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钟元常、郭玄则(廷尉郭鸿)、曹孟德……”其实他家认识的人,还是挺多,嗯,还是够用的。
荀彧摇头轻笑,表示这件事不需要阿弟费心。
很快,荀柔发现,兄长虽未到过雒阳,虽与雒阳诸姓不熟,虽还没入仕为官,但兄长真的不需要他帮忙,相反,在荀彧到达雒阳之后一个月,他的人际关系得到极大改观。
其标志性动态便是,他居然再次和何进大将军、贤士袁本初,同坐一堂参加宴饮了。
虽然大家是面子情,只是表面上和好,但,他们本来也就需要这样一点表面情就够了,难道还要手拉手去茅厕说小话吗?
荀柔先前一直以为,他从大将军府负气离开过后,得要到刘宏真的变成为汉灵帝以后,才能和何进大将军再坐到一起了。
与此同时,整个荀氏在雒阳风评,得到了质的提升。
那些神奇、莫名、乱七八糟,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居然默默消失了。
必须再说一次,堂兄是什么神仙!
一丛马蹄扬起飞雪,在荀家宅院门前勒马停驻。
为首青年,白面短须,仪表堂堂,一跃下马,脱去遮雪披风,在门前认真整理一番衣冠,上前扣门。
“在下孝廉受高唐尉刘备,特来拜谢荀侍中提举之恩。”
将羊肉在在雪天冻得半硬,再以刨子一刨,便是纤薄透光出薄片,放入沸腾高汤之中一荡,微微卷曲,入口细绵,鲜嫩无比。
冬天,自然最适合涮火锅。
此时虽然还没有红辣椒,但山珍熬汤,也是极为鲜美。
自从去年荀氏铺子里卖铜炭炉,不过两年,火锅就已经风靡京城。
“刘备?”荀柔举著的手一顿。
好不容易来一个休息日,天寒飘雪,大家聚在一起涮火锅,他又吃不成了?
“……请他到我居所向见。”
他长叹一声,接过荀攸递来的斗篷披在身上,抄近来先回自己屋中。
“备拜见荀侍中。”
才将室中炭火升起,刘备便至,一进屋俯身稽首,执大礼相拜。
他身后关张二人,亦得随之拜倒。
“玄德请起。”荀柔上前扶刘备起来。
“今番多谢侍中提携,备已授官青州平原郡高唐令,不日将启程赴任,特来拜别。”刘备顺着荀柔的手起身来,仰头道。
荀柔点头收手,回席就坐,“如此,玄德亦为一县之长矣,如今青州黄巾正乱,正是玄德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之地。”
所谓求仁得仁,彼之砒霜,此之蜜糖,也只有刘备再加关张二人相随,才敢到青州这种乱地上任,也难怪他授官如此之快,要知道,因为临近年关,朝中事务繁琐,郎官职位又冗余,他哥荀彧现在都还在等待授官之中。
刘备连连点头,“侍中所言,正切备之心意,青州与备之族地相邻,此地黄巾造乱,备忧心如焚,如是禀告,本拟为尉,被保为令职,如今得官,当即刻启程,前往救之。”
荀柔微笑,“原本我想劝君天寒路难,稍待春风,不过想来玄德是不愿久等了。”
刘备至此时忍不住也一笑,“我已与兄弟商议,轻车简行,正可到高唐县与百姓共度除夕。”
他二十岁立志,消磨至今,方得一地,虽知有种种之难,但自授官,也忍不住心中激荡,甚至一刻也不想耽搁。
“此番深蒙君恩,备感激肺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在得相见。”
“自有相见之日。”
荀柔再次微笑,见他送至门口。
若是刘备知道他离去之后雒阳将发生之事,不知会感到庆幸还是可惜?
有人得意,自然有人失意。
不久之前,才慷慨激昂,要诛宦官,要匡助天子的盖勋,被如今任司隶校尉的张温举为京兆尹,在天子本人的应允下上任。
京兆尹这个职位,虽然好听,实则这个“京”指的却是西京长安。
也就是说,这位信誓旦旦的盖校尉,被排挤出了雒阳,甚至是在他满怀忠贞的天子,亲允之下。
荀柔当日入宫为皇子授课,入宫之时,正逢盖勋站在宫门之外,一脸失魂落魄。
“盖元固竟还守在这里。”迎他入宫的小黄门,见他似乎感兴趣,连忙低声道来。
原来诏令至盖勋家中,其人却不愿接旨,偏要跑到宫门来求见天子。
“啊……”荀柔轻叹。
“天子岂是他说见就见的。”小黄门讥诮,“这些边地的蛮子,张口就是喊打喊杀,毫不知礼,荀侍中这样的谦谦君子,自然同他不一样。”
荀柔摇摇头,向其人走过去。
“盖君家车驾未至?柔今方入宫,车马暂且不用,送君归家如何?”
