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成长龙等待领米的队伍望见凌湙,纷纷鞠躬招呼,不管是不是真心,俱都扬起一抹感激的笑来,酉一从后打马过来,身后跟着一队人,看服色,竟不是他的亲卫队。
凌湙站在府门前未动,等着酉一上前说话,酉一紧跑两步从马上跳下,上前就单膝叩地,垂头拱手报告,“主子,京里来人了。”
他跪地时,身后跟着的那队人也从马上跳了下来,跟着他身后一起向凌湙单膝叩地,当头一人垂首敛目,声音沉着有力,“甲一奉主上令,领暗营一卫前来报道,请五爷示下。”
凌湙垂眸望着他,没有立刻叫起,而是反问,“奉谁的令?”
那人一愣,抬眼迅速与凌湙对上视线,当即又重新叩报,“甲一奉宁侯令,领暗营一卫前来服侍主上,请主上示下。”
凌湙这才点了头,声音不高不低道,“记住,从那府里出来了,你就不再是那边的人了,到了我这,就得奉我为主,不得三心二意,不得再与那边通任何消息,若叫我发现,你当知道暗卫营的规矩,甲一,我与那边不同府,你抬头看看我头上的匾额,记住它,以后不要再搞混了。”
甲一立刻抬头往上瞟了一眼,三个大字“随意府”印入眼帘,他来不及惊讶,迅速低了头道,“是,甲一记住了,主子是主子,宁府是宁府。”
酉一跪在旁边,再报,“主子,那边府里送了许多车财物,还有……还有婢女仆从,和一个管家。”
凌湙挑眉,眼睛又望向甲一,“信呢?”
甲一立刻从贴身的衣囊里将信掏了出来,心里的惊讶一层层的冒,却一声也不敢问。
凌湙下了几步石阶,接了信后搓一搓,好厚实的一沓纸,又不知写了些什么家长里短,他抬手就招来蛇爷,将信交给他,“给我收着,等我回来再看,府里送的东西,收入库中,我娘给我的留下,其他的交给殷先生处理。”
他本不缺财物,甲一带的东西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别说感动,竟连声谢也没有,很平常的收东西,很平常的说着话,全没有离家日久,受了委屈,突然又得到家族重视的激动情绪,叫甲一又是惊疑,又是不解,一时懵的不知道说什么。
这与想像的不一样。
凌湙却不给他过渡的时间,望着已经整装待发的队伍,瞧了瞧杜猗,因为季二要回陇西府述职,杜猗自觉的牵了马,但他腿并没好全,就是勉强跟上,再泅一遭水进城后,那战斗力怕也要打折扣,实顶不上太大用,因此,凌湙直接指着他道,“你退下。”
尔手,眼睛直望进甲一眼里,“我要出一趟门,你有余力跟上么?”
