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同人)香草门庭by青山见晓
青山见晓  发于:2024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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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角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公子来此,见我城中如何。”
“想听真话?”
“但请直言。”
荀柔点点头,不客气道,“假。”
此时,窗外正洒下一串孩童笑声。
张角等了又等,“只此一字?”
“这一字还不够吗?”
“但只要我们胜了,便是真的。”张角按住席边,望着荀柔道。
“直到今日,张君犹以为你们能取胜?”荀柔姿态端正挺直,说话不徐不疾。
与人谈话之时,无论心中如何,都不可急躁失措,这是他自幼所受教育,就像荀颢绝不会违长辈之令一样。
“公子是否见过,在路上走着就倒毙的饿殍?见过病困老者,失去最后相伴的耕牛,无奈自杀?见过被百姓刮采得连草籽都不剩的荒野?见过饿极吃土腹胀死去的孩童?自我从师习得《太平经》,多年行走乡野,为百姓治病,见过太多饱受折磨,最后死去的百姓。”
荀柔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睛里也有火焰,不同于波才等人焚天炽烈,却缓慢而沉重的燃烧。
“天子不道,宦官横行,豪强欺压,官吏无为,百姓终年劳作而不能糊口,饿死道途而无人收敛,有冤屈而无从告诉,公子告诉我,这样的大汉为何不该亡?凭什么不亡?天弃大汉,民心所愿!”
“时至今日,你还以为自己所行正义吗?”荀柔沉声道,“如今正因为你们,百姓无法正常生活,盗匪暴民趁势而起,各地官吏强征壮丁,搜刮百姓余粮,以为战备……”
还有,那些野心之辈,都在趁此机会壮大。
刘焉一道上书,复刺史为州牧,总督全州军政,被灵帝在批准,从此正式开启了汉末诸侯割据势力的崛起。
“那公子以为,我们该当如何?”张角注视着他,“我等原只想攻取官舍,杀贪官酷吏,取官仓钱粮,然公子口中百姓却助纣为虐。”
“这些百姓为汉室欺压,不思反抗,纵死不怨,却反将刀兵对向我等,我欲黄天之下,无饥馁,无不平,无欺压,无残害,而他们,却维护着欲置他们死地的汉室,如此愚昧不悟,我有什么办法?若要杀汉官,只能先杀汉民,再无它法。”
“公子,你家不曾受得汉家恩惠,对汉帝忠心上谏,却反遭禁锢,”张角看着他,目光透出不解,“为何毫无怨言,依然帮助汉室稳固江山?”
荀柔突然感受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颤栗,让他几乎忍不住真的颤抖。
他无法形容这种玄妙的感受,却仿佛看到跨越千年,许多相似的身影。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差一点向对面初次遇见的人,敞开心扉,来一场灵魂对话,将他许多一定会被成为大逆不道,无父无君的言论与张角对谈。
但飞快的,他克制住了。
他从不寻求认同理解。
况且,他们并不一样。
太平道,是一个极具排他性的宗教组织,从一开始,从张角告诉人们,只有诚心向他叩拜悔过,才能病愈,否则就会死之时,就注定这绝非一个良性的宗教团体。
甚至不远如太平天国。
为何士大夫们总是站在起义反面,其实很简单,野心家是少数,大多数正常人想要安稳。
“天下兴亡,百姓皆受苦难,唯安定一途,方能保全。”荀柔平静的望向他,“无论如何,你不该拿谎言,欺骗百姓,让他们以为黄天真的会助他们成功。”
“大旱,大疫,黄河水患,哪一次不减二三成人口,你以为他们还能有幸躲过几次灾疫?有几人能在辛劳、贫穷、疾病,为人驱使中再艰难活过三年、五年、十年?”
张角额头汗水越密,浸湿黄巾,他的身体正承受巨大的痛苦,眼中却越透出温良悲悯。
“既然如此,如今这般又有什么不好?”

“你太自负了。”
“汉帝被称为天子,但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并非上天之子,你称为大贤良师,真将自己当做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吗?”
“大汉再没落,能定羌于凉州,拒鲜卑于幽并,犹有百战之将,有安民之臣,各地庠学建立,开童蒙之寐,而你呢?
“不教而杀为之虐!
