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顿了一下,眼睛瞟向躲在门后头偷偷张望的武景瑟,“你派人把她送回并州吧!这边都不安全。”
凌湙哦了一声,倒是没反对,点头道,“那她可以跟我们先去随州,从你那边回并州更近些,周延朝,她回了并州,你的事一样瞒不过大帅,且我也会送信过去,不日大帅就会知道你干的蠢事……”所以,别以为这般顺服,我就会替你兜着。
周延朝突然笑了一下,抬眼与凌湙对上,“这不正合你意么?你也反对大帅去京里吧?”
何止凌湙反对,他们整个北境军将都反对,奈何大帅压根不听任何人劝,执意要往京中去一趟。
凌湙点头,倒是赞了他一声,“你脑子正常的时候,倒挺够用的,还知道分析朝局。”
周延朝沉默了,抚了把手上胳膊上,被凌湙鞭子抽出来的血痕,突然道,“走前,叫我跟他好好说一说话吧!”
有些事情不说清楚,他怕自己永远也解不开这个心结,也永远会时不时的拿出来咀嚼一番,然后生出暴戾气,总要想着法的算计他。
凌湙没答应,这个得等齐葙醒了后,由他自己决定见不见周延朝。
他让酉一带着周延朝去客院梳洗,并拿了套干净的军训服给他,这里可没有周延朝合身的锦衣华服,而军训服都是防照着迷彩服做的宽大版,用的是耐磨的青布,上衣下裤,有扣子可调节腰上大小。
既然要往随州去,边城的部署就要安排好,凌湙将除了齐葙之外的几个头头,都喊到了偏厅里,望着众人投递来的目光道,“我欲往随州去接管那边的军务,边城这里……”
幺鸡抱着刀一下子从沮丧中回过神,立刻抢先冒头,“我不留下,我要跟你去随州,主子上哪我上哪。”
凌湙扭头就拿了搁在手边的鞭子抽向他,一把打在他的后背上,“跪阶上去,齐先生不怪你,你就当事情完了?人家只是在背后虚晃一招,你就上当拔刀,改天若有人也这样算计我,你是不是也这样误伤了我?长脑子干什么用的,脑子不行眼睛也不行?就不会用你那核桃大的脑仁分析一下?跪远点,看着你就头疼。”
幺鸡本就心里堵的慌,叫凌湙这一鞭子打的,立时就绷不住了,铁塔似的身子板,跪在偏厅廊柱边上,抱着廊柱嗷嗷哭,边哭还边用脑袋撞柱子,叫人看的又气又疼。
但好在,憋他心口上的那股子郁气是泄了出来。
凌湙继续刚才的话,望着厅里众人道,“秋扎图,点一半刀营兵马,跟我去随州。”
要按往常,就幺鸡这不听任何人话的性子,凌湙不大放心将他留下守城,然而,他此次正欠着齐葙一刀,必然会耐了性子侍奉他,齐葙再用他,必然要比以往好用。
幺鸡在廊下听到了凌湙的安排,顿时哭的更大声了,脑袋磕的柱子砰砰响,凌湙只不理他,继续安排城防人手。
袁来运担着城防治安,肯定是不能走的,凌湙只叫他点两千步兵出来,给他带走,接着是骑兵营,给齐葙留下两千,他将甲一连同剩下的全带走,又让郑高达从陇西府调了两千雇佣兵给齐葙,暂做城防兵备,酉一等亲卫三百人,留一百给蛇爷维持正常府中秩序。
之后,边城将关闭四方城门,彻底闭户,守战不出,而陇西府各道口,季二和郑高达等人,也领了命,彻底严防死守,轻易不再放任一骑进来。
当日夜里,边城之外,开始灯火通明的点兵列阵,而周延朝也见到了清醒过来的齐葙。
齐葙已经移进了边城医署住院部。
他后腰上的伤挺深的, 创面又有斩马刀反刃伤,撕撸下的皮肉导致缝合都难以完成,只能塞了药用细棉布裹着, 且隔半个时辰就得重换一次药换一块细棉包扎,如此,一时便也不能回府,直接在医署住院部那边给他开了个单间。
左姬燐的医术一次次刷新凌湙对于古代医术的认知,包括后来他招的族中女医,人手都是内外兼修,缝伤口跟绣花似的, 个个精通,一根细针似的钩针,用芫花与马鬃毛揉制的缝线, 再割裂的伤口到她们手里, 都能给你缝出花来。
凌湙初次见的时候都震惊了, 他一直以为古代人的外科手术还停留在简单的包扎上,纵然古有华佗扁鹊等能人, 留下的记载里出现过线缝伤口之说,然而纵横后世医署的外科手术都是西医,连他自己学的一手急救方式也出自西医急救,中医在后世被无限弱化的没了影。