若依先前,他固然没有幸灾乐祸,对其人也毫无同情,但自从堂兄入雒,极力扭转了他的名声,他就不好再破罐子破摔,浪费他哥心力了。
盖勋抬头见翩然而来的俊美青年,先是面上一羞,但见其人神色温和,并无耻笑之意,长叹一口气,拱手道谢,“悔不听君言,而至于此。”
“凉州纷乱未息,君去西京,定有作为,不比在雒中蹉跎?”盖勋这样直肠子的边将,就不适合陷在雒阳这样的泥潭,“当初柔谏君蛰伏,乃是一时之计,实以长久论,西京亦是用武之地,君何必如此颓废。”
“我并非不知,亦并非畏险畏难,只是……”只是天子这样做,未免寒他一颗真心。
荀柔点头,不就是觉得被背叛了嘛。
但是在刘宏这样的人身上寄托希望……稍微有点蠢哦。
他一脸诚恳,将盖勋送上马车,嘱咐御者送之归家,“盖君忠贞一片,我亦感怀,君在西京为天子效力,只要做出功绩,我定为君表于天子之前,天子定能知君之忠诚。”
盖勋愁肠满结,一脸幽怨的离开了。
然而,他不过是宦官反击的开胃菜而已。
张让等向天子谏言,请大将军往关中拒西凉叛军。
刘宏答应了,赐何进兵车百乘,虎贲斧钺,让其出兵。
这釜底抽薪之计一出,何进顿时傻眼,天子连仪仗都赐下,他又岂能不行,然而他若去长安,雒阳这边一但有变,则赶之不及。
“如此奈何?”
大将军连忙递送请帖,邀众人当夜便前往商议。
荀柔这次机灵,一开始拉住堂兄荀彧同席。
依礼众人以官位尊卑列坐,但堂兄如今未曾授官那就是名士,名士不受此礼仪约束。
“大将军若不接诏书,便是抗命,若接诏书,将兵而行,与西凉叛军交战,期年未必能归,倒时候雒阳恐生变矣。”坐中智士逢纪,为何大将军现况做了总结。
何进连连以锤敲桌,“阉患何其可恶!吾恨不能立诛之,生啖其肉。”
他倒是谨慎小心,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都敢不说天子,就是口味略重。
“宦官固然可恶,但大将军宜先解此难,”袁绍挺身,环顾中堂,当是俯视天下豪气纵横,“如今天子病重,大将军岂能不坐镇雒阳,我以为可暂行缓兵之计。”
“计将安出?”何进急切道。
“大将军不如以兵力不足为由,遣人往四处募兵,只缓缓而行。”袁绍看了荀柔一眼,见其不动,心下忍不住还是松了口气。
他却不知,荀柔还松了口气呢。
何大将军想到办法,不会去前线,前军总指挥将领就是皇甫嵩,再加上如今当了京兆的盖勋,两人都是百战之将,定能阻止叛军西进,或者至少这两人是最优之解。
但何进要去了,他随行这一大屋子文吏……想想袁绍在官渡后来是怎么败的。
“大将军不如分多路人马各地募兵,先命几部前往相助,称后军在徐行,如何?”感到旁边堂兄轻触,荀柔只得开口。
何进不由露出惊喜,连忙点头,“侍中补充得正是。”
荀柔抿唇。
刘宏将何进一军,何进虽然成功避闪,心中仍然不平。
与帐下谋臣商议,招并州刺史丁原入雒,以之为执金吾。
此职位负责守卫京师安全,与蹇硕之职务高度重叠,其排挤之意已昭然若揭。
荀柔这次更不言语,五年前,刘宏稍稍提携宦官,何进便只能偃武修文,退避三舍,深恐见疑,如今羽翼丰满,胆气也涨起来,几次和刘宏掰起手腕。
还掰赢了。
中平六年,春风吹绿,大地回春之时,丁建阳进京了。
以此,显然让众人越发明白,天子刘宏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
