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越过后腰,扶着椅位扶手,薛应挽想闪躲,却已然毫无退路。
越辞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表情。
薛应挽心?中慌乱,不确定越辞是否发?现?了什么。
“……师兄?”
另一只干净的手抬起,指腹拭过他下唇,带去一点碎屑,又将落至颊边的发?丝捋至耳后,缓慢地摩挲着那处如剥皮新荔般嫩软的肌肤。
越辞与他靠得很近,呼吸相闻,
“戚挽,也有个挽字,”他自己也有些?迷惘,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吗?”
薛应挽喉咙微动:“我不知道师兄在说什么。”
越辞缓缓退开与他的距离,目光看向桌上还未吃完的桂花糕。
“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他很爱做糕点,口味偏甜,所以?和寻常做法都不太?一样,但是很好吃。”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被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也从不会?去注意?他究竟是怎样做这种糕点。他离开之后,我再想吃,发?现?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般味道。”
越辞用手拿起一块山楂糕,并未入口,只在指间?感受糕点余温:“后来我买下了这间?酒楼,我只记得口味,就只能让他们一遍遍试,一点点根据我的感觉去改,最后,才?成了现?在的味道,”他问薛应挽,“好吃吗?”
薛应挽偏开视线,看向川流的人群。
“有些?太?甜了,我不喜欢。”他说。
越辞叹了口气:“还有一点,怕你是自己也没发?现?吧。”
“我那位很重要的人,吃饭时与常人不同,他握筷不握正中,倒喜欢握在筷子后方,且食指……总会?弧度更弯一些?,我虽奇怪,却一直从来未曾在他面前提过。”
薛应挽心?跳猛然一滞,垂眼看去,正看到自己握筷时近乎尾端的掌心?位置,食指微弓起,压着一点长?筷角度。
越辞又问:“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吗?”
薛应挽将筷子调整为正常拿取方式, 答道:“我是平吉村人,自小?在那处长大,没有失忆,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师兄又何必揪着我不放呢?”
越辞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目光随着他一道望向酒楼下熙攘吵闹的街道。
他喃喃自语:“不记得,也?是好的。”
一顿双方带着不同心绪吃的饭, 最后结果就是,大部分菜品都?没动过几筷。
能?制作疗伤丹药的药草大多在东市, 药铺也?多集中在那处, 还有些采药人零零散散摆的小?摊, 遇上不识货的,还能?淘上一两?株中品灵草。
薛应挽在街边简单摆下的摊贩前一株株翻看, 从前本就在相忘峰种了近百年的药草, 没人比他更能?分清药草的品级好坏。
越辞只?站在他身后,看着薛应挽慢慢挑选。
薛应挽做事细致,东市一番走下来,天色已然见晚, 正要起身返回, 听到后方越辞声音响起:“这么巧,你也?来逛街?”
薛应挽转过头,看到了身着道袍的雁行云与雁谨。
他的道袍更加破旧了, 打了不少补丁, 领口歪歪斜斜的,好端端一把拂尘, 白毛岔成了灰色马尾。
雁谨竟也?还是那副小?儿模样,心智面貌皆未曾长大, 一手抓着雁行云拂尘,哭哭啼啼地啃着一串糖葫芦。
薛应挽忍住了想?打招呼的心思。
越辞与他看起来倒是熟识,与懵然的薛应挽介绍:“这是我一个认识许久的好友,名雁行云,这是他徒弟,雁谨。”
他视线落在薛应挽身上,有些惊奇,话语中带了调侃:“这是打算找新?人了?样貌确实世间?罕有……”
“不是,”越辞道,“只?是一个师弟,”他转了话头,“你为何会在此处?”
雁行云随意笑笑:“我也?是受人邀约前来,担忧生事,也?会一同入秘境。路过长溪,想?起来这处有阿谨喜爱的糖葫芦。”
越辞“嗯”了一声:“为朝别之事?”