“黄巾起时声势浩荡,勇猛忘命,每与朝廷之兵相交,却败如山倒,为何?盖因不习武艺,不懂旗号,不知规矩。
“波伯谦也算是将才,能与朱儁相持,却有长社之败,为何?盖因一朝掌兵,未习兵法,不识地利。
“黄巾占领地方,百姓却起而相抗,为何?盖因不能治理,不能安民,只知收刮钱财比之贪腐官吏尚不如,百姓畏逾官府。
“你自言大汉失民之望,然黄巾比大汉又如何?难道你们就得到民心了吗?这里百姓之所以安定,其实并非因为你的谎言,而是你们劫掠了全冀州的官仓!
“你至今竟犹引以为傲?
我是民,颍川百姓是民,各地反抗黄巾之民亦是民,镇压黄巾之兵卒亦是民,如此多不从君者,张君何还敢自称正义,顺应民心?”
暑夜闷热,荀柔半夜热醒,伸手一抹,满额头都是汗,脑中全是白日里不欢而散的谈话。
从来道理朴实,谁都知道,“得民者得天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然身于其中,却往往不识庐山。
他记得张角最后露出的慌乱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坏人。
平心而论,张角是好人,比三国时,为自己野心置百姓不顾的诸侯好。不是任何人,都能如他这般,甘冒性命危险,前往疫病横行之地施药救人。
大汉朝廷没做的事,他做了。
所以,他整臂一呼,能得天下云集响应。
但他的才智不足以成就他的妄想,黄巾一开始,就有严重问题。
这段历史,在史书中简略,他记得不多,但大概张角一死,失去精神领袖的黄巾众人,便再无力与朝廷相持。
月光穿过窗牖照进室来。
“……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阿叔……”
荀柔一惊,转头,临榻的小侄睡得很熟,四肢摊开,薄衾全掀在地上,单衣也掀起来,月光透进来,正照在他白肚皮上。
他口中模模糊糊的喃喃自语,不时将脸皱成白包子,很艰难的样子,显然今日颇受了一番教育。
他去找阿贤时,华佗正将阿贤念叨得他眼冒金星,不过一见他来,倒是解放了阿贤,跑来捉住他,要商讨张角的奇症。
荀柔哪知道这个?且不说他根本没有给张角看病,就他的医术,离华佗张机这一等神医差远了,所以只好恭维附和一番,总算给放走。
轻手轻脚过去,将衣服翻下来给阿贤盖好,望着这张肖似兄长的容颜,一口叹息溢出。
仲豫大兄要是知道,阿贤被带着去学医了,也不知道是否会生气,觉得不务正业?
毕竟,正途是经史,医工还是工匠技艺,未有将来“不为良相就为良医”的社会地位。
想起家中兄弟,荀柔唇角就忍不住一敛。
战事之中,有人突然不见,并不奇怪,但他与阿贤在城中消失,不知家里会怎样想,父亲、阿姊、兄弟叔伯们……
荀柔走到窗边坐下,双手抱膝,天上明月一轮,半晕半明,不知千里之外,所见明月,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他可以带阿贤回家的。
没问题。
夏天,天亮得很早,蒙蒙亮时,窗外就隐隐传来远处的呼和声,有点像是在训练兵勇。
昨日进城之时,他只得隐隐一瞥。
广宗城不算大,军营设在城东、北两面,都依墙而建,大概为了省一道围墙。
军帐错落,不算整备,但也粗有模样。
这些是黄巾中最精锐、最忠诚的队伍,甚至能与卢植相持。
这位作为刘备老师出名的中郎将,是典型的汉朝式文人,上阵能杀敌,下马能写书,曾有丰富了平叛经验,就这样,一照面居然没有将初次上战场的黄巾打败,由此可见冀州黄巾的凶悍。
不过,卢植走前,一直修筑工事器械,在广宗城南,推土为山,已垒起一座山丘,如今的朝廷军队便靠着山丘建营。
荀柔一边在院中燃柴烧水,一边拿木炭在地上笔画。
“你在干啥呢?”派来看守他们的少年,操着一口北地口音,好奇凑过来。
少年与他年岁相仿,容貌相比一般常年劳作的太平道徒,显得白净些,两道浓眉很是精神。
荀柔一笑,顺手在地上勾了一枝兰草。
长枝横斜,花叶扶疏。
就成一体。
近年,随着竹纸推广,书画顺时得到发展,家中便有兄弟颇好此技,说不定将来就先曹不兴成为国画鼻祖了。他上辈少年班学书画底子还有点,还被这位族兄引以为知己,邀请去欣赏大作。
少年皱紧眉,仔细端详,突然一拍手掌,看着他兴奋道,“你这是葱苗?我没说错吧?”