丁原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还有一千兵马,以及一个身材高大到显眼,皮肤如异族雪白,高鼻深目,神情骄傲,背上长戟醒目的年轻将领。
荀柔在何进府中见到吕布之时,也大吃一惊。
都说名将人杰各有异相,一眼看去就不同寻常,荀柔过去见过的人物不少,但真称得上异相的,似乎还没有,只是略出常人而已,但当吕布随着丁原出现,他才真正见识何为异相。
这家伙,就只平平站着,就让人觉得威慑力十足,真对面是一头猛虎,随时要暴起伤人。
“丁兄身后何人?”袁绍感到威胁,下意识握紧佩剑,挺身跪起。
“啊,这是并州主簿吕布,吕奉先,随我入雒为吏,近才拜为骑都尉。”丁原矜持的对袁绍拱拱手。
“未想,并州主簿亦有如此雄壮之姿。”无论心中如何,袁绍此时都得做出欣赏之态,“并州民风勇健,果然名不虚传。”
主簿是文职,但也是一州掌管最信任最亲近之人,除了处理掌管,还负责随侍左右,吕布显然不像文官,自然是负责后者。
何进坐在上首抚须,很满意吕布带来的效果。
这些年,他仰仗袁家之处颇多,对袁绍言听计从,但作为大将军,他也并非没有积攒自己的人马。
荀柔与身旁堂兄交换一眼。
不久之前,没有被瞎指挥荼毒的皇甫嵩,再一次打赢了西凉叛军,这次战斗虽然皇甫嵩是主功,同样在前线效力的董卓也有苦劳,且他比皇甫嵩会做人,与雒阳联络不断,何进将丁原招入雒阳,转头袁绍就让董卓以功封了并州刺史。
这事,袁绍大概没有跟何进报备,两人之间就生了一点嫌隙,不至于散伙,但大将军显然想要别一别苗头,如今袁绍退让,何进倒也没继续追击。
吕布在此,不能在堂上说话,却作为一个存在感爆棚的背景,让堂中众人心中凛然。
今日众人商议的主题是,天子情况究竟如何。
自新年过后,宫门长关,政令少出,就是这回何进招丁原入雒,宫中也无消息,这般不上不下,就是何进以为胜券在握,心中也不免忐忑。
毕竟本朝以来,宦官绝地反击的次数,简直太多了。
“不知侍中可有宫中消息?”
“自新年后,我便未曾进宫侍讲,天子如何我也知。”
“侍中果然不知?”袁绍道,“为何我却曾听说,张让以其侄张至往侍中家拜见?”
荀柔挑眸望他一眼,“此事,莫非是本初兄伯父袁太尉告诉兄的?”
“侍中何意!”袁绍眉间怒气一闪。
“袁兄以为,宫内宦官是愿皇子辩继位,还是皇子协继位?”荀柔自不惧他。
“如今天子病重,”一道清越声音自荀柔旁发出,将众人注意引去,“宦官之中必生乱心,大将军受社稷之重,当谨慎小心,以防其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荀彧神色肃穆庄严,拱手长揖。
何进神色微变,连忙点头,“多谢文若提醒。”
会议结束,荀柔期期艾艾跟着堂兄,“今日之事,是袁本初先起头。”
落后一步的荀公达,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瞬间垂下眼眸。
“我何曾说什么。”荀彧温和的看他一眼,看得荀柔越发讪讪。
不一会儿,便有逢纪上前,先是躬身长揖,“荀侍中,本初公方才绝无他意,只是如今宫中消息不通,心中焦急,想以此得些消息,侍中若觉冒犯,还请见谅。
“如今大乱将至,我等正当辅佐大将军一同安定社稷,还望荀侍中看在大局当前,勿必宽怀。”
不是,大家堂堂正正吵架,怎么就成他心胸狭窄?