甲一顿了一下,立刻拱手,“能,甲一誓死跟随。”
凌湙这才望向酉一,对着沉默的他交待,“管理好你的队伍,配合殷先生做事,有拿不定注意的去问蛇爷,对于屡次挑衅者,格杀勿论,还有新招的兵员训练,酉一,你任务很重,切记不要疏漏了。”
城中重整需用重刑,这点凌湙之前就有给酉一讲过,此时再次提点,尤其是当着甲一的面郑重交待,令酉一满心感动,扣着腰刀立了个正步,胸板挺直道,“酉一谨遵主令,绝不敢有任何疏漏。”
凌湙点头,就手拍了一下他肩膀,又对着甲一身后的一列暗卫道,“你们暂时统归酉一管理,待甲一回转,再行安置。”
秋扎图就在维持秩序的队伍当中,凌湙眼神瞟到了他,对他近期帮着维护城北治安,带酉一走街窜巷熟悉地形的举动都很了解,此时便招了他近前,“等我回来,安排时间带你们族老来府里说话,秋扎图,你也看了我一路,心里想必已经有了决断,没事,你族老那边,我会让他们看到诚意的。”
厌民族地凌湙尚未踏足过,不是故意晾着他们,而是秋扎图带了他们族长的话,在没有得到他们允许之前,若凌湙擅自踏足那里,就是有故意逼迫之嫌,他们将集体以死相抗,以保全祖上口口相传的遗训。
但袁来运却是被允许进去了,凌湙让他带队,将里面的情形记录下来,又让蛇爷给足了他那一队人的粮食供给,每次让他巡逻的时候带上,专门投喂那些嘴谗的孩子。
干净的食水,饱腹的食物,再有秋扎图和袁来运默默夹带着凌湙这里的私货,整个厌民族地,除了还在坚持的几个族老,年轻一辈的,基本已经倒向了凌湙这里,所以秋扎图才能有人手拉出来,帮着凌湙维持秩序,协助酉一和袁来运了解熟悉边城的角角落落,许多藏的深的恶徒闲汉,就是这么被翻出来的。
该说不说,有个通晓地理的本地人带着,确实省了凌湙不少从头开始,了解边城风情人俗的时间,大大缩减了他掌握边城,指定管理方针的进程。
所以,凌湙愿意给他时间和情面,不派兵进压城东,逼缴那些顽固的族老们。
秋扎图低头点了下脑袋,粗哑的嗓音带着疲惫,“多谢,让您费心了。”
他开始时也如族老们那样抗拒凌湙,可一路跟来,凌湙的许多举止,与做事方式,都让他感受到了诚意和尊重,特别是进了边城之后的行事,让他忽然感觉到了自己,有能够像个人一样的活着,那种被视为蝼蚁的屈辱,在凌湙打破城中心的刑狩台时,突然重重落了地,碎成了一地渣滓,他同那些初听凌湙直白的讲着,自己对边城的管理规划时的反应一样,犹疑的不敢信,却又期盼着能成真,两种矛盾之下,让他决议跟着心意走,愿意为了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相信凌湙,为此不惜承受了族长施加的惩罚,也要带着年轻敢闯的一辈人,走出城东,走向凌湙。
门前叙话告一段落,武景同立刻上前冲着凌湙点头,“我收拾好了,现在就走?”
凌湙看着跟在他身边的仅剩一位的亲卫,道,“就你们俩?要再带一队人么?”
武景同摇头,“凉州现在有周将军的兵马在,韩泰勇的人基本上都叫他带走了,我们俩个路上不会有意外,你放心,我定安全到达凉州,会按约定的时间带人逼近登城的,如果有可能,随州那三千兵马我也带上,这次我绝不会再拖你后腿了,小五,你再信我一次。”
凌湙叹气,拍了一下胳膊,“凡事多听听别人意见,齐葙就在凉州府,他会帮你的,武景同,经此一事,我希望你别太轻信人,又希望你别太过谨慎,你现在这状态,一点没有进登城之前的样子了,你武功不弱于我,别太拘谨自己,你要知道,以你的身份,不该畏惧。”
武景同叫他说的热泪盈眶,一把张臂抱住了他,拍着他的后背心道,“谢谢你小五,我知道了,我,我叫你失望了,对不起,我以后定会多长个心眼的,对不起。”
他这些日子过的又焦虑又难过,特别是看到身边只剩了一位亲卫时,都不知道回去如何跟父亲交待,尤其在知道周延朝去了并州后,他的小印是随着信一起送去随州的,周延朝进了凉州,见过齐葙,再去并州,那他的父亲也将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感觉自己都没脸回并州了。
