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by卡了能莎
卡了能莎  发于:2024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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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嗯。”
他又道:“电饭煲开的保温模式,饿了就随时盛来喝。”
“好。”
“随时联系我,如果想让我过来的话。”
你点点头,说:“你让我先想想。”
“那么,好好休息。”
谢问东起身离开,却又在卧室门口顿住脚步,转身看你:“如风。”
你看向他。
“你的其他疑虑,我们可以在你病好之后慢慢谈。可是有一件事,我现在便能确切无疑地答复你。这件事你猜错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进来,屋里一半明一半暗,谢问东正好站在光影交界处。
他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我并不爱世人。”

随着关门声响起,屋内恢复了寂静。
遛完弯的盼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往床边的地毯上一趴,脑袋枕在前爪上睡过去了。
你发了一会儿呆,也抱紧热水袋睡了过去。
中午你被闹铃吵醒后,起来吃了药,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昏暗,床头的手机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震动不止。
你迷迷糊糊地拿过手机,眯了眯眼睛适应屏幕的亮度,上面跳动着陈知玉的微信视频请求。
“……喂?”接起后你侧躺着,将手机侧边贴住床,声音带着困意开口。
屏幕上陈知玉的脸凑近了:“人呢?怎么这么黑?你还没起床呢?”
你抓了抓头发,坐起身来拧开床头的台灯,镜头终于亮堂了起来。
“还真没起床呢?懒猪顾如风。”陈知玉说。
你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又说:“不许骂人。”
陈知玉观察你的脸色:“你生病了吗?脸色好差。”
大半天过去,被窝里的热水袋仍是暖的,温温地贴着肚子,你捞住热水袋压了压,说:“嗯,肠胃炎。”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心情不好。”陈知玉担忧地问,“吃药了吗?什么时候犯的?那你晚上吃什么呢?”
“昨晚挂了水,也吃了药,所以一直很困。”你解释,拎起床头的保温水壶倒了半杯热水慢慢喝着,“已经好很多了,不用担心。”
陈知玉说:“那你晚上喝点粥。”
“嗯。”
你披上外套,推开主卧与阳台之间的玻璃隔门,藤上的小番茄果然已经被谢兄摘了一半。你拎起坛边的水壶为番茄浇了水,又来到玄关拆了快递,将空运来的新鲜艾叶泡在纯净水中。然后你打开房门,为外卖和快递准备的小椅子上放着一份打包得严丝合缝的凉拌樱桃萝卜。
拆开后你尝了一个,酸酸甜甜,脆爽可口,便盛了一碗粥坐在岛台前吃了起来。
手机支架上的陈知玉啧啧道:“咱顾哥今天是吃播。好吃吗?”
你吞下一口粥,说:“还行,萝卜好吃。”
他问:“意思是粥不好吃?”
你说:“也还行吧。”
你又问:“你怎么样呢?还闲着吗?”
三月底疫情肆虐,上海封城,陈知玉和学弟开始居家办公。他闲出屁来,有事没事就打电话找你谈人生,甚至从打电话进化到了打视频。第一次接到视频时你都惊讶了,你向来很少使用视频通话功能,上一次与你隔着屏幕煲电话粥的人还是秦悠。
陈知玉叹了口气:“闲啥呢,我们做动画的本来就是天天对着电脑,不过现在是换成在家里对着电脑。”
你笑了下:“你不闲才怪,你要不要数一下这周给我发了多少消息。”
往往你上着班,他的消息就噼里啪啦地发了过来,大部分是被困上海人民发明的地狱笑话。
“六十年后我儿孙成群,躺在藤椅上回忆往昔,我会告诉他们:‘孙儿啊,2022年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你爷爷我差点饿死……’”
“以前从浦东到浦西,要摆渡。现在从浦东到浦西,要偷渡。”
“从九宫格到鸳鸯锅,只需一夜,一张图,带你体验沪式鸳鸯封【图片】”
你上班忙起来,一会儿没看消息,往往就是20+条未读,他还不断追问:“你怎么不回我?友情会消失对吗?”
