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打火石敲击出火星。
案上灯台点燃,一点火光,映出托灯盏的铜雁,圆胖身躯,也映在荀彧沉静的、琥珀色的、清澈的眼眸之中。
“阿兄?”
荀柔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天已完全黑了,长时间不动,自己全身僵得像根木头。
“你让人不许打扰,但将至子时,一日不疏食饮水,不觉饥饿吗?”
食案放在面前,黍饭、时蔬和一碗鲫鱼汤,是标准的雒中饮食,食物味道随着热气升腾,荀柔这才感觉到饿了。
“多谢兄长关怀。”
荀彧点点头,站起来转身欲走。
“阿兄,”才端起碗的荀柔,连忙开口,“今日天子问我天下何以至此,我当时却未答出。”
荀彧回身,眉心微蹙,“你岂可私泄禁中之事。”
“我今日闭门谢客,兄长必为我阻拦不少人了,明日、后日必然还会有许多人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况且,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问题,我们不也曾经私下议论过吗?”
荀彧定定看了堂弟一眼,“含光若要长谈,还是先用饭吧。”
荀柔连忙冲他一笑,端起碗来干饭。
荀彧执起灯台,将屋中其余几盏灯都引燃点亮,又在屋角寻到水器,在对面坐下来。
荀柔吸溜的飞快,一会儿就将盘盏清空,放下碗,“都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这分分合合,总有根由,又有人说天子有德行,以为天下典范,则国朝兴盛,但我们都念史书,齐桓公好色而乱伦,晋文公气狭而不义,就论好色之事,汉武帝三千宫女,也会比如今雒阳更少,汉景帝曾因棋盘小戏,怒杀吴王太子,不能说是友悌之人,至于高祖……
荀柔微微一笑。
“若论重礼,则春秋之鲁国为最,然其国衰落,是不争之实。若是论爱民,则秦国向来重役重法,最终却逐鹿中原,天下归一,然其又并未得六国之民心。”
这话,如果拿出去说,立即会被人说为大逆不道,但荀彧向来讲以理服人,竟耐心听完了。
“我今日想了一天,实在没想出当今天子,在私人之事上,比这些天子差了多少。若真要论差,只是其手段不及而已。”
荀彧深深皱眉,“含光此言未免偏激。”
“再说本朝之积弊,固然有强干弱枝之势,亦有中官之患,但光武之时,光武帝却能压住这强干,之后又有明章之治,故而说积弊,也不能算吧。”
哪有十全十美的政治体系,不都是在不完美之中,保持平衡吗?
平衡被打破就称积弊,实际上不过是后世君主的借口而已。
真的有不可逆转的积弊吗?从废墟上重建,会比将房子重新装修更容易?
荀柔没法告诉荀彧,将来一千年以后,会出现一个开国皇帝,把开国功臣杀得七七八八,但却并没有动摇国本,那是最庞大的利益群体,但朱元璋就杀了,还震住了。
真的有爱民如子的皇帝吗?所谓唐太宗,真的爱民如亲子吗?
汉灵帝步步至此,只因为他根本就在纸上谈兵。
刻石碑、想要打破知识垄断,可真正贫民子弟,生存尚且艰难,怎么可能跋涉至雒阳。
印经书,传州郡许百姓借阅,然郡守怕书籍损坏追责,根本不借外人。
鸿都门学养天子门生,想打破士人舆论掌控,只识篆刻,书法的艺术生根本无此能力。
还有铸钱、遏制党人,甚至刘宏想要压制何进,最后都失败了。
他躲在深宫,自以为可以操控天下,但世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世人不是提线木偶。
但是、但是,想通如此,为何他仍然心不能平?