原来竟不是。
真正有钻研精神的医者, 早就有了这方面的意识,知道缝合伤口, 对于外伤治疗的好处,哪怕受当时大环境所限,也依然有人在这条路上艰难摸索。
凌湙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叫他知道荆南一族的医术如此超前, 不鼎力支持一把简直枉为后世来客。
那些女医的钩针用的非常娴熟,显然这并不是一项刚研发的新技术,她们用针给受伤的将士缝伤,再搭配上凌湙提炼的高度酒精消毒,只要伤者能挨过感染期,存活下来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七十,边城这月余的伤兵损耗,之所以能控制在一个极低的数据上,也都有赖于她们的技术,只要没当场断气的,经过救治,哪怕残了也都有活的机会。
左姬燐见他大惊小怪,以为他是不相信这种手术能救人,毕竟出了荆南以外的地方,很多医者都斥他们这种手术是邪术,甚至有些人明明只要划一刀清个创,再缝一下就能活,也都会被这种血腥的治疗方式吓退。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们族里的这种巫医治疗方式的。
凌湙被左姬燐一通解释,这才知道他们族中这套手术的由来,还是起源于药人身上。
早期他们族里的巫医练制药人蛊,用的都是乱葬岗里被弃的无名尸,那缺胳膊少腿的常有,可残疾药人炼出来也没用,于是就有人想到了拼接,缝布娃娃似的,缺胳膊的接一只胳膊,缺腿的再接一条腿,反正尸体无觉,随他们怎么拼,等炼出来,他们发现这种药人蛊的战力与完好尸身炼出来的无二,于是,这种拼装方式就当做秘术传了下来。
后尔他们族里出了一个天才蛊医,竟将这种拼接术用在了活人身上,亲自替一破了腹的人将伤口缝了起来,并且还治活了,这一发展便以不可阻挡之势,被他们族人继续深研钻营,传到他们这一辈,几乎所有蛊医都是缝合好手,替人缝个割裂伤简直不要太小意思,就这来的几个女医,其中还有能替人开腹取胎的呢!
只可惜,一般人不敢叫她们弄,很多在她们看来还有救的难产妇人,生生疼死或一尸两命,也不肯叫她们开刀,斥她们为妖女。
凌湙听的两眼放光,当即就在医署里开了外科手术室,月前的头一批伤兵,直接往里面送,可把那几个女医给高兴坏了,挥着刀剪针线,在凌湙专门派的一队亲兵的帮助下,给这些被刀枪箭戟伤到的将士做缝合术。
没有麻醉药,没关系,她们每个人的本命蛊都能让人浑身失去知觉,只要术前没死的,术后还能顺利醒过来的,六七成的人都能好,消炎汤药灌一碗,又有高浓度酒水配合用,术后真正高烧不退的都少有,凌湙的支持,让这些女医瞬间对他亲近起来,再也不会因为他非本族人,而起防备之心了。
右持节大人这徒弟收的好,合该就是他们荆南苗人的衣钵子弟。
凌湙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随口一句断骨再续的话,就能让左姬燐那样容易接受,并能潜心研究,原来这在人家那里,根本不惊奇,思路打开一道口,他就能举一反三。
左姬燐见凌湙一点没觉得,自己族里这种治疗方式邪性,相反还大力支持,并且专门派了人在钟楼那边宣讲这种治疗的好处,引导有难产迹象的妇人上医署求助,甚至对于那些阻挠的老古板,给予降等待遇,可谓非常蛮横的在边城替他们的医术张目,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叫这一向不苟言笑的中年大叔,好几天都翘了嘴角,春风满面的。
只这荆南来的外科手术也有局限性,目测想要大力推广非常难,所用医者没有本命蛊都做不了这种手术,凌湙旁敲侧击,都没从左姬燐嘴里打听出类麻药的东西,想来因为他们人人有本命蛊的关系,并未想到要寻求药物帮助,但左姬燐却被凌湙的话引起了兴趣,正在积极的配制那种能让人失去疼痛感的汤药。
