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涅乌宫殿。
伯伊正在睡午觉,却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怎么了?”他询问候在门口的巴特。
不用他说,巴特已经支着脖子在看了。
半晌他回头对着门扉说:“阿伊大人,传令官说法老安排您随行巡游,后日就要出行,令你尽快准备。”
伯伊是被吵醒的,本来还有些困倦,闻言登时清醒了。
“法老去巡游?”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神殿说想要陛下巡游,陛下同意了,”巴特想了想,考虑到阿伊的身份不一定知道,于是多解释了一句,“巡游就是抬着神像从底比斯前往孟斐斯,再折回来。”
“这得去多久?”伯伊有种不好的预感,按照这个时代的交通速度……
巴特挠挠头,不太确定地说:“少说三五年?”
他嘿嘿笑道,“上次法老亲自巡游还是在上次,就是我没出生,不太清楚。”
伯伊两眼一黑:“然后陛下点了我?”
“对。”巴特十分确定。
伯伊:“………”
他直接就笑了,好好好。
夜深人静,晚风撩动纱帘。
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停留在榻边,伯伊闭着眼,直到那人伸手来推搡时,他倏地睁开眼,哑着声音问:“谁?”
“是我,”巴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想被其他人听到,“大祭司想见您。”
伯伊闭了闭眼,掩住眼底的清明,略显疲惫地说:“好,等我换衣。”
他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出门的时候注意到偏房的其余几人都睡得格外的沉。
两人趁着夜色,前往神殿。
本该是休息的时间,神殿却是灯火通明,偌大的宫殿被烛火照得十分明亮,众多祭司在其中穿行。
伯伊跟着巴尔绕路,避开人群走进诺菲斯大祭司所在的宫殿。
和上次来不同,这次大祭司的宫殿里坐满了人,乍看也有十一二个。
除了坐在首座的诺菲斯大祭司,伯伊也就只认识两个,泰伊祭司和阿克里斯祭司。
这些人似乎正在争论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伯伊。
“咚咚咚——”巴尔敲了敲门以作提示。
离门比较近的阿克里斯闻声回头,看到两人,立刻站起身:“阿伊。”
宫殿里的吵吵嚷嚷倏地一静,所有人都齐齐回头看过来。
伯伊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然后看向首座的诺菲斯:“大祭司深夜寻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这个时候还在加班,还得是你,连锁企业。
诺菲斯微微抬起眼皮,深陷的眼窝下鹰眼锐利,对着自己下首的位置抬了抬下巴:“先坐吧。”
伯伊看了眼在场的人,众人面色各异,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但又会在对视以前迅速转开。
他走到诺菲斯说的位置坐下。
说实话,这个位置有点烫,不是物理温度,而是其余人的焦灼视线。
诺菲斯作为神殿的话事人,能坐在他身边的无不是左右手这样的存在,如今让一个奴隶坐了,还是一个从梅丽特王后的后宫出来的奴隶。
这怎么能不叫人多思虑几分。
“既然阿伊来了,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泰伊出声说道。
许是这以前就已经提过,哪怕不时有目光在打量阿伊,但却不曾有人质疑他坐这个位置的合理性。
阿克里斯躬身行礼,直起身说:“陛下这次巡游虽然并非我等初心,但事已至此,还请各位务必照顾好陛下的生活起居。”
