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诱人了。
凌湙没有收藏的想法,拍着酒缸吩咐袁来运,“让凌馥带着人,用干净的帕子沾了酒液给那些伤兵擦,每一处伤口都翻开了擦,你带着几个兵去帮忙,有忍不了疼乱动的,就让人按着些,还有,看着人别偷喝酒,这酒度数太高了,一碗下去没个三两天醒不来,我们明天就起程,别叫人耽误事。”
蛇爷那样的老酒鬼,初次喝这酒时都睡了两天,那些看着就没怎么尝过酒的,一碗下去,睡三两天都是少的,凌湙在此已经耽误了四天,为免撞上不必要的麻烦,哪怕拖着伤患,也得起程赶路。
袁来运不知酒精消毒的知识,可惜的望着酒缸,低声问,“拿这酒擦伤口?是否浪费了?”
凌湙摇头,“自有用意,你直管照做就是,另外,叫人也去给杜家父子上点酒帕子擦擦,不是说那老杜也发烧了么?”
袁来运点头,“是,他烧的不高,还能骂人,我看着他那样,估计一时半刻死不了。”
凌湙失笑,揶揄问他,“你之前不是要投他么?怎地,瞧不上了?”不然语气不可能这样轻蔑。
袁来运脸上一时涨红,持刀的手都紧张了,“不,属下不是那种捧高踩地的,只是……只是觉得,觉得他徒有虚名。”连个孩子都打不过,还当什么将军!
凌湙摇头,中肯的评价杜曜坚,“他只是轻敌了,又当了这些年的一路统帅,被捧的更自大纲愎,若真摆开了阵仗比,我不一定能赢他,袁来运,能当将军的都有其过人之处,不要小看了。”
袁来运叫他说的更羞愧,抱拳退下去之前,还是问了心里想了几天的问题,“五爷,您收了小鳅子给幺鸡使唤,我听他讲了刀营的事,我、我……五爷,您之前是不是有那个意思收我进?”
凌湙点头,“是的,从你说起出身起,我就有意收你,奈何,你看不上我。”
袁来运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埋头涩声请求,“请五爷原谅属下的有眼无珠,请五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必定肝脑涂地,以命相酬。”
凌湙打量他绷紧的肩背,缓缓道,“这样的机会我只给一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袁来运,你要是不甘心当个普通下属,那到了边城后你自可离开,我不留你。”
袁来运肩背一抖,埋着脑袋久久出不了声,直到凌馥赶来令命,他才带着任务离开,只临走时,仍然希翼的望着凌湙,指望他能改变主意。
凌湙没改,只自己也惋惜的搓着手指头,酉一跟在旁边看后发问,“主子为什么不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人能力不错,功夫也好,练好了是个不错的干将。”
可这人太会趋利避害了,放别的位置可以,放进刀营不行,他的刀营要有决绝的服从力,和绝对的忠诚度,是任何利益不能动摇的那种迂忠。
袁来运做不到。
两人正讨论着,陆仓紧张的带着一队人马过来了,那队人马一来,就将凌湙这边团团围了起来,刀枪精良,甲胄齐备,高头大马旌旗烈烈。
凌湙站了起来,遥遥与马上一人对上了眼,那人却在瞟了他一眼后,将视线转向了他身旁的酒缸,鼻子抽动,眼中馋光尽泛,凌湙非常熟悉那样的眼神,因为蛇爷馋酒时也这样。
很好,是个贪酒的酒鬼。
陆仓上前半步,对凌湙俯身,“凌少爷,这位……这位是北曲长廊卫的纪将军。”
纪立春在陆仓说话时就下了马,扶刀鞘抬腿直往凌湙处来,但冲的根本不是凌湙,而是酒缸,酉一见状要拦,却被凌湙抬手阻止了。
只见纪立春一言不发,二话不说,捞了只碗就舀酒,旁若无人的咕咚咕咚就喝了三大碗,之后仰脖朝天,大呼一声,“好酒!”
