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听到自己的上下牙咬紧,“咯吱”一声什么眼神!
周围顿时气压一低,安静一片。
“阿兄,”那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年岁相仿,容貌虽不及他,却也开朗端正 “阿兄,你认错了,那…那是位君子,身形颀长,怎会是女郎。”
“虽说高挑了些,如此形貌昳丽,哪会是丈夫。”少年强辩。
“孟小主君。”一个魁梧硬朗的黑脸大汉,从后头伸过手来,拍在少年肩膀上,打断他的话。
“庞叔!”少年回头。
“这位…公子恕罪,我家小主君年少顽皮,失礼之处,还望勿怪。”大汉抱拳行礼,形容看着粗犷,说话却是知书达理。
“无事。”荀柔神色已恢复平静,点了点头,却暗暗打量三人,若只有前两个少年也罢,这大汉却非等闲,“三位不是本地人吧?”
他一开口,自然再没什么性别疑云,那少年一愣,顿时露出羞恼之色,被身旁的弟弟一把按住,这才没挣扎起来。
“正是,”那大汉眼瞳微微一缩,却恭敬道,“主家是行商,客居此地,生意已洽,正待回转,却听说太尉要在人日作灯会游戏,与民同乐,便留下来想见一见世面。”
“不知你家主公,作得什么生意?”
“牛羊牲口。”大汉道,“小主公顽皮,独自出门,若是家主在此,定亲自来向公子道歉。”
“不必客气,不过是小事,几位随意。”
大汉连忙告辞,和另一个少年,一人一边扯住俊朗少年,很快融进人群里。
“那几个莫非什么人物?”闻声凑来的荀仹,向犹然望着三人离去放心的荀柔问道。
“庞叔…孟…”
孟,会是什么…
会是…孟起…吗?
荀柔微眯起眼睛。
要不要赌一把?
“阿平,”他招手向与荀仹同来的荀缉,“让各城门戒备,西凉马腾与其子马超,或私服至冀县,若是遇见…”
“刚才那几人是西凉马氏?”荀仹忍不住惊呼出声。
“算了,”荀柔却自摇摇头,若真是马超、马腾、庞德,且不说抓不抓得着,若真的抓了马氏父子,倒给韩遂送了大礼。
“城中守备戒严,勿令生事。”他看了看天色,“令击鼓作乐,宣告百姓,点燃灯烛,开灯会吧。”
【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菜并彘肉作羹,剪彩作人,又作花灯灯谜,挂于门户,各逞奇巧,客过,猜得谜底,主人取灯赠之。
按,《北地记》云:旧时荀太尉西巡凉州,岁首,作灯谜以愉百姓,后遂成俗。】
第219章 新年人日
“……深则厉浅则揭…否极泰来,祸福相依…含光,真是好气度。”荀衍读着信,忍不住拊掌而叹。
新年朝廷多拜贺祭祀,到第七日人日,方得休假。
荀衍与荀彧,兄弟二人数年不曾闲叙,今日聚首,虽不曾歌舞宴饮,但自家聊些自家话题,也是愉快的。
之后,荀彧便拿出这封信给兄长。
深则厉浅则揭,此句出自《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厉,指连衣涉水,揭,指撩衣涉水,即,水深则直接趟过,水浅则撩起衣摆趟过,这时候能说出这句话,实在是气度不凡。
荀彧点点头,正是信中气度豪迈,他才拿给兄长来看。
含光有这样的气量,连他看过信后,心里也稳了一分。
“我看含光之意甚好,无论此兆是真是假,是否有背后阴谋,将此兆归与天灾,倒省得你麻烦。”荀衍关切道。
都城是非之地,与行军辛苦不同,弟弟坐镇此处,也是艰难。
荀彧默然,多少还是他不慎,未曾事先安排妥当。
“事过留痕,岂能尽掩,却瞒不住朝中诸公。”
“此事需不怪得你,”荀衍一见他垂眸,哪不明白,皱眉道,“哪需如此求全责备?”
荀彧摇摇头,却未多说什么,只问道,“如今,新年已过,兄长准备何时整兵启程?”