伯伊顿了下明白过来,在场的是这次将要和拉赫里斯一起出巡的祭司,不出意外就是神殿一开始想要成立的祭司团核心人员。
“出巡期间,以陛下的安危为第一要义,”阿克里斯环顾众人,加重了语气,“若是陛下遭遇了不测,那我等便是整个埃及的罪人,万万死不能辞,死后必定永生为阿克胡的奴隶。”
阿克里斯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回荡在宫殿中。
所有人身板笔直,神情肃穆地注视着上首的诸位大祭司,激荡的心情无声在四下游走。
“各位祭司都是我神殿的骨干,能力出众,想必是会照料好陛下,”达曼胡尔大祭司沉声说道,“但我比较担心的是王后。”
他的话像是给本就焦灼的氛围又添了一把柴火,以泰伊为首的几位大祭司都露出了同样的担忧。
“陛下这次锋芒太露,”泰伊长叹一口气,“王后只怕已经存了杀心。”
用平民让王后妥协的这件事他本是不答应的,觉得太过冒险,但神殿如今迫切需要一个破局的机会,所以百般权衡他还是同意了。
只是同意的前提是在法老始终住在诸神殿,住在底比斯。
在这里有最虔诚的信徒,王后心存顾忌,不敢对法老做什么。
“陛下出巡路途遥远,时间漫长,可能遇到的危险太多了。”本就深刻的川字纹更是加重了几分。
如今的情形完全就是被梅丽特架在了火上烤,左右都是为难。
“她怎么敢?”一位年纪略轻的祭司拔高声音,气愤填膺,“这可是弑神,她怎么敢的。”
法老哪怕如今式微,那也是埃及的神,若是有人对自己信仰的神明下手,整个埃及都将为之震动。
“卡米诺丝,你年纪小,许多事情不清楚,”阿克里斯沉重地摇了摇头,“上届法老的死与王后便脱不开关系。”
被叫做卡米诺丝的小祭司蓦地瞪大了眼。
七年前,努比亚进犯边境,上届法老出征,接连大捷,如战神塞特附体,然而就在其名声大噪之际,突然遭遇埋伏,最终暴死,他一直以为这真是一场意外,不止是他,整个埃及都是这样想的。
“大祭司,您的意思是王后杀了……”他不敢想象,到底是如何胆大歹毒的女人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可是她的亲子!”
“这事儿尚且没有定论,不可胡说,”达曼胡尔喝止两人之间的交谈,对着在场年轻一辈的小祭司说:“莫要传谣。”
稍顿,“确实有诸多疑点指向王后,这件事无需纠结,当下最重要的还是陛下。”
众人惶惶然,王后本就势大,若真是要对陛下下手……
“这趟行程需得好几年,我们如何防得住……”卡米诺丝提出疑虑,“难怪王后这么爽快答应了。”
“是啊,”另一个祭司也是忧心忡忡,“就一个米维尔将军就能把我们拿下了。”
“不一定,”沉默许久的泰伊出声,接过小祭司的话茬,“诺登家族是阿蒙神的绝对拥趸,更何况,米维尔是王后的人,王后不会把这么明显的把柄递到我们面前。”
诺登正是塞贝克的家族,作为塞贝克的儿子,米维尔哪怕对陛下平日多有不敬,但真对陛下做什么,他是不敢也不会的。
虽说一开始他也被米维尔的言行遮住了眼,没想通这一点。
“可能动手的机会太多了……”卡米诺丝愁容满面,想破了头也想不到如何破局。
别说是他,整个神殿的氛围都是一片惨淡。
“阿伊,你怎么看?”诺菲斯突然出声,众人这才想起来从进来就一直没有说话的伯伊。
伯伊正听得认真,没想自己会被点名,微怔片刻,眉头轻蹙缓缓说道:“确实,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暗暗点头,好一句千日防贼,他们如今可不就是准备千日防贼嘛!
伯伊想了想:“如果我们能知道王后什么时候动手,在什么地方动手就好了。”
卡米诺丝嗤笑一声:“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们要是知道这些,那还需要愁什么。”
“是啊,”阿克里斯无奈地耸耸肩,“难不成你能拿到这些消息?”
他这话一出,众人倏地就把期待视线落在了伯伊身上,是啊,这个人可不就是梅丽特王后身边的人嘛!
