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往里,是警惕持刀枪戒备的虎威堂成员,他们有的衣裳不整,有的甚至酒都没醒,晕乎乎的跟着同伴开门拒敌,乌泱泱的人头在堂前的演武场上挤成了沙丁鱼模样,无人号令,无人总领。
凌湙皱眉,高坐于闪狮背上,眼神在人群中巡视,发现这些人如一盘散沙似的,中间竟连一个有分量的头领都没有,他们张惶不安,互相推挤,有的甚至窃窃私语,看嘴型亦在慌张寻问堂内头目,竟是跑前连个招呼都不打,留他们茫然无措。
小年将至,羌人来打过一回草谷之后,他们便放松了警惕,堂口这些日子夜夜笙歌,酒气熏天,醉者横卧廊檐树下无数,便是三位堂主也各拥了美人欢愉,城中帮闲亦跟着一起放纵,敌袭来时,跟不上的自然就被落了下来,个个都有种刀临脖颈的绝望。
堂主威信一落千丈,沮丧之情飘满堂,颓势一起直接投了降。
陈树生也发现了人数上的不对劲,整个演武场挤挤挨挨往大了算不过二百众,而整个虎威堂号称千余大帮,他一路过来马踏刀挑,死的俱都是帮闲,规整的堂帮人员只见寥寥。
秋扎图策马靠近,声音里都带上了紧张,“五爷,城中流传虎威堂内有地下通道。”所以无论凉羌马骑从哪个门入,什么时辰入,虎威堂战损人员都约等于无,因为他们在得到消息时,早进入了地下通道逃出了城。
只没料他们进的快,这群人逃的也快,秋扎图神情懊恼,因为只是流传,城中百姓谁也没见过地道口,他说的时候便也不敢当真实情况道出。
凌湙刀尖向前,策马驱近演武场,冷声对着那些挤做一团的虎威堂成员问,“你们堂主呢?其他人呢?”
那些人面面相觑,握刀的手软到使不上劲,看着凌湙如深渊恶魔,张嘴阖动间指向一处,“堂主和两位副堂主应该是跑了。”
跑确实是跑了,但没有出城。
一开始城门口传来的消息是凉羌人进了城,虎威堂堂主和两位副堂主二话不说带上人,熟门熟路的就往地下通道里跑,然而,前队未到出口,后尾便有人传了消息过来,竟是城门口的小兵喊错了信,那进城的根本不是凉羌人,而是不知哪来的马匪蟊贼,连衣色都是不统一的杂牌拼装贼,这下子,把三位堂主气的浑身炸毛,踢着报信的帮众骂骂咧咧,连同趁夜进城的杂牌“马匪蟊贼”一起骂上了天。
只要不是凉羌人,他们的威势就又回到了身上,自觉尚有一战的实力。
于是,三位堂主一合计,绕出了城后从靠近北门的西门直袭,必要将敢来进犯的外贼一举歼灭。
害他们如此狼狈落荒而逃,丢脸失面子,这群胆大包天的蟊贼必要全员砍杀,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三位堂主怒气横生,领着身后八百人马,杀气腾腾的就往自己个的老巢方向去了。
而凌湙正望着被撬开的通道口,眉头皱的直打结,那个指认的虎威堂成员哆嗦着介绍,“这通道有三个出口,连接的是其他三个门的方向,只要城门口有凉羌人进城,堂主他们就会带领我们从这里进去,哪边没有人往哪边走,基本都能跑出去。”
狡兔三窟?