“含光那里,倒未急求,十五过后,三五日集齐兵马,再其行就是,”荀衍手肘斜杵案上,“今次依泾河直往安定,新年以后,含光想一鼓作气拿下萧关。”
论及军事,荀彧十分关切,少不得与兄长细论一回。
两人絮絮谈起军事,另一席的荀衍夫人郭氏与荀彧夫人唐氏,却在说家事。
“你近来身体如何,如今的年纪有孕,有些辛苦吧?若有什么难处,不要掩着不说。”郭氏轻声道。
唐夫人小心翼翼的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却不见喜色,珍惜又有些惶恐,“若是这次能得一子,便好了……”
若还不能,以她的年纪……该怎么办……
都道荀氏重义,夫君荀文若也是重义君子,不止娶了她,还扶助她家门庭,与颍川唐氏连宗,她十余年只有一女,却不曾见弃。
可旁人哪知她的忧恐。
她是宦官养女,是养父强硬攀的这门亲事,那时她尚懵懂,却听人说,这门亲事让名门荀氏尽受耻笑。
养父去了,一族天崩,家中锦衣玉食尽被收去,沦落被乡里欺负,她并以为意,这时候荀氏却帮他家与颍川唐氏连宗,她也被唐氏接去,教导礼仪诗书,教导她的叔母总说她命好,叔母家的小女郎,总同她谈起她出色的未婚夫婿,她看得明白她们的眼神,知道自己存在,已是夫君最大的污点。
后来嫁入荀氏族中,见到如明河皓月的夫君,那样的君子,守礼、文雅、俊美,新婚些微的甜蜜,又很快被无尽的惶恐淹没,荀氏守族中没有人对她无礼,但她时常看到人们掩饰不住的惋惜。
对夫君荀文若的惋惜。
可,她又该如何。
日子,这样过去,从颍川到了长安,夫君果如所有人期待的登上高位,依然守礼、文雅、俊美,而她却老了,十年,十年她却只得一女。
而与颍川不同,长安,是个全然不同的地方,她不再出门,害怕自己出现就像针扎在人的眼睛里,让人发现夫君这样的人,却有她这样的妻室。
她知道长安有流言说她出身不足,善妒不贤,说她性情偏僻傲慢,容貌寻常。
夫君从不说什么,从不抱怨、指责,居于高位的二十二叔,也温和有礼,荀氏族中便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他们对她太好了,可她不配,她只能更加诚惶诚恐,更加无措。
夫君已过而立,却还无子,都是她的过错。
她不是没有为夫君挑选侍妾,可夫君是守礼君子,就算去河东,她分明为他挑选了两个美貌温顺的良家女子服侍,却没有一个怀孕。
她知道夫君期盼着嫡子,至少要嫡长子,若是、若是这一次不是男孩……那她……
唐淑忧虑的咬紧下唇。
她只剩一条路,回报夫君与荀氏家族多年厚待……
“放宽心些。”郭媛安慰的拍拍唐淑,“想想阿薇。”
她年纪比唐氏小,却是家中大嫂,当年唐氏新嫁,出身有些不同,她也别扭过,但十多年过去,男人们心中都是天下,常年奔波,无儿女情长,她们却日复一日,守着家宅,相伴更长,渐渐处出情谊。
同为女子,有时候,她比旁人更能体会唐氏的心情。
若是,小叔文若有子,哪怕是婢生子,唐氏都能松口气,可小叔一心想得嫡长子传承家门……这放在别家是好事,可放在出身不堪的唐氏身上,却成了山一样重。
她虽然心中明白,但这种话,却不能说,说出来太不识好歹。
守礼宽容,反倒是错吗?
