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他的家。
老一辈的都走了,中年人都认不得离家的年轻面孔了,他俩的穿搭看起来挺洋气的,一路上收获了不少目光,就是听不见那声打招呼的“小椰,你回家了啊”。
花雅和席恒拖着行李箱回到了自己的家,好久没有人打理的外墙篱栏杂草丛生,那颗青梅树的枝干已经伸出了墙头。
红漆大门开着。
“有人来过吗?”席恒指了指门。
花雅把目光从外墙离开,看向大门方向,门锁是开的,上面锈迹斑斑,但不至于锈到烂了的程度。
他俩揣着疑问上了石阶,推门而入,铁门发出吱呀的刺耳声。
站在院子里的青年回过头。
花雅愣在原地,和江旋对视。
时间静止了。
七年能干些什么呢?不停地吃饭,睡觉,上班,像是跟着人生剧本来演,该说什么话,该交什么友,你是否想要不停地学习,还是松懈规划去世界的某个地方走走?
而后你会发现,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些事,随着沙漏在逐渐消失,准确点儿来说,是在淡忘,但是呢,你又舍不得,那曾是你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花雅没有再想过和江旋重逢。
他时不时会怀念,怀念逝去的青春,怀念失去的勇气,怀念横冲直撞的少年,仅仅只是怀念。
人都是情感动物,储存一些东西只是害怕遗忘美好的事物罢了。
起风了。
风卷起院子里枯败的落叶,他俩彼此相望,和脑海里十七岁的少年身影重叠。
花雅笑了笑,低头叹了口气,调整好心绪对七年后的江旋轻声说,“好久不见。”
江旋模样没怎么变,依旧是剃着青茬儿的寸头,身高挺拔,当兵过后在部队的训练的身体更加结实了,面容青涩褪去,继而是时光在他脸上刻下的成熟。
他眉头皱着,嘴角扯出不自然僵硬的笑,嗓音低沉沙哑,“好久......不见。”
“他是?”站在旁边儿的席恒开口,眼神盯着江旋。
江旋淡然地扫了席恒一眼,主动接话,“江旋。”
席恒脸色骤然变调,同样眉头皱着,他薄唇吐出两个字,“席恒。”
江旋冷酷硬朗的面孔有些许的崩裂,缓缓迈步朝花雅走近,滚了滚喉结说,“同事吗?”
他不敢问,不敢问出那么问题,只好退而求其次拐着弯儿。他垂眸看着花雅,看这七年只能凭一张照片度过的狼狈,看援非行动狙击枪倍镜里小小的人脸,看救援结束后来不及寒暄的告别。
江旋痛苦地忍受想抱紧人的念想,七年,每一分每一秒,想他了就只能抬头看星星,西北的天空银河带很亮,曾有人对他说,抬头看,照耀我们的是银河。
“不是。”花雅越过他的肩,回答说。
如同一盆凉水浇在江旋的脑门上,不,更像一颗子弹正中眉心。
席恒复杂地看向江旋。
前男友。
至于为什么他会知道是前男友,还是有一次听邓毅不小心说出口的。花雅生活中关于前男友的痕迹有多淡呢?淡到他在和花雅的相处中,还以为对方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他也想不出来什么人才能配得上花雅。
当听见花雅有个前男友时,他不可置信,而后就是五味杂陈地嫉妒,但他很快又调理好了,花雅好像并不是没走出上段恋情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两人是如何分手,席恒猜应该不太愉快。
“部队能请假回来吗?”花雅掏出钥匙开着门锁问。
江旋一愣,转过身,“嗯,你这几月......”
“缓过来了。”花雅走进了屋。
江旋看了看席恒,跟着进了客厅,花丽珍的牌位就摆放在正中央,花雅低头认真地拿出三根香,点燃,下跪,磕拜。
席恒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跪在牌位面前的两个人,又把视线移到花丽珍的照片上。
黑白照片里的老人笑得很慈祥,露出残缺的几颗牙,可以看出是个温柔和蔼的老太太。
花雅曾说过,自己从小被外婆拉扯长大。
席恒想,在没有父母的家庭环境下,他还是如此优秀,少不了背后老人水滴石穿的付出,有可能外婆就是花雅唯一的支撑。
那么唯一的亲人去世呢?