你都快被他烦死了。
此时,陈知玉说:“能有啥办法,苦中作乐呗。”
碗里还剩小半碗粥,但你已经吃不太下,便放下勺子,用掌心一下一下慢慢顺着胃部,问:“上海现在能收快递吗?我给你寄吃的。”
“哪能啊,早都密封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暂时还有吃的。”陈知玉说,“你想给我寄什么?”
“传说中的压缩饼干,吃了能一个月都不饿的那种。”你仔细想了想,“还有营养针,据说打一针顶一年。”
“?”陈知玉笑骂道,“顾如风,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吧。”
你诚恳地说:“说不定有卖的呢。”
“吃完了?”他说,“那你吃药休息吧,本来想找你打英雄联盟的,但我感觉你现在被风一吹就要倒,赶紧上床躺着去。”
你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收拾好碗筷放入水槽,说:“那你挂吧。”
他说:“你挂。”
“行。”
视频挂断后,你吃了药,搂着充好电的热水袋躺回床上,便接到了谢问东的电话。
“还难受么?”他问,“有没有吃东西?”
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枕边,你裹紧被子向他汇报:“好很多了,喝了半碗粥,吃了四颗樱桃萝卜,也吃了药。”
他又问:“热水袋充上电了么?”
你嗯了一声:“正抱着,很暖和。”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好乖。”
你闷声说:“因为我也不想难受的。”
他说:“以后都不会难受了。”
他又问:“明天有没有想吃的菜?”
你说:“不用麻烦。”
“我摘了你一大把番茄,让我向你赔罪。”
“不需要的……”你想了想,“那,凉拌鸡丝可以吗?加一点黄瓜丝,还要香菜和辣椒。”
谢问东说:“行。”
困意上涌,你打了个呵欠,便听谢问东道:“再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你嗯了一声:“谢兄,你挂吧。”
“你先挂吧。”
“手在被窝里,不想拿出来。”
谢问东低笑了一下:“在撒娇么?”
你咬了咬被角,闷声道:“没有啊。”
“行。睡吧。”
随着他低缓的声音落下,你闭眼沉入了安眠。
这个清明假期,你大多数时间都在抱着热水袋昏睡。假期的最后一天你恢复了些精神气,带着盼盼在小区溜了一圈,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四种口味的青团,豆沙馅,蛋黄馅,黑芝麻馅,抹茶馅。青团皮薄馅大,透着艾草汁的天然青翠。你的肠胃还在恢复,消化不了糯米,但不妨碍你中途一次次深呼吸闻着馅料的香气,在内心称赞好香好香。
每种口味各一只,装入你定制的精致小盒子中,一共装了四盒。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你请谢问东吃饭,他选了一家养生的骨汤。饭后你们来到他家。
这是一栋很漂亮的独栋小别墅,屋顶覆着复古的红砖,外墙漆成淡雅的米白。围着院篱种了一圈不知名的树,在寒冬冷春依然郁郁葱葱。院角有烧烤架、秋千与小石桌。
谢问东带着你来到一楼客厅,靠墙的红砖壁炉里正燃着柴火,橙红的火苗柔软蔓延,发出轻微的噼里声,安静而温暖。柴箱里整整齐齐堆着橡木与松枝。
在壁炉前的小几旁坐下,谢问东拆开你送他的青团,笑着问道:“我现在可以吃么?”
