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魔们诞生时以鲜花命名,死后也将化作花朵,归于尘土。几乎没有魅魔不亲近花。缪伊缪斯,像你这样没有养过花的魅魔,是会被看作天生残缺的白痴的。”
“……我又没有以鲜花命名!凭什么要以魅魔的标准来要求我!”
缪伊从椅子上跳起,情绪相当激动。白痴这种形容,显然刺中了魔王的小心脏。
霍因翻书页的手指,不经意间滑至手腕,在某处位置轻轻摩挲起来。这几乎成了他最近这几日的习惯。
他自言自语低声道:“应该是红玫瑰……”
“什么?”缪伊没听清。
“没什么。”霍因将脑海中那抹红色的印记拨开,认真回望起稚嫩的魔王。
“缪伊缪斯,你不愿意用魅魔的标准来衡量你自己。同样的,没有谁会希望你用你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强大’有着不同的定义。”
“可我是魔王……”缪伊的语气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所以你生而强大,生而拥有许多东西……”
“——才不是!”
缪伊扑到桌前,抓住眼前恶魔的衣领,胸口剧烈起伏。他眼睛比平时更亮,气息都有些不稳,急切得语速加快。
“您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地下,我在那个漆黑的石头里……我用了一百年才出生……我在里面拼命努力了一百年……我……”
魔王的瞳孔剧烈颤抖着,短时间内频繁缩放。缪伊紧紧攥住掌心间的布料,身体止不住颤抖,像是又回到了那噩梦的一百年。
忽而,颤抖的身体安静下来,静得僵硬。缪伊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动。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恶魔,不可思议地感受着头顶的触感。呆呆的,震惊的。
有一只手摸着他的头顶,那是属于霍因霍兹的手。
他听到属于霍因霍兹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轻,更温和。
“我知道,我都知道。作为魅魔,想要抗住那份淬炼,非常艰辛。缪伊缪斯,那一百年使你成为了今天的你,让你不比历届任何魔王逊色,即使你所身负的,是‘弱小’的魅魔血脉。
“缪伊缪斯,如果给其他魅魔一个机会,也许你会发现,他们同样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弱小’。甚至于,他们也许在其他方面,表现出令你惊讶的‘强大’。”
缪伊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他只是抽着鼻子,手仍旧紧攥着恶魔的衣领……这东西好像被他揉烂了。
他很小心地感受着来自头顶的温度,不属于他自己的温度。不让某只恶魔发现,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在意。
“为什么一定要是魅魔……”缪伊小声问,视线挪得很低。
“因为你是魅魔。缪伊缪斯,你还没有真正迎来发情期,而我不可能时刻守在你身边。未来如果有一天,发生了那样的情况,周身都是同族魅魔,对你而言会安全许多。”
缪伊微怔,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霍因霍兹说得很认真,似乎早已将之考虑周全。缪伊这才将目光放在桌上那本摊开的名册,上面写满了魅魔们的信息,各种各样,算无遗漏。
霍因霍兹这只恶魔,真的很喜欢做计划,更喜欢提前预测未来的种种发展……悲观的发展。
缪伊犹豫着点头,于是头上那只手离开了。
魔王垂在桌下的尾巴,下意识在空中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
它一点点弯下来,很是沮丧。
第16章 追踪
大陆北部,雪原之上,冰霜城内。终年积雪的宽阔街道已在夜色中入眠,路上无行人,只余寒风窜着光秃枝桠,带来雪怪般的呜咽。
此时入睡尚早,雪原的居民却已习惯回屋,家家门窗紧锁。厚实墙面堵住风雪,内里被照得昏黄。一家人围在壁炉前,做着白日没完成的手头劳务,说些闲聊的话。
“今天入城的几位魔法师大人,听说是从王都来的?”
“似乎是的,城主大人亲自去迎接了。希望是好事吧……”
城堡内,城主面色阴沉,脚下酒杯歪倒,血红酒液泼在昂贵地毯上。旁边几位魔法师穿着的人同样面带寒霜,为首的老人盯着城主,咄咄逼人。
“水晶球失去了感应,希望阁下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答。”
“解答?呵,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拿着如此低劣的计划,浪费我一只王虫卵……真以为恶魔是和你们一样的蠢蛋么?”
