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比他们更懂商业运作,但国家贸易的巨大优势,足以对联盟制造压力不必计较短时间内效益,只要在整个金融活动总结算为赢,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今日账目已厘清,”坐在案另一面的荀宜,将填好的账册递过来,“请看。”
册上条目一道道写得清楚,出入陈列,一目了然。
“既已放弃从荆州收粮,就此手段采买来粮食,要支撑关中之用,恐怕还有些艰难。”荀宜淡淡陈述道,在灯火映照下,眉目清渺冲和,不沾一点烟火气。
谁能看出他这位堂兄竟然货殖之道上是一把好手,若非兄长在信中举荐,他都不晓得阿铮喜好经济之道,原来都是家学。
荀柔握拳抵着唇,“我知道。”
他自然已经发现,不能只靠这些细水长流。
关东诸郡亦遭蝗灾,荆州粮价飞涨,由其道路通达,不需抬价早比益州还长得高。
他放弃了从荆州购换粮食,幸好开辟出陇右市场,给河东布帛另外出路,而一直负责销售置换渠道的堂兄,则被他紧急调来益州帮忙。
在金融上他已经荒废很多年,能提出大概方向,但具体怎么操作才能不亏本,必需要专业人士。
“应该……等不了多久了。”且不说小规模的粮商是否会动摇,去汉中的使者,也该带回消息。
荀宜淡淡看他一眼,将案上微冒白气得木椀推过去,“已晾凉了。”
“……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才不会躲药好嘛,“之后益州货殖往来,全交给七兄主持,阿平随我回长安,阿音带兵留守,维持诸族关系,旦有事,你吩咐于她。”
“明白。”荀宜把椀又向他推进三寸。
“可见得城外那军营已添至千头牦牛?听说营寨中新扎下帐篷都填满了!”
“谁知那些山里土人居然有这么多粮!”
“一队不过百人而已,山上那几家这回怎都如此无能?莫非嫌钱少?”
“荀氏也雇土人护卫,山上少盐,一石盐能雇五个青壮,他们又舍得抚恤,死一人给帛三匹,土人再无不愿,都愿效死。”
“这般胡闹耗费人力财物,一石粮岂止值三千?既如此阔绰,还不如当初答应我等。”
“谁说不是。”
“听说太尉还收了许多蜀锦、金银器、丹砂、盐铁之类……这般算来,未必亏本吧……”也不知谁轻轻说了一句。
方才还讨论得热闹的众粮商,于是一默。
在益州,谁家要有个几百人能翻山越岭的商队,都能财源广进,而太尉荀含光足足领了一万人。
“听说,还将那个女人……送去汉中。”又有一人轻轻道,“汉中仓库盈满,若是两边交易……”
商家消息灵通,聚会之人大多早就知晓这些消息,各自心中也都估算过出纳盈亏。
此时说出来,自是有人按捺不住。
在别地的豪族都以屯粮保值当钱,但在益州,屯盐、屯铜铁,屯金银,却实在少人屯粮,益州的粮食,要卖出去才值钱,在本地叫不上价。
百姓随便上山下水,就够裹腹,价高了便无人买。
好些粮商致富,也是这些年依靠朝廷大笔采买。
“汉廷向来不善益州,输粮抽役,未曾稍歇,如今又如此逼迫,太无道理!”有人心中不平则鸣,“我等绝不可如他之意!”
