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歪头看向爻,虚弱道:“……早上好。”
“被种了十三圈之眼后,睡觉会很难受。”爻说,“因为它会在你‘视线’中活动,无论是幻象中的视线,还是梦里的视线。”
爻的血可管不了梦里的事儿。他们在短时间里又请不来一个貘诺信徒来给他驱梦。
荀听就只能生抗了。
其实涅肖有一个神赐能力叫做“圣体”,效果类似圣光,可让使污秽不得近身。理论上是可以用来抑制十三圈之眼的。但神赐消耗太大,而且荀听睡着时也无法自医。
爻再次抓来荀听的脸——这回他把动作放轻柔了,他将指肚上的血滴进荀听眼里。
主教平时在外端庄矜持,威严自重。是不会也不能把衣衫不整的憔悴形象展现给外人的。
而此时,疲倦的荀听只穿一件薄中衣,锁骨以上的肌肤沐着窗外投来的晨光。血滴从脸颊流落到颈窝,划了两道血污。
正巧弥尔蓝拜访,人到卧室口,默默地说了一声:“我……现在进来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事,”主教有规矩,但荀听没条条框框,他听得出是弥尔蓝,便把脸从爻的手里轻挪出来,向门口探头,道,“弥老师请进来。”
弥尔蓝挑着眉,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道:“哦那个……柏羽修士给主教熬粥去了,一会儿过来。”
爻向她颔首示礼,弥尔蓝也朝他点头。
荀听摸索着从床头拿了块纱布递给爻。而爻简单地擦了一下手指上的血,对弥尔蓝道:“柏羽应该和你说过要做什么了。”
弥尔蓝:“嗯,幻象的场景已经提前捏好了。”
“开始吧,”爻瞥了荀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争取结束之后,粥热着。”
作者有话说
这些天长佩的审核系统升级,基本我发一章就会被锁很久,希望宝贝们见谅。
这章原本是周一晚八点的补更,但给我锁到了周二才放出来。
周二会按照原计划再更一章的。
希望不要给我锁到周三(擦汗)
弥尔蓝让二人正坐,两指并拢,在他们二人的额头处各自点了一下。
霎时,荀听的意识仿佛被抽离般,天旋地转之后,他来到了一片陌生的木屋,窗外竟然是一片茫茫的雪山。
弥尔蓝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
“我有几个现成的幻象,你们看喜欢哪个,挑一个?”
荀听在心中感叹着这场景的逼真程度,越真实的幻象越能让人沉溺其中,而幻象的塑造细节完全要看图特信徒的造化。
弥尔蓝似是听到了荀听的感叹,得意地对他单独说道:“大学的时候为了自己产粮吃,建模绘画设计啥都学过。后来去大厂干了六年游戏场景……谁知正好歪打正着,跟图特的幻象神赐专业对口了。”
“……”
原来是为爱发电的产粮大佬。
荀听真心道:“厉害。”
爻在周围转了一圈,伸手摸了一下木墙,说:“下一个。”
周遭场景瞬变,两人又来到一片草地。不远处风车悠缓,牛羊浮踪,路过赶羊人还会以奇怪的目光看向两人。
天碧蓝如洗,荀听用手遮着阳光,抬头仰望,想起原世界的自己朝九晚五地在工作中活着,很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天了。
这片蓝让荀听突发奇想,用手背碰了碰爻的胳膊,指了指天,笑道:“哎,跟你眼睛的蓝色很像,特别清亮。”
爻也仰头,两处蓝就这样在这只淡漠的瞳中重叠了。他沉默了两秒,说:“……还好。”
他没在意过自己眼睛的蓝是什么色号的。
此时,荀听视线中飞过去一群大雁。
它们一共十一只,成圆圈排列,中间有片眼睛形状的云,这直接把荀听赏景的心情给掐死了。
荀听道:“又是圆圈……点数已经到十一个了。”
爻则道:“继续切吧,下一个。”
荀听好奇地问道:“我们大概需要一个怎么样的幻象场景?”
爻好像有点懒得解释,只说:“我满意的。”
荀听:“……”
下一个场景在屋内,灯光是昏暧的粉。
荀听看向周遭,脸上升起疑云。
这个房间里还有有一张巨大的水床,以及……许多“不可名状”的道具。
荀听看到它们,才极其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个房间的作用:“……”
荀听重重地咬字道:“弥尔蓝……”
弥尔蓝无辜地在他脑海中回应:“干嘛。”
“这是什么!”
