她老人家弄错了罢?阎魔罗王根本没来这里!”又有人说,“若此地风平浪静,玉印卫大人又怎会派咱们前来?”
争论持续了片刻,最后,方惊愚指向那一线炊烟,道:“不论如何,我们应过去看看。那里兴许会有咱们要的答案。”
于是一行人迤迤逦逦地前行。愈往前走,四周的景致便愈发枯败苍凉,风里还隐隐散着一股尸解似的恶臭。过不多时,忽有仙山吏惊叫道:
“前头的是什么人?”
众人便将目光抛向了路的尽头,迎面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两人,趔趄着,似才去过势的阉人。那两个人影走近了,然而一股惊心骇胆的恶臭也随之而来。一众蚊蝇在他们身上乱舞,一人戴六合帽,大腹便便;一人着明金衣,看着年纪甚轻。两人的脸色皆白惨惨的,似傅了粉。
这两人看着面熟,独眼男人紧盯着他们半晌,忽而色变,立即抓住方惊愚的臂膀道:“……是他们!”
方惊愚自然也认出了这两人,脸色微变。一个月前,他们曾打过照面——是他曾在铜井村吉顺客栈里见过的游商和游侠儿!
“你们怎么在这里?”方惊愚试探着问道。
那两人曾在邪教“大源道”的操虫使陈小二的手里受了伤,可方惊愚后来听同行的仙山吏说,此两人过后便离奇地没了踪影,不知去向。
此时这二人打着颤,似犯了羊角疯,游商眼珠子翻白,嘴里断断续续地吟哦:
“头……头。”
“头怎么了?”
游侠儿也抽搐着,然而脸上浮现出阴惨惨的笑意:“你们看见,我们的……头……了么?”
陡然间,他们的颈子齐齐断裂,头滚落到了足下!这时众人惊见那两只头颅皆少了一半,断面血肉模糊,只是方才用巾帽遮着,竟教人不察。方惊愚低喝道:
“小心!他们一月之前就已死于‘大源道’教徒之手,我们现今看到的……兴许不是人!”
众人心惊胆战,既不是人,那又会是什么?一月之前已死的尸首为何能在他们面前吐字、走动?突然间,一阵阴风乍起,风中飘来刺鼻的血腥气,凄厉的呼啸声穿林而来,宛若万千鬼哭。那两具无头尸首竟直挺挺地僵立着,似有自己的意志,手爪挥舞,向众人直扑而来!
兀然生此异变,仙山吏们措手不及。方惊愚猛然抽出钢刀,格住了无头尸的迅猛一击。刀刃嗡嗡振动,由于尸僵,那尸首的手足铁一般的冷硬。
方惊愚反手一握,将头项佩剑猛然出鞘,行云流水似的一剑斩破两具无头尸的胸腹。腥臭而漆黑的水液当即迸溅开来,所赖方惊愚避得及时,身上未被溅着。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望着那瘫软在地的两具尸首,久久无言。
“为何死过的人……会出现在这村里?”小椒抖若筛糠,牙齿格格作响,恐惧地望向方惊愚。“扎嘴葫芦,这儿该不会……是个鬼村罢?”
话音刚落,那方才滚落在地的半只头颅忽而飞弹而起!那头颅张着两排森森白牙,倏地咬上一位仙山吏的面庞,顷刻间将皮肉咬得稀烂。惨叫声似碎瓷般迸裂开来,仙山吏们皆冷汗涔涔,惊恐地向后退去。那确然是鬼,是无法凭常理理解的物事。突然间,沾染血腥的头颅狰狞一笑,离开被扯烂了脸的仙山吏,继而飞扑向小椒!
然而有人早已觑稳时机,端好竹弓,拨弦急射。
刹那间,一支雕翎箭宛若白电,劈破天地阴晦,带着仿佛能摇撼山梁的猛劲深深刺入头颅眼窝,将其死死钉在山石上。
再一看另一只头颅,不知何时也已被羽箭穿透。那挽弓的人竟于一瞬间发出分道扬镳的两箭,疾而准地命中两只头颅。
方惊愚心头似有电光照亮,他猛一激灵,回头望向箭所发处,只见楚狂手持竹弓,杀气凛然,带着一脸不耐烦之色,腮帮子却仍在一动一动,嚼着那只笋肉包子,含糊不清道:
“有什么事儿速速解决,我急着出蓬莱耍乐呢!”