亦有人低头默默无语。
益州潮湿,粮食不易粗存,若再生霉坏,价格恐怕又要降低。
个人心中,自有权衡。
益州商人如此,汉中张鲁,张公祺面对太尉荀柔派来的使者,心中也正起伏难定。
弱冠青年翩翩一礼,一身玄色官袍,腰间仅悬一枚小印,简素清雅。
“太尉道,张公祺守汉中之地,能抚育群生,春夏禁屠,此为大仁,教民向善,罪则三宥,为大德,作义舍以救急困,此为大义,于乱世之中,守汉中,存仁义之道,有大功德于百姓,于国家,于天下,他素敬张君,希望等回长安之时,路过汉中,能与张君一叙。”
若不从争夺天下的角度来看,张鲁在这个时代,着实是难得的人才,许多政治理念和手段,甚至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
其人治理汉中,比刘焉在益州作得好得多,虽说少不了宗教参与,但颇有点柏拉图的《理想国》的味道,自为“师君”,以教中祭酒治理百姓,导恶劝善,令民自首罪过,原谅三次罪过,而后再施惩罚,汉中道旁但造义舍,至义米肉,供路人取用,甚至还在春秋两个生长季节,禁止屠杀,有可持续发展的长久思维,
“如今刘益州病故,成都不安,太尉以为,太夫人留于成都,恐不相宜,故特遣某护送夫人至张太守处,使君母子团聚。”
“……太尉果这般说?”张鲁心虚不安的望着眼前仪表堂堂的使者。
他方才已经接到了母亲与弟弟,母亲看上去无恙,但荀太尉如此简单将母亲送回,还如此褒奖夸赞,一句申斥之语也无,一点都不拿捏,让他不敢相信,总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
“当然,如今少府下设恤孤寺,便是太尉所倡,太尉盛赞张君义舍之举,以为张君乃是君子,与君子交,当以真诚坦荡。”裴潜仪容清雅,文质彬彬,说话目不斜视,视人神情专凝,很容易让人感到真诚,心生好感。
即使张鲁,也渐渐被打动。
宴请过后,就同意等不久太尉回朝路过汉中时,出城拜见,至于从汉中平价粜谷以济关中,与前一条相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阿兄,怎能轻易降了他。”张鲁之弟张卫尚在抱怨。
一旁的阎圃却已改变看法,“荀太尉赦刘氏一子,兵不血刃稳定巴蜀,正是孙子所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之中’以无事取天下‘者。何为’无事‘,上兵伐谋,取其势也。”
“便不称此,”他看向张鲁,一针见血点破,“太尉北有关中,西有陇右,南有蜀地,主公若不投之,难道投东面刘表吗?”
“况太尉荀含光,向来重用降将,如段忠明、贾文和等辈,俱委重任,取材选官,不以名门,多论实干,如常伯槐、徐元直等人,出身微寒,亦得重用,以在下之见,今日那使者未必虚言,主公治理汉中有效,人民殷富,盗贼不作,此天下共见,入朝为官,它日未必不可殿上论道,成为施政天下,万民敬仰的公卿。”
张鲁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一丝不甘也释然。
他向张卫摆摆手,“我意已决,荀太尉有义,送母亲来归,我岂能相负,况如此,汉中百姓免受兵燹之灾,不亦可乎?”
他并无争夺天下之心,如今到这地步,降于朝廷,似乎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但想起当初阎圃曾给他过主意,要为败而后降,以此为功,再想如今时移世易,不由咀嚼那句“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孙子这一句与他向来所精研《道德经》竟恰相应和,让他越见深心。
张鲁归顺的消息传来,终于让益州粮商再坐不住。
市中粮价一日三跌,很快跌至五百钱一石。
这价格,在当下也就可以了,而悄悄找上门来的粮商,甚至愿意降至四百五十钱一石,担心荀太尉有了离关中更近的汉中粮仓,便放弃从蜀中运粮。
不过,他们自不知,荀柔正握着长安的“好”消息担忧:九月,桑复生椹,人得以食,河东近年多植桑木,民得饱腹,追思盖因太尉之故,故多称太尉之德。
已是九月寒露时节,桑复生椹,天气回温,又是天象错乱,明年蝗虫是否会卷土重来,实在令人不得不担心。
宫中天子的庶长子死了。
在潇潇雨下的深秋,荀柔归京途中因病暂留汉中,收到长安传来的消息。
小儿未满三岁,不曾上宗亲牒谱,故也不曾设祭,装小棺,着令人护送回雒阳,葬于邙山,因这是天子的长子,故才得此殊遇。
消息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一前一后,尚书台与御史台两处并都发来,信中未写其他,但显然就中有些应由。
如今年月,小儿易夭折,并非奇事,只是东汉以来,宫中孩童难成,也是有些缘故的。
当初灵帝时,也是因为养不活孩子,才将如今的天子刘辩,送到方士家寄养,另一子刘协,也是为董太后亲自抚养,才得平安长大。
荀柔将消息又看了一遍,两信并做一处,放入匣中,拿起堂兄荀彧一同寄来的文章细读。
文章作者石韬:石广元,也是颍川同乡,当年在河东考了胥吏入仕,如今已升任县令之职,在当初考中之人中,可算翘楚。
文中所写,是其治蝗经验,与近来朝廷提倡的栽种薯、芋类作物的实践细节,以及劝农耕作的方式方法。
薯、芋等根茎类植物,与麦、稻、菽、粟种植方法皆不相同,虽能抗蝗虫,但关中百姓不识,并不会种,这二类植物茎叶有毒,百姓不知细情,一开始极其抗拒,更有悄悄种下冬麦或芜菁。
禾本科植物和芜菁这种肉质茎植物,都是蝗虫的食物,若是蝗灾未尽,明年关中收成岂不又废?况且还不知灾异还要几年才能尽了。
粮食是一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心态,农耕文明,两岁不能收获,对百姓的打击是全方位了,人民都失去了信心,国家又岂能再维持安定?