凌湙袖手不作声,抬手示意请便,纪立春歪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张口问,“凌家的?”
凌湙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在等。
一息,两息,三……息。
扑通一声,纪立春倒了,连带还摔碎了他手里的碗。
而他身后的兵将们则齐齐惊呼,“将军!”
凌湙摊手,表情无辜,“不是我让他喝的,是他自己抢着喝的。”
纪立春的副将拔刀指着他,“你是不是在酒里下药了?来呀!都给我绑了。”
酉一立马挡在凌湙跟前,抽刀阻拦,“你们敢!”
凌湙拍了拍他,指着倒地不醒人事的纪立春,“你该拿刀指着他,我不用你护。”
自己送上门来的,不用白不用。
凌湙向来遵循,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敢不客气, 我必拔刀迎。
按正常人思维,此刻敌强我弱,满地残兵,他很该摆低姿态, 谦和的与敌示弱, 以争取进入温和的谈判阶段, 最好能刀兵不动的解决矛盾。
可叫凌湙来讲,这世上多的是得寸进尺者, 尤其这种明眼一看的力量悬殊对比,只要他一怂, 对方就敢使下马威, 经则辱, 重则杀。
所以, 他从不会在己方势弱时, 退避锋芒, 本着只要你一击不中我,那下面就该我表演的绝地反击, 哪怕最后反击不成, 至少逞勇斗狠过的心不憋屈。
他不想在事后总结时, 懊恼的说一句, “早知如此……”。
没有早知, 只有当断则断,故此,他指使酉一, 做了类似拱火的决定,直接拿刀架在了纪立春的脖子上,对着他的副将道,“让你的人退到城门口去,有什么事咱们坐下说,要惊了吓了我的人,你当心我的刀也会受惊划了你家将军的脖子。”
那副将闻言大怒,瞪着眼对凌湙道,“尔等胆敢挟持我军主将,是想造反不成?来呀,弓兵列阵。”
他摆手就招了二十骑弓兵上前,箭尖直对准凌湙,及他周围聚拢来的属下们,这一举动 ,加速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而周围张目正观望的灾民们,一看情势不对,立即齐刷刷的反将这一队不请自来者给迅速合围,个个手里捞着能充武器的棍木等物,沉默而又坚定的站在凌湙身边。
纪立春忽闻仇人信息,匆匆只点了五六十骑,虽皆精壮,奈何在小五百人的灾民面前,就如牛入泥潭,瞬间淹没的只剩了头颅,且座下马匹在如此多的敌视里,躁动不安,响鼻阵阵,连那副将都得紧紧勒着马蝇,才勉强立在原地。
他不料会引得灾民如此反应,惊愕的四下观望,却在一张张餐风露宿的脸上,看到了对他们这一队人的恼恨怒视,反之,被他们护在中心处的凌湙,则得到了最多的安慰,四起的人声里最多的就是,“五爷安心,我们必不叫这些人欺负了你去,想要杀你,就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五爷伤刚好,小脸上的气血都未恢复,再不养养,以后恐有碍身量发展,他可是要带领我们一起去过好日子的,有头脑武功高,要在身量上拖了后腿,那不得扼腕拍大腿啊!