雁行云道:“越兄也?听闻了此事?那江洄门?门?主朝别消失已久,却听闻他一直在找相关器物,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都?在盯着此次秘境,入了秘境,千万小?心才是。”
的确有不少门?派,自身弟子实力不足的,又想?要秘境中稀有法器丹药,便会花灵石请人代?替宗门?弟子的名额入内,所取之物皆归宗门?所有。
薛应挽与雁行云点头示意,又道:“师兄,太晚了,弟子该回宗门?了。”
越辞与雁行云道:“雁兄,秘境再见。”转而看向薛应挽:“走吧。”
他握上薛应挽手掌,动作极为自然,指腹粗厚的剑茧与虎口相磨,指腹压在手背上,暗有拒绝挣脱之意。雁行云保持着张口姿势,瞪圆了眼睛。
雁谨与他们挥手,喊道:“越哥哥再见!下次见!”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距离秘境开?启前三日,朝华宗一共二十八名弟子,已然到达位于蜀中青邙山的百花门?。
百花门?建派已有千年,只?是收徒条件严苟,又常年避世无争,才少有人将百花门?与其他几个横断之乱后的老牌门?派一同提起。
门?主喻栖棠,则是个样貌与实力并存而闻名天下的大美人。
自五百年前接手百花门?后,将门?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认识她之人,无一不赞叹其能?力。
百花门?地处山谷,水秀山青,更如其名,门?派每一处都?种满了不同样式的珍奇花卉,仰头可望天青碧蓝。
踏入谷中,馥郁芬香扑鼻,教人赏心悦目,神清气朗。
百花门?弟子贴心地为前来秘境的各宗门?安排了住所,朝华宗,沧玄阁弟子皆住在山谷东面。
此处临溪,可闻水声潺潺,雀鸟相鸣,接引弟子嘱咐,若是想?游玩,可到后方溪涧一览风光。
难得离宗一趟,争衡与她相熟的几名女弟子约好了外出赏景,顺便到附近镇上体验当地风俗。
萧远潮身上伤势恢复,却一直待在屋中不出,一是为了避免撞见宁倾衡,二则是想?再抓紧些时间?修行。
薛应挽自然也?不会去寻越辞,思来想?去,得了百花门?弟子确认的应允后,在门?中观赏这些平日里?极难看到的奇花。
百花门?弟子擅药,也?多以花入药,可医可毒,甚至有专门?一脉弟子钻研养育可制毒花卉。
花攒锦簇,密密匝匝,一道长长的红木回廊与大理石小道将东西两处连接,行步期间?,眼中只?剩乱花。
薛应挽行至清池圃,被一株半人高,如藤蔓生长的紫蓝色花朵吸引了注意力。
花的枝蔓非常细小,似乎就像一条线一般,却不依靠外物,直直地朝上生长,肉眼可见的每一处都开满了极为盛丽而庞大,足足半个手掌大小?的花朵。
这样细的枝蔓,是如何支撑得住这一簇簇的花朵汲取的营养?
他半蹲下身子,想?伸手触碰,直到一道轻灵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小?心。”
指尖停在半空。
薛应挽回过头,看见一位身着黄衫,青丝半挽,怀抱一捧山桃花的女子,正朝向他走来。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恬淡中是一种绝俗的美,似山川日月都在那双弯弯的眉眼中。
日光落在她只用一只玉簪挽起的发间?,如同洒下点点金粉,衬得姿容更加腻润动人。
薛应挽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
女子朝他而来,如清泉淌过的清脆嗓音再次响起:“这是趋光,因着此处日头好才种植于此,虽说美丽,可花蕊却是制造迷药的重要材料,若不小?心触碰,可能?会头昏脑涨。”
薛应挽忙将手指收回:“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女子唇角微勾,温和回道,“是那些弟子不注意,分明说了有外人要到门?中,还是遗漏了这几株趋光。”
薛应挽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喻门?主。”
“你认得我?”喻栖棠有些惊讶。
“听闻百花门?门?主仙姿玉色,额心有朱砂,发间?尤其爱别一只?梅花样式玉簪,身上更自带异香,方才靠近时,在下便已然闻嗅到。”
“原来如此,”喻栖棠笑起时更是妍丽,将怀中一只?剪好的桃花枝递到他手中,“你身上也?似有些令我熟悉的味道,这个送你,就当见面礼了。”
薛应挽接过那只?瓣上带露的桃花枝,一股和润的灵力窜入他身体,登时灵台清明,身轻如燕。
喻栖棠背影袅娜,霞帔上鹅黄轻纱随风飘扬,日头将她影子拉长,脚步踩着青石阶,似乎十分轻快。
那股沁鼻香气,经久不散。
三日后,他再一次见到了喻栖棠。
在巳时秘境即将开?放之际,数百名各大宗门?弟子已然齐聚落英谷。
此处种满了青绿色的奇花,宛如一片花海,和风吹拂,花儿也?如海浪般起伏。
大阵就在花海中心。
喻栖棠立在高台之上,换了套明黄衣物,怀中依旧捧着一束粉艳的山桃花。
不少弟子因她美貌而发呆,痴痴仰着头。
喻栖棠早已习惯那些或倾慕或赞叹目光,朝落英谷中弟子撇去一眼,眉眼稍弯,笑意翩然:
“秘境即将开?启,在此,我预祝各位弟子能?够顺风平安,得偿所愿。”
纤细的手腕抬起,在空中轻轻一点,一道透明的水波纹逐渐从中央向外扩散开?。
等到充斥整个天空,倏然化?作花瓣纷飞而下。
每个弟子手中都?接到了一片花瓣,花瓣在掌中化?为一块同样形状的琉璃玉,若是在秘境中遇到危险,可捏碎琉璃玉离开?。
天际现出一道灰色卷云,如飓风一般,附近气场似乎都?被扭曲,喻栖棠双手结阵,高声道:“开?阵!”
