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因霍兹,生生拧断了他自己的手腕。
缪伊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恶魔,恶魔此时也抬起视线看向他,一只手握着断手,静静站立。
浅绿色的眼睛还是那么冷,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令人作呕的怪物。
【缪伊缪斯,你令我感到恶心。】
缪伊从无言中读出了这层含义,随后那道视线不再看向他,与渐行渐远的脚步一起,消失在视野中。
这一晚上,缪伊失眠了。
他先前与霍因住在一处临时的小屋子里,屋里简陋但家具齐全。最重要的是,有一架双层床。今晚,霍因不在,这个小小的家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缪伊躺在硬床板上,闭眼感受那份属于霍因的标记。漆黑脑海中,明亮的标记缓缓移动,缪伊就这么实时跟踪着对方的位置,百无聊赖。
有了灵魂标记,只要霍因处于深渊中,无论在哪个位置,他都能将对方找回来。嗯,今晚就放对方出去溜达好了,等明天霍因气消了,他再把离家出走的家伙打包带回家。
缪伊如此在心中想着,心虚地掩盖住真实的想法。
……短时间内,他不想再面对霍因那样的目光。
一晚上,小小的灵魂印记从深渊一层徒步向下,一路来到了最下层,并在那里逗留了许久。深渊最下层,是缪伊找到霍因的地方,是他们相遇的起点。
躺在魔王腹部的小尾巴,稍稍无精打采。
临近天明时,灵魂印记开始原路返回,走走停停,徘徊一大圈,最后回到了深渊一层,回到了……缪伊诞生的那处地下空洞,随后一直静止不动。
躺在魔王腹部的小尾巴——兴奋得要跳舞了!
缪伊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冲出了房门,直直朝标记奔去。
哎,霍因霍兹竟然连一晚上都离不开他,现在还偷偷摸摸地跑去看他的诞生石。没办法,霍因霍兹真是一个软弱的恶魔呀。
缪伊钻入只有他们两只恶魔知道的入口,在地下迷宫中七弯八绕,熟练地行至最深处。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赤红色的诞生石。上半部分已碎开,显然内部曾有某样事物走出。
有恶魔坐在石边,同样静静地凝望着这半颗红宝石,不知望了多久。
“霍因?”
魔王走近,唤出恶魔的名字。
恶魔僵硬住身体,没有回答。许久,恶魔才回过头,眼中有未消尽的惊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嗯?”缪伊坐到恶魔旁边,抱住双膝,一脸奇怪,“您不记得了吗?我昨晚给您打上了深度魅惑,您身上当然有我的标记。”
“可我已经将印记……”
缪伊随着霍因的视线,望向那截重新长出的手腕。曾附着于肌肤上的赤红标记,早已消失不见。
通常来说,将魅魔在身体上生成的印记切除,自然能够消解掉魅惑,比如昨晚霍因断手的举动。
但是……
“这可是魔王级别的魅惑,是扎根于灵魂的!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消除。”
缪伊骄傲地摆了摆尾巴,准备接受来自对方的赞美。但他听到的,却是沉默后,一句低低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呢喃。
“……你是说,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经受着你的魅惑?”
第13章 勇者
百年前的大陆之上,恶魔不算罕见。勇者十年冒险中,曾遇到过许多恶魔,其中亦有几只魅魔。兴许是无名酒馆中,兴许是林间小路旁,容颜端丽的落单少女,寻求冒险者的救助。
第一次,勇者还未上前,便有一排人将勇者挤到角落,争先恐后要做英雄救美。几日后,勇者在酒馆内,看到了几张寻人启事,是那天的面孔。再过几日,几具尸体自河下游被村民捞出,经检查均死于欢愉。勇者帮死者们找到了家属,并支付安葬费用。
第二次,勇者提剑喝退另一过路人,独自将受伤之少女送至旅馆。床上少女衣物半褪,床下勇者剑露寒光。
他问:“你们就是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吃人的么?”
少女形态的恶魔发出尖锐鸣叫:“怎么可能!你身上怎么可能没有附着恶之虫!”