故此,这些来找茬的人必须打跑,不能叫他们趁五爷正虚时入。
灾民们人叠人,肩对肩,一点点将凌湙给淹进了人堆,意图混淆那些弓兵们的箭锋所指。
然而,凌湙并不是会拉人头垫背的性格,他先排开众人,将自己展露出来,然后朝周围的灾民们点头,“我无事,先前比这多一倍的人都拿我没折,现在这点人,当然也动不了我,你们不要紧张。”
安慰完来护持他的灾民后,凌湙又对上那副将的眼神,狡诘的挑了嘴角,张口道,“这位将军急于对我动手,莫不是打着我帮你除掉纪将军,好让你顺利取而代之?害,你早说,我帮你就是了,毕竟副将这个副字难去,主将不死,你永远为副,我懂。”
说完一抬手,示意酉一砍人,那副将正回味着凌湙话里的意思,惊觉一身冷汗,当即高声呼喝,“慢着,凌公子,咱有话好好说,你莫动我家将军。”
开玩笑,身后这五六十骑基本全是纪将军的亲兵,真叫凌湙砍了纪立春,回头他就会被军中孤立,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卫所接纳他。
军中忌讳副谋主,想升迁,要么越级,要么走曲线,从旁的位置晋升,除非主将身故,不然一个副字能顶半生。
凌湙两句话,就将谋主的嫌疑给种在了他的头上,一但纪立春有伤,他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简直太毒了。
那副将额顶冒汗,终于知道自报名号,“某北曲长廊卫赵威,凌公子,我家将军素好贪杯,军中有千杯不醉的海量,某见他只饮了你三碗酒就倒了,一时情急,才……”
凌湙点头,不紧不慢的打断了他,“情急失智,赵副将,你要冷静。”
赵威立刻挥退了弓兵,态度也不似前头那样强硬,扯着僵硬的嘴角道,“凌公子要待怎样?我家将军性情鲁莽,却无意与凌公子为难,从陆大人口中得知你在此后,特意赶来慰问的,毕竟,当年抗羌大战中,是凌太师给他说了句公道话,这才没让他伤残被裁,而是升职留用,他对凌公子没有恶意。”当然也没有太重视,毕竟人走茶凉。
凌湙没理他的解释,只着眼一个问题,“你们来此作甚?不是说你们将军换防去西边了么?”之前派酉五去找他来对付杜曜坚,结果人不在,现在杜曜坚叫他自己解决了,他倒是冒了出来,这要换了有军功领,他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来抢功的了,时间点踩的也太好了。
赵威被问的哑口,他总不能直接卖了主官,说他特意领了亲兵来□□的,一时脸现为难,眼睛在瞄到倒地上人事不知的纪立春时,转移话题关心发问,“不知我家将军这是什么情况?凌公子不防让我将他带回,请城中的大夫瞧瞧?”
凌湙眼睛一弯,出口的话却与表情相反,“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他现在这样,离了我这里,万一出个什么状况,我很容易被栽赃的,赵副将,请你理解一下,再者,我向你以及你身后的兵保证,纪将军不会有任何危险,他只是醉了,照我的经验看,他至少得睡两天,所以为了我们彼此都好,他还是搁我这睡安全。”
说来说去,凌湙就不信赵威,且把这种不信任表在了明处,叫赵威身后的亲兵们脸色几变,定定的在赵威和凌湙身上转。
副将的任命,从来不会在他们自己人身边提,别看副将职小位低,但人家却实实在在是中央兵职,主将或许会有地方令,但所有主将身边的副将,都是中央下书任的,其用意大家都知道。
跟杜曜坚身边的副将程辉一样,赵威也对自己的主将有种矛盾心理,程辉不会为杜曜坚拼命一搏,赵威当然也不愿因为一颗怀疑的种子,陷自己于举步维艰当中。
故此,在权衡之后,他选择了退守城门,只临走时对凌湙道,“凌公子这一路闹腾,当京里的大人们都瞎么?凌公子,天子渡死了一对胡家父子和马齐,夹道林里的劫杀已经做了本,呈到了几位大人的案头,等马匪的事再报上去,凌公子,你以为,凌家剩下的女眷还能不能好了?”
纪立春不是杜曜坚,没有渠道知道太深的秘密,因此,他身边的副将也就不知道凌湙的真实身份,他只是从军中每旬的衹报上见到了死亡名单,以及一些所谓知情者嘴里,似是而非的猜测,等从捉到的几个漏网之鱼的灾民嘴里,探出了打马匪时的人员配制,再结合现在凌湙受拥护的情况,试探性的赌一把凌湙的反应。
可这种等级的试探,又怎么能诈到凌湙?