凌湙气的咬牙,跳下马就往里探了两步,最后喊来陈树生,“你带人把这里控制起来,全员缴械缚绳索捆好,我领秋扎图他们去追追看。”
这群狗,跑的倒是挺快,要叫小爷追上,定给你们劈成八瓣。
陈树生此战打的顺利,之前被凌湙怼过的萎靡顿消,龇着牙眉眼亮堂,点头保证,“凌公子放心,这里交给我了,保证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如此,凌湙带着酉一和秋扎图进了地下通道,宽阔能容两人并肩行的甬道内,用的都是整块岩石砌的墙体,无地下潮湿的霉腐味,人行其间随着空气的流通,半点没有憋闷之感,待走过几处弯道,行至最宽阔一处空间时,里面竟有成堆的米粮铺盖。
这处地方,应该是被设置成了临时避难所,若四门皆堵无法逃出时,滞留在此,当能缓和三五日,而凉羌打谷队从来不会在一个城里留太久,都是抢了就走的机动部队,虎威堂的人利用的就是这个特性,为保己方性命倒是想的样样周到。
秋扎图拿刀在粮袋上扎了个口子,掏了把米出来嚼了一口,眼神晦涩又愤恨,“他们在城内的粮铺里,卖的都是渗了沙子的陈米霉面,还有这种地方,若是多扩建几处,城内百姓当能少死很多……”
凌湙往周围转了一圈,发现这处石室干燥阴凉,不仅是储物藏人的好地方,或能改做冶炼室也有可能,但这之前,得先占下来再说。
酉一带人也往左右各处勘察了一遍,回到凌湙身边后报告,“主子,看地上形迹,此前不久应当有大队人马从这边过去了,看脚印转向,竟是往西门方向走的。”
秋扎图收拾好心情,扶刀接话,“西门往前就是奇林卫,虎威堂堂主有个妹子嫁在那边,也是他们常去躲避的地点之一。”当然孝敬也同样不少。
凌湙点头,招上人手转向西门,通道出口就在西城门洞内,推开一堵木门,出去就是守城兵的休息处。
又隐蔽又不起眼,且是普通老百姓平常不敢靠近之地,这虎威堂,为逃命竟如此费心,也是惜命的祖宗了。
一行人顺着西门往奇林卫的方向追了一里多路,然而城门之外脚印稀疏,压根不像是有大部队刚刚经过的样子,凌湙疑惑的顿住脚步,望着黑漆漆的前方,招手问酉一,“咱们出西门时,除了地上凌乱的脚印,有其他方向同样如此的么?”
酉一想了想,“进城方向,百姓城内活动脚印留迹当属平常,城门口那块也是,属下对比过,城内比城外多些,印迹也厚些,出城方向渐渐稀薄,当是人越走越散的缘故。”
凌湙叹气,转身直往城内奔,残留的声音钻进酉一耳里,“可这帮人不会走散的,他们只会聚在一起往一个方向奔,酉一,他们没出城,回去。”
大意了,他只顾着思考那处地道的用法,出了西门竟没仔细对比两边的脚印薄厚,惯性认为逃命就一定会出城。
酉一叫他说的一愣,拔脚就跟了上去,一行人刚从西门入城,就见城北突然火光大亮,喊杀声隔着半个城传的震天响。
凌湙脸色一沉,提刀大步就走,身形几个闪息就远成了一道残影,秋扎图和酉一领着人一路急追,才将将勉力跟上。
而往前半刻钟的时候,陈树生如凌湙交待的那样,绑了人缴了兵械,领着手下里里外外在两边府内转了一圈,搜了不少财物,连着被抛下的歌女舞妓,他手下的兵久不沾荤腥,见陈树生并未下什么禁令,便留了少许人看住府门,余者全聚进了虎威堂,分财物,分歌舞妓,以及见酒有份。
到虎威堂三个堂主带着手下打个回马枪,堵到了自己的府门口时,陈树生放在外面警戒的手下才发出警报。
整个城北迅速裹入刀兵相撞的砍杀声里,陈树生手里的酒壶碎在地上,抓着刀就领了人反击,此时再要找寻各人的马骑已经迟了,虎威堂的人堵在府门口,令陈树生的人无法越墙唤马,而有机灵的虎威堂帮众,则迅速砍了马缰绳放马乱奔。
好好的骑兵之势,硬生生叫陈树生给折腾成了步兵对抗,虎威堂的人本来饮了酒手软刀钝,陈树生他们之后也找死的饮了酒,头脑发昏,两边阵势当以陈树生更优,兵是卫所正规兵,马是卫所军骑,人数虽略少于虎威堂帮众,可论听令服从度,却是地痞盲流不可比的。
然陈树生就是犯了兵痞的禁忌,仗未胜而先庆功,以为稳赢的局面,叫这突生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好好的军方兵马,被虎威堂的人堵着府门一顿乱杀,死了不知凡几,乱军之下灯倒油泼,一把点了府内幔帐。
等凌湙带人回防,冲进城北岩石马道时,正个虎威堂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里,而围在虎威堂的三位堂主则呼喝着其手下的帮众,凶戾狠绝的发令,“堵住了,一个都别放出来,全部烧死,泼,继续往里泼油,大不了明日重新盖座更豪华的府宅,哈哈哈哈……”
秋扎图看的肝胆俱裂,惶然望向凌湙不知所措,凌湙一声呼哨唤到了闪狮,纵身上马,指着人声暄沸处,“杀过去!”
