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久不曾经历如此畅快的战斗,方才明明也有意耀武,却在荀含光轻飘飘两笑后,又升起些许不安,仿佛做错了什么似的。
敌方其实不强,打赢根本不算什么,他还等不及号令……刚才至少该下马……哎,都怪刚才兵卒都在乱喊,把他心的喊乱了…
肩头被拍了一下,吕布转头,是张辽。
对方不赞同的摇摇头,“吕将军小心控马,太尉前去许多了。”
吕布回过神来,打马赶上前去。
于是,前来迎接的县令眼前,含笑温雅,不负传言白皙貌美的太尉背后,左边拱卫着高大威猛的杀神,右边立腰围十围,手持巨斧的凶汉。
听说荀柔在汉阳丰功伟绩的县令,登时双腿发软,就五体投地,献城求饶。
跟在他身后,等着县令体面完成投降后,再上前作为本城代表,款待朝廷军队的伍氏、胡氏两家族长面面相觑,也连忙上前跪在县令身后。
此地形势又与汉阳不同,荀柔亲自下马弯腰,把本县最重要的三号人物,从地上扶起来,温声宽慰一番。
县衙内很快摆起酒宴,县中粮仓敞开,伍氏、胡氏也各自出血,献出猪、羊各百头,以为劳军。
从小到大,荀柔只要想刷好感度,就没有失败的,宴席之上开始还心怀忐忑的县令几人,很快被他巧言令色说得放松下来。
谈笑间,说道县令正好姓阎。
不过,与汉阳阎氏没什么关系。
在凉、幽、益州三州,阎氏都是大姓,分布很广,来源也广。
许多少数民族汉化后,都以此为姓,故而阎姓相互之间未必有关,但各自与本地羌、氐等胡族却都有密切联系。
这位县令出身敦煌,荀柔便特别让随行的盖勋之子盖顺上来厮见,两边论起家源,恰还是相邻两县。
自与黄巾举事的同年,金城叛乱,凉州不得平静,阎县令上任后数年不曾归家,而盖顺也是随父亲辗转如朝后,便几乎与家乡消息断绝。
已至中年的县令不甚唏嘘,叹息不知何时才能再还家乡,盖顺年纪尚轻,未知乡愁,倒是荀柔念起如今被袁术占据的颍川,与他同叹息了一回。
宴罢归营,荀柔先去各曹营巡视,重点关怀慰问营中从汉阳新拔的青年才俊。
姜氏入营中最多,姜叙、姜隐、姜冏足有三人,赵氏亦有赵衢、赵昂,此外更有尹奉、杨阜、姚琼等人。
汉阳人杰地灵,也颇有才捷之士,又靠近中原,颇得滋养,荀柔更补了自己随扈,除了本身需要,以及安抚民心,也的确有意拔擢凉州人士。
此回对安定的态度与在汉阳不同,盖因两边情况本就不一样,但对这些新入仕的曹吏校尉,也自要宽慰安抚一番,以免滋生怨望。
荀柔依次切问一回,是否适应行军,衣衫饮食可有齐备,生活可有困难,两郡相去不远,家信也可随运粮队伍送回……众人颇知去就,倒俱不曾多想,行军虽不易,但凉州尚武风气,都身强体健,即使初次随军出征,也很快适应,并无困难之处。
倒是姜叙委婉表示,自己认为,吕布今日行事有些不妥。
由于姜氏族人最多,分得住到一处,荀柔将他们放在最后,瞧着他忐忑的眼神,知道他有表忠之意,忍不住一笑,“今日吕将军的确立了首功,心情张扬一些,也不算什么。”
姜叙微微愣了一愣,姜隐当即拱手道,“太尉宽容。”
“只是应当如此。”荀柔摇摇头,又与他们叙了两句,看天时不早,便与他们告别出了帐去。
三人送出帐外,见他走远,年纪最小的姜冏忍不住道,“太尉好亲切。”
哪听说过亲自探望小吏的主公。
“大概是怕我等多想。”姜叙隐约猜测,不过是与不是,待明日知道太尉都去见了谁,大概就能清楚。
“多想什么?”姜冏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要想,”姜叙拍拍族弟的头,这是姜氏最聪明的脑袋,故虽年少尚未成亲,父亲实在舍不得这次机会,还是硬是将他送进来,其他还好,人情世故上,却单纯些,“跟随太尉,不必想太多,专心本职,勤勉些,说不定更得太尉看中。”
“谨受教。”
“今日将军着实失礼,当引以为戒。”
高顺留守军中不曾参加宴席,犒赏的酒食送至,也滴酒不沾,仅就着麦饭把羊腿啃了一只,便到吕布帐前等候,直等到天黑城中宴散,看等到魏续、宋宪等人扶着醉醺醺的吕布回来,更忍不住,“如今行军在外,将军酒醉如此,若一旦有变,可当如何?”