到如今看,今冬又是一个异常天气,虽然关中除虫效果还好,但关东地区战局焦灼,生灵涂炭,要是那边蝗灾又起,虫子还是会飞到这边来。
荀柔只好传令给堂兄,让各地郡县强行推行。
这当然也挺为难,毕竟违背民意,幸如今基层官吏,不似先前“但坐啸吟”的清流文士,都是一层层基层历练,升迁起来的能吏,各施手段,各显神通,也各有进展,石广元是在其中做得格外出众。
读着文章,就看得出他绝非侥幸,既懂得农业技术,又颇善引导话数,对百姓绝非一味强迫驱役,成果亦是斐然。
这篇文章有弹劾之意,针对许多地方官吏,为政绩,强施号令,有些过激之举,甚或拔人田苗,水灌、火烧民家,以至百姓愤怨于上。
这种事毕竟难免,荀柔读到心中固然不悦,却也难以处置。
东汉以来,儒学在官方扶持下兴盛,坐而论道,务虚空言之风渐盛,实干之才越来越少,这些举动虽有偏斜,但从长远结果却是好的,若处置了这几个人,继任者畏畏缩缩,不敢进取,那明年若是蝗灾再起,吃亏受难的还是百姓。
不过,倒也不能就此听之任之。
荀柔想了想,坐起身,让侍从端来笔墨,就伏在榻上小几上,执起笔:请以左冯翊临晋县令石韬,为今岁治绩第一,并赐爵禄金银,嘉其仁善爱民,劳民不伤之德,布告天下,以申其行。
他刚刚顿住笔,便又门卒来报,称汉中张公祺求见。
荀柔点头应许,起身推枕下榻,刚迎至屋门口,张鲁便已大步进来。
“太守请坐。”荀柔挥袖招呼,侍从搬来两座席枰,相向而列。
张鲁既主动请降,他也很大方,直接为他请下太守之职,又把相处几日,感觉不太安分的张鲁之弟张卫,请封了右中郎将,待他回长安时,就以同带走。
张鲁行了一礼,缓缓坐下,谢过水饮瓜果虽然其实都是他自家供应的东西。
“太尉气色见好,想来不日定能康复。”
他是一个形容清瘦、布衣朴素的中年男子,容貌只能算淳朴,但飘飘三缕长须,两道长眉,目凝精光,龙行虎步,颇有点深藏不露,仙风道骨的气蕴。
荀柔与他寒暄了几句,便看明白张鲁前来是为打探消息,他也不卖关子,直将宫中庶长子夭折之事说了,只看见对方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宫中还有董氏贵人,亦有一子。”他不得不补充了一句。
这年头的宗教人士,居然都是真信,前有襄楷,后有张公祺,只是两人在理解上还有点不一样。
襄楷一心认为他要扶起汉室,张鲁却仿佛觉得他要取而代之。
初相见时,原本摆足架子,结果一照面,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态度那叫一个恭敬,还偷偷来跟他说“璇玑入命,万象更新,天下太平”。
他本想解释,结果每每对方态度都一般
“是是。”
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没听进。
“停留已久,我也该归回京了,”这般宗教迷信人士,说也说不通,好在张鲁不会到处散播谣言,荀柔也就不再同他争论,“多谢公祺款待。”
一则他休息许久,本来也该回长安,二则宫中又出了事,三则,亦有关明岁战局布置,也该商议起来,四则多雨的秋季即将过去,趁着天气还不算冷,方好行军。
“这……”张鲁却顿了一顿,“太尉不如在汉中再盘桓些时候?今岁凶年,我近日夜观星相,有煞气冲撞三垣,恐怕长安城中生乱啊,不过二月功夫,莫不如等过了本年……”
荀柔第一反应是庶皇子之事竟影响如此重大,接着才定住神,发现自己被进带沟里。
“天意向来难断,若真有事,在下身为太尉,岂不更该入京?”他笑着摇摇头,打断了对法的话。
预言这种东西,真是听听就好,至于最后,只要相信,怎么都解释得通,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心理学问题。
张鲁阻不了荀柔归京,送别之时却满脸纠结、长吁短叹,当看着他去赴死。
荀柔看得既好笑,又有点感动。
不管当初张鲁杀汉中太守苏固,得到汉中是何等野心想法,他在汉中种种施为政策,确实令一地百姓日子祥和安定,处事为人中,尚能见得一点真诚,这就很好了。
而无论益州、凉州,都比长安令他舒服。
深厚的城墙,接连的巷陌,以及最高处沿着山形重檐叠起,巍峨高耸的座座宫殿,高高在上俯视着整个长安。
若论城,雒阳过分安逸繁华,长安则失之铁血傲慢。
宽阔街道已静,侍卫林立左右,伴着清脆整齐的马蹄,轩车辘辘向前,两旁是道道里巷围墙。
荀柔从车中望出去,远远是如重云压城的未央宫大殿,心绪沉沉。
萧何一生为国惜民,国士无双,唯不知为什么,却劳民伤财,督建了这样一座宏丽奢华的宫殿?
