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关中逐渐安稳,有越来越多的士人来此避难,同时商人也开始出入,王司徒在朝堂上曾提出要再遣使者往各处传谕,之所以是“再”,因为刚刚迁都之初,就派人做过,但所有派出去的使者,至今全都没有音讯。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提议立即遭到群臣反对谁都不想去当使者。
此外再无大事,不过是一些暗潮涌动,别看都是一群在董卓面前跪着喊爹的战五渣,朝堂上居然还分出好几派,彼此之间不时阴阳怪气的拼一回。
荀柔听了一会儿,怎么听怎么像一群小学鸡互啄,顺手拿起搁一旁的苇席编起来。
这是他新学的技能,苇席用途广泛,既可以当坐垫,当床铺,当屋顶,还可以糊进墙壁增加韧性,编织方法也简单,交叉压线就行,他想事情或者放空大脑的时候,顺手就编上了。
至于草帽草鞋之类,那是技术活,他没学会,以后有机会找大备备请教一下。
陈群瞥了好几眼,见他无动于衷,手上编得还挺灵活,只好当做没看见。
“对了,还有一事需早做打算明年天子出孝,当议婚姻。”陈群以郑重的口吻道。
荀柔微微一愣,手上一停。
三年孝期,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灵帝驾崩是去年四月,果然明年七月该出孝。
“还有大半年,长安城难道已开始讨论此事?”才迁都,这帮公卿怎么这么闲?
“自然,”陈群诧异的看向荀柔,“以天子如今年纪,出孝便是大婚,一切早作准备为好听闻太后处已得了不少举荐,你难道真要选那吕奉先之女?纵使不为后,难道……荀氏不选适龄淑女入宫侍奉?”
荀柔心里陡然涌起一阵厌烦。
他当然明白陈群的意思。
太后族何氏已无人,后族将是第一外戚,必能权倾朝野,妃妾固然卑微,可只要生下皇子,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天子的母族,几十年后执掌大权。
这些人若随时关注天下,他会觉得麻烦;可一天一天将目光注意在这些地方,也同样令人厌恶。
将亲生女儿,当做奴隶一样的交易,换取自己的享受,并还裹以“家族荣耀”的美名,世上总是会有用冠冕堂皇掩饰卑鄙无耻的小人。
而颍川各族……甚至就包括陈氏,看来也都对后宫之位蠢蠢欲动了。
挡风帘掀开,荀襄窄袖胡服端着酒壶进来。
荀柔缓缓吐出一口气,“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况乎此辈?两汉以来,以外戚登龙门,全身而退者,至今未有。”
“定国安邦,保境安民,立功名于四方,才是一族昌盛之道,天下大事,岂是这些目光短浅,只图富贵享乐之辈能知。”
陈群脸色涨红。
荀柔没有再继续,将手工推到一旁,将酒器置于炉上。
时下品评人物不算背后说人,况且他当了太尉自然需要对下属以及公卿百官有所评价,所以,自然也曾讨论过陈群这个少年玩伴。
“质丽通雅,重内轻事。”
堂兄文若的评价不可谓不含蓄,也不可谓不准确。
天资聪颖,浮而不实,好高骛远。
这不是陈群个人的问题,是此时此代名门望族子弟普遍存在的问题因为傲慢,不接地气。
“莫非真的以为只要将自家女孩捧为皇后,就能令天下人俯首?”
荀柔为陈群斟了一碗酒。
“你之志、你所求,为何?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反而思之,勿自误矣。”
为太丘公守孝结束,到达长安后,陈家找的王允举荐出仕。当时荀氏和董卓还有婚约在,所以陈氏的选择没有问题。他“死而复生”,陈群有意入太尉府,他当然也没意见。
但三观很重要,三观不合的上司很要命。
陈群若想依照此时常例,雍容清高、袖手从容的平步青云,在他这里是行不通,也迟早会因为期望无法达到,彼此情谊消磨。
荀柔不知道,文若堂兄是否正是发现,特意让陈群前来。
但显然,陈长文的确需要重新考虑仕途与就业问题。
“阿叔,我不明白。”陈群离开后,荀襄轻声问。
“何事不明?”荀柔渴望了一眼冒热气的酒,最后还是给自己倒了半碗药饮。
“族中若能出皇后,难道不是好事?”