荀柔正要开口
“舍弟年少,说话率直,未曾有私意,就事论事而已,还望逢君转告本初公。”荀彧拱手施礼,态度温和。
荀柔心满意足的乖了。
不过,有句话就说来巧。
前一天才在何进处被问起天子身体状况,荀柔第二天就亲眼见到了刘宏。
一个衰败、气息奄奄、同时却并不甘愿的刘宏。
西园春景依如往年,就中之人心情大为不同。
荀柔跟随小黄门,一路经过阳光灿烂的春花、春草、春水、春树,再一头扎进昏暗密闭的宫室之中。
膏烛和天光作用下,室内光线并不算按,但屋中宦官晦暗面容,以及死气沉沉的气氛,却将一室渲染得如同悬疑惊悚片里的鬼屋。
躺在宽大龙床之上的刘宏,低沉的喘息着,四肢浮肿,腹部隆起,如同一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
依礼制,天子生病,先有太医令进药,若病更深,则公卿朝臣轮流问候起居,再不愈,由太尉告请南郊,再不愈,则由司徒、司空依次告拜宗庙、五岳、四渎……
这些流程,刘宏已经全部走完,然后宦官就紧守宫门,不再让外朝臣子入内。
幸好刘宏久不上朝,朝中大臣自我管理能力极强,朝中政务,也不需劳烦天子,故而这几个月来,朝廷继续运转,倒也没有太严重影响。
算起来,就他一个因为不再进宫授课放了大假。
心中想着,荀柔并没耽误行礼,弹袖提衣,跪下伏拜,“见过陛下。”
“卿且进前来。”刘宏声音沉沉。
“是。”虽然未唤起身,但荀柔自我管理能力也很强,故而不必人叫,自己就起身来,走到床边。
才一靠近,荀柔便闻到一股甜腻腐烂的味道,像熟过头的苹果或者西瓜,齁得人作呕。
“多日不见,卿依旧光彩照人。”
荀柔一扯嘴角,“陛下谬赞。”
“听说,丁建阳已入京?”
“不错。”
刘宏呼出一口气,缓缓道,“天下之士,皆欲从大将军乎?”
这话怎么答?
荀柔立在旁想了想,干脆不回答了。
刘宏不是觉得自己聪明吗?这种问题他心中难道没有答案。
“卿向来能言,为何不答?”刘宏催促。
“不过想起盖元固、傅南容。”你自己不干人事,还怪人家?忠心不都给你自己撵走的?
“朕似听说,盖卿与荀卿似有嫌隙?今日又为其不平了?”刘宏轻轻笑了一声,“的确,荀卿向来与朝中公卿不同。
“忠贞之士啊……”
荀柔抬眼一望,总觉得刘宏大脑不至于糊到这等地步……也未必,将他召入雒阳,给他儿子上课的,不就是刘宏本人吗?
“说来有趣,朝中忠臣,向来张口诛杀宦官,荀卿却从无此言。”
说什么,知道你抬举宦官制衡朝臣,绝不会自断手臂,他为什么要自讨没趣?
刘宏掀起浮肿的眼皮,看向沉默而立的青年,渐渐收起虚浮的表情,“卿以为,天下为何反乱如此?”
“太史公曰:今亡已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柔以为,差可相比,民不畏死,故天下乱耳。”
司马迁在陈涉世家中,写的这一句话,未不可说千古之至理名言,人被逼到绝地,或许有默默从死者,但也绝不会缺少醒过来,想打破这间密闭铁屋之人。
“放肆!”蹇硕挺剑大声道。
荀柔面无表情回望过去。
还未等他开口,蹇硕旁边的张让就拉住其人,急声道,“御前安敢如此。”
“退下吧,”刘宏无力的摆摆手,“今日能出此肺腑之言,唯忠诚之士,”他叹了口气,“满朝大臣,托言忠诚,不过自图名尔,朕心中如何不知,唯卿能深体朕心。”
荀柔愣了愣,忍不住生出犹豫。
自己过去言行,难道真将刘宏忽悠住了?
不过以理解刘宏心思论,这句话或许也不算夸张?众人都想国家如何,只有他,在第一次面见刘宏,就见其人让人自房顶摔下,而毫无同情之时便知,刘宏眼中的世界,显然和天下众生不同。
百姓黔首图生存,朝廷公卿争权势,而对于刘宏来说,天下、权利,这些天经地义是他所有。
某位太后曾说过极其直白的一句话:宁予外邦,不予家奴。
这才是封建统治者的真心话。
相比起来,刘宏显得还更有觉悟。
不过话又说回来,某末朝在社会制度上,是几乎倒退原始社会,汉朝天子还没到敢称朝中公卿是“家奴”的程度。
没有人“深体朕心”,当然是因为,没有人会以刘宏天子的角度,来理解他的行为。
荀柔从来不说宦官,因为对于刘宏,宦官是他必不可少的翅膀,作为深居宫中的皇帝,他需要依赖宦官的力量在控制天下,制衡外戚和士大夫,他绝不可能除之,说了没用。
荀柔低了低头,以表谦虚。
“朕亦读《史记》,卿之所言,如何不知,朕亦不愿如此,”刘宏叹了口气,“早年朕亦广告天下,上书陈事,可那些士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诛宦官、诛宦官、还是诛宦官,否则便言宫中事,光武修北宫南宫,高祖筑未央宫,为何无人说话,朕不过稍修缮住处,便有无数谏言。”
“就仿佛只要朕无享受,这天下就会太平,他们自己家中难道不是仆从侍婢成群,奢侈丽服?何进当初不过一介屠夫之子,如今高厦广宇,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如何众人便毫无意见?”刘宏看向荀柔,“侍中你说,天下至此,难道真是因朕一人奢侈?”
