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兄长之意。”荀柔知道,堂兄一定已经想好办法。
“听闻袁公路表孙文台为豫州刺史,不如就请朝廷,果真拜孙文台为豫州刺史,”荀彧敛袖温声道,“袁公路天性骄肆,性情急躁,向来目中无人,若闻此事,必疑且怒,无论孙文台如何选择,二人必不能再和。”
“豫州刺史……吗?”荀柔有些犹豫。
倒不是兄长的计策有问题。
袁术之所以能“表”孙坚为豫州刺史,是因为豫州第一大郡汝南郡,是他们老袁家的,这就和历史上挟天子的曹操,表刘备为豫州牧一个道理。
这个刺史也就是个虚名,在袁术支持下,他能调动人手和粮食,一旦对方不愿意,这个刺史就没用了。
但,孙坚如果真的有朝廷任命,成为豫州刺史,那当然又不一样了,大义所在,豫州总有些不愿为袁氏附骥,却不得不屈服的人。
只要有能力,孙坚就可能和如今的曹操一样,成为真正的豫州之主。
在这样巨大的诱惑下,孙坚会不会背刺袁术无所谓,但袁术必会疑上孙坚,两人之间原本就微妙的关系,定然会进化成矛盾。
但问题在于,兄长不认识孙坚,荀柔却知道,若论当世打仗用兵,礼贤纳士之才能,袁氏兄弟尚在孙坚之下,论三国时期的猛人,孙坚上升之路,比刘备还要传奇。
“孙文台起于微末,未及不惑,却能立于诸侯之列,其才远胜袁术,若被其占据豫州,恐成后患。”
这家伙历史上就是运气不好,但打仗是真的猛。
“袁公路虽然无能,却亦有谋士强将,一时未必得败,孙氏固然兵卒强盛,然取一州之地,未为易也,只需观其强弱,扶弱抑强,则可取平衡之势,使之俱无能窥中原。”荀彧微微一笑,“含光忘矣?友若尚在常山,此事属之,必无忧矣。”
“哎呀,我几乎忘记!”荀柔抬手抚额,“就依兄之言。”
他友若兄,最擅长搞事!
话到此处,就是晚饭时间。
侍从前来禀告,哺食齐备。
在这个时间,就是普通客人也要留人家吃饭,更何况他们这样亲近的兄弟。
荀彧也不推辞,让人回家告诉一声。
“方才荀大夫来过,至郎君门口,徘徊许久,却不知为何没有入内就离开了。”荀柔侧耳听田仲小声禀告,点点头,表示记住。
因为大雪,明日又是冬至,族中,还有城中得到消息的人家,都派人前来问候,直到将近入夜,宫中也派来使者,送下慰问和赏赐。
荀柔从中抽出两匹织金的锦帛,让仆从送去吕布府上,并顺便询问一句,明日荀氏祭祖荀夫人是否前来。
荀夫人当然会来。
次日,大雪依然,云娘远远站在廊下,望着祭祖礼毕,自屋中列次而出的诸荀,为首的荀爽双手正捧着一册谱籍,被荀柔一指,向她望来。
云娘几乎瞬间哽咽出声,俯首直接跪进雪里。
纵使是养女,但记入族谱,便真的是荀氏子弟。
“奴……儿,何德何能……”
云娘,不,是荀氏女郎荀光,低声无措的喃喃。
“莫要哭泣,在此恐要冻伤。”
朦胧模糊之中,一个女子声音温柔的,将她一把拉起来,扶住站稳。
荀光眼睫一眨,又落下一串眼泪来。
“我是阿姊。”女子温柔而耐心,拿出手帕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阿姊。”
荀光带着哭腔唤了一声,然后因为受冻,忍不住很失礼的抽了一下鼻子。
荀采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既是妹妹,怎将她许与吕奉先为妾?”荀爽远远站着,并不上前。
“吕将军有妻,阿妹却喜欢,又能如何?”当时情况,倒也不必再说,荀柔扶着亲爹的胳膊,含笑回答。
“你再补一份嫁妆,不可令吕家轻视我荀家女。”荀爽嘱咐道。
“大人放心。”荀柔冲亲爹一乐道,“多谢大人。”
将荀光记上家谱,最需要的是父亲答应,他原以为说服父亲很难,却没想到父亲却很容易就答应下来。
“你既已许诺,又岂能言而无信。”荀爽不悦的轻哼一声。
“阿妹聪慧非常,性情坚毅不输男儿,不会令大人失望的。”
“是吗?……她既识得字,你记得在她嫁妆中,多添一卷《论语》吧,多读先贤之道,当有裨益。”荀爽望着大雪,缓缓道。
“是,我替阿妹谢过父亲。”荀柔立即应道。
“方才在堂中,你不该言辞那般激烈。”荀爽道。
荀柔目光一闪,低下头。
“你以为族中子弟都是势利之徒、枉法之徒、富贵享乐之徒?就算要立族规,你也该先同大家商议,岂能自作主张?”