凌湙也回拍了他一下,安慰道,“此去凉州,可将功补过,我已将计划写明纸上,你带给齐葙,他知道后面该做什么,你记住,韩崝那边,你的定心丸一定要喂的稳当,让他知道配合你之后会得到的好处,小凉山围剿,定不能放韩泰勇离开,这是底线,你别忘了。”
他说一句,武景同就点一下头,直到所有话都说完,两人才各自牵了马分道。
凌湙不与他一道从南门出,他走西门。
南门出去直上通往陇西的官道,可一路直往凉州,而凌湙走的西门,过奇林卫,往月牙湖方向入凉河通往小凉山的沟口,他们将从那里泅水入登城西门穿水桥。
凌湙一马当先,幺鸡紧随其后,他刚挨过棍子,因为知道他还要再跟着凌湙出城,打的时候,执刑人便控着力道,没打出皮开肉绽感,一层红紫青淤,之后又迅速涂了药,虽骑马颠着颇疼,却没影响他的速度,跑的竟比甲一还要快,是紧贴着凌湙的马后。
甲一跟着幺鸡,身后是梁鳅,武阔和酉三四六几个,一行七人,雁字排开,直冲小凉山。
酉三四六入暗卫营时的受训教官就是甲一,三人打马跟着后头,一时都感慨万千,谁也没料,他们居然有一日会与甲一同队出任务,曾被批不够格入甲队的他们,拐个弯,竟然也有了和甲一并骑的资格,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而甲一的心理震惊程度又比他们更甚,酉字队的人都是他手里漏出去的疵品,训了专为哄府中小爷们高兴的赏赐,有得了老侯爷青眼的,便会得赏一两个酉字往下排的暗卫作亲随,既得了体面,又得了所谓的重视之意,是家中长辈惯长笼络子孙辈的小手段之一。
酉字辈的这几人是第一批送出去的,按甲一的理解,能够格做个普通亲随便罢了,没料先是酉一做了亲卫队长,更没料余下的几个,竟能有与主子单独出任务的资格。
他们凭什么?就那稀松的武艺和身手,这新主子身边人才竟匮乏到如此境地,无人可用了么?
那来前宁侯一副扼腕痛惜样,特特叮嘱他用心辅佐,拿命守护,好似家族振兴的希望只在他身上一样,连带着给了那样多的财物,可他并没见着新主子有感动承情之意,整个人从见到他,以及那些物资车时,都冷淡非常,甚至连眼神都没多变一分。
这是个什么样的主子呢!
甲一边打马跟随,边观察领头的凌湙,一时陷入沉思。
快马过了奇林卫,偏北八十里方向就是月牙湖,凌湙带着六骑马不停歇,在夜悬头顶之时,终于闻到了月牙湖面飘出来的水腥味,那是腐草离岸的味道,证明他们离湖不远了。
突然,他听到了夜枭拍翅声,伴随着咕咕两声叫,立刻就叫他起了警觉,勒马速停,一行人不知其意,也跟着他勒马停了下来。
凌湙望着远处陷入黑暗里的湖泊,有种凛然的危机感在逼近,他迅速跳下马,摘了马嚼子给马套上嘴,其他人立刻跟着照做,之后凌湙将马留在原地,带了人悄悄往月牙湖方向摸去。
越靠近,月牙湖边的噪音越大,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熏人鼻的全传了过来,借着岸边的枯芦苇荡,凌湙一行人,终于看清了月牙湖岸前空地上的情形。
一行小千人队的羌人铁骑,放马湖边饮水,篝火热酒热汤,而他们的旁边,连排的牢车里,正绑着呜呜哭泣的女子,总共二十车,计有百多名年岁不一的女人。
幺鸡一把扶了刀攥紧,眼尖的从其中一辆的车内,看见了他们此行的目标,紧张的口水都不会吞了,“主、主子,她……那个……王听澜……”
羌人骑兵堆里,此时摇摇晃晃的站起了一人,醉熏熏的往牢车边走,哈哈笑着一一拿手捏住被绑着的女人的下巴细看,边看边嘬嘴,“关内女人就是细腻,摸手上手感都比咱们自己的糙娘们好,哈哈哈,叫大爷看看今晚哪个有福,能伺候爷们一场?来来,抬起头来,别害羞……嗷~”
那人摸到后头一个低着头的女人时,手立刻叫人给咬住了,跟恶狼嘶肉一样,那咬住了口的人狠狠磨牙,一副誓要将肉咬下来的样子,叫那羌人用另一只手薅住了她的头发,直往牢车的栅栏上撞,没撞两下,那女人就受不住了昏死了过去。
那被咬的羌人被同伴哈哈笑的声音激怒,开了牢门栅栏,踢开前面的女人,一伸手就将咬他的那个拽了出来,扔破布一样的砸在了地上,那女人被疼痛绞醒,悠悠睁眼,就见面前一巨型人影兜头罩了过来。
第九十一章 我是欠你的么?
