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同人)香草门庭by青山见晓
青山见晓  发于:2024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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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室仍然很重要,天子仍然很重要,可……以后,他当以如何面目,对着这样的天子?
或许,该休息些时日。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尚书台在宣室殿西北。
荀柔虽然赞成钟繇东进的计划,但毕竟蝗灾未过,要动兵马粮草、辎重武器,还要和荀彧商议。
自宣室殿向尚书台,不必再爬山越岭,只需沿着殿间复道飞阁,经过天禄阁、石渠阁两处藏有图书、律令的台阁,在往北向行过一小段遮雨檐廊,即可到达。
西迁过后,国库空虚,宫中一切用度减损,宫女、令从、卫士,皆损近半,再加之长安宫廷广阔,天禄、石渠两处藏书,一路走来,竟少见人声。
脚下踩着阁道木板,轻微喑哑,廊柱斑驳,这一段走廊向少人行,是有些失于修缮。
他渐渐定了心,只将眼下形势细想,这几年征战不休,百姓负担也重,征兵、劳役、赋税,无论怎么都减不得。
他当初想着关中形胜,可徐徐图之,现在看来,也是想当然,战争就是一个漩涡,他不想卷,最后还是被迫卷了。
究竟是倾尽全力,快速结束战争,还是稳住阵脚,缓慢稳妥的推进,这是一个问题。
忽然,荀柔听见一道甚是熟悉的弹鸣。
那是弓弦拨动的声音。
他紧急一伏身,几乎同时,一道利风划过冠首。
耳边,“笃!”一声,锐器没入了木板。
他就地接连翻滚数圈。
数支竹箭沿着翻滚的方向,钉进地面,几乎每一支都与他擦身。
趁着短暂换弓的间隙,荀柔灵巧的一滚而起,奋力奔跑,拔出随身佩剑。
刺客武艺精湛,以箭支数计,大概是三人,站位在另一边并行的复道,他若想逃脱,需在转角变换方向,但如此一来,就远离了尚书台,转向更阴蔽的石渠阁背后。
很可能有刀斧手,准备在那里。
檐廊的梁柱是很好的遮挡,他借着伸手支扶,不断改变速度和方向,装饰的铜兽虽已斑驳,但敲击起来,仍然能发出铿锵尖锐的铮鸣。
他相信公达,北廊下的守卫,应当足够忠心,但对方赶来前,他需要自己保护好小命。
荀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
但此时他必须奋力奔跑。
飞阁端首的铜饰已在眼前,两边奔跑脚步都已经迫近。
“有刺客!”
喊出这一声的同时,危机感再次袭来,让荀柔顾不得面前的台阶,在此伏身向前。
铁器的冰凉,这次几乎擦着后背飞出。
而他也再稳不住平衡,台阶一路滚落下去。
阴云灰蒙蒙压着重檐,隐隐有电光闪过。
一向稳重端庄的尚书令,以从未有过得速度,在宫道奔驰,佩玉乱跳,与配印相撞,清脆击响,亦如他此时心情。
檐廊尽头,几个身着甲衣的兵士,护卫在周围,却都不敢上前。
地上横倒着一个身影。
“含光!”
荀彧原本如玉一般润白的颜色,霎时又白了一层,白得几乎透明。
地上一滩血迹。
他一步跪坐下去,几乎不敢相信,沁了半颊鲜血的青年,是他的堂弟。
荀彧伸手扶着荀柔的肩膀,将他半抱起来,轻声唤道,“含光?”
青年眼睫缓缓睁开,眼瞳慢慢转过来,凝出一点神光,望向他来。
“含光?”
荀柔动了动唇,眉头一蹙,撇头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刻,眼睑重重垂下去。
荀彧一愣,只觉手臂一沉,一声轻音脆响。
玉,落地,碎了。

第233章 喜怒哀乐
“好一个荀太尉,任吏为亲,行桀虏之事,竟纵使官吏,摧踏民田,如此视民如草芥,忠义之士岂能忍见!”袁绍满脸义愤,“我当上表天子,弹劾其过,诸君议当如何?”
“天子受其蒙蔽,信任专由,纵有忠臣义士,焉能施展?”许攸摇头叹气道。
“主公当效绛侯、朱虚之旧事,荡涤朝廷,匡扶社稷!”逢纪不甘落后,起身慷慨而言。
绛侯、朱虚,诛诸吕。
袁绍点了点头,“诸君以为如何?”