庭院中荀氏族人尚未散去,听见荀爽训斥儿子,便都驻步。
方才祭祀完毕,荀柔却公然在堂中说,从今之后,只要他还在太尉职上,有秉政之权,荀氏族中子弟要想出仕、从军,都必须从斗食之吏、什伍之长做起。
各家田产,以成例,人均二十亩,不可再私下买卖国家公田。
子弟若有犯法,要以同罪最重之刑论处。
这三条,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故无人当堂反驳,但恐怕也少不得有人心中不服的。
荀柔低头不语,若真商议起来,这种规矩哪能通过?
规范族人这件事,他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就想好了,各条应对的是他将来想要在政治上的改革,看上去固然严苛,但其实细论起来也不算什么。
只要他还有权利在,荀氏子弟的仕途就不会差,起点虽低,但有功劳一定能升迁的,就这一条,已经足以让寒门子弟红眼了。
至于田产与犯法重处,更是应当的,荀氏的条件远远好过大多数人,享受与义务并行,当然该做出表率来。
他不只是说说,他已确实这样做了。
太尉府中,如贾诩、段煨等人子弟都是以掾吏征辟,荀缉、荀铮等本家小孩全是寻常文书。
“六叔,此事含光已与我商议过,我亦赞同,故而含光才在庙祭之时说出。”荀爽父子正对峙中,一道身影款步走近。
青衣墨氅,姿形瑰伟,翩然如鹤,正是荀柔一辈如今的长兄荀悦,荀仲豫。
也是尚未出仕的荀氏族人中,才华公认第一之人。
冀州常山郡真定
自袁氏执掌冀州后,常山郡治便从元氏县,迁到更靠东北的真定县,以方便与幽州、青州相互联合。
冬至之日滔滔的大雪,覆盖了青瓦屋顶、松柏庭院,也掩盖了一切杀机。
常山太守韩馥狼狈的跌坐在案席之后,长须凌乱,再无往日雍容仪态。
前一刻,这位太守还含笑捧着酒盏,向满席宾客祝福,下一刻,一位常山名士突然站起身,严厉怒斥太守伙同贼寇、戕害百姓、为官不仁。
韩馥并未意识到事情严重,只是带着尴尬的笑容,竭力辩解着自己并非如此,定是误会云云。
然而,愤怒的常山豪族,用一柄雪亮锐利的环首刀,斩断了他的话语。
若非被主簿荀谌拉了一把,韩太守此时已经身首异处。
杀斗,在这一瞬间开始。
除了惊慌得手足无措的太守,几乎没有人露出意外。
摆满珍馐的食案被推翻,锋锐的刀剑被抽出,矫健的青年一跃而起,刀兵砥砺间相触鸣响。
天垂浓云,灯影摇曳,人形交错间闪过锐器的雪亮,鲜血喷溅上织金红氍毹、银杏木梁柱、金铜枝灯,满地狼藉。
惨叫声、呼和声、砍杀声,交织不断。
被宾客护卫着后退的冀州名士,大声声讨着太守的不义,荀谌执剑站在高台指挥,与年迈的平难将军张牛角相互掩护,身侧一个侍卫不留,全都投入厮杀之中。
窗棂上映出摇曳的人影,云母窗沾染鲜血,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韩馥老眼昏花,对战况全然看不分明,匍匐着爬向前,探手抓住背向而立的荀谌的衣摆哀求,“友若……友若,救救吾儿……他方才出去了……”
“勿急,很快就会结束。”荀谌含笑安慰,“韩兄并非这些人目标所在,若能机灵些便无事,毕竟今日是明府宴请,在座都是太守好友啊。”
韩馥悚然一抖,嗫嚅道,“我……我并不知情。”
冬至设宴,的确是他的主意。他是想如今到处不太平,想凭借自己面子,调和平难将军府与郡中高姓,同心协力共保一郡平安,哪知道会变成如今这般情景。
当初他一力拒绝荀谌的劝诫,如今看起来仿佛是有意为之,可他真的不知情的!