席恒眼眶有些酸涩,口腔发苦,心脏一下一下地抽疼。
他上前,也抽出几根香,准备用打火机点燃时,听见花雅提醒说,“不用下跪,插进香炉就行。”
“没事儿。”席恒说,下跪磕了三个头。
“要去墓园看看吗?”江旋低声问。
“嗯。”花雅应了声。
这次回来最主要的事就是祭拜,探望逝去的故人。
花理的墓和花丽珍的墓葬在一起的,小县城的墓园很小,不过打造的还是能看得过去,地方偏僻宁静,坐向朝着蔚蓝的大海。
夕阳西下,风吹得也有些大了,花雅站在老妈和外婆的墓碑前,低头就看着,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过了一会儿,花雅缓缓地蹲下,双手捂着脸开始哭。
这么多年了,忘不了,没法忘,一想起外婆他就哭。十七岁之前,他只哭过一次,目睹母亲死亡的时候;外婆去世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哭,离开桐县才好一点儿。
他自认坚强,但其实坚强很痛苦。
席恒刚想上前去安慰花雅,却被江旋抢先一步,青年蹲下来搂住花雅,眼眶泛红,嗓子哑得几乎听不见,“小椰......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愣在原地,拳头紧握垂在身侧。
席恒第一次看见花雅这么脆弱的模样,对方肩膀坍塌,颓废地低着头,破碎得不像样。
在花雅经历这些事儿的时候,他还在西北数沙子,他咬牙看着轻声安慰花雅的江旋,心里嫉妒得要发狂了。
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花雅的青春他没参与,他只是花雅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哭完,花雅用手背揩去眼泪,调整好情绪站起来,对她们轻声说,“抱歉啊,现在才来看你们。”
席恒递给花雅白菊,而后拿了几束单膝蹲着沉默地放在花丽珍和花理的墓前。
远方海浪声哗哗,天空中盘旋着海鸥的鸣叫。
其中一只海鸥飞了过来,叼起一朵白菊就飞向了大海,花雅看着那只海鸥,愣了愣,随即眼眸微弯,露出笑容。
做完这些事儿太阳已经完全下了海,火烧云扑在海平面。
“去吃饭吗?”江旋问。
“我们得先去民宿放东西,”席恒本意想拒绝,谁想跟心上人的前任一起去吃饭啊,“就不——”
“我有车,”江旋盯着他打断,强硬的姿态说,“送你们。”
席恒磨着后槽牙,冷脸和他不甘示弱地对视。
“你开车来的?”花雅眼睛刚哭过,被风吹得酸涩地眯缝着,鼻尖通红。
“嗯,”江旋顿了顿,“回了趟......鞍城。”
鞍城两个字被他说得非常小声,带着毫无底气。
“不麻烦你了,”花雅跟席恒同样的拒绝,“我们订的民宿很远,在阳西。”
“花雅,”江旋心脏猛地扎疼,从喉咙里挤出嗓音,“不麻烦的。”
花雅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也没有回复。
“没事儿了吧?”席恒牵着花雅的手腕儿,“没事儿我们就走了,不要耽误时间。”
“问你了?”江旋语调泛冷,
“兄弟,我俩都拒绝了。”席恒沉声说。
“谁是你兄弟?”江旋差点没忍住爆粗口。
“那应该称呼你什么,”席恒冷笑,“喂?”