坐在软塌上的城主,一脚踢开脚下酒杯。杯子撞击在墙壁上,深深凹陷进去。
“你!”站于后方的年轻魔法师被激怒,上前一步,又被老者挥手制止。
老者浑浊的眼睛,紧盯在城主脸上,好一会儿才沉声开口:“敢问阁下所言的‘虫卵’是……”
话语未尽,老者身形陡然一颤,直直倒在地上。他身后的同伴皆是惊惧,散开几步,握紧法杖指向对面之人。
他们还未来得及施法,就见老人身上无端破开几道窟窿,里面几只漆黑的虫子试图爬出,画面惊悚而瘆人。有人尖叫,有人对着老人胡乱释放攻击魔法。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魔法师倒下,同样有虫子自他们体内破出。疯狂蠕动的虫子们,像是被捣毁巢穴的蚁群,溃散着奔逃。
那位先前被激怒的年轻人,甚至还未倒下,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口中异物钻出,活生生感受被撕咬啃食的痛苦。
恐惧在房间内蔓延,坐于上位的城主视若无睹,重新在桌上拿起一只干净的杯子。透明高脚杯在他手中晃动,凭空汇聚出鲜红酒液。
酒液自杯底缓缓向上涌动,浓稠泛黑,逐渐倒满。混乱的人群终于全部倒下,融化成一滩滩血液。虫子们未来得及逃出人体,陷在血液中,抽搐着被血液侵蚀,半数的身体同样融化在血水。
城主伸出獠牙,将杯中血水一饮而尽。随着酒杯逐渐倒空,地上血水不翼而飞。
滚烫血液流入喉头,苍白不似正常人的脸上,几双血红细眼猛地睁开,疯狂颤抖滚动,朝四面八方怒瞪。
城主皱眉,一巴掌拍在脸上,眼睛们于是不甘地闭上,这张脸又恢复成“人类”样子。
“污染越发严重了。”阴影中,有一道低沉的女声说。
“您不该吸收他们身上的恶之虫。教廷那边还没有送来新的心脏。不食用王的心脏,您自身无法抗住污染。”一道坚硬的男声说。
尖锐的童声:“笑话,你们指望人类遵守信用?我们已经送上一只培育好的王虫卵,一只即将羽化的王虫卵。可他们愚蠢的计划却将卵浪费了。”
柔和的女声:“造物主留下的水晶球,轻易无法被摧毁。也许,是那只巫妖出了问题。”
雌雄莫辨的嘶哑声音:“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新生的那位魔王,确实非常强大。”
此话一出,房间内安静下来。角落阴影里,几百只赤红瞳孔彼此对视,没有谁能接话。
片刻后,软塌上的人影消失,一只巴掌大的蝙蝠自衣物中飞出,落在酒杯上。它眯起猩红眼睛,张开蝠翼,画出复杂法阵。
法阵上几枚圆圈兀自转动,花纹几经变换,最后停在某一图案。
“我们被反占卜了……来源是那只水晶球。”
深渊一层大裂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碎水晶球碎片,慢慢揉捏,又将其随风抛至空中。粉末在空中成形,蛛网般凝聚,逐渐描绘出复杂图纹。
“是血魔,原来藏在雪原上。”
绿眼的恶魔自言自语道,而后脚步一踏,跳入裂谷中。恶魔的气息在深渊中消失……精灵自大陆一侧睁开眼睛。
首先感知到的,是耳边连绵的马蹄声。
精灵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又环顾周围被马匹牵动行进的囚笼,陷入沉思。
缪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名为雏菊的小魅魔关心问起:“怎么了?大哥哥你是不是饿了?”
“不,没什么,我们继续滴药水吧。”缪伊摇头,重新坐下。
确实没什么,只不过是某只恶魔又离开深渊了而已。在被魔王发现“小秘密”之后,仍旧自顾自地走掉,一句解释也没有……嗯,不愧是霍因霍兹。
缪伊感到牙痒,恨不得立即回到王宫里,抱着他的迷你霍因玩偶啃来啃去。凭霍因霍兹的敏感程度,不可能猜不出当时在场的恶魔是他。
魔王边在心里头嘀咕,边轻柔地滴着药水。即便生气,他手上的动作仍旧很轻。隔着一层橡胶手套,他捏着细瓶对准在小魅魔角上,悬空分别滴下两滴。
“好了,再等十分钟过后,滴另一瓶。”缪伊放下手中瓶子。
王宫玻璃花房临时出了状况,那位名叫百合的魅魔需要立即回去解决问题。暂时不想回王宫的魔王,于是选择帮助照看留在病房中的小魅魔。
分别前,百合眼泪汪汪,直言魔王大人真是一位仁慈的陛下。
“你几岁了?”等待下一轮滴药时,百般无聊的魔王大人问。
“七岁了!”