他不认为凌湙所说属无稽之谈,能叫他特意问出口的事情,必然有其出处,就似断腿再续一样,凌湙就不是那种无的放矢之人。
也就凌湙的身体还不符合本命蛊的落床条件,他要是不和幺鸡那么拔苗助长的作两回死,这个时候该是养蛊的最佳时期,左姬燐一直在替他调养身体,幺鸡身上的两只心蛊已经被他收回,那时候只当他们与自己萍水相逢,他们爱拿自己个的身体不当回事,给心蛊解体僵的后患并未全然告知,现在既当了自个儿女待,那心蛊就不能养了,左姬燐一直在替凌湙挑捡合适的本命蛊,只待他身体养的符合条件后,就将本命蛊给他种上。
如此,战阵之上,凌湙就相当于拥有两条命,只要脑袋不被人削掉,本命蛊就能让他撑到他赶来救他。
幺鸡没有本命蛊,因为幺鸡没有入他们苗门,除非等凌湙养出子蛊,分他一只傍身,就像左姬燐那样,一只本命蛊,一只子蛊的同时养两只。
凌湙要去随州,左姬燐不放心,就将子蛊花甲给了他,关键时候能保他命。
周延朝要见齐葙,殷子霁不信他,非要留在房里,可周延朝却硬要只跟齐葙一人说话,加之凌湙也担心去了随州他的大本营后,遭他暗算,于是,干脆叫左姬燐将幺鸡养熟的心蛊拿出来,一只他留着,一只就下在了周延朝身上。
殷子霁这才肯单独放了他跟齐葙见面,但他人还是守在了院中,并且让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开一扇窗户,他可以不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房里的情形必须叫他看到。
齐葙现在只能趴着,身前被殷子霁亲手垫了软枕,软枕下头还塞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周延朝哼一声当作没看到,远远的坐离床边,保持着双方都能听见彼此声音的距离。
病房内静了很长时间,齐葙伤重失血,昏昏欲睡,叫周延朝盯着也止不住犯困,他心里知道周延朝对他心存恶意,但长久的信赖,又让他升不起对周延朝的警惕,趴着边打瞌睡边等对方先开口。
腿伤好后,他便渐忘了那些年受的苦,很不愿陷在从前的恩怨里,能叫他有命守着殷子霁过日子,对比从前的偷偷摸摸,现今的生活简直不要太好。
若非周延朝副将自爆,齐葙都不知道,比之他的伤患,殷子霁心里更介意当年之事,他从未见过殷子霁发怒到提刀要砍人的样子。
想起他这些年的悉心照顾,齐葙恍然窥见了他心里的那份愧疚,约莫这些年殷子霁一直在自责里度过,认为是自己拖累了他,害他断腿残疾的。
怪不得床上那么忍让他,却在他腿恢复后,常常生气犯轴要反扑。
齐葙眯着眼,突然笑了一声,这下好了,自己伤到了腰,得有些日子不能动,就不知那家伙懂不懂趁人之危了。
他脸上的那种幸福的烦恼,深深刺痛了周延朝的眼睛,一时嘴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他有的你都有,你到底爱他什么?”
放着香软的女人不要,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齐葙愣了一下,歪头看向周延朝,撑着脑袋想了想,诚恳回答,“都爱,浑身上下,哪哪都喜欢。”
周延朝叫他这回答噎了一下,随即就更气了,蹭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冲前两步站到他床前,顶着他的眼睛问,“既如此,当初你就不该答应婚事,你这样对三姐不公平,就是对他,不也算不忠?”
齐葙歪头先是冲窗外紧张望来的殷子霁摆摆手,后尔才对上周延朝的眼睛,道,“不是我要这门亲事的,是景莳要,你当知道女大当嫁,军中光棍多的是,我若执意不娶,家中再逼也没用,可她不行,她若不嫁我,就得嫁给别人,而别人,比如她后头的那个丈夫,能忍着不与她同房?她又非个貌丑的,正常男子对着她,谁能一直忍着不动?”
周延朝一下子沉默了,齐葙望着他的模样,想起了凌湙之前的猜测,便试探道,“你喜欢景莳?”