凌湙拽着差点要冲出去的幺鸡回了马旁边, 一把将他掼在地上竖眉发问,“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王听澜被姓韩的带进登城了么?”
可幺鸡却不及回他问题, 而是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 指着月牙湖边急迫道,“救她啊!主子,她、那个……羌人要、要……”
他吞吐着话没说完, 月牙湖那边就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是刀兵相击后的入肉声, 人伤痛时的闷哼声,以及不甘的愤恨嘶吼,发了疯般的挣扎喊叫, 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夜幕像吞噬人的巨兽, 豆黄火光照亮不到更远处,只拢着那一方巴掌大的地方, 人声马啼织就成的凄惨炼狱,成为那些羌人骑兵饮酒下饭的助兴曲目, 轰声击掌者连成一片,与上百名女子的哭声交互成荒诞扭曲的人间灾祸。
凌湙极目远眺,望着突然大盛的火光,和骚乱引起的呼啸, 那蓬然扬上半空的灰尘, 带着羌人驱马迎战的咄咄声, 一齐飘向了夜空,炸出远方的回响。
女人尖啸的声音隔空传来, 劈裂般的带着啼血的悲痛,“赵绍!”
羌人骑兵举着弯刀围成圈,困着内里徒然挣扎的男人, 笑嘻嘻如逗猫溜狗般举刀嬉戏,哈哈笑着视浴血奋战者如笑柄,挥刀劈下时纷纷避开要害,羞辱般的让他苟延残喘成了一串人形血葫芦。
随风带来的嘲讽震动人心,“真有意思,这居然是个残废,是活腻味了跑这找死来了?啧啧啧,勇气可嘉,是条汉子哈哈哈哈……!”
把自己绑在马背上,做好了殊死一战的赵绍被砍翻下马,此时拖着不便的双腿努力昂起上半身,手中的宽刀不屈而奋力的与敌相击,哪怕知道是徒劳,哪怕知道最后仍难免一死,可他也没有放弃,努力的一寸寸要往王听澜身边爬,眼睛被血糊的看不清,也凭着耳朵辩方向,咬了牙的要往心上人身边靠。
这辈子可能只此一次,能让两人距离如此近了,赵绍急如风车的胸膛喷着热气,沾了一身血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孤高冷漠,他望着王听澜衣裳不整的模样,却是难得咧了嘴,打着趣的用调侃的声音哆嗦出几个字,“王娘子,夜凉。”
夜凉披衣,莫挨冻。
王听澜愣了一瞬,突然捂了脸嚎啕大哭,拼命挣开压着她的羌兵,扑到了赵绍面前,一边狠命哭,一边拍打他,“你知道,你都知道,赵绍,你全知道,为何?啊~!”
痛苦到极致,她软着身体扑到身前男人的怀里,张开双臂死死抱着他,泣血质问,“赵绍,你承认心悦我有那么难么?为何要躲我?为何不肯对我点头?为何?”
赵绍闭眼揽着她,忍着身上的剧痛,努力扯出一抹轻松,“因为和人打了赌,谁先松口谁就输,输的人要……要、要入赘……”
他是家中长子,承门头的嫡长子,赵绍一声喟叹,终于无力支撑起头颅的重量,歪着脑袋抵在王听澜肩上,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勉力才能听清他吐出口的句子,“若知你会被人算计,那夜我就不该当君子,听澜,我后悔了,我……好后悔啊!”