那时的勇者尚未知晓创世的真相,只重剑挥舞,直击要害。他留了恶魔半条命,预备送至教廷看押。重伤的恶魔却顷刻间化作烂泥,浑身溃烂,遍布恶疮,自头颅之上有半只漆黑巨虫,蠕动爬出。
此刻的恶魔如同教廷所宣称般,丑陋狰狞,畸形惊悚,浑然不觉身体异变,更对体内爬出的虫毫无感知,只嘶哑着低吼,对眼前人类宣泄怨恨。
“你们……你们……都是你们……”
巨虫张嘴咬向勇者,勇者只一剑出手,半个房间被劈作两半,虫消亡于剑影。他回头,失去体内之虫后,恶魔只剩皮肉,永远闭上了眼。
当晚,勇者将恶魔尸体与战斗情况报告给当地教廷,他着重描述了巨虫的形态以及恶魔的举止,请求教廷深入调查。
当晚,勇者被关入地牢,数月后被以重金赎出。
第三次,容颜端丽的不再是少女,而是少年。河边崖下,勇者谨慎摁剑于腰间,恶魔仓惶释放魅惑,入水而逃。
这是勇者第一次受到魅惑。他跪倒在地上,感受着身体里翻滚而上的欲念,脑海里翻滚而过许多画面。
那几具裸尸,神情永久停止于无尽欢愉,痛苦与欢乐同时凝固于眼。勇者帮助家属认领时,有妻女崩溃落泪,有父母闭门不见,其中一户称勇者在诽谤他们最亲的家人,只为骗取酬金。
勇者将无家可归的其余尸体找偏远地埋葬,期间见到尸体上欢愉的痕迹,没忍住弯腰呕吐。
那只少女形态的恶魔,主动露出躯体,在他侧头避让后,咯咯笑起,挑起手指,骂道伪君子。
那只少年形态的恶魔,见到他时目露惊艳,清秀的脸染上过分成熟的挑逗,似乎觉得猎物即将到手。
勇者感到胃在抽搐,冷汗自眉间滑落眼尾间。他提剑削下小腿上一块肉,深可见骨。血淋淋肉块伴随着妖异印记,掉落在地。
勇者于河边洗净长剑,拄于地面代替伤腿,继续踏上冒险之路。
恶魔垂下目光,视野中手腕光洁如初,赤红色的印记没有一丝残留。这是属于恶魔的恢复力,对人类而言堪称奇迹。
他轻声问:“缪伊缪斯,你知道什么是魅惑吗?”
“知道。蛊惑其思想,迷乱其心智,获得绝对的臣服,让对方以我为中心,为我奉上全部。比如说您,您现在是不是有一股冲动,想要跪在我脚下?”
谈起魅惑,缪伊很是兴奋。他这番话说得是如此理直气壮,如同英勇的战士炫耀自己锋利的尖刀,银黑色眼睛亮晶晶。
像颗纯粹的星星,剔透,无尘。
霍因看着这样的魔王,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他问:“你说你要对其他恶魔施展‘魅惑’,也是指这种吗?”
“当然不是!”缪伊果断否认,冷哼一声,“那些弱小的恶魔,只需要浅层次魅惑就够了,不需要我建立深度链接。您不一样,您很强,非常强,需要我专心调控精神力,否则无法施法成功。即使是这样,再过几天,随着时间流逝,我打在您灵魂上的印记,也会消散掉,除非及时补上新的魅惑……”
缪伊滔滔不绝讲述着关于魅惑的技巧,这是第一次能有恶魔听他说这些。作为一只实力强大的魅魔,作为一只魔王级别的魅魔,缪伊自认为自己的魅惑理应登峰造极,无恶魔可匹敌。
魔王:没有谁比我更懂魅惑.jpg
登临王位的那日清晨,在王城地下,在赤红诞生石边,比往常更加活泼的魔王,咕噜咕噜朝另一只恶魔喋喋不休。
恶魔安静聆听着。曾作为人类冒险的那十年,见了太多奇闻异事,拥有太多亲身经验。曾在深渊最底层孤独徘徊的那一百年,消化了太多魔王知识,掌握了太多深奥魔法。
他果真如同当年那位魔王预言的一样,成为了眼前这只稚嫩魔王的老师。此时此刻,听着他毫无自知之明的学生,讲着牛头不对马嘴的“魅魔常识”。
罕见的,他没有出声纠错,只静静听着,注视着。
这种注视实在太过特别,缪伊将其记在心中,记了有将近一百年。特殊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不再是阴郁的低沉细雨,而是雨后暗淡空旷的灰白,隐隐透着股草药的干涩。
奇怪的霍因霍兹,奇怪的恶魔。
在这份目光下,缪伊于群魔簇拥与欢呼中,以指尖血打开了封闭百年的黑水晶王宫,一步一步踏上百层阶梯,最终赤红披肩覆盖于漆黑王座。