武景莳,便如她的名字一样,性烈如火,灿若明霞,带着武大帅夫妇希望她的满堂华彩的期许,从小就在军营里出入,一身马术尤其精湛,便是齐葙与她比试,也不能分心。
她来找他帮忙娶他,齐葙初时是不答应的,可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有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后,便生了同病相怜之情,与殷子霁商议后,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那时他们甚至都商量好了,等过两年,就让殷子霁上门去将她的小姑娘娶进门,到时候她带着她去庄子里生活,与他分府而居,他们可以互不打扰的过日子。
一切规划的美妙又令人期待,那时候几人聚在一起畅想余生,便觉得人生美好,此生无憾了。
周延朝没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一时间,齐葙也跟着沉默了,望着他,好半晌才道,“你这心思得亏没叫她知道,不然……”
她那性子,对无意之人,根本不会叫人生半分绮念,一旦察觉有人对她动了念,会直接远离断交的。
齐葙是过来人,稍微一想就懂了,叹息,“你倒是藏的深,不止她,竟连我也瞒住了。”
周延朝倒退回凳子上,将脸深埋进掌心,好一会儿才道,“我亲眼见她拒绝了好几个家世样貌都好的男子,便不敢在她面前动念,只敢偷偷关注她,以为她能一直这样拒绝人,能等到我建功立业,有资格上门提亲为止,却哪知道,没多久,她就与你订了亲,成了婚。”
若你夫妻二人和睦也便罢了,偏你二人过的貌合神离,一个常年不回府的男人,外面指定有鬼,他当然要弄清楚,好有证据替她打抱不平。
齐葙一时也无话可说,感情一事,不能强求,便是一早知道他有此念,他也帮不了他,更何况斯人已逝,一切都无意义了。
周延朝突然惨笑了一声,眼睛直直的望着他道,“景同误闯你军帐之事,是我安排怂恿的。”
齐葙那时身为前锋将军,帐前是有守门亲卫的,是他,为了叫武景同撞个现场,故意支走了帐前的亲卫。
房间内瞬时陷入死寂,周延朝低垂着头,喃喃道,“我不该怂恿景同的,她去的这些年,我总在后悔,要是当初我能忍住,亲自找她去问一问,哪怕就问一句,后果是不是就不同了?”
他恨齐葙,更恨自己,如此日日不得安宁,偏他的夫人还要用武景莳刺激他,三五句话不离她,后来还是她自己绷不住说出了心结,竟是他梦里叫漏了嘴,叫她窥得了他心中所想。
出于女人的嫉妒,明知道她已不在了,却还是隔三差五的用她试探他,这样的夫妻关系,如何会有孩儿出生?
夫妻恩爱,不纳二色,呵,都是假的。
齐葙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可他却突然同情起了他,这是一个在感情上彻底的失败者,一步错,步步错。
走前,周延朝对齐葙道,“等我帮大帅稳住了北境局势,我就来还你两条腿,齐葙,你比我幸运,我虽然仍然不太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我羡慕你们。”
说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出门时,又看了眼殷子霁,这回的眼睛里,再没了看变态的鄙视之意。
他没有问齐葙关于武景莳的感情问题,之前的一切否定,自我欺骗,在见到齐葙时,都化成了满心的难堪,那种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式的自我感动,在齐葙和殷子霁面前全被照射的丑态毕露。
他没有办法再哄骗自己,关于武景莳的感情倾向,是齐葙为了推卸责任而瞎编乱造的,真相其实一直在那里,只有他自己不肯相信,一直抱着幻想出来的仇怨不得解脱。
武家人都原谅了齐葙,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武景莳报不平?他根本没有身份立场。
周延朝看着漆黑的天空,决定放过自己,他将用余生替大帅守住北境,报答他的提携培养之恩,那样百年之后去了地下,他或许还能以兄弟的名义跟在武景莳身边。
武景莳,你若是喜欢女子,且只喜欢女子,那下辈子,我便当个女子。
凌湙在边城门口点齐了人马,连同武景瑟的三十府卫一起,浩浩荡荡的跟着周延朝一起,往随州奔去。
路过凉州卫的时候,他远远的在城楼上看见了纪立春,把纪立春激动的当时就开了城门奔了出来,以为是他们带人来助他了,等听凌湙说要往随州去,一时竟显得副很失落样,巴巴的盯着凌湙身后的兵马,有心想问能不能借他一个卫使使。
周延朝冷冷的望了他一眼,连城都没进,招了他自己的兵马就上了官道,凌湙拍了拍纪立春,要他关紧城门,只多三两日,自己就带兵回来助他。
纪立春依依不舍的回了城,点了手中几百亲卫叹气。
凉州卫大小卫所和城门卫,加起来也有两万,可他愣是一个卫都收不进手里,说出去都没人信,怪不得周延朝看不起自己,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没用,除了一个名头,其他什么也没有。
凌湙此时也在跟周延朝说着纪立春,凉州卫的兵经过韩泰勇一事清洗过,泰半卫所里的千户都被换了一遍,武大帅趁着纪立春没到凉州之时,将底下的千户百户缺给填了个严密。
有的是并州那边调整过来的,有的是原所里底层提上来的,总之是一个萝卜坑都没给纪立春留,半点笼络人心的空子都不给他钻,这还是凌湙后头揣摩出来的,怪不得武大帅敢叫武景同给他带口信,要他放手去收拾纪立春。
周延朝跟齐葙一样,对纪立春非常看不起,尤其对他占了凉州大将的位置不满,若有可能,他恨不能借此次机会,让他在与凉羌铁骑的战场上尽忠了才好。
凌湙为纪立春这样的人缘关系感到叹息,要怎样的不招人待见,才会在重回旧属时,这么遭人嫌弃,竟是半点与之相交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一路奔马不停,吃了一嘴的风沙,才终于在第三日午时看到了随州城门楼。
一群人停驻在随州城外,凌湙慢慢的看了眼周延朝,问了一路上渐起的疑惑,“你是怎么那么巧合的,在我与丰伦将军比斗时赶到的?”