“然而,”荀柔望着兄长,眼神澄澈而难过,“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一个人,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就能拥有天下,作众生的主人。
如今天下至此,不是这位天子种种享受破坏、不体恤百姓,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也不喜欢这个事实。”
中平六年二月,皇甫嵩大破王国、韩遂大军于陈仓。
三月,幽州牧刘虞与乌桓、鲜卑等联军和解,重金购得张纯斩之,平定了幽州。
四月,丙午,日有食,太尉马日磾免,以刘虞为太尉。
刘虞进京之日,荀柔恰好接到自冀州来信。
幽州既平,冀州前去支援的平难将军部,也就回家乡去,只有当初在冀州招募的勇士,有一些本就想为国效力,又被公孙瓒赏识,便继续留在幽州。
这其中,便有常山郡青年,赵云赵子龙。
其人勇武过人,很得公孙瓒赏识,被留在其身边成为亲兵。
当然,这只是添头,这封信主要所写,是这次“平定”幽州的经过。
最初是很顺利的,波连亲自带兵,一路北上在属国石门与公孙瓒汇合,大破二张及乌桓丘力居,追回被乌桓人掠去的汉民男女。
之后,公孙瓒与他们一路东进,却走得太深入了,粮草、补给、消息俱断绝,差点在管子城被围。
等好不容易重新取得联络,却听说,刘虞已遣使者结交乌桓诸王,与乌桓结为友好,决定在边地开互市,重金购买回二张,不久之后,张举头被送回,张纯则活着绑回,再被斩首。
波连信中有些灰心丧气,明明卫国而战,最后却只得狼狈突围,又草草收场,这样的结局,实在让他很不是滋味。
但荀柔看信,却读出这位新上任太尉的“骚操作”。
波连尚懵懂,似乎连公孙瓒也没明白,大军行驶在外,刘虞不再即时提供情报与粮草,才是彼被围之根由。
深入?辽西郡再往北的乐浪都仍是本国之土地,又没走到外国去,算什么深入?
换句话说,刘虞的功绩,就是“献祭”公孙瓒等人而来。
至于互市,显然是骗不懂实务的朝廷公卿和天子。
提问,在不用花钱,就能轻松抢得物资的情况下,乌桓为何要选择互市交换?
唯一答案是对方给得太多了。
刘虞与其说“平定”幽州,不如说,以绥靖政策与乌桓和解。
其人显然以为,外族入侵是可以忍耐的,而二张称帝,挑战刘氏正朔,才是必不能忍。
这与边将公孙瓒一心驱逐外族,建立功业,显然相佐。
不过,这就不是波连操心的事了。
荀柔回信,让其安抚好这段时日,前来投靠的流民百姓,流民已成流民,便已经打破了自身第一道下限,且对这世间积累很强的怨怒,一但不能使之安定,就会变成贼寇,烧杀抢掠,扰乱社会稳定,进一步恶化局势。
而且,他们稳定下来,生产出的基本生活资料,也可以支援在并州的波才。
丁原入并州后,收揽了并州将才,然后派出张辽和张杨入雒,给何进帮忙,自己被升迁执金吾又带走吕布,以及精锐,可以说,整个并州最顶级的武略将领都带走了。
接任的董卓又拒绝上任,以至于,如今并州完全没有首领。
西河太守崔均乃是博陵崔氏,修文德少武略,虽为一镇之太守,却常以缣巾广袖……嗯,就是比战五高一些,战六的渣渣。
其余太守,比之勇义更不足,不是逃官就是闭城自守。
幸而其本地百姓,尚武又多勇毅之辈,波才这才团结了一些人守卫家乡。
这也是汉时政策不足之处,由于不能在本地任主官,故各地县令以上,都是异乡人,家不在此地,自然与本地并无休戚与共之心,一但敌至,自然保身逃命为上……
荀柔刚把信交给使者送走,便有宫中来使急请。
“现下、此时,入宫?”
天色将昏,宫将闭,此时却来招他入宫,显然有些奇怪。
“正是。”前来的小黄门,将身体伏得更低一些,越发显得谦卑,“天子急诏,还请侍中即刻登车。”
“天子为何”话至此处,荀棐陡然一顿。
他平时在城外练兵,今日恰巧休沐在家,但也并非与世隔绝不通消息。
十日之前,天上日食,公卿按礼仪入宫救日,未能见到天子。
荀柔蹙紧眉心,从座中起身来。
刘宏真的要死了?
“等等敢问,天子还诏何人?”荀彧听得消息从外走来,唤住他,拱手徐徐而问。
“并、并未再招他人。”小黄门面上慌张一闪而过。
嗯?荀柔神色一动。
“弟未可入内。”荀彧神色一肃,“此必有诈。”
荀棐对内廷事所知不多,但见中官神色,也感到其中古怪,拔剑而出,直指其人,“你受何人指使?从实招来!”