嘉奖的旨意仍然在城门口领受,允许他归家沐浴休息一日,再入宫陛见。
于是,车驾便直行至未央宫西的太尉府。
“听闻太尉途中染恙,如今安否?”前来颁旨的尚书令蹙眉望来,神色关切。
“只是蜀地阴湿多雨,有些不惯,已经无碍。”荀柔摆摆手,见他忧色未解,便开个玩笑道,“难怪当初奉孝说他一辈子也不去南方,这次可让我给体会够了,可不要半条命去。”
荀彧不赞同的摇摇头,却还道,“太尉若身体未安,不如先调息两日,再入宫陛见?彧可代为回禀天子。”
荀柔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一圈,“阿兄竟出此言,莫不是今日太阳从西方升天?我听说有一回,太史令都算出次日有日食当息政以避,阿兄却以未必测准拒绝了呀。”
“次日确未有日食。”荀彧避重就轻的回答。
“如今不便入宫?”荀柔脑筋一转,“皇长子之死,是尚未查明,还是确与后宫贵人相关?”
荀彧唇角一抿。
“莫非闹得厉害?”荀柔皱眉。
荀彧垂眸,轻轻一点头。
荀柔明白了,堂兄君子,这是不想谈后宫的事,“那便说正事,如今薯、芋种植情况如何?朝中可安稳?政令可畅达?可有官吏行事不法?”
说到正事,荀彧神色稍解,当即侃侃而谈。
荀彧说关中、朝中诸事,荀柔也将益州诸般情况,与中原不同之处,一一道来,二人直谈到掌灯,荀彧才返回了尚书台。
荀柔又将荀攸请来。
公达不像荀文若那样,顾及天子面子,不吝讳言。
皇长子是董贵人之父董承害死的。
这件事,已然是公开的秘密,之所以还是秘密,盖因为董贵人是如今天子唯一儿子的生母,董贵人带着皇子,向天子哭求,天子就心软了。
这是天子家事,天子不愿追究,旁人自然也无话说。
但大皇子的生母李贵人,虽出身低微,只是宫女,过去也很得天子宠爱,如今也日日向天子哭泣。
再加上太后也被惊动,跑出来斥责皇后,又称要给李氏撑腰,这下可就更混乱了。
原本,后宫在长乐宫,朝廷在未央宫,彼此不相妨碍,但备不住日日打闹,再加上贵人们也有不少名门淑女,后宫连着朝廷,前面也闹得不可开交,连百姓都看热闹。
“原也不相干,只是若去见天子,或许会撞见什么失仪之事。不过,”荀攸客观道,“小叔父若无心干涉,就是多等两日,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荀柔点点头。
堂兄让他避一避,多少也有点替汉室遮羞的意思,但显然公卿把功夫花在后宫争斗上,对他来说的确不相干,并且持续下去也挺好。
那么什么时候进宫,可不都是一样了。
“公达,你上次信中所写,元常来信说请出兵关东?徐州牧卢植的请罪又是怎么回事?”八卦完,荀柔更关系的自然还是天下战局。