他之前一直就很怀疑,明明随州到边城那边,日夜不停的奔跑也得三日往上,且带着那么多的兵,四日都给他算快的了,这人难不成是飞过去的?
周延朝见他终于想起了这个问题,一时倒也没隐瞒,抬手指着缓缓往下放的吊桥,道,“从丰伦调大军离开太郯坡时,我就派了兵马跟着了,两军前后离不过三十里,疾跑一日也就赶到了。”
所以,是专门觑着那个时候去的。
吊桥放下,凌湙跟随周延朝往前走,注意看了眼脚底下的壕沟,里面倒竖的拒马和竹尖,密密麻麻填满了沟底,有些深褐色的地方,显示出曾经历过的惨战,有些拒马上还有烟熏过的痕迹,显然,随州这边也有用火攻之法。
周延朝见他看的认真,倒也不急着入城,而是指着被烟火熏黑的地方道,“自从你弄出了豆油后,松油就渐渐没人吃了,价格一路下跌,再倾倒进沟内当燃料烧,倒是少了些许心疼,也省了不少银钱,这点倒是得谢谢你,我州百姓在吃油这方面,比之以往要便宜了许多。”
凌湙意外他这番话,没料他居然也关心州内民生,一时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调侃道,“我以为周将军一心扑在军务上,少有关心百姓生活之举,没料你倒是懂行情,还知道粮油贵贱。”
周延朝夹着马腹与凌湙并肩往城门洞内去,身后浩荡的兵马一路也跟着进,过了城门洞,眼前街道便热闹了起来,竟是比他想像的安稳,内里百姓的脸上,并无战争的焦灼感,有可能是习惯了,但更多的当是州府内的治理,给了他们安稳的底气。
凌湙骤然想到了纪立春的模样,一州大将惶惶然,怕是整个凉州卫里的气氛已经不好了。
周延朝见凌湙望着热闹的街头沉默,便解释道,“北境常历刀兵,百姓虽惶然,可城破之前的生活仍然要继续,总不能一有兵临城下,就叫人躲家中不出吧?且我身为一州大将,有义务稳定人心,早中晚的我都往城楼上跑一趟,叫全城百姓知道我为守城做的努力,他们自然能放下心慌,好好过日子,大帅说过,稳定人心没有其他捷径,说再多,不如做一件,只要我还在城里,百姓们自然不会生乱。”
随州的大街小巷,简直仿似并州,便是连府卫办事衙署,都建的仿似并州衙署,处处透着仿制并州的痕迹,周延朝见凌湙诧异,便解释了一句,“打小在并州长大,到了随州后,不知不觉里,就建造出了一个小并州来,让你见笑了。”
凌湙挑眉,并不对此发表看法,地盘是人家的,人家爱怎么建怎么建,他可不发表意见。
只武景瑟这傻姑娘,一路看下来,在悠然感叹,“我哥说你眷念并州,整个城里都种了三姐姐最爱的竹柳。”
这玩意没水不能活啊!真是太用心了。
建一座城,念一个人?