他原本该随荀凤卿西进陇西,却恳求太尉留下来,实在是见将军与太尉之间关系,大不如前,放心不下。
吕布今日是挑衅了才觉得不可,又收不回来,心中本就不安,这才在席上闷头喝酒大醉,此时又被他点出,又想起白日里忐忑的心情,更是恼怒,“汝何知之?”
你知道什么?
“休要多言!”
高顺哪不知他是恼羞成怒,直言强劝,“将军举动不肯慎思,动辄言误,太尉虽宽容,然将军岂能再误?”
不吸取教训,难道一错再错?
“出去!”吕布双手抱头。
“将军”
“将军醉矣,”魏续到底是吕布亲舅子,不愿见两人此时争执,连忙过来抱住高顺,边说边往外拖,“奉先醉了,高校尉先回帐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明日如何再说。”高顺无奈。
本是小事,今天委婉服个软,过了就算,也不需郑重其事,过了今日,哪还好再说。
“哎,你又不知奉先的性子。”魏续耐下心劝他,“我看太尉大度,此事过了也就过了。”
“太尉大度是太尉,将军也不能失礼。”高顺无奈。
他有些话,不好同与这些同僚说,也免将军更多心,反而更糟糕。
当初在洛阳,荀太尉还不是太尉,也没有别的兵马依仗,对将军客气拉拢,每每有厚礼相赠,将军都不客气收了,反同太尉姬妾私通。
荀太尉也不曾理论,反将那妾氏收为义妹,嫁给将军。
到此时他觉得有些不妥当,将军还兴高采烈,这是将军私事,他也不好多说。
之后,荀太尉收了董卓凉州兵马,又在三辅新募兵勇,让凉州将领和荀氏族人执掌,结好盖勋、皇甫嵩等原朝中大将,去年又新收了白波军,如今又得了汉阳,再不必依仗将军。
而将军,一直留在长安练兵,去年为女儿不曾入中宫还大发牢骚,即使在太尉面前也露出神色。
太尉的确宽容,但一次两次三次,总有宽不过的时候,倒时候……恐怕他们连求情都不能够。
连旧日同僚张文远,不也只无言暗示一句?恐怕也觉得将军不该吧。
高顺心事重重的回帐休息,待次日论功行赏,见吕布得了第一等的功赏,他也不能展眉。
“若果然能说得阴槃与彭阳来归,一战下得临泾,收服了杨秋,便好去高平,若能顺利,年内一举收复北地郡靠南的泥阳、弋居,也不是不能够。”
喝了酒有些兴奋的荀柔强拉戏茂加班。
地图一展,手指一比,意气风发。
随着噼啪一声响,烛光猛然一晃,熄灭了。
厚重的帐帘竟被秋风掀起,外面淅沥如雨,澎湃如潮,触物铮鸣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
荀柔跑去撩开帘幕,风浩荡铺面,吹得漫天一丝纤翳也无,星月皎洁,银河灿烂,也吹得人全身内外都透彻。
“好夜色!”戏茂赞了一声。
他原本开始想说一说吕奉先,可是刚起头,荀太尉就强势将话题转回,于是他也明白了,不再继续。
荀仹反应过来,提了斗篷飞快裹在荀柔肩上。
“明日定是大晴天。”荀柔仰望星空,声音淡下来。
他刚才似乎有点醉,但现在已经醒了。
“是啊,一片云都没有,定是晴天。”荀仹仰头,“也不知阿姑如今走到哪里了。”
此时,陇西山谷中正在激战。
荀襄听取贾诩之计,用粮草为诱饵,引出西县盘踞的滇零羌势力,张绣徐晃各领一部兵马,埋伏于两侧山林中,待对方来劫,便一举杀出。
荀襄在中军,本也下场厮杀,但中军护卫的典韦,却领着亲兵将她团团护卫,她说不过这位连叔父都尊敬有加的大叔,只好举起弓箭,勉强做个策应。
终于,她终于看中了机会,一支利箭携风雷之势射出,直穿喉而过。
对面骑着骏马,身着彩衣的滇零首领,捂着喉咙翻下马。
“滇零王死了!”