半点犹豫后退也无,打马以千军之势直对着虎威堂大门前的三道人影杀去。
酉一跟在后头,领着手下各自上马,刀尖直指前方府宅,大喝一声,“杀!”
秋扎图受两人影响,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失败被认出,受牵连,飞身上马,带着手下族人一起,刀尖向前,轰隆隆的跟着酉一就冲了过去。
三位堂主门前击掌,望着府内挣扎不得出的“贼匪”,横肉直在脸上蹦,喷的口水四溅的又嘲又讽,“敢来爷爷地盘撒野,今儿个就叫你们好好看看爷爷的本事,哈,里面的美人香吧?酒好喝吧?没事,等你们死了,爷爷给你们烧过去。”
陈树生指挥着手下的士兵,脸色煞白的边打边观望,甚至想往那处地下通道口撤退,然而,先前被他绑缚的帮众们已经得了救助,齐刷刷堵着那处生门,刀兵相击,半步不让。
他手下的兵们越打越惊惶,已然失却斗志,战阵排不开,战马招不回,又身陷火海包围圈,处处惊险,死亡临近,他们齐刷刷的望向自己的千总,希望他能像前晚上那样,干脆的弃兵投降。
然而,陈树生却知道,他若投降,必死无疑,无论是武少帅还是凌公子,都不会放过他。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火海的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熟悉的命令再度响起,“挡路者死!”
这充满戾气的杀伐声,本当让人惊慌恐惧,本当叫人如坠梦魇,然而,听在此刻的陈树生和他的士兵耳里,宛如救世的菩萨,念佛的弥陀。
凌湙一马当先,对着府门前瞪大双眼的三人横扫一刀,将将怼开他们挡门的身体,之后勒马人立而起,刀扫左右伸上前来的长枪,一人一马当头跳过五丈门庭,直踢向围困住内里的人墙。
喷着热气的马鸣声,带着雷霆之势,一把撞开封密的空间,释放出的刀兵之气瞬间外泄,陈树生握着刀大喝冲出,对着之前嚣张的虎威堂帮众就砍了过去,而他手底下的兵也立即士气大振,就着被凌湙撕开的出口,一涌而出。
三位虎威堂堂主俱都有着壮硕身材,眼瞪铜铃的样子凶恶非常,乍被凌湙一马撞开后,定眼一瞧才发现来的竟是个黄口小儿,一时气哇哇大叫,各自抽了刀兵要与凌湙搏斗。
酉一紧跟其后,看势立马接过其中一人,刀兵相击,撞出一缕火花,秋扎图则截住了另一个,三人捉对,一时竟堪堪杀的势均力敌,但凌湙仗着身形灵活,刀尖游走,横刀立马,不停劈砍,只一会儿就叫他的对手挂了彩,且渐渐的,酉一和秋扎图两人都占了上风。
待到陈树生重新整合了手下士兵,该有的正规军战力就显了出来,虎威堂帮众越打越吃力,再不复之前的嚣张,而三位堂主见势不妙,抽身立即要退,可凌湙哪能再放人走,绞着刀尖逼的他们抽身不能,一张脸阴云密布。
终于,虎威堂堂主撑不住了,大喝声冲向凌湙,“蟊贼哪里来?胆敢劫我虎威堂,你是不知道我们身后站着陇西府么?”