凌湙觑了眼周延朝,发现他竟脸现怅然之色。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佑三年立冬,凉州城……
凌湙跟周延朝到随州的当夜里, 安置在随州卫内的中军帐就传了紧急消息, 太郯坡那边的凉羌铁骑,这两天已经陆续抽调走了近四万兵。
随州府的办事衙在城内,而州府的卫所在西郊三里处,来回一柱香的马程, 跟中军帐移过来的, 还有前锋营将士八千人,帐内僚属文书三十许, 另有大帅指派的并州北路军一万,也就是周延朝除了自己州府的兵力, 加上中军帐这边的,一共握有六万出头的兵将, 而陈兵在他府前的凉羌铁骑, 也只多七万, 有时候他们还在几州之间来回窜, 太郯坡那边的常规驻守兵力不足六万。
中军帐的移交,是指挥权的移交, 并州城外原驻守的敌骑,不以大徵这边的军权转移而转移,他管谁是这场大战的指挥呢,战阵开起来杀谁不是杀?
可并州那边一将指挥权转移, 城门外随他们怎么叫阵都不开了, 投出去的交战书也没反应, 派了叫战的前锋在城门口辱爹骂娘, 更城门紧闭,无人理采,如此二三, 他们才不得不将战场跟着转到了随州,但并州那边仍留有兵力围困。
凉羌不擅攻城战,除了困城,就是夜半往城□□火箭,主打一个扰边,扰的你忍无可忍的出城应战,每至三更,他们随便挑一段城墙角,怼着一处往里射箭,火星子只要点着了一处,不一刻就能浓烟四起,城内锣鼓喧天的喊灭火,他们在城外嘻嘻哈哈的笑出鸡鸣声,就苍蝇似的,主打一个恶心。
战争开始时,三州城外的粟黍正值收获季,他们来早了半个月,导致城外大片粮田的成熟期无人敢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凉羌铁骑,从散落在各州府外的村子里抓了百姓,每日挥刀当着城楼上的兵将们,将田里粮食割了装袋,一辆辆的全拖进了敌军大营。
除了漠河粮场那边有重兵把守,没叫敌骑兜走一粒粮外,三州城外的粮食尽乎进了凉羌之手,百姓辛劳一年的收成,除了城里的没遭掳劫,城外的颗粒无收。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陇西府的收成,因为边城大量收购菽豆的原因,周边村落包括陇西府百姓,今年种的黍粟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余下的田亩全种了菽豆,而菽豆的成熟期早黍粟半个月,这就正好卡在了并州那边有大军来犯的当口。
如此,那边打战,这边百姓在陇西卫派兵守护的情况下,举家举族的抢收菽豆,等凉羌铁骑游逛到凉州卫周边时,陇西府种有黍粟的人家,忍痛提前收了未饱满的粮食,概因边城周边的黍粟,都被凌湙一声令下,提前收了,开垦的荒田里,真的是一粒粮都没留,清理的干干净净。
种植少量的黍粟是为了填补口粮,菽豆一举翻身成了陇西府今年的主要农作物,没料阴差阳错的,倒成了几个州府里,损失最少,最不用操心会闹饥荒的地方。
因为老皇帝的骚操作,这年的凉羌铁骑早了往年大半月出动,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三州城野的田亩地,抢收都没有办法抢收,除了挨着城门楼子哭泣自己的辛劳全打了水漂,其余并没有办法能弥补这样的损失。
另一个就是冬日肉食的储存,秋收季也意味着野禽的猎杀季,三州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城外大片蒿草地,野兔地鼠都养的特别肥硕,是许多猎手最爱光顾的地方,还有更远一点的树林,结伴去蹲个两三天,野猪野鹿什么的总能逮几只,三州百姓会用收获的米粮,多少换一点回去腌上,一家子的冬日油水便指着这点咸货了。
凉羌铁骑围了三州城门,并散落在四处的庄户人家,导致的最直接结果,就是没有存粮的人家,已经开始借米度日了,可偏偏,这些缺德鬼,会赶着收粮的车,和装满野物的袋子,从城门口炫耀而过。
可以想见,今冬与明春夏三季间,北境三州的饥荒已经成型,压力给到了漠河粮场那边,武大帅要养全境将士,还得顾着遭灾的百姓,若朝庭再像去年那样拖欠军饷粮草,境内三州将会发生与前年荆北西区一样的饥荒。
形势非常严峻。
随州城内的百姓,安然的只是一小部分,因为周延朝开的两条商贸,随州内的皮货生意和茶盐交易,较之其他两州都便宜,且货品齐全,有专门一个坊市的铺面,经营的都是此类商品。
周延朝在战事开始后一个月,就在城内置了义粮发放点,凌湙进城时,能看到内里百姓情绪安稳的最大功臣,就是因为随州的储备粮,在周延朝的规划下,非常足,养一州百姓三两月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