此后很多年,每当魔王回想起当初戴冠登临之日,那种苦涩的草药味道,仍仿佛萦绕于鼻尖。每当他向其他恶魔打上魅惑,那晚冰冷的绿色眼眸,就会轻轻挠动心尖。
霍因霍兹当时的反应如此强烈,后来见他魅惑其他恶魔,却没再阻止也没指责。奇怪的霍因霍兹,阴晴不定的霍因霍兹。
登临王位的第三个晚上,霍因为他专门搭了个小窝。
魔王躺在温暖舒适的窝里,好心情地原谅了恶魔此前莫名其妙的发疯。他,缪伊缪斯,才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耿耿于怀的弱小恶魔。
——只偶尔会做噩梦,梦到一双冰冷的绿眼,梦到被强行掰断的手骨。
魔王宫以黑作主体色,巍然屹立于湖上,呈中央浮岛。陡峭尖顶竞相直刺天际,极光之下如同荆棘王冠。据说,站在最高处王冠之顶,可以俯瞰整座王城。
作为魔王,作为魔王宫现如今的主人,缪伊从未踏足冠顶。他既没有在高空吹冷风的习惯,也没有闲情雅致去观览城景。
是以,当缪伊感知到霍因在王宫顶站了一夜,他开始怀疑这只恶魔中了什么混沌魔法。而当他抱着心脏一圈圈攀爬悬浮阶梯,长发与睡袍被冷风胡乱吹飞,他开始怀疑自己也中咒了。
怀中的心脏仍在颤抖,像是委屈,像是伤心。自从缪伊今晚上回忆百年前的往事,这颗小小的哭包就止不住地嘤嘤。
很娇气,很软弱,很不魔王。
“到底有什么好伤心的?”缪伊嘟哝着,对自己的心脏很是嫌弃。
最后的尖塔立于高空,塔身外壁环绕凸浮石阶,塔顶直刺云霄,上端缀着环形水晶望天台,夜间如揽明月。缪伊隐蔽自身气息,沿台阶逐级向上,夜风裹着雪白的睡袍,如同托起蝴蝶。
夜色下,缪伊看见城中灯火通明,如散繁星。这给了缪伊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他正走在星光之上,要朝月奔去。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王城夜景。大家原来……都这么喜欢熬夜?
百年间通常保持着婴儿般睡眠质量的魔王,很是不解。
踩上最后一石阶,魔王探出角,又探出眼,最后探出一颗完整的脑袋。他要吓霍因一下,于是仍旧隐蔽着气息。
哼,魔王级别的隐身,霍因霍兹这只恶魔当然察觉不到啦!
缪伊环顾四周,很快于空旷中找到了唯一的身影。对方坐在台边缘,动也不动就这么俯瞰着城景,也许就这么看了一晚上。
奇怪的霍因霍兹,奇怪的恶魔。
鬼使神差的,缪伊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出声,只默默站在最后的石阶上,上半身趴在台面,托腮凝望这道身影。
恶魔看着城,他看着恶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漆黑的天幕逐渐稀薄起来,元素精灵值班队赶着今日份的“太阳”准备上天,城中灯火稀疏。
那道坐了一晚的身影站起,缪伊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心脏。他想起来恶魔就要照例启程离开深渊,懊恼自己发呆耽误了一整晚。
于是,就在这太阳即将升起之时,就在夜晚即将褪色之时,魔王的视野中出现了令他浑身僵硬的一幕。
绿眼的恶魔,从腰间取出了一只瓶子,一只很眼熟的瓶子。恶魔打开了瓶子,将里面完好的虫尸取出,送入口中。
银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熟悉的身影,倒映着陌生的身影。魔王所熟悉的恶魔,披风微微抖动,里面有东西伸出,那似乎是……似乎隐约长出了一对翅膀。
细长的,垂下的,轻薄的,半透明的,虫类的翅膀。
心脏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谁?”