你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谢兄晚饭没吃饱么。”
“吃饱了。”他解释,“但我想吃你做的青团。”
你说:“那你吃吧。”
在温暖的壁炉前,你捧着杯子喝热水,他吃了两颗青团。
然后他往壁炉里添了一根橡木,拨旺了火苗,道:“那我开始了。”
你轻轻嗯了一声。
伴随着柴火的燃烧声,谢问东声音和缓地开口了。
“大约四年前,我写了一款软件。这款软件的功能是为播者与听者提供一个交互平台。这是我读研究生时的一个理想——我喜欢不同人的声音,也喜欢声音传递的情感。对了,我研究生念的是计算机专业。”
你垂眸盯着水杯里荡漾的水波,上面浸润着火苗捎来的橙红。
“发布内测版当天,开发部操作失误,把未经内测的软件上架了应用商店。从发现到下架不过两分钟,但后台仍有几十的下载量。后台数据库里,出现了除官方内测号之外的第一个播音员账号。”
谢问东轻声道:“那个下午我在办公室处理合伙人带来的烂摊子,烦躁不已,偶然间点进那个账号,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上帝想必就是用那样的声音为云朵镶上金边的。”
“那个声音在念一句话。”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他说,“念这句话时,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喉音发颤,却仍是致命的好听。那时候我想,他为什么这么孤独,宁愿对着一个空荡荡的软件哭,也不对身边的朋友倾诉。”
你的指尖轻轻发颤,攥紧了裤缝。
谢问东起身,轻轻捏了捏你的肩膀:“介意我吸烟吗?”
你轻声道:“请便。”
“谢谢。”
他去角落的雪茄柜里取了一支雪茄,在旁边的小台上剪开茄口,又用壁炉火点燃配套的雪松木条,等木条平稳燃烧后,点燃了雪茄。
等他回来坐在你对面,你已经勉强恢复了平静。
“那个下午,我决定停止软件的上架发售。”
你望向他,嘴唇紧抿。
“人总是要有触动的,而且要因触动产生相应的行动。如果人变成了按部就班的机器,那也离死不远了。停止发售,这是我被触动后的行动。因为潜意识告诉我,如果听众多了起来,那个声音会被吓跑。而且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我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那个哭声。”壁炉的温暖火光下,谢问东安静望你,“在那之后,你念了《金刚经》,你是咬着牙忍着哭腔念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念。善护念,你念。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你念。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念。”
“在那些颤抖的喉音中,我看见你在自救,你抱着浮木在水中沉沉浮浮。”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用掌心遮住脸。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后,在涪江的江声中,我遇见了你。你那样的柔软,天真,你的眼睛是忧愁却明亮的。你对我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你念了十二次。”
“这个世界非常奇怪,金钱和权力能改变太多太多。站在高处,所有人都毕恭毕敬,谄媚讨好。可一旦跌入尘埃,冷眼与嘲笑接踵而来。”谢问东声音冷淡,“世人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们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像小丑一般上蹦下跳,却不知自己的丑陋。他们虚伪、软弱、愚蠢、卑微、可怜、可笑又可悲。我不爱世人,哪怕一丝。”
你低声道:“你不要这么悲观,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
“开发部操作失误错发软件,合作伙伴勾结家族亲戚陷害于我,身边的所谓好友疏远关系,银行的闭门羹,一切不过是因为权与势的转变。”谢问东说,“我在那半年中阅尽人性,却并不觉悲凉。因为你对我念了十二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一开始的相处中,我斟酌每一个词句,生怕说话不得体,你就会缩入厚厚的壳中,不再上线。后来你渐渐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你会在夜里上线对我倾诉,身体不舒服时也会告诉我。然后你说,如果你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就与我见面,因为那时你将不会再自卑。”
你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谢问东坐到你身边,在你腿上搭了一条毯子:“冷吗?”
你摇摇头。
他说:“那夜之后,我在北大附近买了房,将一部分业务转移到北京。我计算着考试时间,录取时间,等着与你在北京相会。”
“可你失踪了,彻底地消失了。”
“我活到现在,仅有两次体验过那种程度的惶恐,那是最重的一次。”他轻声道,“在你失联后的那段时间,我用尽手段,机关算尽,挖掘你的消息。在四川念大学,姓顾,是围棋社成员,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信息。”
“我花了很长时间,直到你毕业,就业信息进入数据库,我才得知了你的去向。你去了西藏。”
你垂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纹路,问:“那另一次呢?”