“阿音,我得太尉之职并非长安公卿所愿,却是不得不为。他们就算未许太尉,我如今要以太傅开府征辟,一样会门庭若市。这和过去在雒阳时,我纵使做太傅,却连一个长吏都无,一般道理。”荀柔缓缓道。
“皇后之位并不能带来荣耀与权力,实际上相反,拥有权力就能有皇后,如今我可以推举家中淑女……或者准确说,推举你成为皇后,就像先汉,陈阿娇为皇后,霍成君成为皇后,这并非难事。”
他当然知道侄女担忧的是什么,整个荀氏族中,最靠近皇后位置之人,正是阿音,但他从未考虑过。
“所以,这个位置对于我们并不重要,而那些名门,纵使成为外戚,也休想为所欲为。”
“我治河东,朝廷依我所奏任举官员,非是愿意,是因为我只要想,就能让来人在河东无法立足。”
“可叔父不会如此。”荀襄立即道。
“不,我会。”
荀柔摇摇头,“县令为一县之长,临民之官,掌控十余里内,一县数万人生死。我不会任用不知品性之辈,纵使其人确无瑕疵。”
交通不便,人口流动小,交流困难,官僚制度简陋,监督制度不完善,县与县之间间隔可能很远,故一县几乎就是一个小王国,县官本人的人品道德,极大程度影响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
所以,他不会任用自己无法信任的人。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当能拥有足够的文法吏,整个行政升迁才可以更加完善,所有人都从基层小吏做起,再在完善的体制下,一级一级升迁,这才能尽可能避免,再出现如今那些,纸上谈兵、发表无知而可笑言论的三公。
长睫的碎影落在苍白的脸颊,雕琢般精致的侧影落在墙壁,笔尖在白纸上游走,潦草落下的痕迹,思绪慢慢整理成束,荀柔回过神时,袖口上已沾了许多墨渍,脏糊得不成样子。
荀襄在一旁将墨丸在砚台里推得哗哗作响,十分起劲。
“足够了。”荀柔连忙喊停。
墨很不经用的!
“家中来信,将阿平他们都唤来。”荀柔尝试着通过折、叠、卷种种方式拯救自己的袖口,“再命人备宴,烤一只羊招待陈长文。”
刚才打击了陈群,就补他只羊吧。
把家书与大家分了,晚上宴会,荀柔向陈群说了一席软话,以弥补他们岌岌可危的友谊。
散席后,天上纷纷扬扬下起雪,在地上也铺洒了一层。
“含光,你与陈长文又有何不协?”白日在外练兵的荀衍与他同路而归。
荀柔尴尬的轻咳一声,双手拢进袖中,由于之前的衣袖没有拯救回来,此时他已经换了一件窄袖的浅灰直裾,“些许冲突,”他就是不小心装了个逼,“已经无事。”
“你如今为太尉,长文却成了太尉府掾吏,此中分寸更需你谨慎把控。”荀衍认真道。“你们自幼相交,这等情谊难得,若是因一时言语而失,后悔不及。”
“谨受教。”荀柔低头,他家休若堂兄真是一身正气,就是帅!
“对了,年岁将尽,众心思归,”荀衍道,“何时回长安?”
荀柔想了想,“总在冬至前。”
“好,知道了,”荀衍伸手替他掸了掸肩上的雪,“回去吧,早些休息,勿要辛劳太晚。”
“唯。”
令侍从外间守候,用燧石点燃了灯火,刚刚吃饱的慵懒涌上来,荀柔打了一个呵欠,伸手把信匣打开。
他先将阿姊写的家书翻找出来。
信写得不长,只是家中一切安好,让他在外注意饱暖,勿要随意。
荀柔读了两遍,轻轻放在一边,这才开始看剩下的。
荀彧的信写得很长,只是并没有家常问候,开篇就是汇报了陈仓一地给百姓放贷基本情况,接着关于贷款政策执行的条例流程。