荀谌轻轻颔首,抚了抚短须,“在下知晓,郡中诸姓早有不满,私通袁本初久矣,有此一乱不足为奇,太守今日设宴,给在下肃清全郡减了不少麻烦啊。”
“袁本初?”韩馥骇然。
“太守为小人所蒙蔽,听不进忠言,臣也十分无奈。”荀谌摇摇头,袁绍虽然败退,但绝不甘心,一听太守的主意,他就知道是何方妖孽作怪这哪是韩馥自己会想出的主意。
韩馥惊恐的睁大眼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退后,一肩撞在金漆彩凤的屏风瑟瑟发抖。
他也不算蠢到极致,听到这里,哪还能不明白。
袁绍要利用他夺取常山郡,而荀谌显然明知袁绍阴谋,却将计就计,更将他利用了彻底。
他明明被所有人蒙蔽,竟以为自己这个太守真的是常山之主。
荀谌不再理会他,转头密切关切起局势。
诚然早做准备,但不到尘埃落定,便不能松懈。
两刻钟后,一身血迹的波连与典韦,一前一后手执长斧而入,昭示了这次争斗的结局。
“辛苦二位将军。”荀谌迎上去,“不曾有贼人走脱吧。”
“放心。”波连将长斧抗在肩上,“真定四方城门,我都安排好人手,就是一只麻雀也不可能出逃。”
“好!”荀谌顿时露出笑意,“就依这屋中,按图索骥,”他扬眉指向屋里几个惊惶的宗族长老,“速将这些附逆叛国之家一并抄没了,大家都过个丰年!”
他看波连神色仍然沉闷,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人心难测,波将军勿要介怀。”
波连摇摇头,闷声道,“我原以为,大家都是好兄弟,也未曾亏待几人,谁知竟也与那逆贼袁绍勾结,他们都不曾想过寨中老小乡邻?”
“叛逆造反之人,自己家小都不在意,哪还会在意他人。”他身旁典韦拍怕他肩膀,“常山的冬酿也颇为著名,我陪你畅饮一顿,一醉解忧!”
“此次,多亏典兄相助。”荀谌拱手道。
“这算什么。”典韦无所谓的摆摆手,“此间事了,我还给小郎君送信去,待会儿喝过酒正好启程,也不知小郎君如今又长高没有。”
荀谌忍不住笑起来,“含光这般年纪,再长高不易,是不能长到典兄这般个子了。”
“说的也是啊。”典韦可惜的叹了一声气。
“阿嚏”
“阿嚏”
“阿嚏”
未央宫殿建造时,地面便留有余地,夏季可以通水,冬季可以置炭,以使四季温暖如春。
因此,即使在寒冷的冬季,席地跪坐也并不觉得寒冷。
故而,在百官肃穆的朝会上,跪坐上首的荀太尉一个接一个的喷嚏,着实引人瞩目。
御史台群寮捏着玉笏,望向貌似神游天外的老大,彼此也不知道该不该履行责任,弹劾一下太尉殿前失仪,这……毕竟有点太明显了。
“太尉有恙,不如回家休息?”同处一席的司空杨彪,将表情努力调整到慈祥关怀,低声道。
“……是啊、是啊。”跪坐在他们身后一席的大司农张义与少府田芬附和着,表情却没有杨司空自然,露出一种尽似牙疼的狰狞之色。
“唔,不必。”青年太尉含糊的拒绝了好意,揭下掩口的丝帕,长睫的阴影落在秀致苍白的面庞,两腮边却如施了胭脂一般红晕鲜艳。
众人目光忍不住聚集。
旁人冻疮满目狰狞,太尉却被冻得艳光照人,活色生香。
但是、但是,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能为所欲为!
满殿公卿的心情,在这一刻忍不住挣扎。
毕竟,本来按照往年之例可以放假到除夕,却正因为眼前这家伙勾结太史令,将开朝的吉日选在年前,以致大家全都要提前开工。
知道太尉近来在忙城外救灾之事,冬至假期都没有休息,但您老这都病了,居然还惦记着让大家开工,这是怎样的敬业精神!