他当即就表示了遗憾,并替自己申辩,“我都这么惨了,那些大人若还要与一个努力求生的孩童计较,呵呵,那满口的仁义道德可就成笑话了,赵将军,家中老幼就这点子人,大人们要是不畏人言,那就只管出招,大不了我烧纸给先祖,让他半夜去站你们床头,总有人心生诡者,会替我家仗义直言的,是不是?”
赵威让凌湙这番模凌两可的话弄的心生忐忑,直退到城门口时,还想着衹报上最近的热闹。
天子渡隶属京畿京卫总督樊域辖下,他与西云线杜曜坚一直不对付,没料今年跟见鬼似的,一下子死了一队卫所官兵在老对手辖区,被杜曜坚抢先上本参了一个治下不严的罪,然后又卖惨无端猜了一波那队死亡官兵,去西云线上的用意,深挖到樊域手伸太长的定论,叫一向忌讳各线将领私下串联的陛下好一顿怒火,直接抄了胡总旗和马标总两家,要不是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樊域有问题,他此次危矣。
樊域因此更加恨憎杜曜坚。
凌湙则叫人将纪立春搬到了车上,他又不是真要与人结仇,只是拿他解困而已,等他清醒后,自然有话等着他。
此后两天,凌湙一直在收拾东西,装车的钱粮排了一长列,灾民们领了号,按着牌子跟车走,一车分配个五六十人跟着,口粮都在他们跟的车上,路上若有情况,他们主动就将成为粮车的护卫,再加上他们自己人,整整数出了一百六十几辆车。
赵威已经从震惊望到了麻木,等从陆仓嘴里听出自己这边也将得到一批粮后,心里的惊涛骇浪已经翻了好几滚。
无他,一线天又不远,夜晚人静时,那里面的惨嚎痛骂,夹着几道熟悉的人声,赵威站在城门楼上,隔着上下间距,将里面的情况看了个清楚。
怪不得他怎么觉得拉粮草的马很眼熟呢!
那特么竟全是杜家军营里的战马,哪怕剪了鬃毛还用染料涂了色,也改变不了身为战马的操守,整齐入列,令行禁止,非常好驾驭。
等他看见凌湙骑着杜曜坚的座骑来回溜达后,心里已经彻底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
凌湙在夹道林干的事,又没刻意瞒着代浦驿里的一帮人,尤其郑高达当时就歇在那边,只要代浦驿里的人有心,自然是能查出真相的,只凌湙扫尾很干净,没留下什么证据,再有杜曜坚一心想栽樊域,于是,传言就只是传言,只有为数几个大佬们的案头,才会有真实案报。
纪立春醒来时,眼睛正正对上一线天内的杜曜坚,凌湙掐着点,估摸着他将醒时,让人将他躺着的车,给推到了一线天的进步间口。
与人交好,就要送他最想要的,纪立春既然为了杜曜坚来的,那凌湙当然得送他个大惊喜,叫他醒来第一眼,就与自己最在意的人两两相望。
纪立春直愣愣的与杜曜坚深情对望,蒙着脑袋还在想这是唱哪出,他怎么看到了此生最憎厌的人,满身狼狈,一脸惨白的叫人绑着栓在石壁上。
还有他家的那个粗鄙无礼的小兔崽子,垂头如丧家之犬般,靠着山壁啃一只冷馒头,早没了当他面,挥洒出一桌佳肴给乞丐的阔绰样,只为了笑他抠搜,吃不起好物。
哎,这要是真的可真美。
纪立春将眼睛闭上,准备继续作梦,最好梦到杜曜坚父子马革裹尸。
凌湙在旁笑眯眯,“纪将军,醒了没?”
纪立春身体一僵,醉酒让他失了警醒,竟没发现旁边有人,立马再次睁眼,这次,正对上一双黑溜溜歪头等他说话的凌湙眼睛,于是,醉酒前的记忆开始回笼。
昼夜奔袭往兆县赶,进了兆县找陆仓,然后,得知杜曜坚和凌湙打的仗,没等他质疑战斗胜负的真实性,远远的一股极浓厚香醇的酒香自远而近的飘来。
然后呢?他好像灌了三碗???