百花门?弟子掌间?翻转,在山谷各处开?启引导阵法,各宗门?弟子也?在带领长老的保护下,脚下同时出现一圈交错的金环纹图样。
光芒逐渐吞没弟子身形,片刻,方才还如山似海的数百名弟子,尽数消失在了传送阵中,
眼前光芒消散时,薛应挽已然身在秘境之中。
这是一个一眼望去没有边界的山林,目之所及皆是一颗颗生长多年的参天大树与几乎同人高的杂草。
抬头望去,头顶日光被繁密的树叶层层遮挡,看不清树木究竟长得有多高,整片林子都?显得有些昏暗压抑,令人徒赠闷燥之气。
四周皆有浓雾缭绕,十米之外便无法视物,只?得暂时先摸索前行。
他原本是同争衡站在一处的,现下看来,传送入秘境后,他们便被打乱了位置,如今无数宗门?弟子,都?混乱地分布在这片巨大的林子中。
薛应挽顺着风向往林子深处走,脚下枯叶被踩得咔滋作响,更时不时能?听见几道诡异的风声或野兽嚎叫,实在渗人。
他沿路用石头在树干上做下记号,这些树已然生长多年,垂下的叶片比人脸还要大上几分。许是妖兽曾在此处打架,树皮有被划破的痕迹,爪子抓出树皮白浆,爪痕足足有人的小?臂大小?粗细。
随着深入,那股压抑之感也?更为明显。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浓雾稍低,薛应挽靠坐在树下暂时休憩,也?听到了有两?人的交流声。
他们靠得极近,却因着遮挡与薛应挽刻意掩盖呼吸声没有发现,听话语内容,是寻鹤门?的两?个弟子,也?是刚巧遇上,要商议着相伴而行。
“这林子这么多人,遇到别的门?派厉害的,怎么办?”其中一人问。
“人不扰我,我不扰人,”另一名弟子回他,“现下大家才入秘境,都?没探索到什么宝贝,能?避则避,不起冲突,等到后期,我们的人聚齐了……”
先前弟子反应很快:“到后期,就能?去找那些落单的,从他们手中抢夺东西。”
“是啊,秘境优胜略汰,这么多年了,不一直是这样的吗?敢入秘境,就要做好争夺的准备。”
琉璃玉在手,基本不会有性命之危。秘境之中弟子的交手也?被默认为历练,无论秘境中如何,皆不能?牵扯到秘境之外与自家宗门?。
技不如人,就只?能?认栽。
薛应挽继续屏住气息,等二人离开?之后,才继续摸索前行。
天色见晚,本就昏暗的林中更无法视路。若要燃火,一是可能?引来野兽,二则引来他人注意。
两?相考虑,还是决定寻个地方,暂且休息一夜。
这林子虽大,好处却也?是足够隐蔽。借着一颗颗交错的树木,薛应挽寻到了个小?山坡,恰好被一块巨岩遮挡,位置再好不过。
正打算就此歇下,凛凛山风穿过,远处隐约似有人在讲话。
他本不该去理?会,倘若不是听到了熟悉的宗门?弟子声音,还有那句阴森森的话语:
“——把他在这里?弄死,也?没人会发现吧。”
是那日?……在小遥峰, 与萧远潮过招的王昶。
薛应挽顾不得其他,循着声音上前,借着树木遮掩, 远远看清了那处景象。
王昶与另一名弟子已然会合,他们?与萧远潮打了一架, 二人身上虽也?有伤痕,却比如今单膝跪地, 只依靠一把却风剑撑着身形的萧远潮轻得许多。
而萧远潮的琉璃玉,竟不知何时落到了王昶手里。
他抛着那块小玉牌, 眼神蔑然:
“在秘境中, 经?验不足, 境界不足,应对妖兽时大?意, 以致被妖兽取了性命, 竟连琉璃玉也?未来得及取出……”
王昶已经?为他安排好了结局,见萧远潮气?力不足,冷冷哼笑一声。