伯伊礼貌而不失优雅地微笑:“王后若是这般蠢笨,想必也不会成为神殿的对手。”
众人齐齐叹气,确实,是他们想当然了。
这可是刺杀法老,天大的把柄,若是阿伊能拿到这样的消息,拥有这般厚重的信任,也不至于还需要投靠神殿搏前程了。
“你刚刚说我们如果能知道王后什么时候动手,在什么地方动手……”达曼胡尔出声打断众人的讨论声,眼底掠过一抹深思。
伯伊啊了一声,似是没懂他为什么要重复自己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啊,这样我们就能有所防备了。”
想到什么,他忍不住笑了下,本就长得好看,笑起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好看得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偷摸着看过来。
“你笑什么?”泰伊问。
伯伊不好意思地抿唇:“我就是突然想到,王后要是能在我们出发前动手就好了,上次和陛下出宫,遇到了许多虔诚的信徒,若是他们知道王后要对陛下出手,必定会帮助陛下的。”
“愚蠢,”阿克里斯轻嗤,目光鄙夷,像是再多和他说一句话都是浪费生命,“王后怎么安排哪里是我们能控制的。”
伯伊略带难堪地低下头,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浅淡的笑意。
众人或是暗里窃喜,或是明着在笑,无不是觉得这个人过于天真,把政治想得太过简单。
泰伊却是蓦地抬眼,诺菲斯的眉梢也不经意间轻抬。
“这件事今天先讨论到这吧,”泰伊抬手终止这次的商讨,“两天后各位就要出发,还请保重身体,注意休息。”
众人不知道怎么这么突兀地就决定结束了,但还是站起身,对着前面的几位大祭司鞠躬行礼告退。
伯伊也跟着站起身,混在人群中往外走,大祭司们显然有什么事情要讨论,无暇顾及他,只有诺菲斯多看了他两眼,目光深沉。
宫殿中多余的人全部离开,只剩下神殿的几个核心高层。
“大祭司我突然有个想法,”泰伊神情中溢出些压抑不住的激动,“我们不妨做个局,赶在王后之前动手,当着众人的面,叫埃及子民知道王后对陛下心怀不轨。”
“若是陛下出了事,所有人都会把矛头指向王后,”达曼胡尔接上他的话,“有了这个顾虑,王后就不敢下手。”
诺菲斯鹰眼微阖,缓缓开口:“王后还会让米维尔保护好陛下。”
想要扳倒王后的远远不止神殿,这么好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王后也许敢做出弑神这样的事情,但绝对不敢直面埃及子民的滔天怒火。
如此这般,不仅能预防王后暗下杀手,还能借王后之力,把法老保护得密不透风。
“这一招绝了!”阿克里斯绕了半天总算是绕明白了,忍不住拍手叫绝,“泰伊祭司实在是太厉害了。”
泰伊脸上的喜色微敛,叹了口气说:“纯属侥幸,我不过是在阿伊和你们说话时得到的灵感。”
“我看那小子也不过是个蠢人,”说到这人,阿克里斯不屑地撇撇嘴,不懂大祭司们为什么这般器重这个奴隶,“提出来的主意一个比一个没用。”
诺菲斯撩起眼皮,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泰伊隐隐意识到些什么。
阿克里斯见他们不说话便没有继续自己的话题,另起了个话头:“爷爷,那这次巡游你们准备让谁来做这个大祭司?”
诺菲斯没有说话,只是又阖上了眼。
泰伊欲言又止。
直到阿克里斯离开,泰伊才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大祭司,您为什么不告诉他?”
按照他们预想的,这次巡游的大祭司是阿克里斯,阿克里斯作为诺菲斯的孙子,不出意外将来会接手大祭司的位置,这次是他在神殿树立威信最好的机会。
而且让他带领对神殿意义重大的祭司团,对他们来说也是最放心的。
诺菲斯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略略低沉:“他还是太过稚嫩,不堪大用。”
达曼胡尔一愣:“您是准备换人?”
诺菲斯看向窗外,祭司们还没有完全散去,三三两两地站在花园里,倒是那个看似稚嫩的少年已然不见,走的比谁都快,似乎并不关心神殿最终的抉择。
他沉默良久,说:“换成阿伊。”
达曼胡尔和泰伊惊讶地对视一眼,达曼胡尔知道不该质疑大祭司的决定,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阿伊真的可信吗?”
对方确实说要投靠他们,给的理由也合情合理,但这人毕竟是梅丽特那边的人,如何叫人毫无负担地信任他。
诺菲斯看向他,眸色深沉:“不可信。”
“那您……”达曼胡尔有点搞不懂了。
诺菲斯苍老的手在权杖上摩挲,他做了五十年的最高大祭司,这柄权杖也跟了他五十年,他甚至不需要眼睛去看就能清楚地说出上面每一条纹路的走向,对应着的是他做过的每一个决策。
“给出满意的筹码,他就会是可信之人。”他说。
目前这个筹码就是——大祭司这个职位和权力。
第16章 出行
出行是在两天后举行,因为巡游路途遥远,时间漫长,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出发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
祭司团和护卫团会先行一步,前往阿赫米姆提前准备,等待民工队伍跟上后开始第一个城市的神像巡游。
虽说还有些日子才走,但是第二天伯伊睡醒,巴特巴尔已经带着塔那罗和阿曼特在收拾东西了。
“阿伊大人,这个你要带吗?”阿曼特举起手里的书询问。
塔那罗就在他身边,见状撇撇嘴:“这种破烂带着去干嘛?”