他是没想到,明明遭了蝗灾,关东诸侯这一年,居然都很有精神。
先是曹操再一次西击冀州,与袁绍前后竟打了两轮,春夏一轮,秋后又一轮,只是袁绍多得北方匈奴、乌桓、鲜卑支援,手下又颇有文武,再加上兖州又又内乱了,曹操一度拿下清河郡,又被夺了去,连先前打的魏郡,也复叛归了袁绍。
正在这时,卢植上任徐州牧,曹操便向他要回先前归附了陶谦的泰山郡。
泰山郡守臧霸,可谓卢植上任的一道拦路虎,曹操想讨回去,卢植也就给了。
就这样,还丢失下邳。
陶谦宠臣笮融与下邳人阙宣,在陶谦死后自知不妙,竟占据下邳自守。
卢植初来乍到,尚未犁清徐州内政、拿到兵权,先迎接来自袁术得攻击,自然也就顾不得下邳了。
袁术在南方,受蝗灾影响较小,这一进攻起来,竟气势非凡,着实让扬州牧刘繇,并豫州牧孙坚,两家联合帮忙拖住,这才只拿下了沛郡南部几县,不过背后也丢了几块地方,算起来大概收支平衡。
袁术在这边风生水起,他哥袁绍竟也不遑多让。
袁绍似乎放弃向内发展,转而向幽州并州方向,他本就和匈奴、乌桓、鲜卑结交,如今夺并州雁门、太原,向西北外境发展,俨然一副要扩大汉朝边境范围的样子。
而上党、河内二郡,大概是眼看不能占住,便丢给匈奴、乌桓,任其横行劫掠,就连河东郡,也时时受其骚扰。
幽州受其牵制,又要时刻注意境外胡族,连带着青州也随时警惕。
钟繇在雒阳,观察形势,认为如今既然西北已定,不如抽出兵力彻底恢复司隶,也免得百姓遭受胡族欺压,况且袁绍既拿下雁门、太原,随时可能向上党郡,甚至关中进发,为了安稳,也最好将河内拿下。
而只要拿下河内,河南和弘农也就不必太费功夫,这些地方不过是些流匪,朝廷军队一到,必会选择投降。
荀柔先前看过信,心中便已赞同,与荀攸商议,亦认为合适,便当即准备明年岁初出兵。
不过当前之事,还是得入宫见过天子。
他在太尉府休息两日,见了些人,便上书请求觐见。
长安宫殿的基台比雒阳更高一些。
荀柔步步登上重台,宛如久不运动的人,被胁迫跑马拉松,跑得心肺撕裂,喉中都漫出腥气。
这几日,天空阴云重重,积着雨雪,风又静,气压又低,让他有似乎还置身蜀中的错觉,气滞胸中,时感憋闷。
他不想看华佗的白眼,自己写了瓜蒌薤白汤,吃了两日,未见缓解,今日又被迫运动,真是要死要活。
荀文若还总觉得他对天子不够恭敬。
荀柔顺着气,忍不住想。
陛见一回用掉半条命,不知道还要怎么才算尊敬。
宣室殿,铺了一层厚实的暗红地毯,梁上挂着红底彩绣的锦幔,黑漆错金的器物俱是梅花纹样,鎏金炉暖香袭人,一派冬日富贵相。
“先生方才,可看见什么?”