第14章 逃跑
刀片般的翅膀,划开肌肤,钻出身体,试图操控主体飞翔。有粘腻的液体顺着脊背滚落,粘附。大概是流血了,他想。
霍因表情未变,漫不经心低头将瓶口盖回,身后一声清脆的响动,令他眯起眼睛。既非属于人类的圆润眼睛,也不是属于恶魔的竖瞳,那是金属质感、充满疯狂的暴戾。令人联想到某种甲壳生物。
转身,一步,两步,三步。嗒嗒的脚步声缓慢。
霍因走至声源处,四下无人,仿佛刚才的动静是幻听。
他盯着地面,而后弯腰捡起一根红发,捏在指尖。一阵风吹来,细长的发丝拂上他的脸侧,像是依恋。
魅魔临近发情期时,尾巴会比平常更加活跃,掉毛现象更加严重,情绪起伏较大,容易敏感、多疑,缺乏安全感。
顺着风吹来的方向,高塔之上的细长剪影遥望半空,似乎嗅到某只魅魔残存的气息。
半响,静立的剪影一步步走下台阶,身后翅膀已消失不见。
早晨的风微冷,刮刺在脸上作痛,魔王正高速逃跑。
心脏掉落于地的后一秒,缪伊立即将其捞起,向后躺倒在半空中,直直朝下坠落。他卸掉浑身的力气,任凭身体自由降落,感受漫长而恐怖的失重感。
单是看一眼就令恶魔心悸的高度中,赤红色自上而下,划出一条直线。
身体即将撞向地面的刹那,魔王精准把控时间,背后虚幻水晶骨翼浮现,流光溢彩,陡然凝固成实体,将赤红的身影笼罩其中。他熟练翻身调转起身体朝向,抖开双翅,贴附地面疾驰,运转轨迹呈惊险的九十度直角。
整个高难度动作中,赤红色心脏始终安静,没有产生丝毫情绪波动。对人类而言等同寻死、对恶魔而言等同重伤的举动,魔王并不放在心上。
此刻,魔王之瞳冷静得近乎冷酷。脑海里不再存在有“霍因霍兹”这个名字,更不留有丝毫温情。那双细长翅膀伸出的一刻,魔王整个身体都紧绷成弦,大脑剧烈轰鸣。
那是浓烈的、浓稠的、令人作呕的虫子的味道,比缪伊曾在大殿中烧过的王虫卵更为邪恶,几乎在一瞬间就令他的灵魂震颤,疯狂地、疯狂地想要……杀掉对方!
刻于灵魂上的使命令魔王血液沸腾,但理智却阻止了试图一战的冲动。滚动的思绪充斥魔王的大脑,这一刻,缪伊想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此刻的实力不敌,需要暂时撤退,以免被反杀。
这是千万次战斗所淬炼出的意识,在理智严密思考清楚前,身体已做出本能反应。
高速飞行下,魔王几乎横跨过半个深渊一层,确认敌人无法继续追踪,才停落在一座纯白建筑之上。
缪伊轻轻喘息,站立于屋顶,回看来时路。敌人的气息很远很淡,灵魂印记也显示其仍停留于原地,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是安全的,可以进行作战前的准备……
……灵魂印记?
魔王高度专注的目光放空,银黑眼眸短暂地失神一会儿,而后逐渐清明。他终于想起,那只令人作呕的虫子并不仅仅是敌人,还是与他相伴百年的老师。
霍因霍兹,吃下了恶之虫的尸体,长出了虫类的翅膀,散发着虫的气息。霍因霍兹……背着他到底在做什么?一时间,缪伊想到了许多阴谋论。拜霍因多年来的教导,缪伊很快勾连出蛛丝马迹。
从大约几十年前起,霍因就开始时不时离开深渊,近十年来更是愈发频繁。缪伊想过跟出去,却被严令禁止,称外面的世界相当危险。霍因霍兹持有继承自前魔王的力量,掌控着深渊入口的黑水晶结界。
千年的老魔王倒下时,其一半的遗骸化作镇界石,压在深渊的边界。除恶魔外,任何生物都不得进犯魔王庇护下的深渊。因此魔王们陨落后,恶魔们虽全数崩溃,却也能苟延残喘,直至新的魔王降临。
这结界除却抵挡外敌,还有另一个作用。他,缪伊缪斯,作为深渊唯一的魔王,同样不被允许进出结界,只能乖乖呆在深渊之中,每次等待霍因自外界归来。
像一只被囚禁的金丝雀,只允许在主人所划下的范围内活动,一切的出格与顽劣,都需要经由对方默许。简直就像是……那只巫妖占卜所称一样。
缪伊攥紧手掌,怀中的赤红宝石隐隐发烫。
“陛下,您怎么会在这里……还只穿着单层睡袍?”一道声音响起。
缪伊闻声看向脚下,一名身穿应季长裙的恶魔正惊讶望着他。这是一只女性魅魔,也是他王宫中的侍者,负责打理花园。作为魔王,他记得王宫中每一只恶魔的名字,此刻也不例外。
“百合,我需要一件斗篷和一双鞋。”缪伊没有慌乱,如往常一样缓缓作出指示,仿佛他此刻不是赤脚着睡袍。
即便心中乱成一团,多年的魔王素养也能让他迅速转换状态。
“好的,陛下,请随我来。”被唤作百合的魅魔弯眼笑,对魔王身后的桃心尾巴熟视无睹。
缪伊跟在魅魔身后,走入纯白建筑之内。他这才发现,这是一座医院。院内环境幽静,布置素雅。
在换衣间披上褐色细麻斗篷后,缪伊踩着绑带凉鞋而出,等候在门外的魅魔眼前一亮。
“很适合您。”
缪伊微点头,习以为常应下夸赞。他问:“今天是你值班打理花园,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是身体出现问题了吗?”