“我们写po文的,光靠想象力总有枯竭乏味的那一天啊,”弥尔蓝理直气壮道,“所以我平时会捏一些……让我脑海里的cp可以进行实操的幻境,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小视频吗。”
荀听陷入了长久而迷茫的静默。
荀听生活的调剂品中只包含微量“性”成分,由书籍、游戏或电影中朦胧短暂的性爱场景组成。
比这些再激烈一点的,对他来说是天外之境。
弥尔蓝看着这座人形牌坊:“……”
“你……真没见过啊。”弥尔蓝吃惊之余还有点佩服,道,“对不起听哥,我以为你只是纯情,没想到你是禁欲那挂的。”
“……”
“因为没必要。”荀听揉了一下眉心,扯开话题,“换下一个吧,爻肯定不知道内情,这样会冒犯到……”
爻环视一圈,走到一具外形奇特的情趣骑具面前,面无表情地敲了敲这木头,问道:“这个结实么。”
弥尔蓝跟个商贩子似的:“质量好得很,两人怎么造作都没问题。”
爻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淡哼,说:“不错。”
荀听:“……”
好在爻只是对这道具的猎奇形状产生了一点兴趣,他并没选用这个幻象。他浏览了一会儿,继续让弥尔蓝切换了。
又接连换了几个场景,爻并没有停手的意思。直到最后,万千天地霎然收回。
荀听在床上睁开眼睛,发现两人已经回到了涅肖的卧房。
弥尔蓝也在场,而屋子里多了等人高镜子,大概是方才叫人推进来的。
荀听问爻:“还没有满意的吗?”
爻只是摇了摇头。
弥尔蓝说:“这里还有其他类型的,要不然你们俩再看看?”
这情景和对话让荀听感觉哪哪不对劲。
怎么整得跟新婚燕尔的小两口跟着中介一块挑房子似的。
爻说:“不用了,在这里解决吧。”
弥尔蓝叹气:“好吧……”
荀听不明白爻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不用幻象了,问道:“你是有其他的计划么。”
“嗯,”爻提醒荀听说,“可能会疼。”
“这倒没关系。”
于是爻将镜子拖到床前,让弥尔蓝帮忙一扶。并对荀听说道:“看着镜子。”
荀听很信任爻,他依言做了。
镜子把涅肖的整个人都映了进去。他的刘海塌下来遮住了额头,头发微乱,整个人身上都栖着倦色。
荀听就这么看了一会儿。
忽然,他身后的墙头装饰画有了变化——画上的孩子长出了十二个脑袋,正在围着中间的巨眼,沿逆时针微微转动。
某两个脑袋中间,还有一个肉瘤在蠕动胀大,最终,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第十三个脑袋。
脑圈中间的巨眼,乍然张开。
十三圈之眼孵化出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荀听瞳孔一缩。
他立即使用“圣体”神赐自救,但只是坚持了一小会儿,他便体力不支地撑在床上,这让成形的十三圈之眼更加变本加厉。
身体各部位传来剧撕裂的疼痛,仿佛全身的骨头在瞬间碎化。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身躯开始扭曲,最终肉体软趴了下去,两秒钟不到,他已经脱骨了。
随后,他的血肉开始分离,并重聚、组合成一颗颗的肉球。
而过程中,爻竟只是神情冷漠地站在在旁边无言地看着,而弥尔蓝仍旧扶着镜子,神色与他与出一辙。
“……”
荀听瞬间明白了什么,后背袭上一股恶寒。
片刻,床上的肉泥已经看不出人形。
肉球的捏造变得顺利,最终十三个肉球连成一个圈,在空中缓缓地转动。
中间的巨大独眼翻动着,张开了眼皮。
这个场景给人清智以剧烈的动摇,整个房间都晃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不动声色的爻突然拔出银剑,以迅雷之势把剑刃刺进了巨眼里。
“吱——”
一声凄厉而尖长的啮齿动物惨叫。
肉球的转动速度陡然加快。它们在分裂聚拢,像是要把爻给包裹起来。
而爻在瞬间就闪到了巨眼之后,没等这怪物缓过神来,他用力一掰银剑,裂痕将巨眼横切成两半,鲜血喷涌而出。
惨叫消散。
而周围的场景再次破裂切换。
这次,他们所处的才是真正的涅肖的卧室。爻、荀听、弥尔蓝三人在场。
弥尔蓝大喘一口气,神色有些着急地上前:“没事吧,听……主教?”