同样随荀棐归来的典韦,低喝一声,配合他威慑来人。
小黄门先一抬头看见雪亮的剑尖,又感到身后有人,转头就见一彪形壮汉,神情凶悍,顿时吓得差点晕过去。
“奴、奴,真的只是受天子指使,只是、只是,受尚未即位的未来、未来天子之命啊”他吓得发颤,满头汗流淋漓,最后直接崩溃的坐到地上。
屋中三人俱相顾彼此,都露出惊诧。
刘宏已死了?什么时候?
“宫中为何不曾发丧?”荀棐厉声道。
“这……这……”小黄门眼珠转得飞快。
“老实回答!”典韦抓住他肩膀提起来一抖。
“典叔,勿追迫过急。”见其人脸色蜡黄,神色惶恐欲死,荀柔连忙道。
别给吓死了。
典韦浓眉一皱,将人丢回地上,嫌弃的拍拍手,“还不快说。”
小黄门吓得汗水长流,抬头仰望荀柔,“侍中,奴真未说谎,是、是将即位的皇长子,命奴前来请侍中入宫的。”
“勿顾左右,快说,为何宫中不发丧?”
长剑递去颈侧,他哥这几个月受部队熏陶,真是越发雷厉风行。
“这等事,这等事都是太后还有张常侍、蹇校尉他们决定的,这奴如何能知道啊!”
太后、张让、蹇硕……
自上次被招入宫后,十常侍、朝廷公卿、太后董家、董卓之弟、还有何家、大将军府都曾来找过他,多具厚礼,为了避免麻烦,荀柔已经称病闭门许久了。
太后加宦官,今日这组合,看着有点意思。
“不可去。”荀棐道。
“确实不可去,”荀彧点头,按住堂弟肩膀,沉声道,“礼制,天子登遐,当由皇后出面,诏三公典丧事,如今恐不当时,入宫之后,事未可知也。”
荀柔虽觉得对方此时不会对他如何,但犹豫一瞬,还是从兄长所言,“好,叫人去唤公达回来。”
荀攸为黄门侍郎,此时在宫中上值。
荀彧点头,“再使人去大将军府通告一声,”他神色一顿,“不,未免生变,还是我立即前去。”
“文若阿兄,”荀柔连忙道,“路上小心!请典叔同往!”
他知道此时两边正处微妙之时,也明白荀彧亲自前往的原因,故而不曾阻拦。
“公子放心。”典韦虽然还未明白前后,但当即拍胸口答应。
荀彧点头,即刻带着典韦就走。
几乎瘫倒于地的小黄门,陡然抬头,露出比方才更惊恐的表情,“你、你们竟真要通知大将军!”
荀柔望他一眼,突然一笑。
刘宏真的以为,一个太傅便会让他同何进决裂,甚至愿同他们联合将之杀掉?
有些事,看透才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
夜色渐深,南宫嘉德殿,内外燃起无数灯烛,照亮窗牗。
刘辩满目红肿,神情木然,瞪着殿门,眼泪从眼角边滑落就未曾停过,不是抽噎一声,刘协依在他身边,紧紧拽着刘辩的袖子,也红肿大眼睛,他一时看殿门口,一时望向焦急的太后,向来早熟的童子,露出正当年纪的恐惧惊惶。
一身金玉锦绣的董太后,保养得宜的面容几乎没有皱纹,眼睛却随年纪浑浊发黄,画得细如柳叶的眉皱在一起,“人怎么还不来?再去打探消息!”
“这……”蹇硕撅腰拱手,脸上露出难色,“就怕走漏消息,让……”他伸手指了指南面椒房殿,“那边知道。”
董太后望向窗外天色,重重一哼,“算了,要来早来了,皇儿刚去,托孤之臣便如此”
“咚!”金玉装饰的凭几被她一把推倒,“原本想送他一场富贵,进如此不识抬举!”