“这么小就表现出魔力紊乱了……平常的压力很大吗?”缪伊有些惊讶。
说到压力,小朋友立即摆出苦瓜脸,点头如捣蒜:“压力超大的!自从开始上学,我现在每天只能睡八个小时!”
“……你再炫耀,我就不给你滴药水了。”每天睡眠不足的魔王大人,摆出冷漠的嘴脸应对。
小魅魔:QAQ
缪伊没有闲着,闭上眼睛开始在脑内处理这周的公务。当初为了提升心算与记忆力,他被霍因压着训练了好长一段时间。
雏菊晃了晃身后的小尾巴,她悄悄看着病床旁边的大哥哥,觉得这次进医院非常值。毕竟……能看到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就是有一点不好,大哥哥有些沉默,感觉不太爱说话。
十分钟后,不需要提醒,缪伊准时睁开眼睛,拿起桌上另一瓶药水。
他滴着,就听到小朋友继续好奇地问:“大哥哥,你是魅魔吗?”
“不是。”
“可你好漂亮啊。”
“天生的。”
雏菊看了眼漂亮大哥哥头上的小角,她指了指:“可是这个……”
“天生的。”
“但……”
“有的恶魔角天生很小,这和种族无关。”
小魅魔:O.O
魔王陛下十分自然地睁眼说瞎话。王宫中的魅魔们都知道他的真实血脉,并默契地不外传。至于王宫之外的恶魔,就算让他们猜,也不敢将魔王与魅魔划上等号。
也就只有这种单纯的小孩子,不知道他的魔王身份,才会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
“大哥哥你好像不太开心。”属于魅魔的敏感嗅觉,让小朋友察觉出空气中的情绪。她还很小,感知力不算好,但这股情绪太过浓烈,让魔无法忽视。
缪伊藏在斗篷中的一只手,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心脏。
他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突然发现有只很熟悉的恶魔,其实和自己也没那么熟。”
第17章 奉献精神
“如果有只你很熟悉的恶魔,你发现他或许在做什么邪恶的事情……你会怎么做?”滴完最后一滴药水,缪伊冷不丁问。
“有多邪恶呢?”雏菊竖起耳朵。
“嗯……比揪掉你的尾巴还要邪恶。”
这话对魅魔来说显然相当有力量。雏菊吓得一抖,咽下口水,又把自己往床头缩了缩,身后的尾巴拧成一圈。长得好看的大哥哥,闲聊起来竟这么吓人。
缪伊说这话时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小朋友挺不经吓。等话说完,脑海里却浮现出某个微妙的画面。
某只恶魔一手将他摁住,另一手捏住他的尾巴,笑得温柔而病态:你看到了我的秘密,这尾巴就不能留了。
魔王大人藏在斗篷中的尾巴,瞬间拧成三圈,比身旁的小朋友足足多了两圈。缪伊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小尾巴,咔擦断裂的声音。
小小一句比方,将一大一小在场两只恶魔,都吓出心理阴影。
“这、这么邪恶的家伙,是不是要交给魔王大人处理呀?”小朋友战战兢兢说道。
在深渊,没有什么是魔王陛下无法解决的。只要有困难,谁都可以写信投到魔王宫的信箱中,仁慈的魔王大人一定会在一周内亲自做出答复!
每周一打开信箱被压在信海中·每周末赶着死线才回复完最后一封信·仁慈而社畜的魔王大人:……
缪伊又开始走神,这回他想起了曾被摁着学习的日子。不是什么战斗训练,也不是什么君王谋略,就只是最简单的读书、写字。
他一遍又一遍地被纠正坐姿,一遍又一遍练习书写。最生僻的恶魔语,近乎失传的精灵语,晦涩的巨龙语,似乎没什么意义的人类通用语……魔王学了很多。
“这真的是魔王需要学习的东西吗?”