“自然不是。”
刘宏换了口气,“朕这些年,刻石经,印经书,建门学,平黄巾,平西凉,不可谓不尽心,这些人却只盯着朕之私事,于国朝之事,毫无用处……但为何这些人名重天下,朕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荀柔注视着重病的天子,其人浮肿黧黑的面庞上满是不甘。
或者说,终于,当生命将终,刘宏终于承认,他自己根本无法像以为的那样,掌控天下,翻云覆雨。
是他不够聪明吗?
荀柔在心中问。
其实刘宏所作之事,串联起来,很可以看出,对方想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地方豪强之意,其中开鸿都门学,招天子门生,此举不可谓不妙。
早年有天灾,刘宏也曾下令安抚,疫病之时让使者布施草药,甚至罢掉士族出生的宋皇后,而让平民出生何氏为皇后。
以封建帝王角度来看,刘宏的方针并没有走错,他就算懒一些,贪婪一些,奢侈一些,但还没有到达夏桀、商纣、周幽王的档次,甚至在许多事上颇有手段,但为何最后结果却完全相反?
难道真的只因为汉朝积弊日久?
“荀卿可知,为何如此?”刘宏问。
“臣也不知。”荀柔垂眸,他是真的不明白,最根源的问题在何处。
古之帝王,就没有一个是经书里那样,相信其人不好色、不奢侈、无私心、无幸臣、不擅杀、无以私废公,那是傻瓜,如这样说来,刘宏到底败在哪里?
荀柔过去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刘宏失望的深深叹了口气,却也没苛求,转而说起别的事,“如今天下至此,非寻常之人能理之,侍中以为二位皇子谁可当之。”
荀柔呼吸一滞。
对方语气平平,但他绝不敢将此句,真的当做其人随便一语。
他打起精神,“陛下说出此言,意有所指啊。”
刘辩嫡长子,将刘协与之并言,天子之意图已明显。
“荀卿直言就是,朕听闻皇子协亦曾得卿授课,卿当知其聪颖有胜其兄多矣。”刘宏疲惫的眨了眨眼睛。
荀柔暗暗深呼吸,定了定神,沉声道,“陛下独不见王莽,以聪明失天下?”
刘宏猛一抬头,与荀柔四目相对,片刻缓缓道,“荀卿如何看待袁氏?”
荀柔垂眸,眼睫一瞬,“私心过重。”
“如之奈何?”刘宏继续追问。
“使袁氏族人,俱锢留京中?”
“好!好!”刘宏使劲拍床板,“襄氏果不欺我!卿果然璇玑入命,有佐世之才!”
荀柔眉心一蹙。
“还请陛下明示。”
刘宏露出’本人在大气层‘的微笑,“襄氏有观星之术,当初黄巾初败,便来雒阳,以性命担保,称君为天降之星,璇玑入命,当佐天下,必不为乱。
“朕原本不以为然,其人便与朕打赌,说他自己夜观星象,知自己当死于中平五年四月,若时至不死,朕在处置,若死,则其先前说称璇玑入命,必为真。”
“朕于是起了好奇,召卿进京,不想确实惊喜,去年襄氏自投,并揭发王芬等人,朕本不欲杀之,其人却自请求死,便为实现其所预言之事。”
荀柔忍不住睁大眼睛。
没明白他的逻辑所在。
不过不明白无所谓,刘宏让人拿来经书一卷,让他好生研读。
荀柔捧着白绢。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会从刘宏手里拿过的东西《太平经内卷》
“何进与皇后虽承诺过不伤幼子,可朕不能相信,母后亦不足相信,荀侍中,日后卿且同蹇硕等共力,同保朕之二子及汉室江山。”
两个皇子,从屏风之后牵手出来,年长的刘辩固然神色感动难耐,年幼刘协睁大眼睛望来,满脸沮丧失望。
“待朕去后,宫中托与常侍与蹇硕,宫外便托付于荀侍中,辩儿,你继位之时,便在大殿之中封荀侍中为太傅,可记住?”