刘辩抖了一抖,包着眼泪偷望祖母,感到旁边的弟弟倚得更近些,伸手将他搂紧。
与其说是在安慰弟弟,不如说因为心中慌乱无措,抓住唯一同命相连的兄弟,以此**。
这段时日,是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宫中行事不明,祖母时常同母亲争吵,又将父皇接到自己宫中。
有一回,他还听见祖母向父亲哭喊,要父亲下诏让弟弟继承皇位,说,若让他继承皇位,自己一定会被何氏兄妹逼死。
他很想告诉祖母,自己可以保护她,母后也不会杀她,但对上祖母凶怒的眼神,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不明白如今形势,心里十分害怕,想要见先生却张常侍他们却不许,直到父亲晏驾,他再一次提出相见先生,原本未抱希望,没想到却突然轻易允许。
这突然而来的奇怪变化,甚至让刘辩生出后悔。
先生教过他的:事出反常,必然有妖。
可到底是什么,他却一点不清楚。
他又期待先生来,却又害怕张常侍他们加害先生,又伤心父亲逝世,又不知所措。
他……好像要做天子了……是不是如此?先生说天子,要当天下表率,还要仁爱百姓,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父亲让先生做太傅,就是天子的老师,是不是以后,他只要继续听先生教导就可以?
南宫之中,一处幽蔽密室,烛光隐隐。
“荀柔不来,恐怕事情已泄,”坐在首位的张让,低声道,“我们还要早做打算。”
赵忠忍不住不忿,“孺子果然不经事,我们想抬举他,都抬不起来!”
段珪一时不忿,也是一时怨怒,“天子信了谣传,说他是什么天将璇玑,其实不过是个病弱儒生,还教皇子种什么稻,若不是嘴巧,讨了天子心思,否则岂有道理,让这样的人为托孤之臣?也是天子走了眼。”
“现在说这何用!”张让敲了敲桌,集中众人注意,“现在我们要想好对策,这里是宫中,”他三白眼一挑,戾气纵横,“等何进入宫祭拜,先宰了何进,皇子辩既然喜欢这个荀含光,就给未来天子留着,讨个好,反正这样的人,也好拿捏。”
“若是杀不得何进,该如何?”十常侍中与何家颇有亲善的郭胜,低声问道。
“将事推到蹇硕头上就是,”赵忠冷哼一声,“他同董太后密谋,却不先告我等,今日之事,若成则我等得之,不成则败之一人。”
室内密谋,室外亦有人趁着夜色悄悄潜出,将消息传递。
这一晚,不止宫中热闹,四处灯烛不灭,宫外也是车马如龙,将雒阳城中夜禁当成笑话。
大将军府中灯火辉煌,公卿满座。
天子已死,宫中秘不发丧的消息,已经传递给坐中所有人。
天时已不早,众人却全无睡意。
“若非荀太傅之言,我竟蒙在鼓里,”何进看向荀柔的神色,可算是一年以来,最为亲善的一回,“还请众位各畅所言,宦官如此大逆不道,我该如何应对?”
“如今之计,大将军当先正君位,而后再图奸佞。”曹操道。
“按礼,天子登遐,则皇后诏三公典丧事,百官入宫哭丧,羽林、虎贲宿卫宫中,北军五校绕宫屯兵,”袁绍徐道,“大将军可招北军及众将,围守宫门,再诏百官,逼之开宫门发丧。只是入宫则需白衣免冠,不可携带武器,大将军本人,则不宜轻入宫省,恐为其人所害。”
他才说完,正巧有人来报,其人悄声传递消息,告诉何进,宦官们准备趁他入宫之时将他诛杀。
何进一听,大为惶恐,“孟德、本初所言甚是,”他连连点头,环顾堂中,最后看向荀柔,“荀太傅乃是太子之师,又是礼仪之典范,领群臣入宫之事,非君不能为也。”
这两声太傅提前叫的……可以说,就很实诚了。
不过何进此人,的确实诚,一向比刘宏讲信用,肯听劝,所以也才拥有如今,汉末第一阵容。
“明日一早,我便令北宫以及众将入城,太傅亲领百官入宫,在天子灵前请太子登位即礼。”
荀柔抬眸,正看见对面袁本初未掩藏好的失望,跪立向何进拱手,“何必等候明日,天子既丧,礼当应时,早正君位则安天下。”
等什么等,这都几点了,回去睡也睡不成,不如连夜把事情办完,大家心里都踏实。