正被雷得三花聚顶、神情恍惚,就听见少年又道,“你这葱花画得不对啊。”
可不是嘛。
荀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解释自己画得不是葱苗,还是该直接道歉,表示自己五谷不分画错了。
“你是不是没见过葱苗啊?”少年看看他白嫩的脸,又看看他捉着炭条,白得简直透明发光的手指,蹲着步子又靠近些。
“我要下麦了。”荀柔转身拿起旁边的麻袋,抓了几把下进水里,在少年连声呼多的背景音中,又故意放了两把,这才用勺子搅拌防止黏底。
院子没有厨房,他自己也不放心离阿贤太远,早饭将就吃麦粥。
“你这放得太多了。”少年心痛的望着水面,“一会儿定会黏在锅上的。”
“阿叔,”一觉醒来便听见院中动静,又见隔床荀柔不见,荀颢匆匆绑上衣服出来,红着脸羞愧道,“我起晚了。”
啊啊啊,他太不应该了。
“不晚,还未到卯时呢。”荀柔往火里添一把柴。
“我来,我来吧。”荀颢仍然坚持接过烧火任务,一心弥补自己睡过头的错误。
荀柔拗不过,只好退开让他。
“哎,你想不想看看葱花什么样?”荀柔退后站起,少年又凑过来,故作神秘的挑起两道浓眉,眼中透着殷切。
“我能出去?”荀柔轻轻一挑眉,唇角微微翘起。
真好看呐。
少年直直看着他,都不愿意摇头,错了眼,“上师说不行。”
“既然如此,那还怎么看?”
“我可以让我弟阿生带进来。”少年方才就想得这个主意,“院子里经常有小童来玩耍,让他们叫我弟来就是了。”
荀柔眼睫轻轻一颤,“那多谢你。”
的确要谢的,他真是竟忘记了,此处可是有能随意出入的人群的。
“不谢,不谢,”少年不好意思的摆摆手,“我叫廖化,你,嗯,公子叫什么名字?”
荀柔眼睫陡然一掀,差点翻出白眼,破坏自己优雅形象。
“公子?”
好家伙,这是什么运气?
咳,不对,说不定重名呢。
“对了,我还有个字,是前几天一个念过书的大叔教的,叫元俭,大叔说,取字就是大人,可以娶老婆了,嘿嘿。”
“我叫荀柔,”克制着唇角抽搐,望着和自己身高仿佛,笑得一脸傻样的廖化,他彻底木然了,“……尚未取字。”
对着经历曲折送到面前的葱苗,荀柔只好认真的画了一支,没想到小童们好奇,都呼啦啦围拢过来。
他年纪还不算成人,在家又常带小辈玩耍,再加上记性好,几天就和整个广宗城的孩童混熟,知道了不少城中情况。
广宗城中,果然没有表面上祥和安宁,死了丈夫的妇人带着孩子过得还好,因为会受到一点特别照顾。
反而家中男子若是在战场上,受重伤在家,一家辛劳却全妇女身上。
而女性一向比男子们更现实,不易蒙骗,他们有的本人并非深信太平道,只是不得已跟着家中丈夫。
在荀柔还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利用这些。
张角派了人来请他前去。
“黄天果然庇佑我们,”张角望着他道,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兴奋,“方才舍弟来信,说他在下曲阳,击败了西凉铁骑。”

荀柔很能理解张角此时的兴奋。
光武以来,裁撤军队,中央撤掉南军,北军八尉减至五尉,地方兵力也改州兵为郡兵,分散兵力,唯有边军,为抵抗外族入侵,还在不断扩张。
按照道理来讲,中央北军五尉,拱卫京师,是国家最精锐的部队,但实际上,大家基本默认还是边军更能打。
毕竟前者,这些年不是抓动嘴皮子多过动手的太学生,就是沉默认命,胡子一大把的老大人,后者却需要和外族拼死拼活。
其中,凉州地区日常和各个羌族部落相爱相杀,和匈奴,不相爱只相杀,和鲜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弯成蚊香,生存环境复杂到,一度让出生中原地区的朝廷大佬们怀疑人生,想将凉州划分出去不管。
所以,在这样环境下存活的的凉州军,在中原,那真是自带传奇光环。
比如,此次平叛的主力皇甫嵩。就是一位来自凉州的大佬,他本来是到京城叙职,结果被抓壮丁派来平叛。