“别说了,”花雅叹了口气,“真的不用麻烦。”
说完,看也没看江旋,和席恒离开了墓园。
他俩是把行李放在家里的。
几年没打扫的房间已经没法儿住人了,这栋小平房承载花雅十八年的回忆,他拿着箱子,站在门口,把房内一寸一寸的景象映入脑海里,视线每到达的一个地方,就像放电影那样,浮现出他和外婆的虚影。
他握住门把,缓缓地关上,随着门框的面积越来越小,他知道,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是该告别了。
直至门被锁住,花雅转过身,微风扶起他的长发,笑着对席恒说,“走吧。”
院子里的青梅树,葡萄藤,栀子花,随风摇曳碰撞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给他说再见。
离开那条小巷,黑色越野停在巷口。
江旋从车上下来,冷酷的面容没什么表情,自然地走到花雅面前从对方讶异的眼神中提过行李箱,“没什么麻不麻烦的,以高中同学名义的送你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高中同学。
是啊,他俩年少的关系挺乱的,兄弟,小妈继子,男朋友,还有一个最浅显的,高中同学。
“喂,你——”席恒皱眉。
“你要是不想让他饿着肚子,”江旋盯着他冷沉的声音说,“就闭上你的嘴。”
“江旋。”花雅漠然的神情扫了他一眼,语气带着警示的提醒。
江旋紧捏着行李箱拖杆,心被花雅这像陌生人的呼唤全名刺了一下,如鲠在喉,眼眶逐渐泛红,他薄唇抿着,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他,”花雅看了看席恒,解释说,“脾气就这样。”
“嗯,没事儿,”席恒不在意地说,“你不用管我的情绪。”
他和席恒不约而同地坐上越野的后座。
江旋关车门的手一顿,打开扶手箱,从里面拿出几袋小零食和巧克力,侧身放到花雅的怀里,“先吃个垫垫。”
花雅垂眸,怀里的这些零食挺眼熟的,高三复习那年,他俩经常熬夜刷题,江旋会备一些零食给他投喂,而少年记住了他最喜欢的雪饼和牛奶巧克力条。
说不清楚他现在的内心感受是什么,就是觉得,好累啊。
为什么重逢会这么累啊。
他给了席恒几样零食,修长的指尖撕开巧克力的包装,咬了一口,苦涩醇香的巧克力里面还饱含着牛奶夹心的奶香,中和了味道,不让口腔受尽苦味儿。
记忆瞬间回到几年前的燥热夜晚。
台灯,卷子,笔,以及背着寝室其他人那个炽热的吻。
车上气氛沉默,江旋也没放歌。
他透过后视镜看见花雅小口小口吃着巧克力,也并不是那么的开心,从见到花雅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没有平静过,密密麻麻地胀疼,如同蚂蚁啃噬。
“这次回来.....”江旋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打破这僵硬的空间环境,“待几天?”
“后天就走了,”花雅说,“你呢?”
“差不多,”江旋说,“上面只批了两天假。”
没话了。
又是一阵沉默。
“从酒泉转机是不是特别麻烦?”转向灯滴答滴答地响,江旋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经出了汗。
花雅掀起眼皮,在后视镜直视江旋的眉眼,“你怎么知道我在酒泉?”
江旋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喉结滚动,止不住沙哑嗓音地颤抖,哑声问,“这么些年,一直在甘肃吗?”
花雅偏头看向车窗,鼻尖突然涌起酸涩,连带着眼眶。
江旋看着花雅的模样,嘴唇微微张了张,把“我也是”三个字咽进了喉咙里。
他有点儿想笑。
小椰,其实我也在西北啊。
但他俩从没有相遇过。
花丽珍从医院出来,天上下起了小雨,渐渐地淋湿老人的白发。
先开始腹痛她没怎么在意,就以为是饮食方面的问题,后来她发现自己体重在莫名下降,干活儿也提不起精神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了。
但她又不敢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人老了,担心的事儿也多了,她害怕是无法治愈的病,尤其是癌。
还没检查,已经里里外外担忧了个遍。
和她同年龄同在面厂工作的老李婶儿劝她,早发现早治疗,不要拖到后面了那才不好搞。
“你应该在察觉自己腹痛就及时来医院,拖了半年才来检查,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已经错过手术最佳时期了,”医生看着花丽珍的报告严肃说,“胰腺癌晚期,得立即进行化疗。”
真的是癌。
“那.....能痊愈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无法保证,”医生说得沉重,“药物治疗再怎么说还是抵不过癌症患者的心态,保持积极配合,或许会有转机。”
花丽珍知道医生这是在委婉地安慰她,“好,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她发呆地坐在回顺水村的公交站台,面对着阴雨蒙蒙下的车水马龙。
在第四辆公交车驶过之后,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中午十一点半。
小椰放学回家了,该回去做饭了。
终于在第五辆公交车停在站台,她起身搭上回家的车。
“外婆,我回来了。”
花丽珍听见这喊了十多年的外婆我回来了,手一抖,差点儿将一碗米打翻。那种无助和心痛瞬间涌了上来,眼眶充盈着泪水。
“哎,饭马上就好。”花丽珍努力压制着自己的颤声,乐呵轻松的语气回。
她终于想明白,她不是害怕自己得了癌症,她是害怕自己离开花雅。
如果自己真走了,花雅一个人该怎么过?