过去很多年,这个问题时常出现在小小的书房中。魔王狐疑的目光会将恶魔上下打量。感觉被骗了,但魔王没有证据。
而这时,坐在他对面的恶魔,就会从公务中抬起头,不直接回答,只反问:“学累了?可以去睡一会儿,或者吃些点心。”
虽说总在心里默默吐槽,但缪伊不得不承认,霍因霍兹这位老师,某方面来说挺不错。而他这个学生却偏偏不领情。
“那您呢?您不休息?不累吗?”缪伊没起身,只撑着下巴,用眼神示意桌面上那一堆公文。
早些年的时候,他这个魔王其实没多少实权。样样事情都是由霍因一手处理,他只用在最后一个环节出面,接受恶魔们的赞扬。
无论是城建规划,还是资源分配,无论是理论书籍编篡,还是魔法体系教学,这只恶魔都能做得很好,并得到恶魔们由衷的感念。
缪伊有时会觉得,霍因霍兹比他更适合做魔王。他读到过人类的王权历史——当然,是霍因霍兹凭记忆写的——知道有些人会挟持年幼的君王作傀儡,把幼王养废,在幕后独揽大权。
可霍因霍兹没有这么做。百废待兴之际,脏活累活都是霍因霍兹来干,好的名声则由“魔王大人”享有。除此以外,霍因霍兹还会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教学,全方位的、超出了一般魔王水准的教学。
这让缪伊感到困惑。哪怕那位千年的魔王存活至今,也不会对他如此上心。恶魔们对幼崽的教育,总是很粗糙的。更何况他早已不算幼崽。
缪伊记得今早上醒来时,他揉着眼睛从地下小窝钻到书房这里,就看见灯仍点得明亮,显然是有恶魔一晚没睡。成堆的文件摆在桌上,那道身影端坐在中间。
这样的霍因霍兹,简直称得上是……称得上是什么呢?
魔王看了一会儿,就又悄悄回到隧道内,七弯八弯从他名义上的那间卧室钻出。穿好今日份的行装,用过今日份的早餐,随后敲响书房的大门,正式走进去。
再然后,宽阔的黑水晶方桌上,他们各自占据一半的面积,就这么坐了一上午。偶尔,缪伊的笔会滚到霍因的文件上,又被对方捏起搁回笔架。
“我休息过了。”恶魔说。
说谎。缪伊在内心反驳。
这个时期,他其实已经感知不到霍因的情绪。那些灰蒙蒙的雨色,那些湿漉泥泞的尘土,那些苦涩的草药味,缪伊很久没有嗅到过了。
霍因霍兹学会了将情绪掩盖至更深层,连一只魔王级别的魅魔都无法感知。
但缪伊就是知道对方在说谎。这是直觉,是他与霍因朝夕相伴后的判断。
比如刚才,当他破天荒地表达出关心后,霍因在文件上迅速浏览的目光,稍稍凝滞了一瞬,像是一首轻快乐曲中不和谐的音符。这是个很小细节,魔王注意到了。
只因为他表达了关心?
魔王思考了两秒,不懂,不理解。他选择了放弃思考,并继续投身到繁重课业中。
“不休息一会儿么?”这回轮到霍因霍兹来问。
缪伊学着对方的口气:“我休息过了。”
较劲一般,魔王大人不会比他的老师先离开书桌,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强大。霍因霍兹则不会多说什么,安安静静继续做自己的事。
有时,缪伊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伏在桌上睡着了。额前垫了件软乎的凹形枕头,身上披了件厚度适中的毛毯。
面对这种场景,一般的恶魔兴许会感动,觉得心口都被熨暖。但魔王大人显然不是一般恶魔。
“为什么不把我抱到床上去?”缪伊开口就是得寸进尺,并且理直气壮。
“……你多大了?”