“不可!荀氏坐领三州,兵强马壮,主公若图大事,还当先定并州,再徐徐图之。”田丰连忙道。
袁绍面露不悦,并不接话。
“荀氏专制朝政,除灭忠正,孤弱朝廷,”郭图窥他神色,拂了一把胡须道,“嗯,豺狼野心,人所共见,主公振臂一呼,天下必当响应。”
“正是,正是!”众人连连拱手附和。
田丰瘦瞿的脸拉得老长,还待与他们争辩,被沮授连忙拉住。
“你怎眼见主公去寻死地?虽说关中不比先前,但其又下益州,兵马富足,荀氏亦非庸碌,我们身后兖州、青州,俱不清净,何不如先克下并州为基,再攻得常山郡,以固后防,经营得两州,以待时变?”走出议事堂,田丰怒气冲冲向沮授埋怨。
“如今还不算时变?难道还等荀氏稳定益州?”沮授回看他,“到时候,主公再哪还得机会?”
田丰一时无话,次愤愤跺脚,“若非袁公路背德,与之联手,如何大事不成!”
沮授摇摇头,“田兄也勿要叹气,以我之见,主公已有定计……”他观察左右,见左近无人,向后指了指,低声道,“长安不久当有变。”
田丰露出悚然之色,想起被留下的几人,忽而明白,继而明白自己已失了腹心地位,机密之事,连听都不得听闻,顿时遍体冰凉,口中强道,“这不过是你猜测”
“元皓兄,”二人正商议,只听得背后一声,转身见郭图摇着袖子,款款而来,一脸友善劝道,“主公心意已定,今日你又何必强辩?”
“呸!”田丰却不领他情,一口啐过去,“尔等小人,只知阿谀奉承,主公将来必败于尔等之手!老夫耻与尔等同列!”
转身抬步就走。
沮授亦看了一眼郭图,一摔袖子,“唉”一声,也自走了。
郭图看看两人背影,又看看身后府门,脸上神色一收,面无表情的抄其手,亦自出门登车离去。
“那事……进展如何?”温暖的后堂,袁绍取了冠,去了裘衣,只着缣巾儒服,端是名士风流。
“坐。”他挥挥手。
“长安来信说,虽无十分,也有七八分把握。”逢纪躬身立在他身侧,低头道,“依路程算,荀氏当已回京……说不定已然得手。”
“果真?”袁绍喜上眉梢。
“这几年,荀氏细设苛律,罾缴充蹊,打压外戚宗室,查缴富户豪族,阻塞名门入仕,收纳山海专利,这等行径,就单一项拿出来,历观载籍,都够亡国了。”
袁绍连连点头。
“不过是董贤之流,一朝得遇宠幸,张扬跋扈,满门皆贵,”许攸坐在席前,自取了案上酒斟了,私宴之内,说话更无顾忌。
袁绍露出鄙夷之色。
一旁的陈琳有些不忍,却终没说出什么。
“如今国中早是遍地嗟吁,士林之中俱怀怨愤。如此众心背弃,纵使执掌兵权,又能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过如此。”许攸举起酒来,笑道,“本初兄放心,姑且待之。”
长安未央宫,此时正寒风卷着雪粒,密密吹彻,点点砸人。
“虎贲听令,围守四面,勿许人近,凡异动者斩!”
追随尚书令来的尚书台诸君,都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冰冷的语气,闻此顿时噤声却步。
四周虎贲卫士应声围守,神色肃杀,俱执剑出鞘,警示众人不得靠近。
“什么事,这般动静?”兰台就在两座藏书阁后,听见声响的兰台令荀忱,此时也匆匆赶到,他快步越过众人,被一刀挡住前路,见了眼前之景,不由一惊,“文若?这是怎么?这是含光?竟出了何事?”
雨雪天气,正是阴寒,一向端庄雅正的尚书令只着中衣,单膝跪地,玄色大氅裹着怀中一人,闻声抬头,脸色竟比霜雪更白三分,荀忱被他眸中凛冽骇得惊退半步。
“宗实,你也听得消息?”荀彧声音平稳。
“正是,怎么”荀忱心里小松了半口气,绕过执刀的虎贲卫士,正待开口询问,就听见一阵沉重脚步。
领队在前的是一身玄色官袍的御史中丞,他脚步急快,袍袖飞扬,身后数十兵士,皆披甲执锐,而他方才听见的脚步,正是军靴重重踏在木板地面发出的震声。
荀攸的神色比荀彧更冷,他一眼扫过,眼中凝起剑锋似的光芒,“如何?”