此外是给他治理河东的一些建议,有好几处他之前疏忽了,正好趁着未回长安,弥补过来。
最后一件,堂兄希望他与陈群诚恳认真的谈一谈,陈群聪慧有才,他们相识十几年,若是彼此生怨成敌,未免遗憾。
咳,已然被他干砸了。
荀柔做贼心虚的将信一叠,放在旁边。
最后最多的,是来自大侄子的信。
当然,并不是沉默寡言荀公达写信就变成话痨,而是位处中枢的荀攸给他带来最多的消息。
益州牧刘焉派了使者至长安,但并没有入见天子。
荆州牧刘表,在荆州士族的帮助下,铲除了荆州大小山匪头领,总算成了名副其实的荆州牧。
只有荆州最北的南阳郡,在李傕郭汜等人离开后,被孙坚占领,孙坚不听刘表命令,并东向侵占了豫州的颍川与汝南郡,似乎与老东家袁术产生了一点矛盾。
雒阳北河内太守王匡,因治民苛刻,被手下的小吏韩浩伙同白波贼干掉了。
荀柔想起自己在河东剿匪,许多贼寇东逃,怀疑这件事是不是自己也有那么点关系。
再往东南,扬州刺史刘繇遣使入长安,希望得到朝廷支援以对抗袁术。
再往北,前兖州牧刘岱与东郡太守桥瑁有旧仇,故杀桥瑁,以亲信王肱为太守,而瑁旧部不服王肱,州中也多非议刘岱之举,故而曹操带着朝廷任命前去后,兖州济北相鲍信,东郡名士陈宫等人,与曹操合谋杀了刘岱,并将曹操迎入兖州。
再往北,袁绍占领了冀州南部几个郡,一度进攻常山郡,被平难将军张燕与幽州辽东太守公孙瓒,青州乐安郡守荀棐夹击,败北后退回冀州南部,并打起了徐州的主意。
于是,徐州牧陶谦连忙与袁绍他弟袁术结盟了。
幽州牧刘虞与公孙瓒之间,似乎产生了更深的矛盾,证据就是刘虞将治所向西迁移至代郡,而公孙瓒族弟公孙范出任涿郡太守。
荀柔他亲哥,乐安郡守荀棐,并幽州牧刘虞,已走并州线向朝廷送上今年贡赋,只是东西尚未到达。
中原狼烟滚滚,犬牙交错,与他模糊的记忆已微妙不同,至少看上去要好得多。
不过,就同公达分析,维持这种状态,对他们更为有利,等到收复了凉州,整个形势定能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当然最后,还有关于长安城的消息两则。
荀柔捏着少府、大司农两位九卿的确凿罪证,轻轻抖了一抖。
公达,从没让他失望。
在大雪覆盖长安的冬至前一天,荀柔果然如期而归。
大多士兵并已经任命为河东太守的段煨、任命为荡寇将军的荀衍留下。
河东的安邑同时拥有盐池与铁矿,又曾被卫氏所据,需要太守段煨亲自守护。
而士兵们大多落籍河东,拥有了田宅,拿着剿匪时丰厚的功赏,可以训练轮换时,在河东新任的官吏帮助下,重新学习拥有家庭与安定。
只有早已期待着归期的休若堂兄,是不得不留在平阳的,为了防备冬天可能从北方游荡过来的胡族与匪寇。
大杀器吕奉先必须随身携带,贾诩没有单独领兵,小侄女也还差点意思,能单独镇场子的只有堂兄和张绣,荀柔纠结了许久,都不好意思说出让堂兄留下的话,直到荀衍自己前来请命。
“……这怎么好……阿兄不是很想念家中妻子吗?”荀柔艰难而尴尬的说出这句话,被自己茶了一脸。
“为国效力当不必艰险,又岂能因私情废公事,”荀衍肃然而立,拱手一揖道,“张校尉精通武艺兵法,战场杀敌我不如他,窃据其上,唯姓氏之故,竟若以此无功贪利,无劳厚俸,天下如何看待太尉?如何看待我荀氏?
“而太尉你,日后又要如何服众,如何招揽人才?”