凌湙抿唇不意理会,一把朴刀挥的刀影无踪,杀的虎威堂堂主左右支拙,恨的声音劈裂带叉,“蟊贼报上名来,爷爷今天不死,来日定要取你首级。”
这人声音实在聒噪,且粗哑如玻璃刮墙,刺耳非常,凌湙一把转了刀尖直戳其口,冒似要绞其口舌的冷厉,叫那堂主惊骇躲避,一把偏了半个身位,凌湙觑着此空,凌空脱马翻踹过去,一举将他踢的撞进府宅内的火海里。
酉一和秋扎图有样学样,觑着另两人惊骇不定的慌张之时,翻身侧踢,直直将人怼进火焰当中。
至此时,凌湙才有空答理那无能狂怒的虎威堂堂主,“真是话多,爷今天就是来取你等性命的,尔等不仁,于天命有碍,还是早早重新投胎去吧!”
形势倒转,此时换了虎威堂帮众陷于火势当中,陈树生立即带人堵了府门,像之前他们堵住自己时一样,刀兵严密砍杀,不叫人能有一丝空隙可钻。
千人巷战,尸骨累累,凌湙这边有绞阵相助,虎威堂散兵游勇,又失了领头头目,没一会儿就个个弃了刀兵抱头投降,三位堂主见势不妙,转了身就要往之前跑路的密道里跑,于是整个后背空门大开,凌湙坐于马背之上,掷朴刀如箭弦,一把将人钉上演武场的木椽子上。
虎威堂堂主瞪着眼睛简直不能相信,抽搐着身体微微挣扎了两下,最后是不甘心的没了气。
另两人一见堂主死相,顿时腿软扑跪,意图能得凌湙抬手饶命,凌湙驾马驱近前,垂头望着涕泪横流的二人,淡声叫人,“秋扎图。”
秋扎图脸上的蒙脸巾不知何时已经扯落,他应声落后凌湙半年马身位,沉声应答,“到。”
凌湙就手指向告饶的两位副堂主,“你杀。”
秋扎图一顿,眼睛往凌湙脸上瞟了瞟,最后落向跪地的两个人,曾经那样颐指气使的两位副堂主,如今却狗一样的趴在地上,他慢慢抽刀下马,一步步靠近向前,半晌,终于狠狠举起了刀。
血雾蓬起,有仇报仇。
陈树生领着剩余不多的手下讪讪迎上前,凌湙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擦身过去,对着酉一吩咐,“恶者不留。”
至此,边城巷战彻底结束,打杀声渐渐止息,烧着的虎威堂火势渐弱,映的半个城都暖风如春。
三个门的百姓人家安静如鸡,罩在浓墨的夜色里死一般寂静,不是不好奇,而是不敢好奇,他们不知明天会如何,却知今夜边城变了天。
凌湙带队进了百户衙常府,里面被陈树生带人搜刮了一遍,好好的府邸花草尽折,家具倾倒,众人一时连个坐椅都找不到,尽叫他们劈砍的缺胳膊少腿。
陈树生跟后头欲言又止,却无奈发现不止凌湙不理他,就连酉一和秋扎图也漠视了他。
凌湙疲累的随处找了个台阶坐下,对着酉一道,“派人去接殷先生他们入城。”
之后才看向陈树生,淡淡道,“你不是我的人,不用看我眼色行事,陈千总,你可以带人离开了,我这边不需要你了,你好自为之。”
陈树生瞬间脸色涨红,哑了口一声也挤不出,站在凌湙三人面前,无所遁形的感到了羞耻。
凌湙不再看他,而是对酉一道,“去清点一下我们的死伤人数,回头……统一找个地方葬了吧!”