“您从前又不是没抱过我。下次我再睡着了,您就要抱我到床上去。而且,要您亲手抱,不可以让其他恶魔来。”
那股子小小的恶劣因子,十分顽强地再次翘起。只要霍因霍兹表现得稍微严厉一点,魔王陛下就会知趣地收好爪子。但要是对方稍微有了宽容的迹象……
缪伊缪斯,开始兴奋了。
他很好奇,面对这番无理取闹的要求,霍因霍兹是会生气,还是会耐着性子接受。无论哪一种,都很有意思。
霍因霍兹的选择是……屈起指关节,向前身长手臂,敲了两下魔王的额头。
很轻,缪伊却被敲得发懵。当恶魔收回手,继续低头翻阅文件,魔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缪伊缓缓用手背抵住那块位置,似乎还能感受到对方残存的温度。他呆呆地望着年长的恶魔,整只魔都仿佛被敲傻了。
敲额头。这个动作算是惩罚吗?可是不痛。缪伊甚至觉得这个小动作有些……他说不上来。
无法理解,无法思考。直至很久以后,第无数次想起这段记忆时,魔王才恍然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形容。
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亲昵。
此时的魔王尚无法解析这种复杂的情感,他只是迷茫地晃了晃身后的尾巴,随后继续学习着今日的功课。方才的那点威风劲,早已被忘至脑后。
等到缪伊终于想起今日的蛮横要求,已是一周以后。他又一次倒在桌上睡着,这次醒来,却是蜷缩在柔软的小窝里。
缪伊下意识用脸颊蹭蹭柔软的枕头,以为仍在深夜中。他懒洋洋躺尸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身上有些沉重。
缪伊猛地坐起身,低头扒拉起来。果然,穿的不是睡衣,而是常服。除了鞋子与外套被取下,他整个魔完全是白天装扮。
他走下地,见到外套与鞋均整齐摆放在固定位置,就连头顶的灯光都有贴心调暗。
霍因霍兹,真的把他抱到床上来了。
桃心尖小尾巴欢快地摇晃起来,不知疲倦,不知理由。缪伊踩着哒哒的步伐朝书房走去,嘴里哼着随心所欲的旋律。
他推开门,入目仍是那道身影,安静地、端正地坐于桌前,排开成堆的文件,那本该是应由魔王所处理的文件。浅绿色的眼睛像浸泡在茶水中,清淡,洁净,不知疲倦,不知理由。
魔王站在门边,看了许久。这一次,他终于为恶魔找到了合适的形容:纯粹的、令人无法理解的奉献精神。
明明这只恶魔曾为人类,深渊中的一切当与其毫无关联。
明明这个人类曾以讨伐魔王为己任,深深地仇视带来灾难的恶魔。
霍因霍兹做人类时,也是这样奇怪吗?魔王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很轻,轻得一闪而过,往后便消失在繁重的琐事里。
那一刻,他竟有些想看看人类时期的霍因霍兹。
缪伊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正对着霍因的脸。对方见他醒了,便递来一沓纸张。缪伊看了眼,是各式各样的信件。
“这是做什么的?”缪伊拿起最上面一封,拆开。
“民众的求助与建议信。昨天刚开始实行,信件不多。以后会在中央公园里增设王宫的专属信箱,愿意投递的恶魔就会多一些……”
眼见着恶魔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起来,缪伊即使制止,将手上信纸啪地拍在桌面上。
“不,我是问——这有什么用?需要我给您念念吗?‘爸爸妈妈每天出门工作,很晚才能回来。希望他们能多陪陪我’。请问智慧的霍因霍兹先生,这个小朋友的信,究竟有什么意义?”缪伊气笑了。
“有。这说明城中居民的工作压力太大,交通规划也很有问题。这都是你作为魔王需要思考的难题。”
“……”
缪伊有很多话可以来反驳,很多尖酸刻薄的话用以嘲笑。
但当他看着霍因霍兹,看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滚到喉咙的嘲讽话语,突然就没兴趣说了。他把自己坐回到软椅上,闷闷不乐地挑拣起信件。
又一次,魔王的内心产生小小的悸动:想见见人类时期的霍因霍兹。
“你说的对,魔王大人也许确实能解决问题。”病房内,缪伊笑了声,这笑意很轻。
一只恶魔长出了虫类的翅膀,浑身散发着虫子的气息。甚至,这只恶魔曾经是人类,曾与魔族为敌。
这样的恶魔,怎么看都是居心不轨的叛徒,是必须经由魔王亲手处理掉的敌人。
但,如果那只恶魔是霍因霍兹……
也许,他该走出这深渊看看了。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中,缪伊不眠不休将未来两周的工作提前处理完。
侍者风信子顶着一双泪花眼,又心疼又敬服地送上来今日第三份特质茶水。她把托盘小心放置在桌旁置物架上,没有打扰魔王的专心。
宽口方形木纹茶杯中,岩浆色的粘稠物体咕噜咕噜冒着泡,偶尔溅点火星出来。
茶杯底部有团可疑的黑色物体沉浮,那是第20区新采摘的八爪茶叶,搭乘着今早上的第一班列车,轰隆隆运往1区魔王宫。
第20区盛产岩浆与毒气沼泽,不适宜恶魔居住,除却火焰元素精灵喜爱当地的熔浆环境,几乎没有恶魔愿意在此处安家。
三日前,魔王远征军返程后,随行开拓大使立即带领团队勘察。
开拓大使顶着颗精明的老鼠头,胸前佩戴赤红色徽章,他伸出利爪挖了口泥土咀嚼,边品味边摇头:“不适合种地。”
“哦……”第20恶魔垂头丧气。
开拓大使把尾巴往熔浆中搅了搅,捞出尾巴后又走出数百米,往另一沼泽中搅拌,他拨了拨胡须:“不适合养殖水产。”
“呜……”第20区恶魔哭唧唧。
开拓大使从身后掏出小本本,一行一行划去调查的结果。忽而,他抽了抽尖鼻子,转动眼珠子问:“什么味道?”