“大丈夫当立功名于四方,岂能安守家室、终老户牖之下?况,河东新定,人心未稳,太尉不得不回长安,我留守于此,方安定人心。”
话被说堂兄说尽,荀柔也再说不出其他,况且,堂兄愿留守河东,自然是更让人为放心。
未免使自己看上去更不要脸,他只能掩藏了愧疚,向堂兄嘱咐了一切小心,带上吕布并五千兵马返还长安。
这日,军队刚刚抵达长安,原本还轻飘飘的小雪,竟渐渐越下越大。
昏暗的光线辨不清天时,簌簌落下的雪花,像天上扯破了鹅绒被,往下一个劲儿倾倒,视线完全被白茫茫一片阻挡,如入迷雾,连三尺之外,护卫在车旁的骑兵都看不清楚。
荀柔掀起马车帷幔,观察着雪势,感到从鼻尖开始蔓延的冰凉。
“幸好已经到达长安。”
如蒲公英一般大朵的雪团,顺着风挤落进车来,他将帷帐遮下,一张口吐出全是白气,空气顺着这间隙,凉进喉咙抵达肺腑,“咳,若一停下来,咳咳,”他掩住口鼻,好留下一点热气,“就不知要等多久去。”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无法行军的。
“若依往年,这等大雪,至少也要一两日才能放晴。”虽然同行多有荀氏的族子,但与荀柔同车的仍是贾诩,他将双手缩进袖子里,脖子尽量往裘衣里埋,“如今谨慎为要,还是让人下马步行为好。”
“君所言极是。”荀柔受他提醒,再次掀开帷帐,扬声唤来随车的荀襄,让她传令全军下马步行。
大雪中行走便已有危险,骑马则既容易伤马,更容易伤人。
“是。”雪在兜鍪上松软的积了一层,随着动作滑落下来,少女的脸都被冻红了。
“雪大路滑,你自己也要小心。”荀柔担忧的叮嘱,在这种时候,纵使是他也会忍不住有些后悔。
“叔父放心。”荀襄从马上翻下,轻松一笑,转身牵着马走进了雪里。
大雪阻隔了视线,荀柔隐隐看见一个人影靠近侄女询问,接着便分散开,前往相反方向。
喧嚣的大雪,令世界一切像隔了一层毛玻璃,马蹄声轻了,沿路看不见行人,偶尔传来如同树枝折断的声音,他寻声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的天气,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那真是树枝折断吗?
贾诩没有回答,目光顺着帷帐扬起一角,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寂静的世界。
兵马安顿在城外,安排好当日职守的将领,太尉车驾仪仗在三百亲兵护卫下入了城。
与外城的戚寥不同,进入内城过后,鸡犬声、车马声、人声渐起,灯火渐密,慢慢热闹起来。
冬至之日是大节。
除夕,公卿要半夜就入宫觐见,新年伊始就要随天子祭陵、祭日、祭田,并斋戒,种种礼仪次第,几乎没有间歇。
反而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必听政,是休息的时候。
故两京习俗重冬至,家中祭祖,亲友拜会等活动,都集中在年前。
原本除夕祭祀宗庙的荀氏,显然也入乡随俗的更改习惯,融入闾里热烈的祭祀准备氛围之中。
长安荀氏的族居处,已同旧日改名高阳里,车架驶入,里中就知道消息,待荀柔的到家门口,府门大开,阿姊荀采领着数名仆从站在门口相迎。
“外间雪大,文和不必下车,我令车驾径送你归家去。”荀柔推开车厢,当即被扑了一脸雪,当即又回过头道。
“如此就多谢太尉。”
不必在寒风里走当然是好,贾诩拱手致谢,望见年轻太尉已一步跳下车,飞快向着静立在门边的雪色鹤氅的青衣女子走去。
注意到投来的视线,女子向车中轻轻颔首屈膝行了一礼。
贾诩垂首回礼,再抬头,女子已被低垂的青罗伞盖掩住,只有零星絮语自伞底传出。
“阿姊安否?”
“家中一切平安,弟在外征战辛苦……”
厢门被御者自外合拢,随着光线一暗,却也掩了飞雪寒风,贾诩跪坐车中,听马车在御者吆喝中再次驱动,耳边只有细碎的马蹄和碌碌车轴滚动。
寒风霜雪,似乎在走进宅院的那一刻,就被瞬间抛在了身后。
屋内的炭烧得火红,荀柔跟着阿姊走进正堂,撩起帘障,迎面就被温暖的空气燎了一脸。
“拜见大人。”
“吾儿一路平安。”
“是,儿无恙,请大人放心。”
冻到麻木的躯体渐渐从外层开始解冻,双颊被室内温热的火气蒸得有些刺痒,荀柔忍着挠脸的冲动,专心回答父亲的询问。
正好姐姐递来一盏热水,他颔首道谢,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暖意顺着喉咙向下蔓延温热了脏腑,同时生姜那股浓烈的辣劲儿,刺激得他差点眼泪掉下来。
荀柔眼眶顿时红了,难以置信的望向荀采离家三个月,亲姐姐居然学会了黑暗料理!