酉一点头,眼神如无物似的划过陈树生,对着秋扎图道,“你那边的死伤统计出来后,找蛇爷去领抚恤金,这是我们主子定的规矩,有家属者给补偿。”
秋扎图意外的顿了一下,之后抱拳给凌湙行了一礼,“多谢。”
陈树生的妄纵,不仅害的他自己手下士兵死伤惨重,带累的凌湙这边也比之前预估的翻了一倍,凌湙几番忍耐,才压制住了杀他的心,却是一眼也不想多看他。
好在,惊险过后,边城拿下了。
城北地界,血染长街,此后经年,终易了主。
流放篇结束。
第八十七章 天佑二年……边外荒城之主……
天佑二年冬, 小年前夜,边外荒城之主,籍定罪恶之城。
彼时还年少的荒原王, 进驻边城后发布的第一条律令,四门百姓等级制作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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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长街, 血涸风定, 瑟瑟发抖的城北居民嗅着空气里的铁锈味, 一夜未敢合眼, 岩石铺就的宽阔马道上,铁骑阵阵,刀兵齐响, 接着便是连绵的车轱辘转动声,以及杂乱蹦跳的孩童足音。
无人敢出门观望, 俱都摒住呼吸,躲在自家高高的宅院里, 等着翻天的“匪贼”上门来抄家。
于他们而言, 无论来是的凉羌铁骑, 还是马匪蟊贼,都只管将金银粮草堆在院内, 供他们破门自取就是, 想杀人,自有另三门百姓挨刀, 城北人头自古有价, 不及跟上虎威堂撤退的城北人, 把破财消灾用到了极致,只要来的不是个灭城的屠夫,他们就有希望逃出生天。
虎威堂提前过小年, 他们送上敬仪便各自归了家,管控边城的头领们有心情畅饮,也是令人安心躺平的一个关键,真要风紧扯呼,早有随时准备跑路的提醒传达,这也是他们双方对于孝敬的默契理解。
“匪贼”突袭,袭的不仅是虎威堂,还有他们这些来不及跑路的城北金贵人。
城门小兵拉响警报时,按以往脚程,在马骑到达城北前,他们完全有时间打包跑路,因为另三门的百姓会用人头替他们争取时间,等一轮宰杀过后,他们早跟着虎威堂的人跑了。
杀性浓的凉羌马骑,特别爱收割哭喊无助的贱民百姓,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刀解一把杀人瘾,城北人利用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跑的心安理得。
至于北门防御,是其他三个门的五倍,虎威堂雇佣的帮闲基本聚于此,打习惯的凉羌人根本不会费力攻北门,走哪个门不是走呢?只要进了城,北门自溃。
谁家也没料这次的马骑会直冲城北虎威堂,谁家也没料到虎威堂一夜间被尽灭。
等待是漫长的,在无边的恐惧里,他们恍惚竟听见了街道中的童子音,轻省的脚步来回奔跑,脆生生的自胸膛里发出愉悦的歌声,“……我手拿流星弯月刀,喊着响亮的口号,前方何人报上名,有能耐你别跑……林子大有好多的鸟……哈哈哈哈~”
水洗过的长街仍有淡淡的殷红血迹,然而这对于一路生死场中淌过来的小孩子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要不是凌湙下令不许未成年孩童去做搬运尸体的活,他们当与那些大人一般,忙着为清理那些伏尸奔波。