躺在凳子上的爻也刚刚脱离幻象,他缓缓睁开眼睛,先转头望向床上的荀听。
荀听浑身都残留着幻象中的疼痛后劲儿,他一阵心悸,缓了好久才说道:“我没事。”
原来,刚才的那个“卧室”也是弥尔蓝捏造的幻象之一,荀听直到被十三圈之眼攻击时才明白过来。
爻的计划是让十三圈之眼攻击幻象中的荀听而显形,再进行刺杀。
十三圈之眼是会汲取着寄主意识的,若要骗过他,得先让荀听放松警惕。
也就是说,他们得先骗过荀听。
正如“橡胶手错觉”实验一样,若是周围真实得让荀听沉浸进去,再加以图特神赐刺激大脑,幻象与本体的感受就会变得同步。
而寄主切实感受到的绝望和疼痛,会迷惑十三圈之眼,让它判断不出来何为真实、何为幻象。
最后一层幻象里的镜子,作用就是用视觉冲击来加深荀听疼痛的“真实感”。
而十三圈之眼苏醒时,房间的猛烈晃动,则是幻象制造者弥尔蓝的清智受到影响而导致的。
弥尔蓝面露愧色,道:“主教你见谅,我们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怪不得弥尔蓝面对爻的“甲方发言”,忍受着他不断切场景,没有发表什么“乙方怨念”。原来是他俩早就串通好了演自己。
因为这种“骗神”的方法的性质决定着,他们不能提前告诉荀听流程,荀听的警戒心也不能太高。
荀听也如他们所料的那样的,最后一刻也很信任两个人。
“那个房间……”荀听当然指那个情趣房间,“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
“那倒不是,”弥尔蓝见他还有精神调侃自己,松了口气,嘻嘻笑道,“那是我自个儿夹带的私货。”
荀听也无奈地笑了笑。他看向一旁不言语的爻,说了声:“……谢了。”
“解决了,”爻言简意赅地说,“去吃早饭吧。”
实际上十三圈之眼并没有那么容易对付,只是它倒霉催地遇到了清智坚定、熟知它弱点又下手利索的爻。
以至于解决速度之快,柏羽让仆人在厨室煮的粥还没揭锅。
荀听的系统面板蹦出成就提示。
达成成就【不惮鬼神】
“征服混沌与未知的凿火石。”
初次清除请神者种下的朽神诅咒。
奖励:2点神犀
弥尔蓝捏了捏下巴,说道:“现在只需要搞清楚,给你种下十三圈之眼诅咒的请神者究竟是谁了。昨日大家都在传乜伽大教堂的施工事故,两件事是不是有关?”
“视线中出现圆圈的症状的确是我们遭遇事故之后才出现的,”荀听想到了那封信,“但我觉得,十三圈之眼的请神者和教堂事故制造者应该是两伙人,只是事发时间太过临近,让我们误以为是一起事件。”
听他的判断,弥尔蓝若有所思,她问:“法律司那边的调查还没有进展吗。”
她话语刚落,柏羽推门进来,愣了一会儿,惊讶道:“解决完了?这么快。”
荀听温声问:“是早饭好了吗?”
“还需要再等一会儿。”柏羽大概没想到爻会这么迅速,她问荀听道,“您身体还好吧。”
“嗯,”荀听下床,习惯使然地说道,“早饭还没好的话,正好我再去多做点东西。”
弥尔蓝双眼一亮。
作者有话说
弥尔蓝:让南希伯使者小小地感受一下听哥的厨艺震撼。
“如同的‘橡胶手错觉’实验一样。”
在触摸实验者藏起的真手的同时,触摸放在面前桌子上的橡胶手,并让实验者盯着橡胶手看。久而久之他们会认为橡胶手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并在它被敲击时感到疼痛。
来自于1998年心理学家发表在《nature》上发表的《眼睛看到的橡胶手感受到了“触摸”》。
即使在原世界,弥尔蓝也没见过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品类的粥。
紫薯燕麦、雪梨银耳、皮蛋瘦肉、莲子小米……荀听顺手又端上几盘蓝莓松饼和培根厚蛋烧。
直到弥尔蓝伸手挡住他要放下的盘子,说了声:“哥,吃不完了。”
荀听绕过她,把小食放下,边擦手边入座,说:“本来就不是让你吃完的,挑自己喜欢的就行。”他把今日府上当值的仆从也考虑了进去,餐量正好,并不用担忧浪费。
主厨说话就是硬气,弥尔蓝心想。
她舀了勺粥热了热肚子,又咬了一口滑嫩的蛋烧,回想自己来到晟洲这七年不堪回首的饮食记忆,脑海里开始走马灯。
弥尔蓝在一旁感慨“光辉岁月”,爻却只是盛了一碗离自己最近的粥,若无其事地吃了几口。
荀听注意到了,于是询问道:“不合口味?”