朱儁说起来也是烈烈威名的武将,但和这位大佬比起来,战功就差了一大截。
所以差点赢朱儁的波才,在遇到皇甫嵩过后,简直被打到怀疑人生。
而皇甫嵩之后在对黄巾作战期间,也是连战连捷,攻无不克,俨然一代偶像,黄巾克星。
不过,颍川毕竟地理位置重要。
卢植因故被免,皇甫嵩还在扫荡颍川抽不身,同样来自西凉、战斗经验丰富的董卓,于是被朝廷寄予厚望,被派到冀州成为前线第一指挥。
在他来之时,黄巾军恐怕是胆寒心惊了好长一段时间。
董卓耍了个滑头,弃广宗城不打,转向张角之弟“地公将军”张宝囤守的下曲阳,当时大概是想捡软柿子,避免卢植覆辙,准备先立功站稳脚跟,但没想到,他居然输了,虽然只是小负,但毕竟输了。
而对于心惊胆战备战的黄巾来说,这场胜利足够鼓舞人心。
城外练兵的张梁和波才,都被张角叫回来,一同高兴庆祝。
荀柔挺能理解他们此时的激动心情。
这就好比一个学渣,嘴上再不承认,但多少还是知道自己渣,突然居然考赢班里学霸!
就难以置信吧。
但……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本来是进攻方?守着巨鹿郡北面几个县,难道能帮他们实现理想,统一天下吗?
“公子一点不觉得高兴吗?”数日不见,张角的病显然又重了一分,只是现在喜色冲淡病色,竟是红光满面,“公子前些日子所说,的确是金玉良言,让某受益匪浅,深思后,近日亦在军中教授兵法,旗鼓之号,训练众人,颇见成效。”
“……嗯,你高兴就好?”
不是荀柔看他们不起,他亲眼见过训练壮丁,还亲身尝试过学习兵法。
感想就是,这玩意真不是随便就能学成,否则你以为曹老板是怎么成为三国霸主的?
“我今日欲在城中施治,公子愿与我一道吗?”
张角含笑邀请。
“兄长,你要保重身体啊。”张梁想要阻止。
“不碍事,”张角摇摇头,“也好几日未出去,众人久不见我,恐心中不安荀公子这些日子,对广宗城布局街巷颇有好奇,不想亲眼一见吗?”
荀柔抬眼看他,“张君不惧自己病情暴露,我又有什么可担心。”
作为上天所派,精通术法,能御风雨雷电的大贤良师,张角自然是不能生病,不止不能生病,还必须身体强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才行。
别看一天到晚有小童在院中出入,张角的病情,其实只有很少人知道,他日常以修炼悟道作为借口,关闭房门,就连日常看守荀柔他们的廖化都不清楚。
荀柔没必要拿这种事威胁,自然就闭口不谈,只是此时说来刺刺对方。
至于他打探广宗城布局,也从没遮掩,就光明正大的好奇,猜张角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打算。
波才被赶回营地,将下曲阳得胜的消息告诉徒众,以此安心。
张角邀荀柔相陪,在其弟张梁的护卫下,走出府门。
城中的道路,他已然熟悉,城中各家,他也识得大半,一路与徒众亲切交谈。广宗城中,太平道狂热信徒占多数,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
而作为大贤良师的张角,始终维持着亲切温和的态度,尽量与更多的人交谈,他很耐心,很温和,很宽容,很理解,自然认真的关心着日常琐事,是否缺少什么,有没有吃饱、家中老人身体如何、家中小孩有没有淘气……
被关心的人,无不感动流涕,热泪盈眶,甚至有人激动得五体投地。
他们真心崇拜他、仰望他,将他当做心灵导师,精神安慰、引路明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如何蜡黄,身形如何消瘦,头发已然斑白,他们将他当做天神,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心。