“羌王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群羌原本已见颓势,闻此顿时溃败,再无反抗之心。
“将军箭法精准!”张绣提着木仓回转,满脸兴奋,一边高声赞扬一边转了个木仓花,抖落鲜血。
荀襄忍不住展颜一笑,接着连忙收敛表情,用刻意板起的严肃脸,低沉的声音,对着他道,“今日之战,全赖文和公画策之功。”
“正是。”张绣连忙点头。
两道目光一起汇聚向贾文和。
贾诩…贾诩绝没有丝毫笑意,并认真回以一揖,“多谢将军夸奖,诩愧不敢当。”
秋风一起,转眼就吹得草木枯黄,树叶坠地。
荀襄一部消息传来,已经顺利拿下氐道、临洮,向武都进发。
陇西、武都二郡处于益州势力与凉州势力边界,又多山岭,少平原,难以控制,所以并无大势军法割据势力,多是些不依附两边的汉族或胡族分散小部落。
故,在武力威慑过后,拿出适合小面积耕作的新制农具、布帛以及盐巴,很容易和这些小族建立起友好关系。
一个以女性为首领羌族部落,其女首领还想将儿子送给阿音,愿以此永结世好,阿音拒绝了那个男孩,却招募女首领的女儿,在身边作亲卫长。
至于益州,则至今尚未查探到益州动向,并未发现有大举用兵的行动,会持续不懈的关注南方动向。
送信来的是典韦,阿音在信中表示,她身边既然有了合适亲卫,便还请典大叔回来保护叔父。
荀柔哪里不了解她,转头向典韦打听缘由,然后哭笑不得听完典韦视角的转述。
有些烦恼,也有欣慰。
阿音终于像凤凰一样高飞,不愿再受掣肘,虽然担心战场刀剑无眼,他也知道无法再保护她。
凤凰之所以是凤凰,是因为能飞得最高最远,飞得最前。
自长安书信传来时,彭阳、阴槃、鹑觚三县已先后归降。
长安的书信,每一次都沉甸甸的一匣,这一次尤其的厚重。
袁绍还没打去,曹操的信却先来。
信写得大义凌然,称袁私占河内,此罪当诛,如今麦黍已收,他愿出兵讨袁,想请其他郡共襄义举。
光看此信,看不出什么。
但若是搭配一同送来的郭嘉的信食用,就不一样了。
郭嘉信中,大发委曲,表示荀柔既然想让曹将军拖住袁绍,就不该不与他们通一声消息,堂堂太尉,发令一声,他们岂敢不“竭忠尽力”。
况且大家多年知交,如今,你却绕过曹兖州,与地方士族商量,实在太伤害彼此感情。
不过,孟德公是忠臣,虽然受了委曲,但孟德公不说,还是会尽心竭力完成朝廷交给的任务,“蹈死不顾”。
所以啦,要钱要粮,要兵马,朝廷不能太亏待忠臣吧,否则“海内俱不安心”。
荀攸信中给出的意见是,可以雒阳兵马以及常山郡兵马策应,再从青州支应一些钱粮。
这已然很完善了,荀柔没什么补充,便直接回信应允。
此外,秋收已毕,是收敛租赋的时节,今年关中的赋税已收得整齐,前往荆州和益州的商队也顺利完成任务。
自幽州、青州、扬州的赋税,和自荆州、益州、兖州、徐州而来的计吏,往朝中奏事,送来奏表和各地新推举的孝廉名目。
虽然兖州、荆州、益州、扬州、徐州五郡的孝廉,都直接本地上任,表奏只是走了个形势,但表面看去,似乎神州大多数土地,似乎都已还归王统。
但荀柔却从这些消息中,看出沉重的压力。
他错估了天气。
其实收复三县,还算顺利。
与汉阳不同,安定本地百姓并无那般傲气,郡中所谓大族,只是一县中人口多数。
而安定地险,域内环境复杂,民族众多,在籍人口只是真实人口的一小部分,一县之民甚至不足千户。
隐户奴隶是一部分关外居民实在保持了一些原始的习惯,更多的是,境内还生活着大量聚落,有些是避乱的平民,有些是游牧的少数民族,他们居无定处,是为野人。
所谓野人,不落籍,不受法律约束,居无定处,恰与国人相反。