荀柔蹭了蹭冰凉的鼻尖,对周围“关切”的目光熟视无睹。
大冬天的,感冒一下,多正常。
族中的新规,在大兄的支持下,无人公然反对,也就暂且定下,接着就是救济雪灾,原本计划顺利,他也向天子请示过,但最后少府与太仓扣扣搜搜拿出来的赈济物资,实在不如人意。
当他不知道今年丰收,国家收了多少粮食税收?除了长安,幽州、青州、还有冀州常山,都不远千里送来赋税,救灾所需不过九牛一毛。
发出去文章还在传播,社会影响还未形成,原本好心让大家先安稳过年的荀柔觉得。自己还是简单了。
他将丝帕叠放进袖里,起身来到殿中,再拜,双手托起一份奏表干脆道,“臣劾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纵容家人强抢民田,倒卖官粮,欺君枉法,其证据在此,请下廷尉议罪。”
荀柔投下一击重雷,把消极怠工的群臣炸了满堂彩。
从司徒王允往下,百官公卿脸色那叫一个丰富,谁也没想到荀柔将他们叫回来上班,是要直接干掉两位九卿。
且堂堂太尉又不是没有群属,居然亲自下场弹劾,这这这……
“准。”天子刘辩没有多想,信任的点点头。
“啊”“啊!”两声。
正是方才关切他的两位九卿,肠子都毁青的惨叫。
“国之九卿岂能轻易下狱,朝廷威严何在,还请陛下慎重!”司空杨彪作为两位九卿的直属上司,连忙开口。
“杨司空之意,是知道公卿枉法,也需为朝廷威严隐匿吗?”尚书令袁涣大声道。
“监察百官,并非太尉之职,彪只担心,此例一出,日后满朝公卿一味同党伐异、相互攻讦,再不忠勤王事了。”杨彪飞速组织语言,“况大司农、少府之事尚未查证,哪能轻易定论,不如将之禁足家中,廷尉审查过后,再做议论。”
杨彪这话放在朝堂辩论上,不可谓不正确,但是
“廷狱之事,亦非司空之职,”荀柔不徐不疾道,“不如请廷尉来道,此等重罪,当如何处置?”
“寻常之罪,自当查证过后,方才下狱审讯,”廷尉郭鸿当即伏了伏身,“但既涉罪欺君,不可以寻常论处。”
杨彪还要说话,恰被旁边司徒王允截住话头,“欺君自当重罪,廷尉所言正是,只是却不可牵连无辜,广造冤狱。”
王司徒是廷尉的上司,他发话,郭鸿自然低头应诺。
“太尉以为呢?”王允又客气问。
“这是当然。”荀柔颔首。
但自从他归朝,王司徒就对他相当客气,不仅让长子王景入太尉府为吏,这半年来也非常老实,连天子婚事都没掺和,大概是顾及私通凉州这个把柄。
只可惜,他们立场天然对立,只能暂时维持表面和平。
荀柔当庭举荐钟繇为少府,以扶风名士士孙瑞为大司农。
少府掌天子内库,需得刚毅正直的自己人,大司农掌管农事,但具体事宜却多由寮属,第一重要的品性是清廉,正好可以用之维持朝堂平稳。
天子立即答应了。
事情办完,自然也就可以散朝。
群臣三三两两相携而出。
“少府田芬全家二十三口,仆一百二十人,大司农张义全家十一口,仆九十人,俱禁其家。”不曾被群臣注意,今日未参加朝议的廷尉左监荀颢,带领四个廷尉府吏出现在大殿门口。
向廷尉汇报之后,其人一挥手,四个兵卒便架起两位九卿快速离去。
刹那间,鸦雀无声。
容貌清正,声音清朗,从出现到离开不过短短几息,却令百官震慑。
这是荀颢第一次进入满朝公卿视野。
[(荀)颢,字景文,父悦,好文法,习《小杜律》,初为廷尉府典狱,断案平准,民案多宽,而治官以严,光熹中为廷尉左监,百官震慑,吏治一清。]
重开常朝过后,光熹二年的雪,彻底结束了,可已经冻死的人却再不会醒来。
长安城外,从积雪中挖出的大坑,柴火烈烈的烧着尸体,无钱取暖的贫寒百姓,衣不蔽体的凑在坑边取暖。
前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并两家人带着枷,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旁边一名传令兵大声宣扬着二人的罪行,引得不少庶民围观,指指点点。
杀人诛心。
有此一例,相信朝中公卿百官少不得要老实些时日。
自然也有些反对之声,认为如此这般大违礼仪,就算论罪,让其自退了结,不该这般折辱朝廷大臣,不过这种论调听听就算,荀柔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终于为貂蝉她们找到了一个适合的位置恤孤寺。