纪立春一把撑起身体,晃晃的甩了把脑袋,蒙圈的望着凌湙,“我醉了?醉酒?”
凌湙点头,“醉了,三杯倒,纪将军这酒量……”不大好。
纪立春瞪着眼睛一把拽住凌湙,再次高声询问,“我真醉了?真是喝酒喝醉的?”
凌湙挑眉,再次给予肯定,“真是喝酒喝醉的,而且纪将军,你不问问你睡了几天?两天,你醉昏过去,到刚刚才算是酒醒。”
纪立春一把将凌湙从地上举起来,高兴的大喊大笑,“好小子,你算是救了我,那酒全部给我,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纪立春的兄弟。”
这虬髯大汉,单手举着凌湙也不见吃力,还能摇晃,凌湙叫他突袭的无法挣脱,满脑袋黑线的拍他,“纪将军,咱有话好好说,不带动手动脚的,而且,你不再看看你身后?那里有你最想念的人哎!”
纪立春叫他一提醒,猛然想起了刚睁眼时看到的一幕,当即丢了凌湙下地,霍然转身往窄壁处望,一望之下,又与杜曜坚对上了眼。
杜曜坚一直忍着没出声,就是不想引起纪立春的注意,现在见躲无可躲,只能出声,“纪立春……”后话还没说出,就见纪立春已经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杜曜坚,你特么也有今天!”
第50章
一线天内血气冲天, 死去的兵全部被堆在通往南边的过道口,个个头朝进步间口,露出死前最后一刻的凝固表情,眼睛只要临死前没闭上的, 都洞洞的注视着城口方位, 而所有还存有口气的, 都被栓在山壁间, 打了一根根木桩嵌进壁里缝隙, 绑了双手屈身吊在上面。
这种心理震慑, 只要是个正常人,没有能受得住的,尤其他们面对的,还是不久前并肩作战的战友, 叫这样的脸对着, 眼睛盯着,有一个算一个,俱都腿软的站不住。
至于那些战死的马,都叫凌湙吩咐人开了大锅, 这两天一线天上空肉香阵阵,着实给那些伤者和灾民补充了些营养,至于酒, 凌湙是一滴没给, 有赵威带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可不会让他找着机会来打。
纪立春先时还没发现, 这种阵仗对人的精神伤害,等他笑了半天,竟没等来杜曜坚的破口大骂, 就连旁边啃馒头的杜猗,都没正眼瞧他一下,表情始终木然,他这才止了笑,皱眉观察起了内里布置。
这一看,就算他曾战场冲杀过,砍人如切菜,也不尽渐渐感到头皮发麻,浑身骨缝丝丝冒凉气,且这还是白天,若换了夜晚,这两人并肩的窄巷本来就容易起风哨。
忽忽风哨伴随着冲鼻血味,幽幽凝目死人一般寂静,若有若无的人声,与远处来回的脚步,再是不信鬼神的,也叫这布置给吓的不能回魂,何况凌湙为了出差点团灭的恶气,下令让凌馥带着凌家几个年轻女人,个个穿着拖地红裙,手持惨白引魂灯,远远近近的来回小碎步飘移。
我不能杀你,但我能吓你,就是吓不着你,其他人总能吓疯一两个。
而不巧,那几个吓疯的人里,就有杜猗。
杜猗作为一线主将爱子,长于富贵生于和平,别说寥寥几场操练,到不了这残酷地步,就是稍有危险的战备部署,都用不着他打先锋,所见的都是别人受伤流血,自己是没感受过的,可从遇到了凌湙,那是各种凄惨尽受,百种死相碰头,万般惊吓变着花样的招呼,人直接差了神志,一个遭不住就疯了。
当然,他疯也没全疯,也不癫狂,只是发呆眼发直,看着他爹叫老贼,看着凌湙叫哥哥,完了见着幺鸡叫叔,跟他说肚子饿,幺鸡不忍,毕竟两人是当过一阵子朋友的,在不触犯凌湙禁忌的情况下,幺鸡这两天就常常给他送点吃食,就是待遇也比其他人松了些,将吊着的手放下,蹲坐着给他寻了处鞘壁底,避开了他与那些死者直面相对的精神折磨。
杜曜坚神志倒还□□,只是声音也去了威赫,头脸因为失血少于打理,又脏又惨,斜斜从山壁处挣扎着与纪立春对上,也只能稍稍牵动嘴角,嘲讽的声若蚊蝇,“你高兴了?看到我这样……咳咳咳咳……高兴吧?”