在遇到凌湙之前,孩童恐惧于自己成为大人的累赘,什么活都抢着干,摸尸的心理从害怕到麻木,并不觉得尸体会比活人可怖,矫情的眼泪不属于他们,可自从遇到凌湙之后,他们就被禁止靠近人尸,可以见血,却再不许与尸体接触。
凌湙坐于闪狮背上,叫一群嘻嘻哈哈的孩童拦住了去路,从羌人手中缴获的弯刀被他们扛在肩上,围着凌湙的马绕了一圈,不成调的歌子从他们口中唱出,透着乐死人的调侃,叫旁边忙着清理街道,整理被烧毁的杂乱建筑等事物的灾民们也跟着笑出声,有促狭的更凑着趣的跟后头附合着“鸟~好多的鸟~儿……”。
要不是地上还有血迹未冲净,熏黑的墙体未复原,这场面不会让人相信,会是个大战刚结束之后的样子,民众的热情透着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展望,尽在手底下的活,和脚下踩着的地上。
夜半进的城,一夜高涨的气势,哪怕凌湙下令等天亮后再打扫清理战后建筑,也拦不住等待不及的灾民们,偷偷赶车连夜将占道的尸体搬开,烧毁的杂物丢弃,等凌湙一觉睡醒,那被陈树生带人糟蹋了一遍的百户衙,已经净水泼道,窗明几净。
蛇爷笑眯眯的捧来早食,热巾子敷到脸上时,凌湙才有种落定了的后知后觉感。
一路颠簸,风霜雨歇,赶路之时的冷风佛面,扎营后的诸多杂事,好像一路都没有停的时候,驱驱策策,打打杀杀,终至昨夜里,略有可喘息之时。
凌湙用过早食之后,望着殷先生忙前忙后的身影,安排灾民入住空屋,清点缴获的财物,组建劳工队修补各处缺漏损毁处,等等杂事一一排布,竟也游刃有余的打理全了。
蛇爷知道这是凌湙拉来的帮手,以后可能就是接自己手的大总管类的重要班底,之前诸事交接时便更仔细更上心,全没有权柄被分后的郁闷或不甘。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年纪,是不可能跟凌湙太久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凌湙笼住人心,不叫他辛苦招揽的人才生离索之意,故此,他待殷先生极为热情周到。
凌湙以为他会生出老而无用的悲伤情怀,已经准备好了说词安慰他,结果,老人家笑眯眯的说,以后能有更多时间侍候在他身边,比之前更享福的欣慰之语,堵的他竟是半句宽解之词不能用,最后只倾身抱了抱他。
对于蛇爷,凌湙是感激的,他或许没有渊博的学识,却足够有生存的智慧,不因贫贱自苦,不因富贵自傲,他跟他前辈子的接线人很像,都有一副包容的心。
凌湙待他,自比侯府里那位祖爷更真心。
有了落定处,诸人都陷入了紧张的忙碌里,殷先生总管,一个个安排传下去,独留了凌湙犯闲,他左右院里转了转,最后发现竟无自己的用武之处,于是牵了闪狮,一人一马一条鞭子上了街。
到顽童围着他的马转圈时,他已经闲逛了小半时辰,城北各处叫他转了一遍,路过紧闭的各家府门时,他甚至停了一会儿,隔墙也望不到里的情形,叫他也懒得上门敲开说话,这么一路溜啊溜的,便与欢愉的孩童撞了个脸对脸。
歌是他教的,因为这弯刀吓哭过不少孩童,恶梦烙在众灾民心上,挥都挥不走的恐惧,他一时心起,就架着弯刀调笑着把《大笑江湖》给唱了。
词很逗乐,曲很轻快,竟一路成了童谣被传唱,而渐渐的,有胆子大的也敢来他身边说话,他觑着空的也教他们一些功夫,令酉一训兵之时,也稍带着他们一起跑圈健身打基础。
童子兵渐渐成形,竟也聚集了三五十个小孩。
凌湙望着他们跑通红的脸颊,嘴角勾着一抹笑,问他们,“跟我去别处逛么?拿上你们的给我准备的仪仗,耍威风去?”