她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我看二十二叔很喜欢阿薇,阿薇多乖啊。”郭媛只能这样安慰她,“你看如今阿音如何,无论这一个是男是女,只要你好好教养,都一样能顶立门户。”
她看着玩在一处的三个孩子,她家两个粗笨的臭小子,和一个香甜的阿薇小姑娘。
“二十二叔…”唐淑其实不太能明白同堂的这位小叔叔许多行为,却一点不敢质疑,只慢慢斟酌道,“二十二叔不是凡人。”
郭媛忍不住笑起来。
她是见过荀柔小时候的,又乖又灵巧,给一块糖吃,说话比糖还甜,听见妯娌这个形容,实在忍不住,见她还有惶惑不安,便将少时听得的、或见得的荀柔的趣事小声讲出来。
唐淑先还有些惶恐,后来也渐渐听住了。
“……就说八叔祖家那颗桂花,听说在二十二叔成童(十二岁)以前,每年都要被祸害一回,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饼那些,都是二十二叔想出的,还美其名曰是在格物呢,说花反正也要落,吃进肚中,便不只闻过花香、看过花颜、还品过花味,这算完全格物……”
“阿娘,我明日也想吃桂花糕。”郭媛正说得性起,就听见怨种小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
“去去去,吃什么!这时节,上哪给你找桂花!”她没好气挥挥手。
四岁的小娃娃,委曲的扁扁嘴,倒也没哭。
“阿娘,用家中腌的桂花,给阿弟作桂花糕吧。”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乖巧着道。
“好啊,”唐淑温柔的点点头,摸摸女儿的丫髻。
“不过不要用完,给小叔叔留一点。”阿薇又道。
唐淑忍不住望向夫君,见荀彧只回望过来,因为饮过些酒,眸中些许水润,神色却轻松愉悦,这才点点头,“好,留一些给小叔叔。”
“说起来,那时候,都是友若撺掇的。”荀衍饮着酒,听着旧事,也不免叨念,“阿善那是,有五分顽皮,三分都是友若带的,有一阵,我总觉得对不起慈明叔父,老是怕被叔父找上门,都想好应对,还想送友若到许县去,受太丘公教导。”
“那时候,总觉得太丘公家教养很稳重,后来,才觉得他家不易。”
少年时总想长大,装得成熟,真的当家作主后,再想起来,真是傻得让人怀念。
荀彧默默起身替兄长斟酒。
“友若去常山也有……有四年了吧。”
荀彧点头,“是。”
“慈明公…明日就过期年了…不知七姊,如何打算?”荀衍又问道。
“阿姊已传人告知各家,就不作仪式了,自家更了服仪就是。”这个郭媛倒更清楚,立即答道,“毕竟是在白马寺,也不方便。”
“七姊,阿善…含光,也是不易。”荀衍叹了口气,“就算含光不在,他贵为太尉,要办慈明公的期年,整个长安城恐怕都要被震动明日,我们私下一道去,看看七姊就回。”
他向荀彧道。
“好。”荀彧自然答应。
“今日散了吧,可惜友若不能回来。”荀衍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
他却不知,如今亲弟荀谌,此时却在荀氏老家颍阴高阳里家中,与他想都想不到的人宴饮。
“哈哈哈,友若先生,请满饮!”剑眉朗目的孙策,年方弱冠,身着一身赤色胡服骑装,身材高大,英姿勃发。
他将杯一举,一仰首,将金爵中酒一饮而尽,再倒过爵来,果然一滴不剩。
“采!”
荀谌拍掌喝彩一声,也端起酒爵。
侍坐在孙策一旁的青年,也含笑同举杯陪饮。
他也不过弱冠年纪,生得面如冠玉,俊眼修眉,着一件月白窄袖锦衣,既文雅又不失英气。
“虎父无犬子,伯符真是英雄出少年。”荀谌连对了三杯,这才放下酒爵。
“哪里,若非友若先生相助,仅凭小子之能,岂能如此轻易拿下颍川。”孙策再次举杯尽饮。
荀谌举起杯,失笑摇头,“伯符太谦虚了,我已上表,请伯符为颍川太守,不日绶印便至,伯符可就是最年轻的太守了。”
虽则已定,但听到消息,孙策仍忍不住眉飞色舞,再频频举杯劝饮。
酒至半酣,与孙策随行了郎官桓阶,却来敬荀谌身后的从事刘和,两人稍叙片时,便各自带着愉悦的表情分开。
又酒过数巡,众人兴尽散宴,各自归家。
虽说旧地,却遭兵患,原本的屋舍早已不存,此处却是新修葺的,屋舍比从前阔朗高大许多,墙垣泥土都未干透。
刘和来荀谌住处时,他正摸着那墙笑个不停。
刘和将宴上之事说来,“桓阶道,那孙文台近来得一幼女,宝爱非常,欲为之寻一门亲事,听闻君有一子,倩我来问……”
荀谌听完更是大笑,“没想到,闳儿才三岁,就有人惦记,不错、不错!”