“不知如何,未见外伤,不知深浅。”荀彧短促地道,“我自送他出宫去。”
荀攸向后一挥手,令虎贲军众往阁道上追索,自几步上前,跪在荀彧身侧,执起垂落的细瘦手腕。
察觉指下微弱的脉搏轻跳,他神色这才缓了些,“也好,此处交给我,乘舆立即就来。”
荀彧从身旁拾起一把短剑递出,手上鲜血未干,“刺客遗落此物,但此事绝非天子所为。”
竟是一把做工极其精致的短剑,剑首白玉无瑕,嵌着红蓝宝石,剑刃为铁刃,秋水波纹,寒光凛凛。
玉具剑,是御用之物。
二人短暂对视一眼,荀攸一点头,“自然。”
“毕竟宫廷之内,不可张扬,以免落人口实。”荀彧又道。
“如今境地,张扬谨慎,又有何差别?”荀攸反驳一句。
荀彧垂眸,“正因如今形势,更该谨慎,我已遣人禀告天子,还望公达三思。”
荀攸低头,凝视被玄衣盖了一半的脸,荀柔修眉紧锁,眼眶微陷,苍白的双颊上落着灰色的阴云,“明白。”
二人对话,似一句赶着一句,发展极快,荀忱站在一旁听得心颤胆寒,到此方识杀机凛冽。
他又觑见奄奄无声的堂弟,心飘起一半,只觉脚下都无了着落。
“如此,不如我一道出宫,往白马寺和高阳里去报一句消息?”他小声问道。
“劳烦宗实。”荀彧轻轻颔首。
“含光,不会有事吧?”荀忱又忍不住问。
荀彧摇头,正此时乘舆赶来。
宫中车马由太仆掌管,但荀公达既说有,自然立即就有了。
荀攸亦不答,转身交代次赶来的虎贲卫,命他们整队护送车驾,“路上小心,姜君新任,未必周全。”
“我明白。”荀彧点头。
地上一滩血迹,已不得遮盖,荀忱一望左右,自察失言,赶紧跟上车去。
“什、什么!刺客?!”
宣室后殿,刘辩正暗自伤心,忽然听得消息,顿时吓得两手撑地,六神无主。
待那文吏速速道来,言行刺太尉失手,他才缓过气来,又赶忙问,“太尉如何?”
“太尉……似受伤昏厥。”
“什么!”刘辩激动得起身。
文吏也未看得清楚,只是他被尚书令派来禀告,自然还有任务在身,“令君请陛下应允在未央宫内追索刺客,并告罪惊扰陛下,亦遣人告知光禄卿,使其带人前来护卫宣室殿。”
“依尚书令所言太尉如今在何处?”刘辩紧张地两手蜷在一起,快步就向前走,走到殿门,左右黄门、宫婢连忙前劝阻。
“令君道,他即刻送太尉出宫归府,此时大抵已在路上。”
“好……好罢。”刘辩也明白不能将荀柔留在宫中,“立即遣太医前往疹视。”
“唯。”文吏俯身领命,心知荀令君定早通知了太医院。
“要用心搜捕,刺客……宫中行凶,罪大恶极,若是捕得,刑以……五马分尸!遇赦不赦!”刘辩双拳渐渐握紧,眼见戾色。
这话也太暴君了。
文吏心中一颤,暗暗叫苦,然此际却无能劝阻天子之人,他也只与众侍从、婢俯首听命而已。
“拜见尚书令,”一队二十人羽林卫,装束严整的挡在车驾前,被虎贲阻拦亦不为怪,为首的羽林郎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姜光禄不得脱身,命我代其前来探望,不知太尉如何?”
“拿下。”荀彧看也不看,对那嘈杂的叫屈之声置若罔闻,只低着头。
乘舆还是有些颠簸,执在手中的丝帕已落了斑斑血迹。
许多旧事,从眼前闪过,他的手从方才就难以遏制颤抖,然心中越焦灼,面上却越要平静无痕。
消息自掩盖不住的,如今只能期望着,不过虚惊一场。
干脆利落的处理,震慑了一些试探观望的宵小之辈,车驾顺利出了宫门,进了太尉府。
及至入夜掌灯,消息已传入大小府邸,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清楚真相者不多,各种猜测却流传。
又有荀氏族中大小,俱赶会往太尉府邸,这倒是许多人看见的,于是猜测便往更坏,或者一些人以为的“更好”的方向去。
吕布这一日闲来无事,领了手下爱将往城外打猎,天幕四合方才回城中,一归家,也听得了消息。
“你怎未归?”