纪立春哽着脖子,点头承认,“是,老子非常高兴,杜曜坚,你不是一向自诩军中无敌手,冠盖满京畿么?怎么竟然会落到一个孩子手里?哈,你那些勇猛,难道是伙同你手下的兵,一起做戏给陛下看的?杜曜坚,你真让人意外,居然会陷进这种地方,尤其,这还是老子的地盘,你说你是不是遭了报应,老天终于要来收你了?”
杜曜坚垂着头听他开喷,半晌才艰难抬头,目光复杂的与他对上,“你还是这样,做事凭心,任何情况都不过脑子,你也不想想,我要真在你地盘上死了,你要怎样跟陛下呈词,说我死于一个孩童手里,呵,你没亲眼见过我这样,你能信?陛下能信?纪立春,我死,你也得给我陪葬,再者,我乃一线主将,而你只是一卫主将,同属朝庭命官,我官阶比你高,你见死不救,罔顾上官性命,且有与贼匪勾结之势,你认为,你的下场会比我好多少?纪立春,你活该给我当垫脚石,活该被毁婚,活该不得重用,咳,你个愚蠢的莽夫,活该日日难以安枕,夜夜睁眼到天亮,纪立春,你熬着吧!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纪立春叫他说的大怒,一步冲进一线天,举了刀鞘就朝他抽去,杜曜坚躲无可躲,生生闷哼着受了他这一顿打,而旁边的杜猗则勾着脑袋看,边看边拍手,“打的好,打死这个老贼,哈哈哈,他把我的兄弟们都害死了,呜呜呜,打他,打他,打死他。”
杜曜坚一下子没忍住,叫他这些话给呛了气,闷哼着吐了一口血,眼神悲痛的对上杜猗的脸,“猗儿,你知道我是谁么?你还认得爹么?”
杜猗叫他沾着血的痛吼唬住了动作,整个人瑟瑟发抖的往鞘壁里缩,连挤到绑着夹板的断腿都不敢喊疼,捂着眼睛直摇头,“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爹才不会战败,我爹勇猛无人挡,他没有败绩,他不会被擒,他更不会受伤,我爹,对,我爹是大将军,大将军是无敌的,是常胜的,他永远不会被别人打败。”
这世上最无法接受的一件事,就是从小认定的事实被推翻,从小就崇拜的人被削弱,眼睁睁看着他从天坛跌落,信仰被捶,理念倾倒,人生倾覆,杜猗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最敬仰的父亲,跟自己一样落入俘虏境地。
前有死亡战士的精神折磨,后有父亲被擒的打击,杜猗根本受不住,逃避似的放任自己陷进了郁卒里,混乱的将思绪搅成了稀碎的乱麻,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他只知道,他的天,他的认知,都完了。
纪立春愕然的看着杜家父子两个,但旋即又再次大笑出声,“杜曜坚,这就是你的报应,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大报应,被自己的儿子这样辱骂声讨,你有何感想?哈哈哈哈,杜曜坚,我要是你,不如死了算了,你还活个什么劲?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你,你还有什么脸活?哈哈!”