那些童子兵互相望了望,轰一声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叫,“五爷慢点走,我们回去拿东西,很快的,您等等我们。”
酉一带训的是预备队,可他还要管着凌湙的亲卫队,这些小童子兵训练任务又不能重,叫他苦恼的眉头直皱,然后凌湙就笑话他,说自己以后出行可能会需要摆威仪,这些小孩子举个旗子当能行。
于是,刘氏按照酉一的吩咐,领人赶做了些绣有凌字的三角小旌旗,插上削圆的木杆子上,小小仪仗队就在赶路途中,成为了整个大队里的开心果。
光走正步训练,就足足走了小一月,等能跟上酉一的口号时,这些孩子已经有了走路身板挺直的觉悟,哪怕凌湙从旁边过,他们也不再会如父祖辈那样,想下意识佝偻着腰往地下趴,而是会下意识挺直了胸向凌湙踢正步。
凌湙对这样的训练很满意,年长者要改变行止很困难,可改变一个孩子的行为举止,只需要给他一颗糖就行,凌湙就是那颗糖。
很快,那些孩子就从车上拿了旗杆,并且换上了统一的青布裳,浩浩荡荡一群人,跟在凌湙的马屁股后头,往其他三个门的方向开道。
凌湙其实也没甚目标,他只是突然闲了下来,在等各方计策回馈之时,突然生出一种疲累心,若真要用一个词来解释的话,应当是大战后的空虚感淹没了他。
一路杀将过,夺财抢物,小脑瓜子一刻不停转,等真到了目地的后,心理上就会产生一种松懈感,他知道这种感受,就是跌宕起伏后的心理应激。
他需要给自己放个假,休闲一下大脑,免于早衰或过劳。
天可怜见,他还是个未成年,要在这里过劳了,他可就成穿越者里的搞笑担当了。
凌湙一边溜马,一边瞎想,身后板正的童子兵仪仗队,走的气宇轩昂,穿的明明都是布底鞋,却硬生生踏出了铁马铮铮感。
依秋扎图说述,西门的条件是次于北门,优于其他两个门的,因此,凌湙拐了弯就进了西门。
秋扎图在大部队开进城后就回了城东,带着他从凌湙这里获得的财物,领着剩下的族人一起回了乱石堆砌的厌民窝。
他没有邀请凌湙过去,只抿了唇跟凌湙说,“您有空可以自己去看看,若能得我们族长同意,我们……我们……”
一路所见所闻,他已经没了在将军府时的戾气,对着凌湙,倒是生出了由衷的钦佩,只碍于祖训,他不能给予承诺,能给凌湙指条明路,也是他对凌湙这一路来的照佛回报了。
那几车财物,足够令他的族人高兴好久。
凌湙当时只是点了头,没说什么时候去,也没说会不会去,只叫他有困难来城北找他。
城西街道是一溜水的小碎块岩石铺就,两边店铺林立,有分明的门脸设置,各家卖的什么都在旌旗上注明,“酒”“食”“当”等字样一溜下去,可以看出平日里的井井有条,以及百姓常聚的活动痕迹。
只此时,凌湙溜马到此,一眼望去空旷无人,整个街道安静如鸡,昨夜里两路人马跑过的足印,都还印在尘土铺就的岩石地面上,无人洒扫净街,飘落了一地的旗帜杂物无人收捡。
虎威堂昨日夜里取西门反扑回城北,响动震的城西各家缩身不敢动,到凌湙再带人从此奔过,更加无人敢动,待喊杀声结束,城西各家均默契的歇了业。
萧条景象铺着早晨的阳光落进凌湙眼里,他得得的驱着马踏上了街道,身后领着威势赫赫的童子兵仪仗,门里门外,都在打量情景。
城西百姓不似城北,他们在此开铺不是因为家底厚实,而是因为铺面根本不是他们的,他们只是一群受雇于人的“打工者”,且没有生命保障。
他们比城南唯一好点的是自由,能往城外走,能进陇西府,但更远的地方,他们也是走不了的,户籍上的罪字表,摁死了他们无法离开边城的原罪,罪籍子民,是刻在他们血液里的烙印,终身无法洗脱。
凌湙踏进城西街道,就察觉到了有眼睛在观望他,各家店铺门后,都有一双或几双眼睛,盯着他以及他身后的童子兵,惊讶、疑惑、紧张等不一而足,但无有例外的,没人敢打开家门出来问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