各县中百姓,与野人,与其他县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爱恨交织,为争夺生存资源和空间,相互合纵连横,既有世仇,又是姻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总的来说,既愿落户为民,大多识时务,安土重迁,也愿意归顺来换取安宁。
而野民则不信任政权,自给自足,有时也作土匪行径。
若是时间充裕,荀柔也本该趁着大军在此,搜索一下县城附近的山岭,稳固一下新收复的地方,释放奴隶,化归一些山野遗民,但时间不等人。
西北的冬天,来得又急又快,转眼北风卷衰草,天地寒肃起来。
行军途中难免遭遇几次袭击,虽然都胜利了,但也难免拖慢行程。
荀柔表面需保持镇定,心里却难免焦急。
临泾,名为临泾,城池却并不临泾河,相距足有四十里,位于泾水冲击平原与西北沟壑山岭交界之处,城池修得高深坚固,城中囤积有大量财物兵械。
其城西有整个安定最重要的两个资源点之一的卤池。
虽然只是一个小池,但却是杨秋如今拒不投降的底气和依仗。
有乌氏城北的开头山与凡亭山阻挡,防御北方势力,暂时不必急于拿下高平,但临泾却是这次必须任务。
若拿不下临泾,且不说已归顺的四县,是否还会顺服,就是让杨秋一旦缓过气来,也可传信各处求援。
此战一旦失利,便只能退回汉阳。
而一旦退回汉阳,从整个局势上看,退缩的就多了,从政治上、还是对如今复杂的局势,都会造成微妙的影响,而汉阳也多添了一个需要防御的方向。
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体状况是否能再负担一次远征。
所以,这座城不好打,却必须打。
果然不好打!
城中兵勇算不得精锐应用,排布守备也不算高明,但杨秋显然也明白己方优劣之处,依仗坚城,闭门据守,俨然做个缩头乌龟,要和他比耐性。
如今与陇关时攻城又不同,一则城池更阔,二则人口更多,三则天时不利,其实才攻七天,与古之攻城围城,动辄一月半年,还相去甚远,但劳师远征一年,至此已兵卒疲惫。
古往今来,多少名将大战,被拖进严寒中翻车,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所以对方耐心等着寒冬,他却需赶在酷寒之前,抢攻下临泾城。
在这种时候,即使吕布、典韦这样的骁勇之士,都不好使,他们即使再力大无穷,也无法打穿厚重的城墙。
强攻临泾第七日,眼见日头要过午,兵卒气势渐渐衰弱,荀柔挥挥手,下令鸣金收兵。
好在,他早有预料,正面战场攻城未必能奏效,和戏志才早就商议,在攻城第二天就同时开启第二套方案。
即借大军攻击掩饰,暗中晨夜不休,掘土为隧,挖地道通入城中。
此计也为借地利。
为防御北方善于骑射的游牧民族,临泾城建在丘陵地貌之上,以便形成高下俯仰优势,但同时,也形成了一个弊端。
西北土地山石不大,积土成丘,周围由于人类活动,树林稀小,城墙没有深厚的地基,从后方挖隧洞,就能挖穿入城。
一旦隧道挖成,临泾城破只在朝夕。
但他实在没想到,天冷得会这样快。
起雾,起霜,阴云聚雪。
似乎转眼还是秋阳,转眼就入严冬,风雪将至。
收兵回营后,荀柔唤来张辽,询问隧道挖掘进展。
“再需三日,隧洞便成。”
急匆匆赶来汇报的张辽满脸疲惫,身上挂满黄土,连盔甲的颜色都分辨不出,看得出这几日,下足了功夫力气。
“不行。”
原本看到张辽这样形容,荀柔不该再说这样的话,但眼看越积越厚重的云层,荀柔还是硬了心肠,“文远,太慢了。”
“是。”张辽没有辩解。
“催促兵士,再快一些。一日半,后日天亮之前,我必须要见先锋穿隧入城!”
“否则,所有校尉以上受命者,皆军法处置!”
张辽提了口气,抬头抱拳道,“是!”