“我已嫁与将军,岂好夜中望那边去。”荀光白日听得消息时,原本立即要回去的,但想了一想,又留下来,她低着头娇声道,“况且,也不能不请示将军。”
向荀光问出这话的时候,吕布其实并没想什么,但听到这番回答,还是感到高兴。
这份高兴,一旁的夫人魏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然而毕竟消息太过惊人,吕布一时间也就不曾注意,由着侍卫卸了甲,抱着手在厅堂前转了两圈,也是想了一想,“你还是该回去看一看,至于天晚,也无妨,由家中车驾送你就是看看太尉究竟伤情如何,我亦想上门探望,不知可否方便。”
他搓着手,心里一句一句闪过在宴席间听到的话,表情变换轮回。
荀光依旧半垂着头,只用眼角偷觑了眼前着一对夫妻,眸光莹莹望向吕布,缓缓屈膝,轻应了一声,“喏。”

第234章 死丧之威
“……此一桩未伤及头部,身上擦撞外伤也不要紧,只久病虚劳,肺痈破溃,我已用针,暂时阻闭半侧肺窍,以免脓血蔓延,现下开两剂药先试试”
张机按着脉,慢慢思忖着道。
荀彧细听了,命人铺陈笔墨。
“哼。”
冷不防华佗一旁嗤笑一声,“且不说现在药石难进,针封不过权宜,拖延时日,一但流毒膏肓,即当喘嗽而绝,这话你还当先说为好,免得他家准备不及。”
“仲景兄,果如元华先生所言?”荀悦一边绕过屏风,一边脱去雪水沾湿的雪青外氅,快步进来。
他今日恰未去太学,在家中查问族中少年学业,陡然听得消息,便匆匆赶来,相随的自还有一群留守家宅的族人,都被拦在厅堂。
榻上青年面色苍白,眉心不时蹙动,呼吸声弱,坦露上半身扎着刺目的银针,苍白的皮肤衬着许多青紫伤痕。
“不用多礼。”荀悦向长揖的荀彧摆摆手,来到榻边,搓了搓手,到底还觉冰凉,便未伸过去,“怎忽至如此?宗实传信,道刺客并未得手啊!”
张机拱拱手,向他露出一个无奈苦笑,“非是刺客,是幼弟肺痈痼疾,素来劳伤,不得痊愈,渐沉疴至此。”他叹了一口气,“惭愧,也是在下术业不精。”
他心存怜悯,措辞委婉,这一句,便算认可了华佗所言。
荀悦闻言,露出悲戚之色,“竟全无办法?”
“老夫三年前就说过,这般肺痈之疾,需破开胸腹,割去腐肉,洗涤脓血方可痊愈,拖延至此,除此外君家决计再寻不着他法,就此施为,也当趁早,如今也只剩一二分生机,再耽搁两日,老夫也无法。”华佗抄着手道,“不过,设若照这温吞治法吊命嘛,倒有望备齐棺椁等物,与他享用。”
若说治病,他早知道华佗大名,却不知竟是这等办法。
开膛破腹,何如桀纣酷刑传下来?
“不知元华先生,可是曾治过与含光一般的病患?”荀悦犹犹豫豫问。
这一刀下去,还能有命在?
“倒也不曾,若他这般,大多都等不到老夫。”华佗道。
又道,“现下老夫也无把握,需剖开验看后才知。”
纵使荀悦涵养深厚,此时也只想暴起打人。
正这时,仆从传报,天子遣光禄大夫慰问,一道还来了两名巫医。
于是荀彧起身迎接天使,荀悦继续留寝室中看守,将那血淋淋的话题搁置下,且暂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一时。
然,事情哪如他愿,厅堂里听不清寝室内声音,久不得消息,纷纷扰扰起来。
族中但凡有些才干的子弟,年岁一到或入太学,或考为官吏,都有各自忙碌,留下在家不是老弱,就是有些不堪之辈,虽荀氏族规甚严,往日却也常受接济,同族情谊不多,各自心思却不少。
荀忱只将消息告诉荀悦,原也不清不楚,这些人得的更是几手消息,各个不同,在堂中议论起来。
一时,榻上的病人也似被惊动了,忽而皱皱眉头,仰首张口,颈背反折,双手紧握,颈侧青筋凸起,喘息抽搐。
“含光、含光、阿善……”荀悦一吓,连连颤着声,抓住堂弟的手呼唤。
张机拿起针,顿了一顿,也不敢用,转拿起砭石,只刮向膻中穴。
“我来!”华佗却挤过去,抓起空余的那只手,用力掰开,操起案上针刀,一刀切进那无名指尖,顿时飚出一道血线。
饶是昏迷之中,荀柔疼得仰首口申吟哀唤出声。
华佗却嫌不足,又是一刀切进食指。
荀悦站开一旁,不忍的别开眼。
那哀声不高,带着气声,却是喊都喊不出声,更让人听得心痛,他又焦急又担忧又恼恨又没办法,心中正焦灼,偏堂中碎杂声音,竟更喧嚣,甚有人高声打探。
“肃静!”