“没有,是我……”
他无意和等待评价的荀听眼神相对,话音一顿。
爻天生味觉钝得要死,故而口腹之欲甚微,吃什么都是一种味道,但他懒得费口舌解释,于是“是我”之后没跟后续。他一口气喝完热粥,敷衍了一句:“……还不错。”
“……”
荀听不信他这句“还不错”,心想他大概不爱清淡的东西,盘算着下顿整点川菜一试。
柏羽却盯着这些东西微微发愣,迟迟不下刀叉,她看着荀听坐下,嘴唇小小张阖,声音很轻:“您……之前做这些没这么熟练的。”
柏羽是涅肖的养女。
除了工作笔记外,涅肖也记录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荀听能大致从中描摹出涅肖曾经性格: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主教与好父亲。
荀听上次做饭时就发现,厨室中的食材朴素却丰富,大都符合女儿的口味,看得出家中主人很在乎亲人生活品质。涅肖专门记录了女儿爱吃蓝莓与甜粥,并自己尝试做过一些,但自称手艺不佳,次次烙糊,未能向柏羽展示。而直到某日涅肖才发现,那些他以为被仆人丢弃的失败料理,原来一次不落地都被柏羽取走吃完了。
或许是五年前怀霏的入狱和事故重创给了涅肖极大的打击,导致他的性情变化,这些细小的温情已经沉寂许久。
荀听笑了笑,说:“那不熟练的人更要懂得勤加练习了。”
柏羽严谨可靠的做事风格极其随他的养父,此时,不苟言笑的她,脸上却露出一点隐秘的开心来。她咬了一口蓝莓松饼,做出评价:“唔,看来练习效果很好。”
法律司仍然没有找到凶手,但他们在荀听临走之前递交了大教堂的事故调查报告。
施工吊车的坍塌的确是因为爆炸造成的。因为这次使用的是老式蒸汽机,监视乌金燃烧仓的工人离奇死亡,以至于过载的高温烧化了动力舱。
工人的死状就是荀听在事故现场所见那般——被整齐地切块分尸。
法律司请了神学院大荒研究系的学者调查了现场痕迹,他们推测这是名叫“蚓线”的怪物所造成的。
“蚓线”,是第六阶梯——也就是最低阶梯的朽神,和“乌脓”同级。它在大荒比较常见,形态像是一团团纵横交错的血管,会蠕动扩散,出现就是一大片。
和乌脓一样,蚓线通常会出现在朽神活动后或者厄化现象消散之后。被乌脓沾染上,肢体会被融化腐蚀。而被蚓线沾染上,肢体会沿着它的纹路开裂。
由于第六阶梯的东西形态松散,可塑性很强。很多走歪门邪道的人喜欢去“养”它们。
大荒研究系就曾经捕获过乌脓浓缩成的大型“史莱姆”、会钻进动物体内搅烂内脏的“血蚯蚓”等等,一些在养殖过程中造出来的人工朽神。除此之外,养它们还有一个原因——它们是某些请神仪式的必需祭品。
从现场痕迹观察,学者们推测造成这场事故的“蚓线”就是被人一直豢养着的。
荀听整理了一下信息。
有一伙人在教堂举行一场秘密的请神仪式,蚓线则是作为请神的祭品之一。但在仪式进行时,他们没有控制好这些危险的祭品,虽然请神仪式勉强成功,蚓线却流泄了出去,从而引发教堂施工现场的事故。
……在乜伽大教堂养厄婴系的怪物。
始作俑者大概是嫌祖上九族的坟头不够晟谕廷掘的。
荀听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一下手心的茧,眉心愁云难散。