“主簿之意?”这是孙家要与荀氏联姻的意思吧。
“许,有何不可许,观那孙伯符容貌,想来其妹也不会太差,”荀谌拍桌,笑个不住,“难怪今日孙伯符如此殷勤,原来是怕我将来当恶翁爹。”
这么随便的吗…
“对了,该写信回去。”荀谌似乎这时才想起,摇摇晃晃站起来,“甚好、甚好…我去,先去告知父亲一声嗯,还是归家来好。”
“虽说是叔祖一辈,但毕竟也出了五服,你又何必避讳,且连含光自己都不在意,期年之期都不归家。”荀祈带着宴后微醺醉意,跑到荀攸府上来抱怨。
“你可知,今日席上俱是长安如今的名士,有孔文举、黄子琰…还有董公,我若非见你如今越发孤拐,到处结仇,何必费这般功夫。”
荀攸命人端来一盏蜜水与他解酒,却不说话。
荀祈端起盏来,却见堂弟还是一副默然无言的样子,再想着自家孩子随在军中,东征西跑,既无升迁,又不能归家,更加生气,冲口而出,“你何必为荀含光做到这样地步!”
“阿兄,慎言。”
荀祈自己也知失言,低头饮水。
“兄长误会了,我做事并非为了小叔父,凭心而已,只是如今荡涤天下,非小叔父不行,便是为振兴门庭,难道不该如此?”荀攸对自幼一同长大的堂兄,说话还是要多些,“阿兄也知道,我们毕竟出了五服。”
这是他自己的话,荀祈听了越发讪讪,他就是…就是觉得吧,荀柔对本族,**薄了,这次出征名门子弟,多作了主官、县令,自家孩子却只还是辅官,东奔西走…
荀攸见他神情清明了,这才问道,“阿兄,你方才说得董公,可是近来有孕的贵人董氏之父?”
“可不是,他也是河间名门,原是董太后之侄,素来好结交名士……”荀祈提起精神,带着些补偿的心态,搜肠刮肚的讲起董承。
“陛下……”
此时宫中亦在宴饮,贵人董氏娇滴滴的献了祝酒,却道自己近来梦中不安,想请陛下让父亲在内廷任得一官职,也不必高位,就是能让她能偶尔见一见家人,就心满意足。
刘辩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无关紧要,便随意的点了头,点完才想起旁边静默不语的皇后。
他是听说董氏有孕后,近来有些脾气,似乎让皇后受了些委曲,便也连忙给蔡家也加了一道恩旨。
皇后蔡琰心里叹气,知道天子这般行事有些不妥,却还是只得起身离席,依礼代父亲谢了赏,又静静坐下,她这般宠辱不惊,却又把方才露出得意的董贵人气得银牙暗咬,连忙倚在天子身旁撒娇。
刘辩随手抚着董氏的头发,没什么精神的随声应和,只望着殿中歌舞愣神,董贵人却当自己得天子心意,越发起意奉承,又用眼神四处挑衅示威。
蔡皇后看在眼中,却再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有些可怜她。
她看得明白,一众妃嫔最将天子放在心上的,正是董贵人,可董贵人,却为何看不出天子,天子的心却……
“呀!”
千里外,众人望着今日灯谜魁首,不由惊叹。
灯火辉映下,单膝跪地的青年,唇红齿白,形容昳丽,实在当得花容月貌,“小子孔桂,见过太尉。”
“这孔君,长得…有两分似叔祖。”荀仹小声对荀缉道。
荀缉一掩手,让他不要再说。
要说相似,站在一处就不甚相似了,但单看时,便觉得五官莫名有些仿佛。
“孔君,好久不见。”荀柔见他扶起,送上魁首奖励的玉具短剑。
“太尉策试之日,小子没赶得急,不知可否凭此,让小子在帐下谋个小吏。”孔桂起身,直接道。
荀柔想了想,便答应了。
今日灯会,一共准备了三百余灯谜,孔桂一人便答了四十,算得上机智。
如此,在众生欢呼,皆大欢喜的气氛中,灯会圆满结束。
百姓各自散去,官吏收拾残局。
待到归帐,却过子时。
是时,万籁俱寂,月色温柔。
荀柔自取了一坛酒,独自遥祭。
一个在雒阳东,兖州山阳郡。
高平名门郗氏,在东晋时连续两代嫁给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并留下一个成语“东床快婿”。
而位于凉州安定的高平,更了不得,史书写:【高平】有第一城。
第一城就是第一城,没有前缀,没有后接。
穿过绵长的,无人的,崎岖险拔的六盘山脉,无人驻守的萧关破败荒颓。
荀柔一面惋惜,一面庆幸,萧关之建,虽为防御匈奴,沿途收拢了些依城墙而居,采野果而食的散落百姓。
而过了萧关,在缓缓向前向上跋涉,便到了高平。
兵临城下,荀柔挥挥手,让人将路上埋伏袭击他们的氐王首领提上来。