“你一个废。物,有什么资格当宗主大?弟子, 有什么资格继续待在朝华宗, 还令我?在小遥峰丢尽脸面……”
他上前一步,薛应挽暗道?不好,正要起身上前, 萧远潮却在王昶动?作的前一秒骤然爆起。
长剑破风而至, 位置正是他左胸膛。
“你,你是装的……”
王昶显然没料到萧远潮会突然反扑, 吓了一跳,后退数步, 却避之不及即将靠近的长剑,情?急之下,只得捏碎了手中那块琉璃玉。
“干。你*的……”
只来得及恶狠狠骂成这最后一句话。
另一弟子本以为萧远潮必死?无疑,如今他却好端端站在此处,王昶却被传送出秘境,气?愤道?:“你这个杂种,你敢骗我?们??”
他修为并不比萧远潮差,而萧远潮却早已体力不支,当即提剑而上,面上冷笑:“你现在,已经?没有琉璃玉了吧。”
步步皆是杀招,显然是要置萧远潮于死?地。
双剑交碰之声铿锵响起,在闷沉的林中传得极为清晰。萧远潮面容冷肃,坚持与他过招,无半分逃离之意。
逐渐落入下风之时,薛应挽已然赶到,抽出佩剑,拦下了弟子即将落下的一剑。
弟子瞪大?双眼:“戚挽,你,你也?在……”
薛应挽道?:“你与王昶方才?讲的话我?都听到了,之后也?会如实禀报宗门,你们?……诶?”
他话讲到一半,那弟子竟然自己捏碎了琉璃玉先行?离开。
薛应挽愣在原地。
然后转头去?看萧远潮。
对方受伤没有他想象的重,那两人显然是知晓萧远潮一月前才?被宁倾衡伤过,按以往来算他定然没有恢复,才?敢如此大?胆。
的确,在秘境中杀人,再将尸体随意丢弃到哪处,是最划算不过的事。
若是门中问起,便说?从没遇见过。
又能?如何?
倘若今日?没有薛应挽出现,萧远潮精疲力尽,又无琉璃玉在手,怕是逃不开这一遭。
这弟子等出了秘境再与王昶串通对上话语,萧远潮的死?就当真成了一个意外。
当然,他也?不想揭露,方才?萧远潮那一招,也?同样是想要置王昶于死?地的杀招。
薛应挽回头去?看,萧远潮已然收起却风,靠坐在树下打坐。
“还好吗?”他问。
“他们?在宗门就看我?不惯,想对我?下杀手很久,一直没有机会。”萧远潮平静道?。
“你不害怕?”
“难道?害怕,他们?就不会来继续杀我?吗?”萧远潮道?,“看不惯我?的人太多,又何止他们?二人,就算你现在想要杀我?……”
他顿了顿,还是止住话语。
抬起手,擦去?嘴边血迹。
薛应挽同样装作没听到那句话,收剑坐在他身侧,取了丹药放到萧远潮手中。
萧远潮不再抗拒,毫无怀疑地吃下丹药。
“也?不知道?他二人先离开秘境,会对长老?说?什么。”薛应挽随口道?。
“扭曲一下事情?经?过,把过失都推在我?头上,也?许会讲是我?对他们?记恨已久趁机下手,”萧远潮还是语调平平,无甚波澜地讲,“也?许还会说?,是我?欺瞒了你,让你一起撒谎。”
“你是戚长昀的徒弟,他们?不会想将你拉下水,只要怪我?就好了。”
“这样假的话语,长老?怎么会信——”
“假不假不重要,对象是谁,才?更重要,”他撇开一点眼神,望着一片黑暗,不见五指的远处,“朝华宗内,很多人希望我?离开。”
已经?习惯如此,就不会在意那点对或错了。
萧远潮仰起头,后脑勺靠在树干上,他额间也?有血,脸上也?被剑擦破了皮,更不用提肩头与手臂的伤。
山间晚风寒凉,却难得令他静心片刻。
薛应挽熟练地替他上药,看到萧远潮缓慢闭上的双眼,问道?:“你困了吗?”