一声听澜替换了拒人千里的王娘子,终日咀嚼于唇齿间的名字终于能当面唤出,震的两人心绪翻腾,互抵着额头痴痴凝望,眼泪混着鲜血沾湿了二人唇瓣。
小凉山跑马,两丛树影摇晃,青山掩绿,花落肩头,女子端着明媚的笑靥从山腰处奔出,与正要往山上去的伟岸男子撞个满怀,双双跌倒,而女子却不惧崴了脚,笑靥转瞬泫然,可怜楚楚的望着男子。
半山亭里,隔桌而坐,神貌俱合的男女,却偏要扮个互相不识的陌生人样,一方端着君子仪,一方袖着淑女态,明明有千言万语,却碍着各自家门,无敢先将窗户纸捅破,又偷享于情系心口的羞怯暧昧,期艾艾的等着对方先迈步。
此后两年,大宴小宴,出城进城,无论一方在哪个场合出现,不肖一刻便定能在另一角遇见,欲语还羞的对视,藕断丝连的牵绊,外人都瞧出了端倪,却偏这两人要嘴硬的各自撇清。
赵绍落马,致腿双残,女子再也忍不得,偷偷翻了墙去望他,那夜的风好大,雨更凉,她薄衣轻纱,以从未在外人前的着衣打扮,掀开了心上人房前的窗。
撑着满心的羞赧,抱着无比的勇气,女子盈目咬牙欲往榻上坐,却哪知,男子一句话,便兜头浇灭了她所有的热情。
病中的男子失了往日的精气飞扬,声音里带着慵懒的调侃,透着拒人千里之意,“王娘子夜潜在下房中,恐于声名有碍,夜凉还请披衣,勿要使人误会,在下与王娘子无有婚约,无有情意,外人无知,凑闹打趣戏言,却不想竟叫王娘子上了心错解至此,是吾之罪,望王娘子自重。”
轰一声,羞怒惊恼上了女子的脸,她瞬间裹紧了胸前薄纱,顿着脚步颤着双肩,不可置信的瞪着榻上男子,好久才将声音逼出嗓外,“你……你……误会?我们……我们……”
原来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么?
是误会啊!
陷于情爱的男女,哪还有平时的冷静,再聪慧的女子,在面对这种情形时,智商根本不在线,真是欢喜而来,失落而去,惊怒羞愤让她忽略了男子的异样,冲窗而去时,也带走了屋中片刻馨香暖意。
男子撑着僵硬不能动的腿,眼神直追女子伤心奔离的背影,自己也痛心难捱,双拳捶着无知无觉的双膝,哑声赔罪,“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你好美,可我……却配不上了,听澜……”
然这一别,却是两人终别。
就在隔没几日的将军府赏花宴上,传言女子陷落于贵人威仪,得了尊贵的抬举,一跃成为统御一州的大将军贵妾。
赵绍抚着怀中人的眉眼,声音断断续续,“我知其中必有隐情,后经调查方得知你遭遇的谋算,只那时,一切都晚了,听澜,我错了,都是我顾虑太深害了你,如那晚我留了你,也不至于叫你心神恍惚失了防备,我错了啊!”
他深知王将军招婿的决心,本不该对王家女起意,奈何情不受控,仍深深的被其吸引,思来想去,百般计较,终下定决断,去找父亲摊牌,想将门庭重任转交二弟,然,世事总带着那么几分弄人心的错愕,跑马去父亲大营的时候,马惊了,他废了。
如此残躯,怎堪良配?
清醒之后,他抱憾而退,再不敢将情意诉诸于口。
王听澜崩溃大哭,抱着他悲痛交加,嘶哑的喊道,“错就错了,只当我俩没有缘分,你躲在府里不问世事,自当一生无忧,为何?为何要来此?为何要叫我知道那是误会,为何要叫我看清你的心,赵绍,你好狠的心,是要叫我死不甘心,永远也不能忘记你了么?赵绍,我恨你!”