因为从那封信来看,这群人在乜伽大教堂的秘密养怪物,极有可能是身为主教的涅肖准许的。
为了达成目的蔑视自己的信仰,不顾无辜百姓的性命……涅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荀听无法在笔记上得出涅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因为也是在五年前,他的随手记录的习惯慢慢消失了。
系统发来提示,事件3【失格的狂欢宴】显示了进度的更新。
你发现你是“狂欢”计划的主谋,而你的手下们正在暗中协助你准备祭品。
“这次一定不会再失败的,他会付出背叛的代价。”
荀听吩咐几个下修士将教堂事故的死者后事处理妥当,弥尔蓝则和柏羽一同顺着蚓线祭品这条线索去查朽神的资料。虽然厄婴神系相关的文献是违禁品,但对弥尔蓝来说是小菜一碟。毕竟她在原世界最擅长的就是检索“禁书”。
而荀听这位“公务员”还有无数差事在身。到达鼓婆区之后,他先是和受邀前来的各位主教进行了会面,又被安排在了周末为鼓婆区的百姓进行“圣泪沐浴”。
“圣泪沐浴”,本来是每个区主教定期要做的仪式,一般一年只进行一回,一回就持续两天。目的是给来到乜伽大教堂忏悔或祈福的百姓赐下可洁净身体污秽的“圣泪”,以示女神的悲悯。
鼓婆区人口众多而落后贫穷。而举行巨兽屠宰宴之前,各区主教都会相聚在此,每个人都要参与沐浴洗礼仪式,为期十四天。这场在鼓婆区举办的长期而特殊的圣泪沐浴又被叫做“十四日大降霖”。
净舌区主教被安排在周日、周一两天。
作为“十四日大降霖”开头的大人物,啥也不会的荀主教前一晚跟着弥尔蓝“从零开始八小时速成圣泪沐浴”。
翌日,荀听身着乜伽传统的锦缎长袍,头戴遮目的流苏面饰,坐在一个如告解厅般的华室之中。
他的身边放置两具侍从铜像。据说这是雕刻的两位神明的形象,分别是女神的死士护卫“乌耳墨斯”以及女神御医“苏摩罗陀”。
两者神态特征各不同。
神色坚毅,刺客兜帽佩长剑,肩胛长羽,身缠蛇骨的是乌耳墨斯。
神秘莫测,半肩袈裟半肩彩纹,身挂象牙念珠与肝脏标本的是苏摩罗陀。
但他们都各自拿着一只水瓶,恭敬地斜向中央。瓶中流出的清甘缓缓地坠进地上石槽里,发出清凌的淌水声。
面前破烂衣裳的流浪汉的祈福完毕,荀听用手掌触碰他的额头,轻念:“女神赐佑你。”
之后,他伸手蘸了清澈的水。登时,他湿润的手中柔光流转,水滴凝结成一颗小指指节粗的泪滴状晶石。他将此“圣泪”递交到忏悔者面前。
流浪汉接过,将其珍贵地捂在胸口,感激涕零地亲吻了主教的手背。
“圣泪”其实是乜伽女神一个非常高阶的神赐,消耗量巨大,神赐凝结出的甘露的确具有驱除人体污秽、治疗病变的效果。
也就是说,其实整个圣泪沐浴的流程有用的只有“凝水成甘”这一步,什么念词、忏悔、祈福、劝导全是人类的仪式感。
荀听倒不反感这些仪式,能给人心灵清洁和安慰也是好事一桩。不过他的观念还是比较内敛的,“吻手”这一步骤起初让他很不适应。
但一上午过去,人已经麻了。
弥尔蓝趁着这空闲,掀开告解室后面的帘子,小声问道:“还好吗?需要回升精力吗?”