伯伊撩起眼皮,一顿:“带。”
书是从梅丽特王后那里带出来的,大概是被阿伊翻过太多遍,确实是不新了,但他的东西实在是少。
“你不是喜欢看吗?”他瞥了眼塔那罗,“路途遥遥,带着你可以解解闷。”
塔那罗一愣,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注意到这种小事。
阿曼特眨眨眼,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塔那罗:“你喜欢看还叫它破烂?”
要是他喜欢什么,得日日夜夜叫它宝贝,谁说它是破烂能跟那人拼命。
塔那罗的脸颊倏地一红,梗着脖子说:“谁说我喜欢看的,我就是拿起来随便翻了两下,你要是不给看就直说,这么诬陷我作甚!”
“我就随口一说,”伯伊无所谓地把手上的书翻了一页,笑道:“你要不喜欢,那就不带了吧。”
阿曼特哦了声,又转头确认了一遍:“塔那罗你真的不带吗?”
“不带不带,”塔那罗气得脸红脖子粗,“都说了我就是随便翻翻,我都不识字,看这个有什么用。”
“不带就不带,”阿曼特小声嘀咕,“你这么大声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踩你尾巴了。”
正在内殿扫地的巴尔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巴特仗着个子高,从屏风后探出脑袋:“踩谁尾巴了?”
阿曼特撇嘴:“谁嗓门大踩谁。”
“你说什么!”塔那罗原地蹦起,耳根子上的红一路烧到了后脖颈。
巴特巴尔还从来没见他这么激动过,都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阿伊大人,您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的吗?”阿曼特不搭理他,抱着自己收拾好的小箱子去给伯伊检查。
伯伊糊弄地看过:“没有,就这些了。”
好歹是个住宫殿的,美曰其名是法老的老师,结果全部身家还塞不满一个箱子。
伯伊心想,得赶紧增加自己的收入,总不能为别人的事业天天当牛做马。
大多数时间,伯伊表现出来的都是平易近人,只有一件事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就是脏乱。
哪怕是平日里对伯伊最不上心的塔那罗也知道,但凡视线所及内不够齐整,这人一整天都会处于低气压,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如今要搬离麦涅乌,除了早上的日常清洁,其余时间几个人愣是找不出一件事情做。
这宫殿实在是太空荡也太干净了。
吃过晚饭,伯伊在花园散步消食。
这是他在现代就一直在保持的生活习惯,平日里还会健身,他可不想人到中年心宽体胖。
事实上,哪怕媒体对伯伊百般挑剔,同行咬牙切齿,但在形象上,这个恶臭满盈的伯律师完美到无可指摘。
甚至有对手提出让他去娱乐圈,自己也许会成为他的忠实颜粉。
“阿伊大人,”塔那罗寻到伯伊,“王后要见你。”
伯伊一点都不意外,他也在等王后召见他。
比起神殿的小心翼翼,王后那边想要见谁就十分明目张胆了,伯伊甚至是被芭斯泰特的轿子给抬进去的。
许是傍晚的太阳过于灼人,芭斯泰特的纱帐都被侍女们放了下来,猫首人身的芭斯泰特女神手持权杖,迎着夕阳站立,被落日渡上一层神圣的光。
经过大殿门口时,伯伊又看到了那只黑猫。
第一次来芭斯泰特,这只黑猫用尾巴勾过他的脚踝,回宫殿后,他很认真地洗了三遍脚。
黑猫慵懒地趴在地毯上,金色的瞳注意到他,缓缓站起身,拉长身体伸了个懒腰,松软的毛发泛着油光,看得出来养育得极好。
它踩着优雅的猫步靠近,走到伯伊脚边,歪着头要来蹭他的小腿。
伯伊拧着眉后退一步,黑猫的猫生大概还没有经历过有人胆敢拒绝它这样的事情,懵了好一会儿,才不高兴地“喵~”了一声。
“你不喜欢猫?”