“另一次是除夕那个夜晚,你不肯与我对视,也不肯与我说话。我和当年一样惶恐。”
“来西藏前,我深知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你就会像当年一样缩进壳里,再一次消失。而我无法再一次承受。所以,我读了千万遍你的诗集,透过那些笔迹,与过去的你一次次交谈,请求他给我钥匙。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万全的准备。
包括如果你不肯与他相认,他该说什么、做什么。所以他准备了那坛黄泥塑封、软笔题字、埋于老树根下的酒。
包括如果发现你自残,他该怎么做,怎么说。所以他准备了那瓶颈细肚粗、红绸封口的金疮药。
包括如何不露声色的、一点点接近你,靠近你,介入你的生活。
包括如何不触碰你伤口地慢慢治愈你。
包括如何应对你嘴上的一次次拒绝。
包括……
谢问东身上带着一点雪茄燃后的烟火味,他倾身过来握住你痉挛的手指:“三年前你渡了我,如今,换我来渡你。我不爱世人,可若你让我去爱,我便会去,因为你是世人。”
柴火噼里,他的声音轻而温柔:“你是被放在藤编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我身边的,我捡到了你,所以,我不能答应不管你。北卿。”
你现在二十三岁零两个月,从小学时知道古人有表字后,便一直渴望与人以表字相称。
二十岁的及冠日,你为自己取了表字,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全天下,只有“聆声听音”软件里的X,知道你的表字。
那是你在软件里的ID,顾北卿。

从除夕夜的重逢开始,他便留给了你无数的线索。
新年的第一天夜晚,他撑伞踏雪,送你到员工宿舍门口,告诉你不会因雪停而停止等待。他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他称呼你为卿,现在以声,过去以字。
黄浦江的夜晚,酒醉的你对他念那一段古文。夫人生实难,有生必灭……转盼之间,悉为飞尘。过去的你戴着耳机,长腿交迭搭在酒店的飘窗上,在电流的滋滋声中念起它。时隔三年,他说,你还是这么爱屠隆的这篇序言。
他让你掀开锅盖,你看到了金黄的蛋炒饭,是你最爱的火锅伴侣。
他知道你会在寒食节临摹《黄州寒食诗帖》,因为大三下学期的你,曾在电流与X的陪伴下,在深夜的虫鸣中,完整地临摹、背诵。
他说,他怕你再一次消失。
他说,关于文心。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的暗示与明示。
其实你并不需要暗示,早在很久之前,你便将屏幕那头的X代入涪江畔谢兄的脸。
祖籍江苏南京,生意遇到挫折,二三十岁,理工男。
谜底早已摆在你的面前,他从未尝试遮掩。
壁炉火光跳动,影子铺落在地毯上,离得很近。空气中弥漫着橡木燃烧的淡淡清香,那是森林晨雾,是林中鸟语。
谢问东说:“是卿聪明。”
“谢兄。”你低低地重复,“谢兄……”
你反握住谢问东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又松开。然后你抱住他,闭眼埋在他肩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拥抱让你们紧紧贴在一起,你们的身体如此契合,你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这样严丝合缝的拥抱。
谢问东回搂住你的腰身,手掌轻抚你的后背:“你有话要说吗?”