青年眼眶泛红,泪水盈睫,衬着雪白的皮肤,微红的双颊,竟有一点楚楚可怜的味道,把荀采居然都看心软了,还给他好声好气的解释,“外面天寒地冻,姜汤散寒,且生姜温肺止咳,对你并无害处。”
“阿姊,可以先提示小弟一声。”荀柔小声抗议。
那他可以选择喝下去,还是暖手。
“若是直说,你未必会饮下。”
他就是……就是甜党嘛,这也算错?
荀柔从盘中拾起一枚甜枣,闷不啃声,塞进嘴里。
“呵呵呵~”荀爽抚着胡子愉快的笑看。
荀柔再拜而退。
回屋热水已经准备妥当,先洗了个热水澡。
冬天里,头发却不方便洗,只能用豆粉、白芷、川芎、零陵香等制成的粉末拍在发上,用篦子篦过,滤一下发上的浮土尘埃,由于头发里并没有藏着军中特产的小动物,处理起来倒还简单。
在侍从前来通报堂兄荀彧到访消息时,荀柔已经给头发辫好小辫子了。
他还年轻,发量充沛,要将发髻束得端正紧实,需要先把外侧的头发编出几条辫子,虽然麻烦了点,但这种麻烦持续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请阿兄进来。”荀柔对着铜镜,迅速将头发攒成一个发髻,用铜冠扣住,再以玉笄固定。
如流水般的清香,随着款款脚步,先人而至,玄衣帻巾的荀文若,自屏风后转进屋内,翩然一礼。
风光霁月。
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了他堂兄而创造。
荀柔注意到堂兄衣摆沾湿,连忙拉兄长坐到榻边烤火,又让人温酒送来。
“兄长几时回的长安?”
“陈仓国贷之事毕,既有赵伯然为陈仓令,我自然要回长安做太尉长史啊。”荀彧侧坐榻边,微微一笑,拱手道,“彧至今还尚未拜见过上官,实在失礼。”
“……不过权宜之计,阿兄,怎么也捉弄起我来。”荀柔伸手挠了挠脸颊发痒处,“我还以为兄长来,是提醒我入宫陛见。”
“现下大雪封城,车马难行,就算要见天子,也要等雪停过后才是。”荀彧道,“眼下却有一事,这几日我回长安后,已有好几位族兄来寻我,想要出仕太尉府,然前次含光你在族中选人出征时,其人却不曾应命,太尉毕竟掌管军事,这几位族兄不谙武略,似乎不适合,我已拒绝,只是,此事还当告诉你一声。”
什么不合适,荀柔心领神会,忍不住一笑,“阿兄真是君子,也不必如此委婉,不过是才能不足,又好高骛远,年中我要出征,军中文吏一向不足,若是有心,早就来相荐,何能等到现在。”
“你既心中有数,也就足够了。”荀彧点点头,“为国举才,当以德行才能,切不可徇以私情,你新用事,当谨慎公平,以免落人口实。”
“……阿兄,我们还是聊聊雪灾吧。”堂兄摆出这样劝诫的姿势,让他怎么怎么别扭。
“你是说,救济百姓?”荀彧认真道。
“不错,”荀柔点点头,“先前我实在未曾见过如此大雪,不止寒冷,城外民舍也不知倒塌多少,有多少人被大雪掩埋,此事就算要长安令来做,他人手也恐怕不足,倒不如让兵卒来,我此回带了五千兵马,救灾正合适。”
“能就百姓自然是好事,只是还需请得天子应允才方便行事,否则含光你固然是怀诚坦荡之君子,却难免朝野内外纷纷议论纷。”荀彧担忧的深敛眉头看向他,“莫要不以为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防。”
类似的话,先前陈群也说过,但意思却全然不同。
前者是审视告诫,堂兄却是真正担心。
怀诚坦荡、君子。
原来阿兄仍然对他还抱着这样的期待,在他阻止长安在河东郡安插人手后。
荀柔抿了抿唇,心中略有些杂乱,点点头,“阿兄放心。”
荀柔将话题转移到救灾上。
汉朝的军队,除了少量戍卫,几乎没有为百姓服务的职责,自然也不曾有这样的经验。
要怎么动员,需要做什么事,需要怎样分队,怎样配合,物资装备,后勤又如何安排,一切组织安排都需要他提前做好计划。
为保证这些士兵的积极性,还一定要为他们的行为作出嘉奖。
他在河东时已经尝试了几次,让兵卒与百姓协作,修补城池、架桥、挖通沟渠,中间出现过一些乱象,但结果基本上都还是好的。
河东百姓主要受盗匪与匈奴人侵扰,与西凉兵没有深仇大恨,兵卒也是人,除了生存,还有社会需求,帮助百姓,得到的嘉奖、感激与正向回馈,固然不如从前的欺压带来瞬时刺激尖锐,但却缓慢而持久的冲刷在乱世中蒙昧的灵魂。