“你回去传令时,告诉荀仹一声,他虽非校尉,亦是四百石,若不能及期,他亦要同受军法。”
荀柔在袖中蜷紧手指。
张辽一愣,神色露出犹豫。
“风雪将至,你也明白,一旦大雪下降,此计便不能成,耽误军机,谁,都担待不起。”荀柔缓缓沉声道。
“是。”张辽再次抱拳,吼出一声精神气。
“文远,拜托了。”
挖隧道,多添人手并无用处,唯有催促奋力。
待他走后,荀柔也走出大帐之外,望向乌云厚重的天空,呼出一口浊气。
他一切努力,只能寄望于天了。
“叮咚、叮当、叮咚、叮当”
深长的隧洞之中,数人或跪或站在洞底,用锄、铲等铁器,交替着挖掘泥土砂石。
“快、快、快一点、再快!使劲!”荀仹举着火把,以手撑壁,站在圆洞边缘,不断催促,前后指挥。
两人一队的兵卒跪在他之前,将挖出的泥土捧进竹筐中,一筐装满便佝偻着腰抬出去,又换后面一队兵卒上前。
在尖锋之后,众多兵卒分成三部分,一部分阔宽通道,一部分运送泥土,一部分加固隧洞虽然没有命令,但依常例,若是通道塌陷,负责人也是要受军法的又虽然,两位身份最高负责人都在洞中,若是坍塌,大概也没有受军法的机会。
“不要偷懒!”眼看一个强壮的士兵,手中短锄软绵绵的在土面上一划,荀仹立即高喝一声。
“叮铛!”
没想到那人被一喝,手中的锄就脱了手,接着两眼一番,倒下身去。
“醒醒、醒醒!”荀仹连忙蹲下身。
举着火,他连拍对方的脸颊,都毫无反应,便唤搬土士兵,将人快快抬出,自己拿起锄头上前铲土。
“怎么回事?”张辽很快进洞深处来。
“不清楚,”荀仹手上不停,他偏文职,不常拿这等兵器,用起来不太顺手,一会儿掌心就磨得生疼。
“我来吧。”张辽一拍他肩膀,上手抽来锄头,“快要穿通了,我来快些。”
“下雪了?”荀仹自知笨拙,连忙让出位置,却见他盔上点点雪白,不由一惊。
“刚下到了。”张辽仰起头,他似乎听见上方隐约的响动。
又一日攻城未取。
鸣金收兵后,阴黑的重云几乎压低近城头。
掘隧的小队也没传来消息,荀柔强自镇定的吃了晚饭,询问粮草,巡视营房后,又拉着戏志才商议许久,也没想出能在雪日攻城的新策,只能勉强阖目休息,却终究难以入眠。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不知多久,帐外传来簌簌之声。
荀柔被骤雪惊醒,往桌上滴漏一看,夜漏过半,方至丑时。
他下床,趿了靴,起身裹了厚重的狐裘至帐边举帘观望,见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可有张将军消息?”他问值守帐外的兵卒。
“尚无。”兵卒摇摇头,身上雪簌簌落。
大雪既不似轻薄柳絮,也不似枝头梨花,或如雪盖大片大片坠落,或分散在空中杂如尘埃。
让人猝不及防吸入,就止不住咳嗽。
荀柔捂住唇,咳得弯下腰。
这样的风雪天气,已不可能再攻城了。
“太尉、太尉可有不适?”兵士急忙担忧的弯下腰。
荀柔咳嗽着,摇摇头,缓缓蹲下,虽然只有一步,却没力气回帐里。
“传、咳、传讯给张文远,让他、快带人回来。”
“是,”士兵连忙答应了一声,小心伸出手,扶他起来,试探问道,“我为太尉唤医工来?”
“咳咳,先去、唤张将军回来。”荀柔本想蹲一会儿,但被一扶,还是提起力气,把着撑帐柱子起来。
他看见兵卒突变惊惧的眼神,抬起袖抹了一把唇角,“去吧。”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是得等这场雪过去。
若是持续时间不长,还可以再努力攻城一次试试。
若是雪果然太大……也只好罢了。
谁又能算过天……
“太尉!”
正当荀柔将回帐休息,戏茂一声兴奋的高喊自身后传来。
“太尉!”
在他怀转身的功夫,戏志才已大步走到面前,他满脸兴奋,直到荀柔面前才稍收敛了喜气,展臂长揖,眼神却还是闪闪发亮。
“临泾破了!文远将军进入城中,攻入府衙,已抓住了杨秋,打开城门!恭贺太尉!收复安定!”