弱小的恶魔可能会因为一场病痛,就此一蹶不振,甚至丧失生命。作为魔王,缪伊绝不允许属下的恶魔因为区区这种理由丧生。
陛下记得她的轮值日期……
百合心中微暖,她抿笑,摇头说:“不是我,是我的妹妹。我已经和风信子请过假,今天需要陪我的妹妹来医院。”
魔王宫上下侍者大多为魅魔,其中不少为同胞姐妹。眼前这位魅魔的妹妹,未来也有极大可能会进王宫中任职。
于是,缪伊继续对未来的属下表示关心:“很严重吗?”
“感谢您的关心,不过并不严重,只是魅魔那方面的一点小病而已。您也知道,越来越多新生的小魅魔,有这方面的毛病。”
缪伊:不,我不知道。
魔王陛下每日的公务十分繁重,上至统筹各城区的规划建设,下至批阅领主们的工作报告,若有什么流行疾病,断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但,没听说魅魔们间有什么公共疾病啊。
缪伊困惑,缪伊发呆,缪伊装作自己很懂的样子。作为最强大的魅魔,他不该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这有失魔王威严。
百合没有意识到自家魔王的沉默,继续感慨:“因为学业上的精神压力太大,好多孩子成年时都没能按时迎来发情期,有的会推迟几个月,最长的甚至有推迟一年的。哎……”
发情期推迟了一百年还没来的某魅魔,心虚地移开视线。
缪伊眼神飘忽地应着:“该来的总会来的。”
“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不过对孩子们来说还是很难熬的。发情期延迟得越久,真正爆发时就会越敏感,越渴望心上人的触碰与安抚。”
缪伊:“……”
这时候,百合终于注意到魔王不自在的神情。作为心思细腻的魅魔,她立即“明白”过来魔王的关注点,带着羡慕与赞叹,继续感慨。
“陛下您度过发情期时,有霍因霍兹大人陪在身旁,无法对这种煎熬感同身受,也是当然的了。”
“嗯……嗯?”
魔王缪伊缪斯,陷入宕机状态。
登临王位后,紧接着需要考虑的便是王宫中人员的挑选。
那年,霍因拿着本候选名册递来,缪伊没骨头地趴在桌上翻看几页,挑眉笑了。一排排从上至下扫去,全是花的名字。
“都是魅魔。”他合上册子,朝霍因眼前晃了晃,手一松将其掉在桌上,“太弱了,换一批。”
霍因把册子收起,翻回到第一页,又端端正正摆回到缪伊面前,并不理会魔王的拒绝。
他垂眸不发一言,却很有强迫意味。
缪伊干脆扭过头,看也不看,直言:“我要最勇猛的恶魔。强大,凶狠,最好长得狰狞恐怖,看一眼就令魔害怕。重新选,快去。”
魔王大人非常嚣张,甚至有了撒娇乃至无理取闹的势头。归其原因,则是这几天躺在霍因亲手搭的小窝里,睡得过分舒适。当年被某只恶魔强行打服的傲气,颤悠悠地重新翘起。
搭建小窝时,魔王大人提出了种种苛刻要求,绿眼的恶魔却无半点怨言,温顺地全数应下。无论是赤脚如踩水浪般的地毯,还是终年保持淡淡明亮的星光壁挂,霍因霍兹都能给他置办回来。
这只恶魔,莫名其妙地朝他发疯过后,又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现在灰溜溜地跑回来,一定是后悔了,内疚了,甚至舍不得离开他了!
魔王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既然强横的恶魔有服软的迹象,他自然是要乘胜追击,踩在对方头上,拿回主导权!