被当良贾五花大绑提上来的氐王首领,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千万”。
“千万”只是汉语直译,在本民族话里,意思大约和“王权富贵”、“荣耀王者”差不多。
这位千万首领选择埋伏之地,未选择萧关,却在萧关后的瓦亭峡口,两面山峰虽不陡峭,却颇生长些野桃花树,正是花色绚烂,落英缤纷时节,乱花迷人眼,遮挡了耳目。
是时,大军正穿峡而过,一群披发左衽拿着武器的蛮人,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荀柔还以为是附近山上生活的野人下来打劫。
当时,的确给无甚准备的汉军造成了一点慌乱。
不过,慌乱并没有多久。
虽然精锐悍勇的汉军英姿,有小半世纪没在对异族的战场上出现了,但是,看看他手下这几个大将,想想这群兵力的来源和一年多的精心训练培养,以及,实际上,中原地区在这个时间点,军事、科技发展都远远甩下周边的少数民族。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卒并没有在第一轮冲杀中损失,于是很快在将校指挥下稳住了阵脚。
然后野战中轻易反手将对方修理一顿,也就并没有什么奇怪了。
荀柔当时也只是感叹这个野人群落,比之前遇见的人多,武器也好,直到听出他们说的是氐族语言,披着灰蓬蓬羊皮,戴着大金耳环、大金腰带,挂空挡的年轻氐族首领,大声叫嚷,然后被当良贾认出他随父经商,如何不认得这位高平第一大部落的首领。
这位首领的装束,让荀柔第一时间想的是,今岁三月的天气,的确已经热起来了。
早晚温差,确实有点大。
穿着后现代的首领千万,带领同来的族人,很麻利的降了。
在分得食物后,更主动表示愿为先锋攻打第一城。
荀柔没应也没拒绝,只将这个心思活络的氐族首领与其部众分开,随身携带。
于是,他很快知晓第一城中的情况。
城中不止一个氐、羌部落,大多都将城池当做冬日避难所,春回后有一些出去牧羊,就离开了,剩下一些,却是想在此处落地生根的。
千万所统部落原来是最大的,但其父老氐王去年去世,千万接手父亲的势力,其他几家就有些不服。
千万既是年轻气盛,也是急于证明自己,才会被其他部落首领一挤兑,就带着忠心的族人亲自出来设伏。
然后,就被擒住了。
“只要给俺烧当小王一样的兵器,太尉让俺向东,俺就不向西。”后现代青年似乎相当看得开。
两日过后,大军行至第一城下。
高平的第一城。
地如其名,位高且平坦,如同盘古巨斧,一把将天柱削去后遗留下平滑的柱基。
此时,和未来的黄土荒原完全不同。
站在地缘之边,周围沟壑起伏覆盖着厚厚的苍翠草甸,面前是一片广袤牧草平原,头顶是湛蓝无际的天空,和盘旋的鹰隼。
从青藏高原雪山上浩荡而来的风,沿路几乎没有阻挡,不似东北风势的尖锐凌厉,气势磅礴、厚重却从容,拂过丰美的牧草,摇曳鲜艳的花枝。
野旷天苍,风吹草低。
这样天赐的宝藏,果然惹得人都觊觎一眼。
按照惯例,吕布拍马当先,手持兵器,先对着墙头叫嚣一番,步骤如下:
一是和谐商量。
大汉军队西征,路过本城,欲在此停驻,现在开门,让大军休息一二,采买粮草,交换货物,大家都有好处。
这时候开门,还是大汉好臣民。
不过城上人影攒动,却并无响应,等了一刻钟,便进行第二步,威慑。
大军西来,以讨不臣,兵精马壮,百战百胜,城中若知轻重,速速降来,可保妻子,若动刀兵……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这时候,千万被绑得凄惨的拎上来,推到阵前,赤条条一身白肉,嘶声竭力现身说法。
卖力到如此地步,有点出乎荀柔意料。
这回城上也有反应了。
只见登时射下一阵箭雨石雹乱射,千万一顿逃跑,总算被随同吕布叫阵的骑兵捞了回来。
城墙上这时候才站出了几个中老年汉子,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各个金耳环、金项链、金腰带、金戒指,闪亮登场,哗啦啦一顿乱骂。
荀柔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也不重要了,对方行动已经充分了态度。
既然对方不准备原地投降,他便让张辽上前,做最后正义宣言。
然后,完事开打?