第32章 黯兮惨倅
楚狂疾箭递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穿那两只头颅。方惊愚尚在震惊,未及阻他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言,众仙山吏已先如雷喝彩,叫道:
“好!”
方惊愚还正懵着神,便见仙山吏们已热切地围拢到楚狂身边,七嘴八舌道:“小兄弟,你这箭法好俊呐,师从何人?”有人道:“还道是方大捕头金屋藏娇呢,不想却是藏了位养繇基。”议论声一时沸沸扬扬。
楚狂得了夸赞,忘乎所以,洋洋得意,拱手道:“承让,承让。”抬头一看方惊愚脸色,却似六月的雷雨天。
方惊愚上前,猛然将他自人丛里拽出,带到一边,压声冷喝道:“不是让你别说那要出蓬莱的话么?”
“哼,你还有兴致同这伙人扮家家酒呢,走还是不走,给个准话!”
“我不走!即便要走,现今也不是时候。再说了,你何必要缠着我不放?就这么想让我翻越天关,做这违令之举么?”方惊愚恼道。
“因为你……”楚狂眨着眼,似在思考一定要带方惊愚出关的缘由,最终道,“……骨骼清奇。”
方惊愚无话可说。他的目光移向楚狂手里的竹弓,再一望自己不知何时被翻开的褡裢,当即沉默了。因楚狂方才猛力开弓,那弓臂已扭曲得不成样,新换的牛筋断了。兄长的遗物再度折在了这浑球的手里。
眼见此惨状,方惊愚心里怒火翻腾,脸上神色却冰冷,他用力夺过楚狂手中的弓,心疼地用布包了,放回褡裢中,并对楚狂示警:“你信不信?若下回你再敢说先前那些话,或是动了这弓分毫,我便会将你剁成薄片!”
“呿,夹生蛋子。”楚狂撇嘴道。
“话说回来。为何你的箭术这般好?”方惊愚收罢弓,目光里渐而染上疑窦。
这回轮到楚狂打颤了。他忽而支支吾吾道:“我、我往时在青楼做工,陪恩客老爷投壶的时候多了,自然便会了。”
“投壶与开弓又不是一回事。”
楚狂叽里咕噜地说了些胡话,勉强搪塞了过去。然而方惊愚依然起疑,一个奴才,怎能习得这般游刃有余的箭术?但一想此人竟有胆做刺杀玉鸡卫的刺客,身无本事倒也不可能。方惊愚返身回到行列中时,独眼男人倒凑上来了,与他低声道:“惊愚,你家中的那位厮役……”
“怎的了?”
独眼男人神色肃穆,道:“他箭法这般超群……”
方惊愚心中一动。他知这位昔日的头项看人眼光毒辣,莫非是看出了楚狂身上的端倪么?
谁知却见独眼男人脸上隐隐现出些期许神色,接着道:“……此人箭法高妙,指不定可与‘阎魔罗王’一较高下!惊愚呐,你是捡到了个宝了!”
方惊愚没话了,在他看来,楚狂就是个二两银子买来的痴儿,还是个心机藏得颇深的疑犯,怎么就没人看穿其伪装?谁知是头项虽生疑,却顾及此人是方惊愚家仆,心想既是方惊愚这般有眼色的人,断不会将一个凶犯携在身边;而方惊愚却觉既然连与“阎摩罗王”打过照面的头项都未起疑,那楚狂多半不是“阎摩罗王”了。何况方惊愚瞧这厮疯疯傻傻,怎像那撒奸巨滑、二十年来举蓬莱之力仍逮不住的头号逃犯,便阴差阳错地减了疑心。
仙山吏们掘了陷坑,将那两只头颅与尸首掩埋了,在其上再盖了数块坚硬大石,做罢这一切后依然惊魂未定。这觅鹿村里果真有古怪。小椒更是怕得面无人色,颤声道:“他们方才那样……算是死了么?会不会等咱们走后,他们便会自己扒开土爬出来?”