你松开他,微笑说道:“谢兄,让我陪你喝那一坛酒吧。”
你们来到院子,挖出了那坛黄泥塑封的“见君子”,砸开了塑封的黄泥。
坐在初春的翠绿草地上,你率先喝了第一口,烈酒入腹,你感觉热气从四肢百骸散发,涌入眼眶。
你将酒坛递给谢问东,他喝了一大口,将酒坛放在地上。
“谢兄。”今夜月色澄亮,你望向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谢问东说:“顾兄请讲。”
“我今年二十三岁,八年前我十五岁,念初二。”你拎起酒坛喝了一口,“那年,我有一个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误会他因为新朋友而不理我了,难受了整整半个月。我发誓永远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和好了。”
“可他用一块巧克力把我哄回来了。那一天我觉得他全世界最最最好。”你说,“那一年,我十五岁。”
谢问东喝了一口酒,望着你。
“七年前我十六岁,念高一。我的网恋对象背着很重的书包,气喘吁吁地爬了上百级台阶来找我。他裤兜里揣着十几张手抄的数学题条子,拖延时间,差点错过航班。”你说,“他想留下与我一起上高中,我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可他用一滴眼泪让我心软了。”你又喝了一口酒,冰凉的酒液顺着唇角滴下,砸在手背上,如同多年前砸下的那一滴眼泪,“夏天的日落很迟,夕阳倦倦地洒在公交站台上,我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滴眼泪是滚烫的,砸得我的虎口处生疼。于是,我答应了他写信。”
“那一年,我十六岁。”
你们在月色下并肩而坐,烈酒的浓郁香气弥漫在初春的庭院中,寒风也微醺。
“三年多前,我十九岁不到二十,念大二。吉他社的姑娘想与我谈恋爱,在秋老虎肆虐的那几天,她与我打赌,如果第二天下雨,我就答应做她的男朋友。”你轻声道,“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谈恋爱,天也并未下雨。可她举着水管淋湿了一棵大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夜月色明亮,将她眼里的水渍映得无比清晰。”
“她用一棵滴水的树和未落的眼泪让我心软了。”你说,“于是我与她谈恋爱,那是我第一次谈恋爱。”
“那一年,我快要二十岁。”
谢问东在你身边盘膝而坐,拎过坛子喝了一口酒,安静地听你述说。
你从他手里接过酒坛,灌了一大口。夜风吹拂,微醺的你声音变轻了。
“后来啊……我失败了。我费尽全力拼起来的半个自己,再次被打碎了。于是……”
“一年前,我二十二岁,念大四。三方协议签订后,我去了那曲的小山村驻村。我遇到一个善良淳朴的藏族青年。为了给我买胃药,他彻夜未眠,开着老旧的桑塔纳走完来回六百公里山路,半跪在床边递给我药与热水。”
“可是……”你微笑说道,“我已经不会再心软啦。”
“这里……”你握住谢问东的手,按在你的左胸,“比铁更冷,比石头更硬。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十五岁的顾如风,一块巧克力就能让他心软。十六岁的顾如风,一滴眼泪就能让他心软。十九岁的顾如风,一棵滴水的树也能让他心软。可二十二岁的顾如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心软了。”
谢问东望着你,缓缓地喝了一口酒。
你接过坛子也喝了一口,轻声道:“今年我二十三岁,遇见了谢兄你。”
“若是八年前遇见,你可以送我巧克力,我会吃得很开心。若是七年前遇见,你可以沿着一百级台阶上山,我会感动。若是三年前遇见,你可以送我玫瑰花,追求我一个月,我保准会答应。可是……”
你微笑着望向他:“谢兄,可是时间错啦……那道门已经被封死了,原本用一滴眼泪、一块巧克力就能叩开的门,永恒地被封上了。”
“谢兄啊……很抱歉,让你遇上一个这么难搞的顾如风。”
“如果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我会想给你最好的一切。那些天真、爱、善良、傻乎乎的情话与吻。可即使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我依然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因为谢兄值得最好的。可荒唐的是,在我想给出最好的一切这个时候,我一无所有。”
你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痉挛的手指松开。
哐当一声,酒坛摔成了千片万片,像碎了一地的铁石心肠。
“谢兄,忘了我吧。”

第82章
月亮被云层遮住,庭院很快变暗,篱笆上环绕的一圈彩灯是仅剩的光源,淡而氤氲,不足以让你看清眼前人的神情。
手却被握住了。
“来。”谢问东的声音依旧沉稳,“小心酒坛碎片。”
你茫然地抬头望他,任由他把你从地上拉起。他牵着你的手,带你到庭院另一侧的秋千上坐下。
“还想喝酒么?”他问。
你说:“想。”
他便进屋去了。
吹拂的夜风将酒意扩散至四肢百骸,你身体发软地抓紧两侧的秋千绳索,脚下轻轻一蹬,秋千便在风中飘荡起来。
秋千停下后,你迟钝地抬眼看去,谢问东拿着红酒站在旁边,安静地注视着你。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明亮。
你想说不喝红酒,只喝埋在老树根下的、江湖的酒,但一开口却变成了:“最后一晚,不醉不归。”
谢问东并没有对“最后一晚”做出回应,他只是与你并肩坐在地上,为两个杯子倒满了酒。
红酒入口绵柔,后劲却很大,很快你便醉得更厉害了。方才那番话耗尽了你的精力,你只闷闷地垂着头盯着青草地发呆。
红酒见底后,谢问东开口了。
“卿方才那番话,有对其他人说过么?”