举行圣泪沐浴时,是需要邀请“蔚维达尔”的信徒在场来支持主教的精力的,否则,任是谁都承受不住“圣泪”的巨大消耗。
“暂时不需要。”被蒙住眼睛的荀听看不见东西,他伸手,拨开面前的丁零当啷的流苏——主教执行仪式时需要戴着遮住视线的面饰,意味着“女神用心去感受子民的苦楚”,以及“神流泪之时不可为子民直观。”
但荀听觉得很扯淡,他皱眉说道:“我觉得这东西除了加重我脖子的负担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弥尔蓝站着说话不腰疼地一扬下巴,说:“戴着呗,多好看。”
柏羽为荀听递上一杯水,说道:“我让治安佣兵尽量控制一下人数。”
又接连进来几个人,或絮叨,或哭泣,或吟唱,祈祷与忏悔的行为千奇百怪,荀听都耐心地听完了,并赠予劝导和圣泪。
直到进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妪,她的皮肤如沟壑纵横的泥土。翳是眼睛死亡的过渡,而她的眼里已横尸遍野,眼球只有挣扎着才能窥见丝丝天光。她被一个孩子扶着走到主教面前,屈身跪地,说道:“愿女神保佑他。”
荀听见了小孩的声音,于是问道:“是这个孩子?”
“不……”老妪气息微颤着说道,“愿女神保佑怀霏殿下,我……我们怀霏殿下受苦了呀。”
一旁的小孩也学着老妪的模样跪拜,学舌道:“愿女神保佑怀霏殿下。”
“……”
荀听疲倦的神经被这个名字拨了一下,瞬间清醒了。
他蹙眉,片刻启唇道:“你知道你在为谁祈福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死了,但脑袋还没糊涂。”
“那你知道……怀霏他有罪吗?”荀听叹气道,“他亲口承认的罪名,自己进的监狱。”
“我知道,我知道……”老妪也不明白皇室里的个中纠葛,不明白怀霏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记得自己受过恩情,反复地嘟哝着,“可是没有殿下,这孩子活不下来啊,好多孩子也活不下来啊……”
她紧抓着孙子的手,说:“殿下他是有苦衷的,有苦衷哟。”
“……”
老妪努力地转动眼球,脸上的深壑夹着陈年的泪水,她说道:“我……我们每年圣泪沐浴都会排队来求,可赐佑从来没有挨到过我,这一等几年过去了。多亏了大降霖,我才能在这儿见到您。十四日大降霖啊……”
老妪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喃喃说:“十四日大降霖也是怀霏殿下为我们做的呀……”
荀听心弦一紧:“等一下,还有其他人要来为他祈福?”
老妪情绪很激动,像是怕主教听不清似的,总是在重复着说话:“是啊,是啊。”
连晟谕廷中都无人敢为怀霏求情,若是这帮平民的行为被其他主教发现,大概率会因谋逆罪而入狱或赐死。
“你们的祈福我听见了,若是你还有什么请求,我可以尽量满足你。”荀听赶紧说道,“但你一定回去劝告你的同伴,让他们接下来的十三天里,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
老妪连连点头:“好,好……”
荀听照常伸手蘸水,掌心凝结了一滴清澈透明的纯洁露滴,递给老太太,说:“您……你记得就好,拿上它离开吧。”
“我不要圣泪,”老妪却推开他的手,说,“请您把圣泪给他,给怀霏殿下。我们一共有三百零一个人,只乞到了这一滴。我们听您的话,以后不再来,这一滴就是我们三百零一个人的,请求您把这滴圣泪给怀霏殿下。”
“……”圣泪还在手心漂浮着,荀听怔了好一会儿,说,“我答应你。”
话落,老妪磕了个头,道:“感谢您。”
她的孙子小小地匍匐着,学着奶奶之前的话,稚声稚气地说:“怀霏殿下受苦啦。”
说完,祖孙俩行了吻手之礼,之后如两片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的秋叶,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这里。
荀听把手收回,深叹了口长气,将这滴圣泪收进了怀中。
怀霏……
荀听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他看不见祖孙俩离去的身影,但老太太的嗓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是有人用尽全身颤力推开了“盖棺”的一条缝,让荀听之前对怀霏“定论”稍稍松动。
良久,他的心绪涟漪都未消散,而下一个人已经走了进来。
荀听立即整理好神色,正襟危坐。来人脚步声清响,走到他面前,沉默着伫立了一会儿。
他就那么站着,也不依照流程行礼。
听他不说话,荀听只好先行“背词”,说:“你心有何愧?心有何挂?”
久之,对方开口了:“我……”
“我”之后没声音了。
荀听闻声一愣:“?”
这声音是爻的。
荀听差点就脱口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怎么去排队了,来凑热闹吗?
荀听看不到爻的表情,只听他沉寂良久之后突然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笑。
爻说:“愧罪太多,神明还佑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