无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小椒又接着发抖道:“这村子比‘阎魔罗王’可怖多了!在这里盘踞的怕不是货真价实的阴差,连死人都使唤得!”
非但是她,众人心中也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个疑问:这觅鹿村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环顾四周,只见白骨蔽野,鬼气森森。一群老鸹盘旋于空,喑哑嘶鸣。
将伤员包扎罢了后,一行人再度启行,只是这回审慎了许多,仙山吏们皆将刀剑抽在手上,绷着身子前进,偃止了交议声。众人路过一片坟地,幽圹萤扰,垒墓的墙砖也已然残破,然而每一座坟都被掘开,土坑空空荡荡。
小椒惊恐道:“这些坟里……好像都没有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仙山吏们面面相觑,只觉寒意仿佛藤蔓,沿着脊背慢慢缠上身躯。忽有人喊道:“前方有人!”
前头确然有人影,众人走近一看,是个瘦小伶仃的女孩儿。她正蹲在坟前吃供果,一身难以蔽体的破布衫子,脸巴子脏污。仙山吏们眉头一松,除却道旁尚存一息的“走肉”们外,这是他们在觅鹿村里遇到的第一个活人。
独眼男人上前,摆一副和气的模样,问道:“小娃娃,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
问了三四声,皆不见那女孩儿应答。独眼男人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那女孩才如蚊蚋一般细声道:“你一转身,便知我名姓了。”
独眼男人纳闷着,却也转过了身,只见身后却立着一块墓碑。碑上刻痕已然斑驳,看不清其上字迹。然而再一转眼,便听得一阵呼噜噜声传来,仿若猛兽吞涎,那小女娃突而狂态毕露,张牙舞爪地扑来!
方惊愚当机立断,拦到独眼男人面前,拔剑刺出,剑刃穿透其肩胛,将她狠狠钉在地上。创口处淌出漆黑浆液,恶臭难当。再一看那女孩儿,歪眼斜口里流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来,喃喃地道:“让我吃……让我吃你们的肉。大仙不给我施肉粥……我便只能在这里找肉吃……”
话音只持续了片刻,便慢慢消失了。方惊愚垂眸看那女孩儿,却见她手脚僵硬冰凉,显是已死多久。然而方才她却在坟包前吃供果,还能与他们说话——真是离奇,他们又撞见了一位死人!这时身后传来惊恐的叫声,方惊愚扭头去看,只见一众仙山吏已然围在那女孩儿蹲坐的坟包之前。有人舌头似打了结一般地道:“她……她吃的不是供果……”
但见坟包被掘开,露出底下新掩不久的尸首。然而尸身上有咬啮的痕迹,原来那孩子吃的是尸肉。
独眼男人咬牙切齿:“真是乱了套了!”
这觅鹿村里的一切都阴森可怖,能走路、说话的死人,在啃噬着腐肉的死人,这里究莫非是妖魔降临了么?方惊愚忽想起这女孩儿方才话里提到的一个词:“大仙”。他道:“是不是向着炊烟走,就能找到她方才说的施粥的‘大仙’?”
众人虽默然不语,心里却也认同他的说辞。这“大仙”又是何来头?在一个阴风阵阵的村子里施粥,又是个古怪的行径。他们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个想法,约莫见了那“大仙”后,这鬼村的谜团将能迎刃而解。
于是他们对那女孩儿如法炮制,掘坑掩埋后盖了石头,再度前行。这时已入了夜,夜色像稠墨,抹遍天野。老树枯枝沉默伫立,像一群黑森森的干尸,道不明的阴凉恐怖。前方隐隐有一点火光,引路星一般,仙山吏们在黑夜里穿行,便似走在泥淖里。也不知走了许久,四面黑漆漆的林叶褪去了些,火光愈来愈亮,他们发现一片平日用来晒谷的平地,那平地上正支着几张杉木桌,桌后放一口大锅,里面正咕嘟嘟煮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