伯伊闻声抬头,正好对上梅丽特王后的视线,也不知道这人看了多久。
“不喜欢,”他说,“我平等地厌恶所有会对着主人伸出爪子的白眼狼。”
梅丽特挑眉:“那你一定是没养过猫,养熟了它就不会伸爪子了。”
伯伊笑了下,态度坦然地说:“事实上,它只是因为王后您给了它富足的生活,这一点哪怕是田里的牛吃饱了也知道应该对着谁哞哞叫。”
比起以往,宫殿里显得略略冷清了些。
无论是自荐,还是上次来,这里总是花团锦簇,不少青葱的少女围着王后,显得十分热闹。
但今天……
伯伊环视一圈,除了芙芙,只剩下四五个侍女,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知道我唤你来的原因吗?”梅丽特单手支着头,只从神色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相比于平时的长发,今天的她换成了及肩的短发,梳了十几根辫子,非常少女的发型。
上次伯伊见到这个发型,还是在阿娜卡身上,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是因为巡游吗?”伯伊问。
“是也不是。”梅丽特微微撑起上半身,候在旁边的芙芙女官见状立刻上前搀扶住她,另一个侍女拿过柔软的羊毛靠垫放在她的身后。
“巡游的事情已经敲定,”她说,“叫你来是因为陛下。”
伯伊神情一凛,单膝跪地:“王后有什么吩咐。”
梅丽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法老,你怎么看?”
怎么看?
多么辽阔没有边界的问题。
伯伊压低声音说:“阿伊的想法,王后不是应该明白吗?”
梅丽特扬起眉,不轻不重地笑了下:“确实,上次你提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当回事。”
有侍女呈上葡萄酒,梅丽特伸手接过,目光无声地在伯伊身上掠过,像是一把冰刀寸寸剜着血肉。
伯伊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等到半杯葡萄酒喝完,她微微抬手,侍女立刻上前取走杯子,又轻手轻脚地退下。
“我准备推举你做巡游指挥官。”她说话时的语调很慢,似乎是在观察伯伊的反应。
巡游分为三支队伍,一支是平民组成民工队,负责搬运神像,物资和掌控行船等后勤工作,一支是神殿组成的祭司团,主职是宣扬阿蒙神赐福,最后就是护卫队,负责保护前两支而存在。
巡游指挥官则是三个队伍中的最高指挥官,所有人都要接受他的直接管辖。
伯伊适时露出惊讶,不敢置信,最后犹豫且纠结地说:“王后,感谢您的信任与厚爱,但我觉得米维尔将军会更合适。”
“为什么?”梅丽特的眼睛微微眯起,暗藏冷光,“你不想当指挥官?”
伯伊压低声音:“神殿那边准备将大祭司的职位交给我。”
午间时分,巴尔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伯伊面上十分震惊,但欣然受之。
这场博弈的双方都非常清楚,这个结果是早就在预料之中。
“所以呢?”梅丽特的脸色转冷。
伯伊抿唇,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说:“一旦他们公布了这件事,众人就会认为我背叛了王后。”
稍顿,“若是王后需要我对陛下……届时,不会有人怀疑到王后身上。”
“原来如此,”王后闻言脸色稍缓,她轻笑一声,沙哑的声音与她过于年轻的妆容打扮越发违和,遍布褶皱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两下:“你能有什么用处,手无缚鸡之力,能解决得了谁。”
伯伊惭愧地低下头:“是阿伊没用。”
“我自有安排,”梅丽特似是在思考什么,走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既然你思虑如此周全,那此事就作罢吧。”
伯伊深深行了个礼:“阿伊随时待命,为王后冲锋陷阵。”
梅丽特被他这话逗笑,心情好了不少。
“可以了,你回去吧,”王后语气轻松地说,“比加,送阿伊。”
跪在一侧的侍女站起身,对着伯伊欠身:“阿伊大人请随比加来。”
伯伊点点头,再次表示了对王后的祝福,这才跟着人退出宫殿离开。
两人走出芭斯泰特的范围,前面已经是宫殿的前廊,隐隐能看到轿夫们坐在一起歇脚。
“比加还得多谢阿伊大人指点。”比加突然出声。