寺,不是寺庙的寺,是官寺的寺,所谓府庭所在皆谓寺,太常寺、鸿庐寺此之谓也。
恤孤,恤老抚孤。
雪灾造成了无数残缺的家庭,青年男女尚能自立,无人抚养照顾的老弱却无法生存,因此荀柔上书,请朝廷开设一寺,将孤儿、独老收至一处,从少府拨出款项,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以彰显仁德,照明天下。
考虑到这是一个纯公益性质的部门,放在少府之下,长官恤孤令,秩仅四百石,其下恤孤使,比三百石,再下为吏,百石,比同等级的部门,全都低上一档,但也算正式公务员。
这些姑娘没有侄女荀襄的身份,长留军中始终还是危险,除非荀柔舍得让荀襄去成立女兵营,将本来可以青云直上,拔高这时代女性上限,与男子同列平等,成为指挥千军万马将帅的阿音,又回到原本的舒适圈。
几个适合的女孩留在军中,在荀襄身边协助,余者都答应进这个新部门。
她们都读书识字能写,多数会算,也各有其长,性情柔韧,比起刀枪,她们更会与人打交道,比起从军,文官体系更为适合。
少府虽是外官,却多掌宫廷内事务,这个看上去像做保姆,又像吉祥物的新部门,并没有引起百官重视。
大多人将之看做内廷部门,恤老抚孤,听上去就是女人的事。
但毕竟是官署。
除了要亲手照顾老人孩子,躬身自下,作为官署,管理、出纳、物资、人事、记事,部门虽小五内俱全,且因有幼孩,还需要承担一定的教育启蒙任务。
即使不是为了安置这些女孩,他也迟早要设立这个部门。
他所期待的,并不只是放在京城里做给天下人看的面子工程,而是要逐渐下沉到州、郡、县,甚至天下,与此同时,他也期待着有女性能凭此乘风而上。
这是他能给这个时代女子的一个出口,或者说一个机会,若有那等有能力,又志于做一番事业的女性,以此为起点,绝不会让她们失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恤孤寺既然设在少府之下,后续自然有钟繇,荀柔并没有参与其中,上书那篇文章也文书代劳。
他真正亲手所写另有其文。
《四民论》因为删减,虽然在长安传播,却并没有引起广泛的讨论。
倒不是说无人感兴趣,毕竟是掌政的太尉亲手所写,就冲着这个名头,也会有人热情传抄,但主旨隐藏得太深,除了世卿世禄的世家,引起士人普遍欣羡外,讨论都不知从何说起。
至于少数人隐约体会深意后,只会暗自心惊,不会到处宣扬。
真正在这个冬日,引起士人、儒生们讨论的是荀柔另一篇文章《史论序》。
从名字就能看出,这是一篇“序”作,并非正论,但短短数百字文章,从三皇五帝一路说到大汉。
远古幕天席地、茹毛饮血、毫无道德,有巢氏筑居,燧人氏有火,大禹治水,到如今人居土木之室,炊饮为食,法律规范。
从远古百十人为群落,炎黄并两河流域于一方,到如今十三州华夏大地皆属汉土。
从以一姓为贵,到周天子广封亲族,到如今选贤任能。
表面看,这篇文章与韩非的《五蠹》有些相似,都是论述古今差异,但实际主治却千差万别。
即使是韩非,也难以摆脱孔子尊古之意,认为上古固然条件简陋,人民道德品行却高于今世,这篇文章完全相反。
荀柔整篇文章从古论今,从社会格局、政治政策、人民生活提出方方面面,只说明一个道理进步,时代在进步,国家在进步,人民的生活条件、思想品德都在进步。
华夏民族在曲折盘旋中,激浊扬清,不断前进。
这是一个尚未被儒家完全占领的时代,是一个尚能包容各家学说的年代,百家争鸣繁花盛景遗迹尚存,仍被人念念不忘。
私家著史写孔子崇尚的上古禅让,其实是推翻暴政,舜囚尧,禹逼舜,取之帝位。
这故然不是主流,却比之后世众口一声要宽容得多。
所以,这篇有悖于儒家追求复古思想的文章,并没有遭到完全的反对之声。
年轻士人大声诵读文章,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寻到希望。
当然主流骂声也相当大,孔老夫子的二十代孙孔融,孔文举公就公开实名骂他数典忘祖、背德弃义、扰乱纲常。