每周回来没人做饭,每年过年没人织衣,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家,她没法儿想,想到就心痛啊。
她心痛啊。
“外婆?”花雅走了进来,疑声。
花丽珍被吓了一跳,连忙调整心绪,转身露出笑容,“你这孩子,走路怎么都没声儿呢!”
“我喊了您三遍,”花雅说,“灶上的汤都溢出来了,我关得呢——您怎么了?”
“没怎么啊,”花丽珍推攮着花雅的胳膊,“哎呀你进来挡我路啦,出去出去坐着,饭好了我叫你。”
“真没事儿么?”花雅低头看着花丽珍,“您眼眶红红的,哭过?”
“哭什么哭,我好端端地哭什么?”花丽珍摆手,“好好好,快出去,我要炒菜了,油烟味儿大得很。”
好不容易把花雅支使出去,花丽珍才松了口气,继而用手摁住肚子。
家里才还过债,没有多少积蓄。
她读书少,没文化,还是知道癌症晚期是什么样的概念,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治不好,只能等死。
她应该早点儿去医院的,那个时候,就算为了花雅,哪怕耗费多少钱也没关系。
可现在是不行的,再治疗也没什么意义,浪费钱,命也捡不回来。花雅以后要读大学,要娶妻生子,还有很多要用钱的地方。
“看样子她是打算一直瞒着,”花雅抽着烟,蹲在台阶上低声说,“如果我没有发现她的报告单,我还不知道她得了癌。”
“得把奶奶弄到医院去,”江旋眉眼下敛,“她不去也要把她弄去,县医院不行,市医院可能要好一点儿。”
“嗯。”花雅应着。
江旋长臂一揽,将少年抱紧在怀里。
花雅告知他这个事情表现得很淡定,可不代表他内心没有波动。花雅隐忍惯了,什么事儿想着能扛就自己扛,现在的情况,没有人来帮他分担,是会憋出毛病的。
他吻了吻花雅的额角,“别害怕,我陪你。”
放了暑假,花丽珍就被两个少年给整到了医院。
下半年升高三了,暑假并没有多少的时间,要么是花雅在学校和医院两头跑,要么就是换江旋来顶班,偶尔于佳阔他们也会来帮忙。
花丽珍这辈子吃过的所有苦都不及化疗的十分之一,她不想看见自己的孙子这么累,不想自己这么累赘,和花理一样,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现在躺在病床什么也做不了的她根本无法接受。
当她看见花雅穿着校服还来送饭照顾她的模样,被癌症折磨的疼痛也没有心里上的疼,反倒是花雅会轻声安慰她,“吃一点儿吧外婆,听话老太太,吃完咱就好得快。”
花丽珍掩藏在被窝里粗粝的手指攥紧被子,一口一口地吃着饭。
江旋才在医院自助机上交完钱,转身,和江彧视线相对,他眉头顿时紧皱,“你来干什么?”
江彧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他的话,径直走向住院部的电梯。
“江彧,”江旋跟上前,看见男人按了五楼的楼层,显然是知道花丽珍住在哪间病房的,他沉着嗓子说,“奶奶现在情绪不能激动,你不要捣乱。”
江彧嗤笑,嘲讽的语气说,“捣乱?你傻得可以。”
江旋警戒地盯着他。
电梯门开,花雅就站在门前。
江旋大致猜到江彧这趟来是干什么了,和花雅默契般地交换了下眼神,然后沉默地走向花丽珍的病房。
“这边住院区,不方便说事,”花雅说,“去天台吧。”
“行。”江彧说。
算了算,他俩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花雅甚至以为江彧已经离开了桐县,或者真的从他的生活中退出。
他跟江旋确定关系谈恋爱之后,江彧也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外婆生病,江彧打来这么久第一通电话。
“瘦了,”江彧看着他说,“瘦了很多。”
暑假补课花雅没怎么去,向老韩说明情况请假在家里复习,医院现在就相当于他的第二个家,江旋陪着他一起,让从来不会做饭的少爷还学会了烧锅撩灶。
“考虑将外婆转到鞍城的医院么?”江彧问。
“没考虑,”花雅说,“太远了,经不起折腾。”
江彧了然地点点头,“胰腺癌晚期很难治好,我找最好的医疗团队入驻市医院,最起码......不让老人家那么地痛苦。”
“要求。”花雅微微抬眼与男人对视说。
“什么?”江彧皱眉。
“你做这些,对我有什么要求吗?”花雅清淡的嗓音说。
“花雅,你认为我可能拿你外婆做利益吗?”江彧有点儿火气,“小椰,你听清楚了,这件事于我于你再于江旋,我们仨没有任何牵扯,我就一个目的,就是让你外婆保持几年,十几年的生存时间,当然能够痊愈更好不是吗?什么要求?没什么要求。”
花雅讶然地看着他。
“这些天我在筛选护工,帮你和江旋减轻一点儿压力,”江彧叹了口气,上前单手揽住少年单薄的肩,“不要害怕,这条路不是你一个人在走。”
“而且,本来江家就是欠你们的。”
花丽珍一病,花雅再没有心思去想去琢磨其他的事情了,每天睁眼想的都是,希望外婆快点儿好起来。
包括江彧,江旋,于佳阔他们,围绕的话题也是,奶奶今天好点儿了吗?吃的饭量多吗?心态好吗?