他在族中向来有些积威,这厉声一喝,暂时到将众人镇住。
又有荀缉几人赶来,族中长辈,荀氏八龙如今仅剩的幼慈公荀敷,也乘舆到了。
众人一聚即知了病情,或道再择名医,或称张榜求贤,只议论一会儿,都渐渐不说了。
榻上的病人,痉挛却渐止住,只口中胡乱低声唤人,一时“父亲”、“大人”,一时“阿姊”、“阿兄”,口唇间都是血沫。
雨雪不知何时已停,天色未见放晴,仍然阴沉,风更添了寒意,越发沁人。
外间,天子所赐的巫医摇着铃鼓做张做势,遣来问询的御史大夫,被敷衍了离去,一连太尉府中群吏,都请归家。
屋中人多气杂,小一辈被打发出去,这唯一好处,先前闹三闹四的人,都躲到角落,不敢再言语,屋内便更显寂静,连各人呼吸声都能得听见。
丝枕新换一方,荀柔奄奄的昏睡着,唇畔犹沾着血迹,额前头顶上,又添了几根银针,两边手臂软软耷下,指尖血染了褥席,斑斑点点如红梅花。
“文若。”荀悦却似忍不得这寂静,似自言般低语向身边人道,“刚才我忽然想,若含光、若一旦不测,我竟惶恐无措,不知所以……如此才查觉,含光数年来,躬行无私,栉风沐雨,夙兴夜寐,我竟不曾体谅,只求全责备……
“含光禁太学上书议政,是不愿太学生空言误国,我未尝不知,心中仍有怨言,只思忖自己才华不伸……他在太学开设杂学,想太学生专研工匠农耕之类务实之用,我虽请了杂科博士,为自己士林声誉,也并不用心经营……”
“从前颍川时,兄弟共坐议论,都道若得机遇,定要将胸中才华一尽施展,要安定天下,匡扶社稷,到今日方醒,这话何其自大,非只超拔之才,更要奋勇坚毅之志,其中惊险危急之处,更不使外人得知……”
“耽于名利,畏于艰难,甚至……甚或爱惜性命,都不可得,如此一看,这满长安城中,衮衮诸公,再有何人……”
他径自惭愧后悔,未注意荀彧比往日沉默。
数声脚步踏踏,不曾在门前停歇去履,竟自进来,转眼就穿过厅堂,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荀采衣裳带着泥水痕迹,身后跟着荀欷兄妹二人,荀忱只追在后面,竟追赶不上他们,落在后面,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槛。
一入内,荀采眼神匆匆一扫,眉宇顿时低沉了半分,唇角一抿,只还稳得住,屈膝四方行了礼,这才拾了一方空席,在离榻一步外跪坐下来,询问情况。
刺客情状未明,也再说不了什么,荀悦只将两位医者所言复述一遍。
“如此更复何言?”却没想到,荀采听完竟神色平平,只起身来到华佗面前,深敛一揖,“但请先生勉力而为,若终不能治,家中绝无怨尤。”
“阿蕙!”“阿姑!”
众人一齐唤来。
“阿蕙,不如再寻几位名医来看看罢?”荀敷扶杖劝道。
两位医者之言,其实都听得明白,但人总怀侥幸,只想拖延着望见转机,况谁愿见他身躯被那样残害?
“既再无办法,又何必再等?”荀采沉声道,“我知道,叔伯兄弟们原同阿弟亲近,情谊难舍,然如今已与命数相关,迟早无甚差别便只当我这阿姊狠心。”
她话说到这般地步,众人也非不知情理,俱垂首默默无言。
如此无需再择吉日,华佗当即口述所需诸物、药材等,各样准备如此。
又请问荀彧,不知他是否还有当初在雒阳时,拿出来的那样人参。
“那人参出自辽东,如今中原所用人参多出上党,连宫中亦无此等灵药,若还能得一枝半枝不拘,老夫更有把握些。”
荀彧微微一愣,敛目摇头。
“也罢。”
华佗点点头,也不再提,却不知诸荀被他这二字,更说得心情忐忑,只想退步放弃。
“此术凶险难料,我且施为,令他清醒片时,诸位亲友若有什么话相嘱托,稍候便尽说罢。”终得了施术之机会,华佗这会儿倒体贴起来。
“好了!”