这是一场足够成功的安抚,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身处狂热人群中的荀柔,第一次感到这种场景的力量。
人们在一个群体之中,很容易被周围人的情绪和心情感染,变得激动、热血、盲目、迷失自己,而即使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但还是被热烈嘈杂的人群,影响到心跳加速,感觉自己肾上腺素正疯狂上升,就像是在战场之中。
他们缓缓走过街道,来到一户人家,这家正好有个战斗中失去一只手、卧病在床的男主人,一个见到他们局促畏缩的女主人,和一个不到五尺的小朋友。
……嗯。
荀柔表示,就稍微有点没创意。
小孩子在母亲的带领下,乖巧的问好,高兴地想凑到荀柔身边,却被母亲拉住带向一旁。
张角拄着九节杖,拒绝张梁代他“施法”,亲自为男子做法,并当场手绘符咒,烧灰入水。
“你可反省到,自己近来犯了什么过错?”张角道。
屋门外围着,墙头上趴着,院子里站着,全是乌泱泱的人在围观。
男子艰难以一手撑地,向着张角磕头,“弟子想不出。”
“对父母尽孝否,对妻儿关爱否,对朋友尽义否,与周邻和睦否……”张角也不生气,一句一句地念,“……心中可动过邪念”
念到这一句,男子轻轻动了一动。
“人心有想,有欲,有怨,则生黑气,气生则人之五蕴不顺,故而生病。”张角道。
“弟子、弟子并非嫉妒邻居,从营中带肉食归家,只是遗憾自己不能再上阵”在张角平静地注视下,男子勉强说道此处,突然一头磕下,“不,弟子说谎了。弟子不忿,当初弟子比他勇武,杀敌更多,他却至今有肉食……弟子错了,弟子不该……”
张角点头,叹息道,“妒生怨,怨生黑气,你今日之病,皆是由此啊。”
男子连连磕头谢罪。
“弟子错了,弟子不该……”
“邻里当要和睦,他人有得,当为之高兴,你的邻居上阵杀敌,纵不如你勇武,但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杀敌要耗损精血,故营中五日肉食。而归家之后,则可静心修炼,食肉多欲,难以精进,故而我才立下这样规矩。”
男子满脸羞愧难当,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地上,几乎把地面黄土都震起,“是弟子不识大贤良师的苦心,弟子大错,弟子万错……”
“今日你能诚心谢罪,一切业障俱消,日后不可再作此想。”
男子捧着碗,喝得真心诚意,喝完过后,仿佛真得病好了一般,整个人精神都不一样了。
这家之后,张角又依次前往别户有病人家,生病的男女老少都有,磕头认出的罪过也千奇百怪,比如偷了隔壁一根菜,藏了小伙伴的玩具,看见隔壁家媳妇漂亮,捡了别人掉在路上的钱……
偷东西的责令偿还,藏了东西要求退回,心思不正批评指正,捡的钱拿出来,让失主自己来认领。
比起狂热的出场,“治病”过程更加润物无声,直指人心。
从清早到傍晚日落,张角几乎挨个造访了全广宗家中有病人的人家,耐心、细心、不厌其烦、宽容劝诫,未必每一件事都公平公正,但的确已尽其所能,竭尽全力。
让荀柔差点忘记,他也是个病人。
城中的气氛空前淳朴美好,积极向上、治安无忧,人们挂着愉快幸福的笑,再无忧虑烦恼。
而一回到屋中,张角就倒在榻上,不再掩饰面容疼到扭曲的表情,蜷曲着抽搐,直到华佗端来稀释的麻沸散,又用银针替他镇痛。
荀柔看着他渐渐松弛平静麻木的脸,心中第一次对他油然而生的敬佩。
这真的不过是一个资质、才华、外表、出生都平凡,甚至平庸的人,远不够完美,但亦有坚韧、仁爱、不屈之灵魂。
荀柔对他生气、不解、难以赞同的,是他本来就无法体会、明白、做到的东西,是过分强求的东西。
他也许没有走对路,但他自己根本无法知道。
而自己,站在历史巨人肩膀上,观史为鉴,享受着无数张角这样的人堆砌起来的经验,却高高在上的表示,这竟然只是一面铜镜子,一点也不清晰。
他们不是一条路上之人,但他自己的路,又在何处?