“含光所言正是,”曹操应援道,“此时宫中宦官亦必不曾想到,应对无措,早正君位,则可少生事端。”
何进一愣,又连忙点头,“孟德说得也对,便如此吧。”
敲鼓鸣金声惊醒沉睡中的人们,灯火骤然点亮了整个雒阳。
【天子大行】
百姓在更者高唱中,朦胧醒过来,鸡鸣狗吠之声响起,伴着人们惶恐的哭喊。
全城热浪反袭紧闭的宫门。
宦官终于无法,将宫门打开,让公卿百官以及虎贲、羽林军进入宫内。
众人先白衣免冠哭一场,再换玄色朝服,在灵前请刘辩继承天子位,接着大家再再换了白衣,继续哭丧仪式。
整个过程之中,除了最开始刘辩一见荀柔,就哭喊了一声先生之外,也没再出乱。
丧礼毕,众人再换吉服,反还宫庐,向新君进贺礼。
新任天子立于陛上,缓缓道,“太后进太皇太后,皇后进皇太后,以皇弟为渤海王,特以其年少许留京中,及冠之后赴国。以侍中荀柔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同参尚书事,嗯,三公以下俱各上封事,各畅胸臆,勿有隐言,以伤朕心。”
刘辩神情肃穆,礼仪庄重严整,虽然年纪尚小,但这卖相着实不算差,并没有先帝所谓“轻佻无形”,令百官之中许多人,长松了一口气。
在每次换服之间,都要在静室紧急给刘辩作培训,并兼鼓励安慰的荀柔,也长长松了口气,正准备随众出宫。
却在袁绍等人羡慕忌惮,以及荀攸等人担忧的神色中,被新即位的天子给留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天子灵前即位的礼仪,尤其只衣服换来换去,都是《后汉书。礼仪》之中的内容,不是我瞎编的:
1。登遐,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
(皇帝死,百官丧服入宫。)
2。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群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
(立天子,百官换吉服。)
3。群臣百官罢,入成丧服如礼。
(继位仪式结束,再换丧服。)
4.皇帝、皇后以下皆去粗服,服大红,还宫反庐,立主如礼。
(礼毕后,再换衣服)
5.群臣皆吉服从会如仪。
(丧礼结束,群臣穿吉服开朝会。)
第113章 家国天下
“先生。”朝服冕旒,赤舄絇屦的新任天子,红肿着眼睛,含着一包泪望着年轻俊美的太傅,“先生,父皇逝世,我……我当如何是好。”
年轻太傅虽也劳累半夜,但却全无狼狈憔悴之态,玄衣梁冠,清淡从容,眸如星辰清亮,眼角微微泛红,雪白肤色衬得如同一抹朝霞清艳。
刘辩心中说不出滋味,不由伸手,一动之下,冠冕上旒珠乱撞,噼啪清脆作响。
“太傅。”年幼的新任渤海王,深深弯腰长揖,“请太傅救我和祖母性命。”
荀柔疲惫的眨了眨眼睛,低咳一声,清通了喉中刺痒,“陛下、渤海王,二君可知,这冕服之意。”
又是哭丧、又是给刘辩培训,还滴水不沾,他声音不免有些沙哑。
刘辩与刘协愣愣望来。
“伏羲作冕服,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观鸟兽之文,以地制宜,故衣法天为玄色,裳以地为黄色,以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等十二种纹章,黼黻絺绣,以五采施于五色作服,可通神明之德,状类万物之情。”
“不要着急,”他声音低柔和缓,如同吟诵,从容不迫,正适抚慰人心,“坐下来。”
他先看向刘协,他需得承认,这位历史上的汉献帝,在心性、资质上,远高于他的兄长。
但历史证明,刘协的才能,并不足以在这个风雨飘摇,江山寥落之时,重整河山。
历史中,何进清缴了董太后家,但并未伤害刘协,但出于此境中的刘协,此时还只是一个聪慧的孩童,又如何知道将来?