你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摇了摇头。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红酒,说:“那么,方才那些话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你用醉眼望着他。
他拉过你的手臂,金疮药让烟疤愈合得很完美,玉骨生肌丸又让深深浅浅的疤痕褪色了好几个度。若是不仔细看,已经很难发现那些痕迹。
谢问东望着你,问:“除了这些,你是否还伤害过自己?”
距离太近,红酒的香气弥漫在你们的呼吸之间,交缠成一团。近得你能看见他眸中你的倒影,你与月同时被框入他的眼眸。在这样的距离下,没有人能说谎。
你撩起左手臂的衣袖,将他的一根手指按在腕骨之上三寸处,问:“能摸出来么?”
谢问东仔细地感受着触感的不同,他问:“刀痕?”
“大一那年,我留在学校打暑假工。”你喝掉杯底的最后一口红酒,慢慢地说,“整座宿舍楼只有我一个人留校。一天夜里,我睡不着,思绪从一头跳到另一头,无法集中在一个固定的点上。我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念头上专注哪怕五秒钟的时间,脑子里许多个声音嗡嗡作响,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刚一拿起笔,已经忘了为什么要拿笔。凌晨的月光是死白的,寂静的,从阳台看对面的楼,一丝光也没有。全世界好像只剩我一个人。宿舍夜里是断电的,充电式台灯的电耗尽了,手机也没电关机。”
“我迫切地想要一点光,可只有白惨惨的月光打在白色的地砖上。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躺在寂静的坟墓里。”
“拿起刀时,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事实上当我拿起刀,已经忘了为什么拿起刀。直到血流了满手,嘀嗒嘀嗒地滴落在地上,我的思绪才终于可以集中在一个点上——原来我只是想看一看除了死白之外的其他颜色。我看它流了半个小时,终于因失血而疲惫,睡了过去。”
谢问东的手指依然按在那道几不可见的伤口处,只是失去了温度。
“还有么。”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不等你回答,他用曲起的指节轻轻蹭了蹭你的额头,“还有这里,对吗?”
那个未眠的四十八小时后,你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极浅极轻的白色伤痕,平时很难看出,需要对着光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才能发现一点端倪。
谢问东说:“和考研有关,对吗?”
你又去拿酒瓶,可已经空了。
谢问东从身后的草坪里拿出一瓶新的红酒,这一次他没有再动作优雅地使用开瓶器,而是直接将瓶颈在石桌边缘磕碎,将宝石红色的酒液倒入了两个酒杯。
你喝光了杯中酒,醉眼朦胧地望着他:“谢兄啊,命里注定无,那便是跪也跪不来,求也求不来的。比如月亮,比如文心。”
谢问东说:“我知道了。”
他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他字字千钧,用的是洞察一切的语气。
而后他轻声问:“还有么?”
酒醉让你诚实又豪爽,你想告诉他冬季那曲的那条河流,冰冷而黑暗,你曾在河底再次看到了南宋的月亮。可你觉得他的眼睛里盛着难过,于是吞回了那些话。
你问他:“谢兄,你在难过么。”
谢问东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早一点让你知道我的心意,那么在你回家那一晚,你是不是会选择登录软件,告诉我那一切,而非消失在人海。我本来有机会将你打包带走,可我来晚了。抱歉,很……抱歉。”
后来喝了多少酒,你已经记不清了。
你想回报他的爱意,可你一无所有,只剩这残存的肉.体,于是你主动吻他。
你吻得很烂,他很快反客为主,红酒的清香在你们的唇齿间传递飘荡。你们吻了很久,时而你在上,时而他在上,你们从庭院的西北滚到西南,衣服上沾满了青草与泥土。
谢问东似乎也醉了,他带着你来到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藤编摇篮。
最小的只能容纳刚出生的婴儿,最大的能躺下两个成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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