荀柔花了很多时间,鼓励、引导、劝慰,再加上实质的嘉奖,希望让他们逐渐习惯,军队与百姓之间帮助与协作的正确关系,习惯个人与国家之间相互依赖保护的关系。
兵卒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认真老实干活,虽然思维还没转过弯,但他也并不着急。
落户在河东的兵卒田地,尚未开始耕作,他向兵卒承诺的,来自百姓的协助还未兑现。
凉州也还在混乱无序之中。
他期望着他们能将河东当成新的根基,在此扎根发芽长成大树,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对于这些士兵来说,纵使再无家人,也不可代替。
要将凉州重新安抚,再不像过去的朝廷一样,将之当做可弃之物,当做排斥的异类,他们才会真正的安定。
然而即使是如今这样状态,也已经够让他感到高兴了。
比起高高在上,满腹计算的公卿,百姓与士兵更为质朴,更容易满足,情绪反馈也更直接。
他们愿意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奖励,一点小小的荣誉,一点面子,一个牛皮,一个来自女子的青睐眼波,来自孩子真诚感谢,就付出辛勤努力。
如今看上去要更难一些,他们不是在即将当做家乡的河东,任务也要更加艰难,但荀柔仍然相信他们能够做得好。
“兵卒,当是国之兵卒,民之兵卒,非将帅之兵卒,兵卒征战也好,救灾也好,当归利于民,如此百姓方不避以子弟为兵,”荀柔大声道,“此故言之以利,然百姓卑微,既无门楣,亦不得荣身后世,连温饱已艰难,再无利益,生而何为?”
对于普通人而言,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一样,都与本人毫无关系,小善小恶都不足以引人注目,那么除了求自己,求利益,还能有什么?
雪仍然簌簌的落,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天地间茫茫一片,已没没有了界限。
荀攸站在屋外,听着屋内畅谈,也不知听了多久。
他动了动已经冰凉的脚,向荀缉道,“小叔父正聊得欢畅,我们改日再来。”
“是。”少年垂头,恭敬拱手,“父亲,叔翁与儿的功课,本就还未做完。”
荀攸幽深的眼瞳,轻飘飘的望了一眼儿子,转身,“随小叔父出门一趟,果然大有进益。”
荀缉到底年少,还远达不到能和亲爹互相伤害的地步,缩了缩脖子,默默跟上去。
引导的侍从暗自跺了跺脚,荀公达来而复去,至门不入,他这……怎么交代?
屋中,荀彧也在认真倾听,不时点头应和。
含光总是有许多超乎于常人的思考与理论,自幼便是如此,然而这些他连想都未想过的东西,却比他所知道的,包括所有先贤,还要接近于“仁”。
真正的“仁”。
墨家、儒家、道教、农家……那些先贤的理论,交织在一起,变成全新之物,让荀彧感到惊喜又好奇。
只是,含光践行着这种理论,却很少阐释它,但说起这些,总是露出别样的神采,让人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他心中的太平盛世,是何等模样。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之世,果然能够出现吗?
“……此事对于招募百姓,迁徙河东也大有益处,让百姓见识了河东兵卒的友善协助,就算朝中一直不允,只要百姓愿意跟随,难道朝廷还能阻拦?”
在不小心跑题十万八千里后,荀柔又总算将话题打捞回来。
“含光,颇善用势。”荀彧点点头,莞尔一笑。
“抽丝剥茧,追根溯源,事间一切自然就能明了,其实并不难。”
“原本不难,然逐利者身陷其中,纵使明白,亦不能为。”荀彧赞许的看向堂弟,然后娓娓道出自己于救灾一事的看法补充。
接着,他们自然的谈论起太尉府中事务,并明年的计划。
荀彧赞同荀柔,明年不再征战,而是巩固关中,整理内政,开阔农田,复兴教化的计划,对于他准备迁民河东与右扶风,也表示出支持。
“不过,虽则长安乃大义所在,关东诸侯轻易不敢来犯,但亦不可不防。”荀彧道,“北方倒还稳当,有友若兄与常青兄在,局势当还能控制,只是南面孙文台占据南阳,其人有虎贲之勇,又依于袁术,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