嘶心的哭声断在一口咬牙切齿里,王听澜埋了头狠狠咬住赵绍的肩头,似要烙上自己的印迹般,哪怕知道此时的他伤重不支,也要将独属于自己的贝齿焊在这个男人身上,呜呜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传出,“下辈子,下辈子我还是半夜去翻你窗台,你带着这个印迹等我,赵绍,下辈子,你不许再拒绝我。”
赵绍忍着眩晕,抚着抵在自己肩头啃咬的女子,颤抖的从怀里摸出一支钗来,点点金星盘寰在紫檀材质的钗身之上,挽于发间流光溢彩,他抚着女子如云的乌发,声音清浅含笑,“这是我闲时亲手刻的,本以为这辈子都将送不出去,真好!”
他喘息声那样剧烈,却忍着满口血腥,轻触着女子云鬓,满眼爱慕宠溺,轻声念道,“暖香结暝娇青春,翠钗珠压光照人,听澜,好好活着,别为我伤心,这是我自愿为你做的,从你被带回登城开始,我就在计划着救你。”
本来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救了人就从穿水桥下泅渡出城,过小凉山直往奇林卫,姓韩的再愤怒,也不敢追到奇林卫要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计划动手前的一天,城内忽然进了许多羌人骑兵,把持了各道路口,他千方百计的领了人到关押王听澜的牢前,却惊闻她被那姓韩的一直养在登城内的小外室,给送进了押往月牙湖的囚车里。
原来城中的羌兵只是一部分,停留在月牙湖的还有近千,韩将军为示诚意,强掳了城中百多名女子,一齐将她们送去给羌兵玩弄。
王听澜摇头,环视一周围拢着他们的羌人骑兵,靠着他哽咽,“你个傻子,腿断了都拦不住你蹦跶,这下完了,我们都活不了了,赵绍,我现在很高兴,生前没能跟你在一起,若能死在一起也不错,倘若之后再遇上个好心人,将我俩葬在一起,便也做成了死同穴的美梦,待有来世,你我定能续上夫妻缘,赵绍,待有来世,你可一定要来娶我啊!”
她抹干净了脸上的污血,抚着云鬓上的紫檀钗,冲着面前的男子笑,笑的眼前发花,笑出了一鼻子的酸楚,在停了喧嚣,虎视眈眈的羌人骑兵的眼皮子底下,抛开了所有女德上的束缚,捧着赵绍的脸就吻了下去,狠狠的咬着他的唇,将自己递过去。
羌人骑兵轰一下围着他们叫嚷开了,热烈烈的喊叫吹哨,刀尖不时划过两人身体,溅出的血液抛洒成圈,赵绍护着她,让自己承受更多的刀尖,在一口气喘匀了之后,盖着王听澜的眼睛低声道,“不要看,不要回头,往奇林卫方向跑,赵围会在中途接应你,听澜,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份,勇敢的活下去,听澜,王听澜,我心悦你,我、赵绍,心悦你,一直一直都心悦你,你听见了么?王听澜,赵绍心悦你。”
抵着耳边的话语还在回荡,赵绍拢着她翻身滚了一圈,拾起落在地上的宽刀奋力往四周劈砍,划出一个马身位,之后嘴嘬马哨,招回了自己的爱马,双臂用力一甩就将王听澜给甩上了马背,再用宽刀直刺马尾部,惊的马嘶人立而起,冲开了围挡成圈的羌兵,直直的冲向夜幕当中。
王听澜惊愕回眸,伸手就要拉住地上的赵绍,却见他横身格挡住欲追往她处的羌人马骑,一把宽刀舞的风起,仗着周身空地尽情翻滚着去劈马腿,拼尽了全力的替王听澜争取时间。
羌兵一个不察,竟叫唱着浓情蜜意戏码的两人跑了一个,登时舞刀大怒,再没了看戏调笑的心情,弯刀齐发,连劈带刺,十几把弯刀,直直将赵绍定在了地上。
王听澜目龇巨裂,勒着马就要掉头,却被突然冲出的一队人拽住了马缰绳,带着她不由分说的往前跑,声音嘶哑沉痛,又悲又恨,“快走,别让他死也不能瞑目。”