杜曜坚气急攻心,出口直戳纪立春痛点,“你残暴无知,虐待妇孺,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肯嫁你?偏你要仗着失臂搭救我的恩惠来讨亲,我家的姑娘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绝不会给你糟践,纪立春,我用十万金银买了你一臂膀的事为什么不说?因为我念着你曾经的袍泽情,甘愿担着忘恩之名,替你遮掩品性瑕疵,纪立春,真正忘恩负义的是你,你还有脸找我讨债,处处与我做对,不是我让着你,就凭你,早死八百回了。”
十五年前的抗羌大战中,杜曜坚与纪立春同为先锋将军,一为正一为副,协领一队人正面击敌,哪知却中了羌人暗计,五万军瞬间展成了十万,他们孤立无援,挣命搏斗中,纪立春打马冲出了敌围,杜曜坚眼看他有一去不返之势,遂以重金相酬,又以联姻之诺,哄得纪立春掉马回转,在羌人大将举刀来砍时,慌中错臂挡了一击,之后两人就恩义与背德之事纠结了许多年。
杜曜坚有过联姻之想,毕竟是救命之恩,奈何回去派人悄悄打听,竟得之这人有虐女嗜好,夜夜帐中御女数人,天明担出尸体抛之,虽都是些贱末出身的女子,可这耸人暴举仍吓退了好些结亲意愿,整个北漠姻亲市场,纪立春无女可娶。
可纪立春也自觉冤屈,他夜夜御女,是因为久失夜梦所致,无法安睡,当然得找点事做,累到极致时才能稍稍闭一刻眼,长久因困觉燥郁,不疯就是他自控力强了,不过死几个女人,就叫人传的他名声尽毁,老大年纪仍光棍一条,他也想成婚生子,过过有家有业的日子,再者,他始终认为,正当娶进门的女人,与那些贱籍女子不同,他是不会与有名分的妻子动手的,奈何没有人肯信,无端猜测他会将暴行施加在妻房身上,为没有发生的事坏他好事,于是,一年年的导致他越来越阴郁暴躁,每夜死于他帐中的女子只多不少。
两人旁若无人的掰扯陈年旧事,凌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稀奇,觉得纪立春这病症很似因失眠引起的狂躁病,在抑郁者当中应属于躁能失控,攻击力仅次于精神障碍者,一经查出,是要强制住院,看医吃药的重度患者。
可放现在,他竟然还能任一卫主将,并且靠御女排解郁躁,释放心中暴力因子,就只因为那些女子是贱末出身,可随意虐杀而不用担责。
凌湙脸色冷了,嘴角绷直,审视般的从背后定定打量纪立春,心中估量着这人可能结交的百分比,低于他估量的六十及格线,那这人就可以祭了。
至于他那病症……
凌湙忽然想到他刚刚举着自己兴奋的样子,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窍,怪不得他说自己算是救了他的命,也怪不得他会有千杯不醉的称号,酒能麻痹神经,他想灌醉自己,也是想要进入睡眠状态,奈何现在最烈的酒都到不了四十度,灌再多只能肚饱,而不能醉倒。
凌湙误打误撞的,用碗酒解决了他的睡眠问题,整整两天的好眠,让纪立春久违的享受到了睡饱睡足的好心情,也能更好的控制住暴躁的情绪,再听杜曜坚揭露他的隐痛时,出奇的没有暴跳如雷,反而能冷静的出声反驳。
“你的虎烈将军名号是怎么来的,要我重新给你回忆回忆么?那次大战,明明是我背着你逃出生天,功在我,可我得到了什么?杜曜坚,你不就是出身比我好么?有父祖辈荣耀加身,战后点功,因为我们极力拖住了羌兵前锋营,为中军大帐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虽然整队前锋生还者寥寥无几,但大军胜了,我们也就算胜了,你踏着所有前锋将士的尸体,得了嘉奖获了爵号,我呢?差点因为失臂被裁撤归乡,后来经人指点,我用你给的十万金,贿了当时的兵部督察凌大人,这才险险保住军职,十几年窝在一个小小的卫所里,当个受尽嘲弄的落魄将军,而你,已经是天子近臣了,杜曜坚,到底是你让着我,还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与我正面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