“有一些。”他说?。
“那休息吧,其他的事明日?再说?。”
萧远潮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想在树皮伤寻个没那么硌着脑袋之处,薛应挽已然扶着他肩头,将人放到了膝上。
蓦然接触到柔软肥腴的腿根软。肉,萧远潮身体一僵,薛应挽却已经?寻了个舒服的方式坐着,说?道?:“你受伤了,今晚我?来守夜。”
“你,我?……”
萧远潮耳根有些发红,面上发热,好在暮色昏暗,不会被发觉。
薛应挽将他当做伤者,动?作十分自然,并未觉得何处不对,萧远潮长呼出几口气?,也?不再继续纠结。
可他实在贪恋这样的温软。
王昶和那个弟子没有说?错,他的确没有母亲,自然也?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体贴温柔。
半梦半醒之际,薛应挽听到萧远潮问他:“明天也?一起结伴而行?吗?”
“一起走,会好一些,也?不会再出现今天的事。”薛应挽迷迷糊糊地嗯声。
听到这句承诺,萧远潮似乎也?才?安心下来。
这些年,他一直很难入睡,纵然睡着,也?时常被不间断的噩梦惊醒。
可在这也?许随时会有猛兽的密林之中,吹着寒凉的夜风,身下是粗粝砂石,却比任何时候睡得都要更安稳。
第二日?醒来时,二人早就不知何时换了位置,一道?躺在泥地中,虽并非拥抱,却是一个能?呼吸相闻的距离,鼻间热息紧密地交缠。
萧远潮先行?清醒,他看着睡意酣沉的薛应挽,直到鸟鸣啁啾,那双浓长的睫毛才?在清晨第一缕日?光中睁开双眼。
他恍惚生出一个念头,是否他也?梦到过与薛应挽这般肆意的场景,不然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像是真的曾经?发生过一般。
薛应挽支起身子,问他:“身体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可以上路。”萧远潮道?。
薛应挽拆下发带咬着唇间,绑了轻便的马尾,露出那道?细白纤长的后颈。
“走吧。”他说?。
二人今日?打算继续往林中走去?,随着深入,也?明显能?觉察到植物生长得更为茂密繁杂,甚至形状都变得有些诡异。
从一开始的多为常见的深绿或灰黄的树叶,到逐渐变得有些鲜艳,甚至可以算得上瑰丽的一朵朵冒出的小花。
四处都有,有的长在地面,有的长在杂草中央,有的则是从树皮中向外延展而出。
可在这样一个久不见天日?的森林里,是如何能?有足够养分支撑这些花朵存活?
直到薛应挽看到了一棵年份稍小的树,树皮被撑开,满满当当挤满了这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朵饱满丰溢,娇艳欲滴。
像是将这棵树的养分一点点汲取殆尽,供养出如此美丽的自己。
不知怎的,这番景象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再往前,避开偶然遇见的弟子,终于看到了低阶妖兽出没。
这些日?子剑法修行?得颇有成果,他与萧远潮合作,收下了两只低阶妖兽内丹。
林间日?光昏暗,没有办法准确判断时间流逝,只能?猜测大?概。薛应挽在渐浓的雾气?前停下,看向萧远潮:“要入夜了,今天就在此处休息吧。”
萧远潮点头,正要应下,忽而视线一凛,拔出却风,剑尖指向薛应挽身后浓雾:“谁!”
薛应挽同样一惊,忙提剑回身,只见得一个身影逐渐中雾中走出,随着迈出的步伐而靠近的气?场带着极大?压迫之感。
越辞一身玄色劲装,敛腰束袖,身后背着一乌金剑鞘,眉眼英挺,黑瞳似墨,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薛应挽的身上。
“好巧。”他笑意温然,与薛应挽打招呼。
好在不是其他门派的弟子,薛应挽松了一口气?,收剑入鞘,问道?:“你是从里面往外走么?”