一种奇异的烤肉香,漂浮在空气中。开拓大使往左转一圈,又往右转一圈,在众魔围观的复杂目光下,终于拧头瞅向自己的尾巴。
那里,已经烤熟了,喷香。
当晚,魔王缪伊收到从新区传来的飞书。他的开拓大使哭哭唧唧在信中长诉,表明自己为了魔王陛下是多么无私奉献,多么赤胆忠心。
“尾巴!我的尾巴都被烤焦了!好多魔对着我憋笑!陛下您看看他们!”
缪伊从上至下飞速浏览,将开头足足三页纸的废话一字不漏读完,期间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动……除了尾巴小心翼翼蜷缩起来,搭到魔王大腿上。
尾巴:烤焦焦,害怕怕.jpg
按照缪伊自身的意愿,他更愿意把前几页废纸都丢至垃圾桶里。但当缪伊几十年前第一次这么做时,他被霍因严厉批评了一顿。
好吧,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没多严厉,顶多就是某只恶魔从垃圾桶里把信件都挑拣出来,摆到他面前让他重新阅览。
魔王不仔细看完,恶魔就不从旁边座位起身。
好麻烦……缪伊几十年前是这么想的,几十年后依然这么想。不同的是,这次某只恶魔不在身边,魔王陛下也习惯性耐心读完全部。
时至今日,深渊前19区里几乎大半的恶魔都与魔王通信过。尤其是1区的恶魔,缪伊几乎熟知每家每户的生活情况、成员性格。
大约是这几年,曾有一日霍因问他:“缪伊缪斯,你记住了这么多臣民的名字……你会因此感到喜悦与骄傲吗?”
那时候,缪伊思考了一会儿,便十分自恋地扬起下巴:“当然,这代表我的记忆力超好。”
霍因愣了下,而后低声笑了声:“也是。”
缪伊撑着下巴,眨了两下眼睛将回忆散开。他似乎越来越喜欢回忆从前了,其中近乎全部与某只恶魔相关。
奇怪,不理解,没兴趣思考原因。
缪伊将看完的纸张平压在夹子中,转而振作精神阅读后半部分。
信件中,开拓大使洋洋洒洒挥下笔墨,称20区的熔浆具有奇妙特性,单独取出一小捧后也能保持高度灼热,持续时间喜人。
经过调查实验,这种熔浆对植物具有催化效果,促进植物生长的同时,能为其赋予一些奇妙的变异特性。比如当地特产的某种八爪杂草,形似章鱼,遍地丛生,泡于熔浆中具有缓解疲劳的效果,比魔药更低廉,也更容易获取。
“针对熔浆的其余实验也在稳步推进中,后续进展将会第一时间汇报回魔王宫……”
随信附赠的,是厚厚一沓数据报告,每份报告末尾都签上了数位研究员的名字。一行行金色沾血的字迹整齐排列,深深刻印于金属纸面上,质地冰冷,却传递着书写者内心的火热。
这是神文,所写所言均在法则下起誓,如有虚假则当场遭遇反噬。魔王的指腹划过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目光又是一阵放空。
大概是霍因霍兹带起的风气,深渊的恶魔们越来越喜欢用神文起誓。最早追溯到霍因霍兹编篡通用教义时,整本教义均由这只恶魔以神文书写。
霍因霍兹起誓的是……造物主创世的真相。
这份真相自魔王们出生便刻于骨髓中,不算什么秘闻,至少在魔王眼中如此。缪伊不理解霍因为什么要在深渊全境发行教义,更不理解耗费魔力撰以神文的必要性。
对历代魔王而言,恶魔们的追随是天经地义的,出于恐惧也好,出于需求也罢,亦或是出于对力量的天性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