但这回,缪伊的判断失了效。
霍因抽出椅子坐到他对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镜子,立在桌上,调转角度正对着他。缪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不大不小,不圆不方,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和大多数恶魔一样的脸。
缪伊睁眼说瞎话道:“怎么了?我的脸没什么特别的吧?”
心虚,心虚,浓重的心虚灌满魔王的鼻音,听得对面的恶魔都不禁失笑。
“‘狰狞凶狠,最好看一眼就令魔害怕’,嗯?”
霍因把缪伊的要求复述一遍,一手摁在桌面上撑着站起,上半身子前倾弯至镜前,另一只手在光滑镜面上徐徐描绘。指尖划过嘴唇,划过鼻尖,最后在那双银黑色的眼上停留。
传言眼睛是魅魔身上最强大的武器。越是魅惑能力高超的魅魔,越生着双惑人的眼睛。哪怕什么魔法也不施加,单只对视,也能让对方刹那失神。
与镜中眼对上视线的一刻,描摹的指尖微微停顿,而后继续游走,状似无异样。镜面冰凉的触感粘附于指腹,如同折射出魔王眼中真实的凉意。
与大多数魅魔不同,这双银黑色眼睛从来不带有眷恋,亦学不会用以蛊惑的柔软。魔王的竖瞳,始终清醒,冰冷,坚毅。
黑色作底,星光般璀璨的银色缀在前方,只那么浅浅添上一笔,像是礁石上开着朵小花,像是盘中最后一小口蛋糕。
很好看。霍因如此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自己都达不到外形标准,却这么要求其他恶魔,不觉得不公平么?”
魔王为什么要讲求公平?
面对霍因的提问,缪伊完全无法理解。他瞪着霍因,没出声,却很好地将情绪传达出去。
像只鼓气的松鼠,捏一下估计会气得更凶,还会咬人手指……霍因戳了戳镜面上的鼻尖,却看向镜子之外的魔王。他不紧不慢继续追问,话语里饱含循循善诱之意。
“为什么想要那种恶魔?缪伊缪斯,在你的眼中,凶残的恶魔更符合审美吗?”
“怎么可能!”
缪伊简直要炸毛了,他的审美竟然遭受到了质疑。他至少,至少……至少也是个魅魔啊!
“我的王宫,容不下弱者!”缪伊挺起胸,说得骄傲且理直气壮。
魔王当然是傲慢的。在魔王之上,不应当有任何事物压制;在深渊之中,魔王的观念应当就是真理,拒绝接受任何恶魔的质疑。
但这届魔王,毕竟例外。
缪伊缪斯说完那句话后,就有些底气不足。嗯,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于是稍微捏紧了手心,又稍微蜷缩起尾巴,最后稍微低下头,稍微小心翼翼,打量起对面恶魔的神情。
魔王表面上孤傲,冷漠,背地里的尾巴拧成结。缪伊几乎将自己绷紧成一根弦,只要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展露一丝不悦,这根弦登时就会断裂。
他知道,霍因不喜欢这种话。他担心对方又会像几天前一样,生气地抛下他走掉。毕竟,毕竟……他的魅惑打在霍因身上,看起来没有起到多少效果。
缪伊仍旧矜持地仰着下巴,只用余光偷偷摸摸观察。霍因霍兹仍旧挂着温和的浅笑,像是没生气,又像是生气了。再一细看,那笑似乎又没了,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若有若无的笑,捉摸不透的霍因霍兹。
“这样啊……在你心目中,什么样的是强者呢?”霍因将镜子折起,叠放在一边。
“当然要很能打了!”缪伊脱口而出。
“那如果对方空有一身强大力量,却见了敌人就跑,非常胆小呢?”霍因又问。
缪伊皱眉:“这种恶魔我看不起。”
“那么,如果有两只恶魔站在你面前,其中一只强大却怯懦,另外一只力量弱小但会拼死战斗到最后一刻……缪伊缪斯,你更欣赏谁?”
缪伊开始犹豫。他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却也没出声,只用齿尖轻咬下唇。魔王大人,显然为难极了。
霍因看着这样的缪伊,没有催促,没有不耐。他又想起了几天前的那夜。想起缪伊缪斯随口说出“魅惑”,想起后来才意识到的、对方单纯到令人惊讶的观念。
“缪伊缪斯,你会养花吗?”霍因冷不丁问。
“我为什么要会养花?”缪伊下意识反问。霍因的前一个问题,他本就没有理清,这个问题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霍因低头,重又翻开那本册子,一页页随意浏览。这仿佛不是恶魔的名册,而是鲜花图谱,满满当当写着各种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