都希望花丽珍能够将病魔扛过去。
这么多人陪着花雅,让少年感受被包裹着的温暖。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花丽珍第三次化疗休养的精神面貌不错,趁着国庆节放假,花雅打算多干几样兼职,为此,还和江旋小吵了一架。
医院的费用,不止他在交,江旋也在交,还交了大头,用医保折算下来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钱。
江旋不想他这么拼命兼职,他不想江旋花钱,彼此都在为对方着想。
这段时间,他俩都累,还记得才将花丽珍送进医院的时候,江旋基本都是忙前忙后地跑,两人分配着来,一个顾这头,一个顾那头。
累瘫了,他俩就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大口大口扒拉饭,模样狼狈,却又说不出来的安心。
国庆的兼职花雅最终只接了两个,阳西的民宿不算,奶茶店和帮人出海,江旋为了让他觉得不是在花自己的钱,也跑去找了个兼职,在码头搬鱼。
白天干活儿,晚上回医院陪老太太,江彧找的护工阿姨挺负责的,但再怎么样还是自己照顾的放心些,所以陪夜都是两个少年轮换着来。
“怎么感觉你黑了?”花丽珍化疗过后的头发早就掉光了,现在就是戴着白色线帽的老太太,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花雅的后颈问。
“啊,黑了吗?”花雅趴在花丽珍的床头,“太阳晒多了吧。”
“干活儿干的吧。”花丽珍柔声说。
“我今天帮一个粉色头发的男孩儿找回丢失的手机了,”花雅避开花丽珍的话题,自顾自地说,“他们一伙儿来团建的,是电视上那种打职业的电竞选手,您知道吗?”
“不知道,”花丽珍嗐了声,笑着说,“我哪知道你们年轻人的这些。”
“也是,那个男孩儿染了头粉发,看起来还怪好看的,”花雅说,“噢,我帮他把手机给找回来了,偷手机的就是孤儿院那几个小屁孩儿,我厉害吗?”
江旋接完热水进入病房,刚好听见花雅说今天碰到的那个粉毛好看,他面无表情,没打扰婆孙俩的聊天,搬了张凳子坐在花雅旁边看手机。
花雅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趴在花丽珍的床上。
“厉害,小椰从小就厉害,”花丽珍乐了,“那个男孩儿染了个粉色头发啊,等我头发长起来也要染。”
“行啊,”花雅说,“想染什么色就染什么,我给您染。”
“好,好。”花丽珍笑得不行。
他没陪花丽珍聊太久就催老太太该休息了,江旋见状搁下手机,替花丽珍擦脚擦手,他给老太太洗脸。
做完这些他拿起盆去换水,身后传来病房门关门的声响。
江旋从背后抱住花雅,头埋在少年的颈侧,闷声说,“那粉毛有什么好看的。”
“已经没有什么其他的医疗方法了吗?”江彧皱眉问医生。
“没有了,”医生也感到无力说,“化疗本来就伤身体,更何况老人家年龄上去了,没有进行切除手术,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已经达到无法制止的地步....”