荀柔不怕骂,黑红也是红,才一个月不到就长安纸贵,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眼看热度炒起来,他火上浇油在小寒当天移驾长安太学做了一次公开演讲,宣扬自己的新学说,并且表示,自己做的是一篇序,目的就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就这一问题,可以从历史各个方面,展开积极讨论。
解放思想,才有发展生产力,解放思想,要往前看。
很快,堂兄荀悦就写了一篇《田籍论》响应,论述自古以来的田地之策,从共同耕作,井田制,贵族所有,功勋授田、再到如今田土私有,细究各中利弊,然后大胆提出新观点土地国有制。
没错,就是土地国有诸侯不专封,耕而勿有。
荀柔并不惊讶,早在几年前,大兄就曾经写过短文,提出这个观点,这次只是论述得更详细。
作为复古派,以孔融为首大儒,自然也写文章赞扬上古时代美好,周朝秩序井然,从前的圣人与贤人迭出,百姓无知幸福,如今却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奸臣当道,民生艰难。
这些文章文采斐然,固然观点、论据空洞虚浮,但也得到一些长者支持。
不过士人们无论褒贬如何,话题却炒热起来。
荀柔的文章是在河东时写的,别的影响尚未得见,倒是不少青年下巴剃得光溜溜,以及……往腮边抹胭脂。
荀柔第一次见在太尉府中见到一位名门子弟这般模样,以为对方得了痄腮(腮腺炎),考虑到此疾的传染性,好声好气的将其劝回家休息。
“太尉想得太多了,”等那人满脸懵逼的转身出门后,杨修同学哈哈大笑,“王兄只是抹了胭脂而已,这般妆容如今在长安城中盛行,名作两靥红,正是始于太尉啊。”
艹,是一种植物。
荀柔下意识摸了摸脸,顿时摸得脸上有点发痒。
“杨德祖,岂能如此无礼!”陈群斥道。
“太尉威仪,一举一动,实在令众倾仰,王兄忍不住效仿,实在不算罪过吧。”杨修笑道。
这倒霉蛋。
“咳咳。”荀柔捂住唇轻咳两声,冬季室内需烧炭火,烟火重且干,他感冒好得慢,一个多月过,还略有些咳嗽,“闲话少叙,今日需得将赋税之政,议出章程,诸君有何想法,尽情畅言。”
大汉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谁都能看出,税制上有很大问题。
论起来天下农夫最多,田税虽然不比开朝三十税一,但也不过十五税一而已,然而就是着十五税一,却逼得百姓弃田入山,盗贼横行,天下大乱。
税改是大事,需得集思广益,一点小疏漏,都可能造成大问题,故荀柔提前通知议题,再召集众人太尉府一起商议。
“税赋之重,一则在豪强,一则在吏,一郡之田,名族占取大半,税却未必同等,豪强隐田,官吏软弱,不敢收取,更取于民,若吏治不修,纵改税制,亦无用处。”
杨修显然也早有准备,环顾众人侃侃道,“不过,若要更改,以修之见,如今田租虽清,杂税却多,藁赋、赀赋、更赋、口算……总总之目,足有二十余种,各地郡县借此名目层层盘剥,以致民不聊生。莫不如归之为一,由朝廷定数,不许郡县更以他令收取,归入朝中,再分于郡县,如此不止朝廷丰足,百姓也能安乐便如太尉在河东所行,皆以民为本,方才是改税之目的所在。”
“然各百姓贫富不同,田地丰饶相差,各郡中或有盐铁、或有竹木,亦或边郡多有征发,岂能同一而论?”文书荀铮当即反驳。
“自然各郡定数不同。”杨修当即答道。
“朝廷依何定数,有何凭据?奴婢如何计算?以口论,还是以户论?若以口论,男女老幼岂能如一,若以户论,则聚族众,民不欲分户,如何征役?若再细分,那一税之制,又有何用?”
荀铮端着一张与七兄肖似幽若兰芝的清冷脸,一路追问,全是细节干货,把杨修这个聪明人问得脸色铁青。
荀柔抿了抿微翘的唇角。
不用说,侄儿给找回了场子,他心情就一个字爽。
“好了,德祖所言,也并非无可取之处,阿平暂且记下铮,你以为如何?”
皙白清幽的少年,郑重的从袖中取出一份书表,显然做好周全准备,“今税之弊,在于重税,农夫之财,出于田中,税亦当出自田中,却更有口赋、訾财之税,故十五税一,而农皆贫困,百工、百商亦是如此,既收工税,再收市税,既收市税,又收关税,重重取税,既致民困,又使钱散州郡,以致地方壮大,中枢无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