而躲在对面湖岸看了全程的凌湙几人,则面目复杂的退出了月牙湖,奔着自己留马驻足地速度上马,也追着那队带着王听澜的人一起奔去,而前后两批人中间,是挥舞着弯刀追赶的羌人骑兵,足足一个百人队。
幺鸡冷着脸抿唇驱马狂奔,盯着前头的羌人马尾,怒的恨不能立刻追上全部砍死,凌湙落后他半个马身位,皱眉斥他,“发的什么疯?退到我身后去。”
甲一领着其他几人,一直默默的跟着凌湙,看幺鸡对凌湙使气,盖因凌湙几次拉住了他,没叫他策马冲进羌人骑兵阵里去救人。
幺鸡声音怒愤,迎风呛出的话跟石头子一样砸向凌湙,“主子就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王听澜差点叫……叫……叫那些畜生辱了,要不是赵绍带人强冲进去,她此时定无生机,还有那赵绍,主子若放我策马去救,我定能将他从羌人刀下救回,主子,你的心太硬了。”
怎么就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对苦命鸳鸯做下这,生离死别的场景而无动于衷?连那些羌兵们最后都停了呼啸,默默围观起了两人互诉衷肠,可他的主子,却一直面无表情,沉默冷静。
凌湙叫他质问的气哽,挥着马鞭子就抽了他的后背,正好打在他的棍伤处,打的他立即哆嗦了一下,终于勒缓了马步的奔跑速度,慢慢落到了凌湙身后。
“鲁莽行事,永远不知道考虑后果,你只知羌兵停刀看戏,却不看他们内外警戒线有多长,等你策马冲进去,人没到那两人身边,就要被一层层羌兵合围剁烂了,逞一时匹夫之勇,累的你身后队友遭殃,幺鸡,如果你再这么冲动坏事,你就卸了刀头之职,免得以后给我闯出更大的灾祸。”
凌湙眼睛盯着前方的羌兵,嘴中毫不留情的训着幺鸡,声音冷凝,毫无温度,直叫幺鸡发昏的脑袋终于清醒,呐呐的再也不敢吭声。
前方王听澜被突然冒出的赵围拉着,眼泪撒在夜风里,呜呜的随着来接应她的人往前狂奔,此时,她终于明白了赵绍最后抵在她耳边说的话。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救她,根本就没想着能跟她一起活着离开。
赵围咬牙带着家中私卫将王听澜护在队中间,不时回头测算着后面羌兵与己方的差距,在双方距离越缩越短的间隙,咬了腮帮子狠狠唾出一嘴血丝,红着眼睛对王听澜道,“王家姐姐往奇林卫去,找里面的赵百户求助,他会收留你的,那是我们族叔,你、你若肯以我哥的遗孀名义去投,他定留你。”
说完,一拍她马后臀,将她驱离中心队伍后,自己却带领人掉头返冲了回去,对着身后追来的羌人骑兵,举刀赫赫杀了回去。
凌湙训斥过幺鸡后,心中想想更恼的不行,不知是为自己的冷静,还是为幺鸡的指责,他挥着鞭子似解释,又似自言自语,“你是快义恩仇了,惊动了那么多骑兵警觉,放一城百姓待如何?你没听赵绍说那登城内里已经驻了几千羌兵?留这一队人就是策应的人马,若我等在此露了行迹,叫姓韩的提前得到消息,武景同那边怎么办?满登城百姓怎么办?打草惊蛇,为救一人伤满城百姓,你倒是去问问赵绍,他肯不肯?去问王听澜,她愿不愿意?登城可是他们二人的家,真要为着救自己的命毁没了,放谁还能安然度过后半生?那才叫生不如死。”
幺鸡紧跟着凌湙身后,听着凌湙跑马传过来的声音,心中矛盾的只想长啸,于他而言,当前的人命是命,其后的人命还会有别的办法,他相信凌湙有那个能力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