听到这一声,荀柔缓缓睁开眼睛。
何时恢复的知觉,他也说不出,只是在此之前,已并非全然昏懵,耳边也听得声响,身上也感觉疼痛,隐约也能感到光线,脑中一时沉一时浮,想了许多,只是想说话,说不出,想动,也使不动,飘荡轻灵的魂魄,被关在这重浊的躯壳之内,与世隔绝。
华佗那几针,微微刺痛,却果真见效,虽仍就操使得费力,竟真让他将眼睛撑开。
睁了眼,反不如先前心中观照得清晰,光线晦暗,重重的人影,看不分明。
只心中,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明。
“公达。”
“公达还在宫中,”荀悦跪坐在榻边,连忙道,“马上就唤他回来。”
荀柔默了一默,缓缓伸手,抬眼往众人中分辨,“阿姊。”
“我在。”荀采上前握住他的手。
“我若去,家中不必守丧,阿姊,将阿音嫁了张绣,亦自嫁……与那贾文和吧。”
纵使心中不愿,他也明白,如若他死了,姐姐嫁给贾诩,才能安全。
“阿叔!”
“好,你放心。”
“家中钱帛,只留二万钱作你们嫁妆,笔砚赠给云娘,作为补偿,我为兄长,实不曾有教养之德,余者,俱奉献国库。”
钱不过身外之物,清空了才不招人惦记。
“好。”
“含光,你可要立一个嗣子?”荀敷问道。
荀柔摇摇头,又问,“公达,还未来吗?”
荀悦虽心中伤怀,却不由得回望身侧荀彧。
“已遣人催促。”荀彧温声道。
“也罢……文若,若公达来,让他即刻请……中山靖王之后,平原郡守刘备,刘玄德入京,主持朝政。”
“谁?”“这是何人啊?”
众人忍不住议论出声。
“唯。”荀彧点头。
“玄德,宽仁守义,知人善任,意志坚韧,英雄之辈,如今故在下也,我有心施恩,诸君用心辅佐,可保全我族,亦保全百姓。”
众人还在争辩,荀柔只觉渐渐口舌沉重,眼前昏暗,忙抓住身旁的姐姐,“阿姊”
“不可。”
荀攸大步走进屋来。
“……公达?”
“叔父此言,我以为不可。”荀攸单膝跪在床头,“纵使刘玄德天纵之才,忽而入京,莫不说朝上公卿,族中何人能服?无信、无威,凭何以号令?长安城中,公卿百官,名门望族,权势相交,各自结党,刘玄德一无家声,二无名望,三无功绩,四无兵马,纵使我与文若,俱俯首效力,难道王司徒、杨司空亦能任他侧席同列吗?”
“至于其外,就是凤卿与休若,听他调遣,段公明,贾文和,吕奉先、张公祺之辈,又如何?”
荀柔翕了翕唇,竟无以对。
“……可……”
若他应此劫,除了刘备,他家比史上荀氏更兴盛煊赫,如何能避免将来君主忌讳?而除了刘备,天下英雄,哪个眼中存有寻常百姓?
“何况,叔父果然甘心么?”
荀攸一双幽深黑瞳,深深的望向他。

第235章 兄弟既翕
“……还有一件要事,托付公达,若今日我一旦而去,书房之内,凡柜、屉、箱、箧,除陈书之外,无论草创策论、摘录书议、散篇短句,无论大小,你亲身搜寻集齐,一并焚毁,万勿留下片纸之言,切记切记。”
荀柔到底没有回答荀攸之问。
“其余……族中年轻一辈,并无高官显爵,不过循吏而已,到也无妨,你与文若……公达你向来有成算,我便不来卖弄,只文若……唉……文若求善求全,若遇强主,难免……玉碎成仁,若如此……你且照顾些阿薇并嫂夫人吧……”
“你方才怎么那样说话!”
荀攸刚转出内室,就被堂兄一把拉到角落,“你可未见,荀仲豫、荀文若两人方才的神色。”
荀攸展眼望向堂中,人已经少了一半,他也不理众人目光,捡了一席在角落坐下,“二人都是君子,哪有什么神色,兄长当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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