“放心,”荀柔安慰他,“何进此时大权在握,所依仗乃是礼法和皇权,渤海王谦退孝悌,他不敢将你如何。”
刘宏血脉的确只有眼前二位皇子,但刘宏自己就是入继的宗室,和他一样姓刘的多得很。
何进心里应该清楚,袁绍看上去对他忠心耿耿,实际上要是他敢乱来,被逮到把柄,四世三公门生满天下的袁氏协同公卿们,另废立新君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何进为何愿意拉拢他,手下人马一大半是袁氏门生,若是真的完全依赖袁氏,他迟早会变成袁家傀儡。
“可是祖母……”刘协秀细的眉头纂在一起,露出与年纪不符的复杂神情。
“太皇太后若是什么都不做,自然也能颐养天年。”荀柔表情耐心的敷衍。
西园卖官董太后参了一脚,宦官们在外侵占民田、霸凌百姓,董太后以及董家也一样,在雒阳呆的这不少时日,董家那些欺男霸女,胡作为非的事,不知听过多少。
放在后世,他们一家子全判死刑,完全合情合理,无论出于任何原因,荀柔都想捞她。
相比起来,过去何家还想升级,做事情收敛老实得多。
刘协欲言又止,显然也知道,养大自己的祖母是个战斗机,否则他非嫡非长,根本不可能成为皇位候选人。
他从未觊觎过兄长之位,也知道祖母如此行事,有些不妥,但他自幼无母,祖母抚养他长大……
“还请太傅,保住祖母性命。”刘协将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
年少孩童眷恋亲情,无法公正的看世界,若是不能正确指引,常人无所谓,他却毕竟姓刘。
“我听说,西园卖官之财,有一半入太后私库,自先帝登基以来,董家田园,在河东及雒阳城外,复增万倾不止。”
“十余年前,民间就有歌谣: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无论朝中还是民间,不直董氏已久了。”
这也是何进杀董氏,却未引起天下动荡的原因之一。
伏跪在地的刘协瑟缩了一下。
“你不必害怕,孔圣人都说过: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已自此,唯有亡羊补牢,”荀柔指尖捻着袖口,“为今之计,只有董太后自己能救自己,如其不再与宦官勾结,愿打开库门,以财救济百姓,再将这些年抢夺之田分给百姓,从今往后,简素宽怀,慈爱善下,再使人诵之’功德‘,何氏就算想要动她,也怕激起民怨了。”
“这……”可能吗?
刘协仰起头。
“渤海王,纵使天子都有可为、有不可为,有夏桀、商纣不德则国灭身死,”荀柔伸手将刘协拉起来,“《战国策》中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反之亦然,渤海王你如今是太皇太后最亲近之人,欲孝侍太皇太后,则当耐心规劝之,方是为子为孙之道。”
刘协抵不过荀柔的力气,被他拉了起来,“可是,太皇太后如何能听从?”
事若能成,对百姓也算好事,但他又未见过董太后,“渤海王与太皇太后最为亲善,自然知道该怎么说服,臣就不多言了。”
如果不成,刘协至少能见一见慈眉善目的祖母,真实的、自私的、冷血的一面。
“阿弟放心,”刘辩热心道,“我也愿意同阿弟一起劝太皇太后。”
到底只是孩子,有长在富贵深宫,对财物全无概念,刘协虽然觉得任务艰难,但也只是觉得,他抿了抿唇,郑重点了点头。
“多谢兄长和太傅。”心中一松的刘协,对兄长和荀柔抿出一个微笑。
不得不说,刘家经过四百年基因改造,子孙大多都很能看得过去,刘协这一笑,颇显得精致可爱。
荀柔心中对董太后并不看好,但还是耐心安慰了刘协几句,让宫人送他回自己宫殿休息。
如此,殿中只剩下他和刘辩二人。
少年的天子脸上虽还带泪痕,但经过方才缓冲,心情稍稍平定下来。
“今日多亏先生,”刘辩眼睛晶亮望向荀柔,十四岁少年,看着比他九岁弟弟还显天真,“将来还要请先生多多教导于我。”
荀柔心底感叹,但也知道,这其中也有自己出的一分力。
“陛下,如今并非可以松懈之时,”看看你爹给你留的江山吧,地狱级难度真不是说说而已,“如今不过一切刚刚开始。”
“请先生教我。”刘辩恭敬行礼,仍然带着单纯表情,一点都没意识到前途艰难。
“按例,下一次大朝,就会由大将军上书,改年号,定先帝谥号,以及请陛下大赦天下,”荀柔气力渐消,声音越发低哑,“到时候,请天子亲口提两件事。”
“什么事?”刘辩不由得倾近身。
“一件,是免今年一年百姓赋税,咳,”荀柔清了清嗓子,“另一件,便是重振太学,臣这几日会将陈条写好,陛下先背下来,到时候即使不能全部背出,能说出几条,过后再补充也可以陛下?”
只有几个月性命了,这时候还发呆!
不会真到董卓入京,他还把刘辩捞不回来吧?
先生的眼睫真长,眼睛真好看,皮肤真白……刘辩忍不住走神,瞬间被唤回来,连忙点头,“我都听明白了,先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