荀柔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听得问话,微微一愣。
脑中闪过路上所见一幕。
两个宫中侍卫夹着一个素衣女子,与他错身而过。
那女子鬓发蓬乱,容貌看不清,一只金簪斜挂髻上,白绫裙摆拖拽在地面,金边沾染灰尘。
她伸手奋力伸向宫殿方向,被捂了嘴还犹自呜咽出声。
见了他,女子竟挣扎着改变了方向,将纤细的手臂伸向他,那瘦尖的手指几乎抓住他下垂的长袖……
“呜呜……”
广袖一扯,天子已跪坐在面前,牵住他的袖子埋头哭泣。
荀柔顿感头疼。
左右一看,殿中侍从,不知何时都退尽。
“……先生……朕该如何是好……
“李氏……董氏……皇后……母后……都来怨朕……
“朕……实不知如何才好……
天子哭得动情,只一会儿荀柔就感到袖上浸入的湿凉,他原本头痛厌烦,但被迫听了许久的颠倒絮语,渐渐倒也算听明白了。
朝中之事,有文若堂上压阵,每每都能辩过那些子曰子曰的公卿,刘辩作为天子,御阶高坐,即使糊里糊涂,也不没关系,只用最后点头。
但后宫是天子家事,文若岂肯沾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事,更何况刘辩还是个糊涂官。
他又怜惜李贵人,又不忍心董贵人,知道蔡皇后无错,又不能责怪亲妈,再加上一干忠臣、外戚,各拿着立场,每日这个劝戒,那个求情。
他其实对事实知道得清楚,但本性软弱犹豫,受各方施加压力,更下不来决定,反倒崩溃了。
“先生教导朕,天子、唯以天下民生为重……呜呜……可此事、此事,”已经弱冠的天子,哽咽道,“和百姓不相干啊……朕、朕不知如何是好……呜哇……”
“是啊……不过是家事。”
汉以孝治天下。
外戚之事,在本朝从来都是笔糊涂账,莫说刘辩,刘秀这个天选之子,也没处理干净就说郭圣通怎么被废的,连皇太子都换了人。
这样论来,倒也是难为,向来于民生,刘辩并不曾亏大节,所以,还是安慰安慰吧,就……当谢他这么多年的支持了。
荀柔缓缓将空着的手,轻轻落在眼前着玄色暗纹锦衣的后背。
刘辩哭声顿了一顿,再起一时声音轻软许多。
“陛下虽怜惜董贵人,但事关子嗣,终不能不作为,罢去董承官职,禁其于家中思过,如此可否?”荀柔斟酌着道。
与后宫相关,他原不想掺和此事,但毕竟他还是太傅。
处罚不轻不重,息事宁人,隔断董家内外联系,四下安稳,正符合当下形势所需。
“……只有先生……为朕考虑……”刘辩将头往前面膝上埋了埋,感到厚实的衣料透出微暖的温度,手指攥紧衣裾。
“……皇子贵重,董贵人既心绪不宁,不如先让皇后照顾些时日?皇后入宫以来,贤良公正,持中有德……”
荀柔说着,心中颇觉没意思。
他在此左右权衡,不过也是承认了皇室、外戚是法外之地?权术用心在此,不就与那些公卿大臣一样?
他拿出哄劝幼儿的态度,轻声细语,只想尽快劝完了事,赶紧将前后一统汇报,结束这趟陛见任务。
忽而一惊,才发觉天子竟一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手沿着直裾开缝伸进衣裾之下!
饶是荀柔自以为见过大场面,也惊得一伸手掀翻了刘辩,自己倒退两步坐倒。
“先生……”刘辩怯怯望过来,嗫嚅着动了动唇,眼睫上还挂着泪,脸上却绯红如霞,“朕对先生日夜”
“陛下!”荀柔豁然起身,一时没站稳当,差点又坐倒下去。
配剑在地上一杵,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臣失仪,臣请告退!”
站立着向刘辩长揖一礼,荀柔慌乱转身欲走。
“先生太尉!”
这声气急太尉,唤回了荀柔的理智。
不能这样走。
若这样离开,接下来还想继续施行自己的政策,大概只能举大旗造反了。
荀柔闭眼,定了定神,回转身来,颤着手再次躬身一礼,“陛下,臣失仪。”
他不歧视任何性向,但别来搞他啊。
“先生,我”
“陛下!”荀柔迅速打断天子的话,不停歇道,“今日臣来觐见,一则是为益州,前益州牧刘焉病逝,其长子刘范继承其职,次子刘诞佐之,三子刘瑁、四子刘璋俱随臣入长安,其为宗室子弟,当授之郎官之职,二则,逆臣袁绍进犯河内,危及陵园社稷,陛下当下昭讨之,以彰朝廷威严。”
“……”
“如今朝廷偏居,天下之地,失者有半,诸侯野心不息,灾异连岁为害,臣受陛下信重,夙夜忧叹,唯恐拖嘱不效,以伤陛下之明……故连岁不休,西定凉州,南进巴蜀,兴修水利,重宣教化,未敢稍懈,如今西南已定,然叛军盘踞山东、江南,危及陵园社稷,臣……虽驽钝,愿竭忠智,率军东征,攘除奸凶,重兴汉室,重现太平……”
“……唯此,以报陛下之厚爱,请陛下应允!”
荀柔闭上眼睛,伏拜于地,眼泪不知何时竟亦染面。
刘辩跌坐不起,望着身前玄衣透出的那道笔直的脊梁轮廓,良久,缓缓垂下头,“……可……一切……皆依太尉之意……”
走出殿外,荀柔攥紧手掌,肌肉仍然不能克制的轻微痉挛。
他一时有些浑噩,一时又有些后怕,一时又惊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