荀柔缓缓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一点血热自胸中升起,力量渐渐回到身体,让他重新活过来。
【(光熙四年)十月,柔征安定,拔乌氏,于是彭阳、阴槃、鹑觚三县皆降,乃引兵至临泾。时临泾为杨秋所占,拥兵数万据守,数日不得下,遂使张辽隧地通路,趁夜入城,秋不能备,为辽所擒,城遂下。】
一场来势浩荡的冬雪,最终只下得三日便晴了。
入了临泾城,又添了补给,这场大雪便不似先前那般难过。
杨秋被俘,也没再挣扎,直接表示降了,主动遣派信使去说降北地郡的弋居与泥阳二县。
两县靠近安定,与临泾相距都不过一百余里,彼此无险阻,常相守为表里同盟,杨秋常与来往,竟果然说得二县来投。
此时,北地郡西面诸县,俱因羌胡作乱,名存实亡,实存唯此二县,在籍共二千余户,八千余口,除此之外,已再无城郭。
若以此情算来,荀柔西征这一年,竟可以算得将汉阳、安定、北地郡都收复了。
若再加上阿音一路收复的陇西、武都二郡的数县,这次西征,只论纸面上成绩,竟称得上大获成功。
但荀柔心知这是看相,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眼前,将近年关,大军出征已有一年,落地为吏的文官,只得少数家中无支撑,老弱在室者,许归乡探望,军营之中,除却荀襄所在西路需驻守关要,其余兵卒、将校愿归家探视的,总计都上报来。
荀柔一见,大抵有三分之二,便一笔签过,全都应许,让堂兄荀衍作主,都领回关中,他自己留下来守营,并不就此撤归。
兵卒将校中,许多是从三辅兵力甄选上来,如今左冯翊和河东郡的守备兵力也有些吃紧,回去过后,稍事修整,就分配回各地,余者过了年后,再齐整出来。
少了一大半人马,后勤运输线轻省许多,不过毕竟是年关,荀柔想了想,又写信回去,看堂兄荀彧能否引长安商人代民夫运送。
如今汉阳、安定大抵都算稳定,人口众多,但久与关内隔绝,中原各类新鲜的器具、时新的衣料,这里都还没有,算是很大一片市场。
商人若是愿意买卖货物同时运送粮草,则可借行军道,沿途安全保障,另一方面,如今他们手中有盐、铁、铜、玻璃、瓷器、布帛、版印书籍,这些货物,如今全为官营,虽然赚钱,但运出去卖,经营成本也高。
可以交出一部分经营权,让商人运送粮草赚“贡献”来换。
若是这一次可以,日后也可以作成常例,到不怕这些商人反水,一则汉室旗帜不倒,二则商人逐长利,最善见风使舵,只要长安形势趋上,商人比朝中公卿可靠。
荀彧收到信,放下有条不紊准备的年末、新年各项,招来群寮商议筹备。
“这倒不难,商人逐利,汉阳富裕,如今关中已尽知,只是若与之贩盐铁,朝廷损失颇多。”一名尚书道。
“这几年,来往长安的商人多有抱怨,以为朝廷专利,不愿与民,太尉如此,倒可减少民间怨言。”另一人道。
“哪有许多民间怨言,商人多狡,得二分利便怨未得三分,得三分更言未得五分,关中如今过城皆不取税,只入市取一回罢,比之过去层层取利,好了多少,如此还抱怨,未免太不知好歹。”一人争辩道。
“太尉之策甚好,只是还需商议个章程。”又一名老成持重者道,“这事恐不易成,需得详细论就才好。”
这又是新创之策,众人倒没有推诿,只是觉得棘手,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布置。
荀彧端坐上首,静听了一回,待群吏乱哄哄的讨论一轮,这才开口,“先将运粮之数算来,以五百石为一筹,盐、铁、尚方官所货物俱以此计得若干,再告诸四方,令商人各来认领,记录姓名,少则一筹,多则五筹,负至军中验过给符,亦以五百石一符,以符往各所取物,可数家相结一筹,一家则需运粮回还,方可再认……各处计簿,相互验核,若有不应处,各官所自偿,商家亦不许再领。”
先将框架搭好了,便好分令各尚书行事,或计算粮草,或计算某货置换之数,或列记簿章目,或理昭文,或协调各处,或继续准备新年诸般礼节……条条清晰理来,各人便晓自己该做什么。
正分派之间,便有黄门侍郎前来相请,道天子听说有关外消息至,故来垂询。
荀彧立即放下手中公事,起身应诺,一丝不苟的整理衣冠,衔了一枚鸡舌香于舌下,跟随侍郎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