“是,孩儿记得。”
第110章 何为治乱
手中握着襄楷所留下《太平经内卷》,荀柔没有理会想要和他交好的宦官,脚步几乎带着踉跄走出宫门。
早在再次入雒,他就已经准备放弃这里。
雒中形势复杂,满地公卿士族,从权势、财货来算,哪一个都比他荀氏有钱有权有势。
比起陷在泥泽之中,寸步难行,雒阳之外才是荀氏用武之地。
而在雒阳这一年,每一天,每一天都更加深他这般想法。
这些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又争又夺,彼此打成狗脑子的公卿,这些士大夫,他从心底不想跟这些人歪缠。
这些人都不知道,很快他们争夺的东西,都会被边地来的野蛮人,他们根本看不起的莽夫,打得稀巴烂。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能阻止董卓入京,到现在却不敢如此想了。
就在不久之前,董卓拒绝了袁氏举荐他的并州刺史,不,准确说是,董卓已经两次拒绝朝廷诏令。
在去年,董卓与皇甫嵩在与凉州交战前线,相互战略不同,曾一度争执。
将帅不和,是用兵大忌,朝廷便征招董卓为少府,这个二千石九卿之一职位,负责皇帝私人财产,大有油水,但董卓却拒绝了。
称“凉州未灭,此臣发奋效命之秋,吏士念恩思报,各遮臣车,未得即路。”
凉州没有灭,是我效命之时,又有佐吏士卒感念我的恩德,遮拦我的车架,让我不能离开。
那时候雒阳之中,已经意识到其人不听指挥,但对方手掌亲兵,都是从凉州跟随其人,雒阳之中无人能制之,不敢轻动,再加上其弟董旻在京中活动,厚贿袁氏以及中常侍张让,此事便就此放下。
今年开春,皇甫嵩和董卓击败韩遂部队,雒阳乘此机会,再加上袁绍也有意示好,让董卓当并州牧,只是要其将所掌兵马留属皇甫嵩,董卓再次拒绝。
称“掌戎多年,士卒大小,恋臣蓄养之恩”,想带着自己的部下,留在边地。
这封奏疏颇有图穷匕见、携军自重之意,但袁氏却听信了董卓之弟的鬼话,认为对方曾经做过袁氏故吏,会一直听从袁家指挥,手中握一支亲兵,对袁氏也是好事。
但现在,就算荀柔去说,这里的人,这雒阳之中傲然的士大夫,谁又能相信,董卓区区边僻之将,将来会做出那样大不韪之事?
至于违抗君令。
当刘宏将公卿当狗屁一样放了近二十年后,他的话也早就被大家当狗屁了。
甚至,可能根本是他逻辑颠倒,董卓先让他弟说服袁氏,然后再来违抗君令,也都可能。
袁家绝不会相信他是为大局着想。
所以,荀柔曾想,冀州、青州、并州,无论哪一处,他都能为家族找到栖身之地,再之后要如何,他们可以从容商议,他家这么多聪明人,难道还找不出办法?
至于京中,他当然会先教刘辩,然后一个足够有卖相,识时务,怂且老实,又不懂政务的皇帝,只要他自己稳住,足可以保全性命。
只要活着,才可以说以后。
他本来这样计划。
但现在,他必须留在这里。
奇异的情绪,激荡满怀。
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恐惧,莫名满腔热血,难以遏制的在血管中冲荡回声。
这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三公亦可为傀儡,并不是坐上那超秩位置,他就拥有权利。
这雒阳之中,有多少人愿意听从一个年不过二十岁的青年的命令?他能调动军队吗?他说的话,有人会听吗?
而如果他不愿俯首,便将会是董卓掌权路上最大畔脚石。
与此同时,无论如何,他的确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触碰最高权利的机会。
一个能做点什么,更多做一点什么的机会。
光线一寸一寸暗下,整个居室沉浸入黑暗,温度一寸一寸下落。
荀柔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在此之前,他必须想清一些事情,很多事情。
“嗤、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