江彧还在和医生商讨,花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浑身透心凉。
现在是十二月,冬至时间。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
花雅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江旋正在给毫无意识的花丽珍擦手,听见他开门的声响倏地转过头。
随着化疗的次数增加,花丽珍的精神状态日渐下滑,由先开始还能吃得进去饭食到今天只能依靠营养液,整个人如同枯败的树叶,瘦成了一张纸。
“刚奶奶喊你名字了。”江旋看着花雅这个模样什么也没问,轻声说。
花丽珍清醒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地说胡话,什么我看见一群人在我床头又唱又跳,吵得很,你妈妈把我喊醒,说要带我回家.....基本认不出来照顾她的是谁了,不知道花雅,不知道江旋,不知道于佳阔。
人一旦到了那种地步,会看见故去的人来带她走。
“小椰.....”花丽珍戴着氧气罩,气息微弱地开口。
花雅一惊,赶忙跑到病床前弯着腰凑近花丽珍,哭腔说,“哎,外婆,我在呢。”
“小椰....”花丽珍眼睛闭着,彷佛没听见般,又喊了一遍。
“外婆,外婆,我在呢,”花雅拿起花丽珍枯瘦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外婆,外婆...”
花丽珍眼睛睁开一条缝,瞳仁聚焦转动,半天才确定花雅所在的地方,手指动了动,摩挲着少年的脸。
“回.....家,”她颤微地说,“我想....回家。”
“好,好,”花雅的泪水不停地往下砸,答应她说,“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确定好时间,他们带着花丽珍出院了。
那天江彧开车,和花雅搭手抱着花丽珍上车,江旋就在家把床铺给收拾出来,方便后续照顾。
落叶归根,花丽珍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宁愿不在医院靠着药物维持那仅剩不多的时日,也要一口气咽在家里。
村里老一辈走了的习俗,穿寿衣披麻戴孝装棺,这些关于后事的东西需要提前操办,花雅不懂,从小,他见证了很多老人的离世,等真正轮到自己家的这一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慌。
“你和江旋就在家照顾奶奶,”江彧对他说,“剩下的事儿我来。”
“嗯。”花雅疲惫地回。
少年的精神面貌沉郁倦怠,脸色苍白,消瘦了一大圈。
江彧叹了口气,现在什么样的安慰也治愈不了少年心中的那口大洞,他只能将花雅揽入怀中,用怀里的温度传达给花雅。
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花丽珍去世前一晚,花雅梦见了好大的雪,厚厚地铺在他们家的房檐上,白茫茫的一片。
第二晚。
花丽珍回光返照般,气不喘,精神抖擞地说了好多话。
卧室的小灯昏黄,花雅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外婆的手,脑袋枕在外婆的枕头边,听着老太太说话。
花丽珍眼神慈爱地一下一下摸花雅的头,唇角挂笑,“小椰啊,外婆爱你哦,外婆永远都爱你哦。”
花雅极力忍着哭出来的泪水。
“外婆就要走啦,你一个人在家里,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外婆知道你是个听话能干的孩子,我相信咱们小椰能闯出一片天的是不是,”花丽珍说着,泪水从她浑浊的双眼里流下来,“嗨呀,我唯一的遗憾啊,就是没能看到你上大学,高三复习很累吧,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能拼了,听外婆的,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好不好,小椰要天天开心的,多笑笑,你小时候笑起来咯咯的,很乖,乖得外婆啊,心都化了......”
站在门口的江旋和苗禾哭得泣不成声。
“小旋,小苗,”花丽珍轻声喊,“来,过来,奶奶跟你们说几句话。”
两个少年走过去跪在床头,“奶奶,您说。”
“小苗,外婆一走你就和小椰哥哥好好生活,离开桐县,离开这儿。”花丽珍拍着苗禾的手。
苗禾哽咽使劲点头。
“小旋,你凑近点儿。”花丽珍看着江旋说。
江旋将耳朵凑了过去。
“好好,照顾小椰。”花丽珍说完,牵着花雅和苗禾的手一松,最后一滴泪滑落,走了。
花雅愣了一瞬,泪水泉涌止不住地往下流,像是巨大的陨石狠狠砸在他的背脊,砸得他肺腔生疼,从喉咙里挤出嗓音,发泄痛苦地埋在老人的怀里,大声哭了出来,“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