伯伊看向她,上次见面,小姑娘还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扮相,如今却穿着颜色深沉的麻布长裙,脸上的妆容也显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老态。
“何来感谢之说。”伯伊微微一笑。
比加见他不承认,也没追着要谢,只是压低声音说:“自从上次见面后,我和阿娜卡便换了行头,借着给芭斯泰特送酒的机会又回到了王后身边。”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顺其自然,王后甚至没有想起她们是不久前被赶出去的小侍女,如今她们俩不仅重新回到了王后身边,还做了近侍。
正如阿伊大人所说,王后如今越发厌恶年轻女子出现在她面前,这些时日下来,把芭斯泰特里的侍女赶走了七七八八。
从前她喜年轻可爱的侍女,哪怕偏殿也多是这样的,如今赶走了这么多的人,倒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显得宫殿里尤为冷清。
“大人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务必联系比加。”比加快速说完,就不再说话。
两个人已经走到前廊的位置,轿夫们说笑的声音已然清晰可闻。
“多谢比加女官相送。”伯伊对她鞠躬表示感谢,比加连忙闪身避开,也对着他欠身行礼,“大人一路顺风。”
“铛——”
一声响亮的钟声驱散天边的朦胧夜色,太阳神的光辉出现在地平线,将黄色沙漠染成金红色的海,晨风裹挟着盛夏暑气,掠过沙丘,敲打在门窗上唤醒沉睡中的人。
伯伊被阿曼特早早就叫起来,开始给他更衣化妆。
“这个我可以不画吗?”伯伊一脸抗拒地抵住阿曼特的手,不想让玻璃线管靠近自己的脸。
“您这样眼睛会受伤的。”阿曼特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肯画,“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您画的非常好看,我的手艺很好的。”
伯伊当然知道古埃及人画眼线不仅仅是为了追求美观,和宗教信仰外,最重要的是眼线墨中含有锑元素,可以抵抗沙漠眼炎,维持泪腺发达,防止太阳辐射对眼睛造成伤害。
但他并不想画。
“大人,”阿曼特严肃地放下手里的玻璃线管,“您这样是对自己身体的不爱护,不自爱的人会遭到阿克胡的指责。”
伯伊:“………”
“您看,您的眼角都已经红了,很快就会长出细纹。”阿曼特举起镜子,试图找出一些证据给他看。
“我又看不见,”伯伊坚持了至少一分钟,最终还是妥协了,“行吧,你画吧,先说好,画细一点。”
阿曼特的话倒也没错,虽然他不太能欣赏这样的时尚,但既然来了这个沙漠国家,他确实不能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自己的眼睛不会受伤。
阿曼特显然没少做这种活儿,动作十分干净利落,轻巧的两笔就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太美了!”阿曼特忍不住惊叹,“大人,您真的太适合这样的妆容了。”
伯伊是典型的东方人面孔,五官比起埃及人相对柔和,深色的眼线突出了他的眉眼五官,显得更加立体,显出一种近乎凌厉的魅感。
这个阶段,埃及的镜子还多是青铜制成,并不能清晰地反映出真实的容貌,但伯伊还是看到了与自己风格截然不同的眼线。
伯伊:“………”
“走吧,我们该出发了。”他神色平静地把镜子按下,用十几年的职业素养迅速忘记自己刚刚亲眼目睹的一切。
就像他每次选择性遗忘客户那些见不得光的资料一样快速。
因为是出行仪式,他把宫殿里的四个人都带上了。
走出宫殿,天色将亮未亮,已经能看到来来往往的宫人穿行在回廊间,侍女头顶盛着美酒的双耳陶罐,身姿婀娜而过,有随侍捧着花瓶,花香满溢。
比起平日里空旷的法老宫殿,如今显得热闹许多。
伯伊带着几个随侍跟在侍女后面,一路前行,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举行仪式的场地。
五米高的看台用花岗岩砌成,白色的石柱护栏垂下绘制着阿蒙神的亚麻布,在风中摇曳摆动。
沿着护栏放着陶制的花盆,里面盛满了水,蓝莲花与白莲花已然绽放,水珠颤颤巍巍地展现出最灵动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