第56章 内廷阴谋
七州战势如火,黄巾与朝廷军队拼杀正激烈壮怀,皇宫之中,中常侍赵忠、张让等,被称为“十常侍”的宦官首领,也经历了一次生死攸关的考验。
就在方才,天子将侍中张钧和豫州刺史王允的上书,出示给他们看。
侍中张钧上书直言:黄巾造反,全因十常侍乱政,杀之悬首示众以谢天下,则乱当自解。
王允上书中则说,在颍川败退的黄巾帐中,发现张让等与之勾结的书信。
赵忠和张让几乎立即意识到,天子对此并非全无怀疑,否则不会将书信都拿给他们看。
于是,两人立即灵机一动,一句辩解都不说,带着剩下几个十常侍直接免冠去履,痛哭扣头请罪,并表示愿捐出全部家产以助军资。
他们又赌对了天子的心思。
走在离开北宫的道路上,十常侍之一的中常侍段珪恭维道,“今日,还是张常侍和大长秋反应敏捷,否则,我等俱死矣。”
大长秋赵忠有些得意道,“这世上,还有谁比咱更了解天子?那些士人只当解除党锢就能抖起来,殊不知,天子最讨厌他们一天到晚跳得高,给他找麻烦。”
“别急着得意,”中常侍张让将头冠取下来,拿在手中,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党锢解除,会发生如今之事,岂不是意料之中。”
“哼,”赵忠冷笑一声,“他们不过是仗着天子,如今要用他们平定反贼,只要等一日,天下大定,这些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再回去窝着。”
“你也知道,他们是仗着天子如今要用他们,他们自然也知道,这会儿他们就是说废话,天子也得忍耐听一听。”张让一抖官服,薄如蝉翼的纱衣便扬起波澜。
“那咱们就这么等着?”十常侍中又一个高望愤愤道,“这岂不是太窝囊。”
“自然不能,”赵忠道,“我们既然能料理了吕强,自然也料理得他们,王子师既然敢污蔑张常侍,想来张常侍如今定然已有计策了吧。”
他冲张让皮笑肉不笑的一扬头。
“大长秋这是什么话,”张让道,“王子师现在是豫州刺史,正是紧要时候,你明知天子此时不会动他,还撺掇我去碰,未免太失同僚之情了吧?我等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我被天子厌弃,让那些士大夫看到机会,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
“那张常侍又有什么主意?”赵忠道。
“你知我是颍川人,所以颍川的消息,的确比你们多晓得几分。”张让道,“王子师碰不得,但颍川这些士人,天子恐怕未必会护着他们。”
“你就别卖关子了,直说便是。”
“我知道一个消息,颍川荀家那位神童,近来失踪了。”张让道,“在颍川反贼退败之时,他突然失踪,自然从贼去了。”
“就是作句读,造竹纸,得天子私下夸赞那个?”赵忠皱眉,“这怎么可能?不是说他最恶太平道吗?”
这话,不好编啊。
“谁知道真假?之前还说颍川太平道徒少,结果呢?”张让道,“颍川郡中还不是有这么多太平道徒。听说,那反贼无法无天,禽兽不如,见城拔城,为何偏偏就过颍阴不入?”
那些士大夫不是最喜欢骂他们颠掉黑白吗?他就颠倒,又如何。
“听闻荀氏在颍川颇有威望。”赵忠到底还是有些怕颍川士人,实在名声太大了。
“他比当初张元节如何?张元节当初可算名满天下,一朝论罪,却只敢仓皇而逃。”张让成竹在胸,一弹长冠,“就算颍川士人果然愿意相助,这岂不是更好,张元节所过之处,破家败门,连孔氏都不能幸免,何况颍川中人,比孔氏远不如吧。”
“不错,”赵忠道,“若颍川中人都出手相助,天子看见这些人都与他作对,说不定再党锢个十年也未可知。”
荀彧将玄色官服收好,换了青色深衣絇履,上告父亲一声,便步行向六叔荀绲家去。
颍川尚未完全平定,但荀氏却已归高阳里。
黄巾过后,四处都需整理修缮,有的人家连围墙都被推倒,此时正当成荫之树木,也大抵被砍去烧柴,望不到了。
这条前往伯父家的里道,也尚未填平。
许多叔伯堂兄们,在党锢解除后,被征辟出仕离开,如今高阳里的沉静,让他不由回忆起幼时。
待到叔父门前,他整整衣衫,这才上前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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