“本只是随意走走,生出预感,觉得说?不定能?碰上想找的人,就来了。”
“你想找的……”话说?到一半,薛应挽看见越辞眼中笑意更深,意识到什么,避开他眼神,不再作答。
越辞视线抛向他后方萧远潮,又道?:“萧师兄也?在,我?此前遇到几个沧玄阁弟子,见了我?,还问到你的境况。”
“师兄此次得入秘境,想必宁公子也?会对你改观不少。”
谁人不知萧远潮与宁倾衡关系,越辞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将萧远潮避之不及的东西刻意放上台面,尖锥一般刺入他心头。
“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薛应挽皱眉,低声道?。
越辞一顿,看向薛应挽。
“我?与萧师兄本就是同门,我?也?只是关心……”
“你是不是关心,你自己心里明白,”薛应挽本就有些累了,也?顾不上此刻在秘境里究竟有没有继续尊敬这个门派大?师兄,“他是我?朋友,如果没有其他事,烦请离开吧。”
越辞说?道?:“萧师兄是有道?侣的人,和你这么亲近,也?会惹来非议吧。”
“那师兄究竟要怎样呢?”薛应挽不落下风。
越辞话语关切:“此处过于危险,更有不少其他门派弟子会趁乱袭击,我?与你们?一起吧。”
薛应挽有些犹豫。
秘境的确复杂,而越辞也?无疑是此次入秘境弟子中修为最高,有他在,的确能?省去?不少麻烦,
只是,他又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越辞看出他所想,轻声道?,“朝华宗弟子入秘境,我?是带队之人,照顾好每个朝华宗弟子,本就是分内之事。”
于是,收敛了脾性,反倒回以笑容:“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师兄了。”
他想去?找萧远潮,越辞已然先一步将人控制在原地。
男人握住那只抬起的手腕,低哑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麻烦。”
“……不过,萧师兄毕竟是有道?侣的人,与你走太近不好,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考虑他的名声。”
萧远潮身体微僵,紧了紧手中佩剑。
装得倒是人模人样。
薛应挽略挑了眉,想看看越辞还要做什么。
他带着薛应挽到远离萧远潮的另一处,褪下外衫,替薛应挽铺好休息之处。他本就衣着矜贵雅致,样貌更是周正英俊,从高处往下看去?,只见得高挺鼻梁与低敛的眉眼,正仔细为他清理地上杂草砂石。
没有半分受委屈之感,反倒有些……说?不上的喜悦。
“可以了,”越辞牵他的手,令薛应挽靠坐在自己为他理好的休息处,“小心些,若是不舒服,就告诉我?。”
等薛应挽安顿好,又坐在他身侧,将一路上打到的妖兽内丹交到他手中。
“等回了宗门,可以让炼药堂的弟子制作稳固修为的丹药,若还缺什么灵草,都可以告知,我?一应替你寻来。”
薛应挽随口道?:“我?若是想送给他人呢?”
“随你。”
“这些并不适合我?的灵根属性,我?想送给萧师兄。”
越辞面上保持笑意:“……也?随你。”
薛应挽不由称奇,只百年,越辞竟连性子都大?改了。
变得终于学会一个“忍”字了。
越辞第一眼便看见薛应挽扎起的马尾,如今得了空闲,才?夸赞道?:“倒是从没见过你这个发型。”
“打理方便,便一直这般了。”
“阿挽,挽挽……”越辞伸出手,捧着那缕凉缎似的青丝,“你怎么对谁都那么温柔,却独独对我?一个人敷衍。”
“就算不记得我?,难道?这些日?子……你就从来,没有曾想过我?半分吗?”
薛应挽:“……我为什么要想你?”
越辞指尖攥着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发丝, 目光落在他莹润的脸颊与鼻尖。
“我知?道你不记得,可是我真的找了你很久很久,你可以去问朝华宗弟子……”
薛应挽打断他:“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
“我不是你说的人, 可是师兄一直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我,甚至到现在, 也要将我认成你记忆里的那个人,”薛应挽视线平淡, 反客为主,看着目光变得躲闪的越辞, “那师兄考虑过我吗?我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你一直在我身上找其他人的痕迹, 把我又置于何处?”
越辞显然没料到薛应挽会讲出此言, 一时怔然,心中?发涩, 哑口无言。
他的确从未考虑过此事。
其实从戚挽一出现, 他就几?乎已经断定了他是薛应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