不急,荀柔先围了城池,再跟着千万,把高平几处耕作的粟田看管了。
“他干啥”
“那田!”
城墙上的几个头领看着,都赤红了眼。
“说不定那是汉人的阴谋。”一个首领想了想,颇有见地道,“想骗开城门。”
“那俺们怎么办?”没人想出去送死,他们自己一部可没那么多人。
“他难道能围到秋天?”一个首领提出新思路。
“就是,他总不是想将俺们饿死,开门吧。”又一人道。
剩下几个首领顿时怒瞪乌鸦嘴。
然而接下来的对面布置,却让几个首领各自心惊。
吕布、高顺、张辽、荀衍四将,各领本部兵马,驻守一门,不许城中出入,每日轮流叫战休息。
荀柔自己则每日带着余下兵卒,以及千万等熟悉地形之人,往附近山岭狩猎,逮着猎物幼崽,便圈在寨里先养起来。
六盘山脉崎岖,运输难行,后勤运输压力实在太大,更何况,高平地广人稀,草场丰美,打猎蓄养,在从周围山岭中找一些来,都已经够吃。
城中既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又没什么忠义之道,占据城池不过是为了利益,羌、氐习性游牧,没有屯粮,果然封在城中一两个月,还有什么解不开?
若是忍不住冲出来,几个大将都不是吃素的,若是忍住了,那就是温水煮青蛙,两个月后,差不多该熟了。
既节约人力,又节约物力。
何乐而不为?
况且,荀柔越四处走动,越觉得这里好,土地平坦,位置也合适,围养些牛、羊、兔子之类牲畜,建立生态农业,此处土地状况也与凉州许多地方相似,可以开试验田,植种试验后,再在凉州推广。
长安时时来信,情况比他担忧情况好许多,雨水虽比往年稀少,天气格外炎热,却因先做足了准备,还未到大旱的地步。
固然减产已成定局,但仓中尚有囤积,还能从益州、荆州两地购买,不会造成大规模灾害。
就是,至开春以来,已亡了光禄卿种拂、前司徒丁宫、前太尉赵谦几位老臣,显现出凶年的非凡威力。
如此,荀柔更加从容,轻松取了高平之后,并不急着回转,而将目光转向了西面。
马氏出现在元月灯会,让他产生了一些莫名期望。
毕竟历史证明,马腾并没有割据一方,占地为王的野心。
同时,他在陇右用兵许久,也不见金城方面的动作,也增长了他对某种判断的信心。
如今,他实在忍不住试探一下。
当然,不是直接挥师金城,正面怼上去,而是用兵其南的陇西郡。
先前,担心触动马、韩,他只让阿音小心取道陇西南面,南下武都。
但实际上,早在五年前,天下大乱时,陇西人宗建,与马、韩结盟后,就在陇西枹罕,自上尊号“河首平汉王”。
只是王国太小,位处边疆,且临近金城郡不过百里,从战略讲,攻打此地没有太大意义,荀柔一直对他置之不理,但现在既然有政治意义,那当然又情况不同了。
有这一层剿逆在,行动也顺理成章。
“文若阿叔,你请看一看!”漆制的木匣中放着一秆青麦穗,此时却还未胞浆,只是及其细小一枝,而更遗憾的是,以眼下之情,这支麦穗,大概永远也长不成了。
细弱的青穗,已残破,上面覆着些许黑色小点上下移动,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都是虫。
已入五月,天气本已极炎热,荀欷单膝跪地,神色紧张,单衣也尽湿了肩背,满头汗水浸透鬓角,更顺着冠缨不断往下淌。
“这是姑母在城外恤孤寺旁田野中偶然发现的,这是蝗虫!姑母去族中田地看过,倒是还没有,但让我出去在城外看,许多田中都有如这般小虫了!”
他顾不及擦汗,“蝗虫田间并非全然没有,但往年从未如此密集,姑母十分担忧会有蝗灾!”
荀彧小心执起枝条,凑近细看那些小虫,眉心渐渐蹙紧。
[光熹五年,二月,兖州牧曹操与袁绍战于馆陶,袁绍败绩,光禄卿种拂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