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临风来找他时,营帐里空无一人。
巡守的士兵往帐后指了指,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小郎君在水坑边上蹲了半个时辰,好像在照自己的脸呢。”
卫临风迷茫地绕着帐篷转了一圈,果然见他弟弟跟犯傻了似的,蹲在水坑前,痴痴地摸自己的嘴唇。
卫临风看不懂他,出声道:“阿澜,北疆来人了,爹叫你过去。”
“啊。”卫听澜如梦初醒,抬头看去,“是来接定远伯的?”
“不全是。”卫临风把他拽了起来,“陷阵营这回深入瓦丹,扰乱王帐,兀真必会加以报复,以防万一,朔西和北疆需得联合商议战略。”
“也没什么好商议的。”卫听澜跟着他往议事的军帐走,一边心不在焉道,“反正兀真很快就会退兵。”
卫临风看了他一眼:“这么肯定?”
卫听澜说:“我们在前往王帐的途中,劫杀了唳鹰族的首领乌力罕,此人对兀真不满已久,他死在兀真的地盘上,其他部族都会怀疑是兀真借刀杀人,见死不救。”
卫临风有些欣赏弟弟的头脑,考问道:“瓦丹内部纷争已久,彼此猜忌也是常态,你说他会退兵,还有别的依据吗?”
卫听澜继续道:“兀真想要动摇北疆后方,伺机攻破前线,但如今湍城的疫病已得到控制,寒蝎族的先行部队也葬送在了雪山中。青丝阙依然固若金汤,而兀真手下的各族兵马人心不齐,他这个不受待见的瓦丹王,与其打个败仗让人看笑话,还不如退兵保存实力。”
卫临风赞许地颔首,最高明的战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陷阵营此番最大的功绩,就是以小博大。
卫临风又道:“你说得是不错,可兀真还有一条退路。他如今的困境,无非是因为占了瓦丹王的位置,只要他肯退位,十二族的争端就会转移到王位归属上。若是有人愿意替他打仗,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卫听澜的思绪定了片刻,忽然看向他:“难道他想推个人出来……”
卫临风点了点头:“昨日定远伯请爹过去,商谈了许久,按照他的猜测,赛罕很可能还活着。”
几日后,瓦丹西部,赤鹿族的营地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巴图尔坐在毡帐中,拿皮革擦着自己的弯刀,头也不抬地冷笑道:“寒蝎族?兀真也不怕我剥了那些使者的皮,做成人皮鼓给他送回去?”
前来通报的士兵稍显犹豫,谨慎道:“首领,但是他们还送来了一个人,说是从唳鹰族的乌力罕手里救出来的。我看着那人……好像是赛罕王子。”
巴图尔的手一顿,抬起冷厉的双眼:“你说什么?”
士兵赶忙垂头:“寒蝎族的使者说,兀真是因为查到了赛罕王子的踪迹,才和乌力罕起了冲突。他们还说,您是先汗最信任的臣子,如今赛罕王子回来了,瓦丹的王由谁来做,全听您做主。”
巴图尔目光微动,霍然收起弯刀,起身向帐外走。
“去把桑弥喊过来,如果真是她的丈夫回来了,改嫁的事就先不必谈了。
“和天狼族的联姻,也暂且缓一缓吧。”
如卫听澜所料,没过多久,徘徊在北疆沿线的寒蝎族军队就不战而退。
其他部族迟疑观望之时,赤鹿族忽然对外宣称,失踪已久的赛罕回来了。巴图尔在赤鹿族的领地设立王帐,扶持赛罕即位,而兀真竟然第一个向他示好,送去了象征瓦丹王身份的印玺和丰厚的贺礼。
消息迅速传遍了草原,各族首领都坐不住了,纷纷抱着试探的心思前去拜谒,见到了坐在王位上的赛罕。
这位曾经叱咤草原的勇士,双目空洞,裹在华服中,像个木偶一般沉默寡言。他的妻子桑弥在旁温和地牵着他的手,而巴图尔立于下方,替赛罕回应着来所有来访者的问候,看起来更像是王帐的真正主人。
“兀真很善于玩弄人心。”朔西主帅帐中,江敬衡轻声咳嗽着,向众人分析局势,“他把赛罕折磨成一个难当大用的傀儡,真正的权柄就会落入巴图尔的手中。在其他部族眼里,这比让兀真即位要糟糕得多,因为他们不可能从巴图尔手里分到一杯羹。”
为了对抗大烨,十二族还是会暂时结成同盟,但等战后分赃时,兀真势必挑起内斗,东山再起。
“他是想拿巴图尔当垫脚石。”卫昭说,“以往瓦丹进犯,最多只是小范围的抢掠,但巴图尔太过鲁莽,没了格热木的敲打震慑,就容易急功近利。”
卫临风盯着沙盘,慎重道:“如果巴图尔不计后果地大举来犯,这将是一场硬仗。白头关虽有长城、敌台和拒马墙能够牵制瓦丹的战马,但谨慎起见,各个关口还需增设陷阱,挖陷马坑,铺铁蒺藜。此外,燕云坡及碎岩岭一带的支墙尚未竣工,这两块地方也要严加巡防。”
坐在末位的卫听澜插话道:“既然防守不易,何不索性以攻代守?”
卫昭立刻出言否决:“太冒险了。如果真有大规模的兵马压境,放弃自身优势,就是拿人命作赌。强敌当前,应以求稳为上。”
卫听澜识趣地闭了嘴。
卫临风也点了头,看向众人:“从今日起,所有人打起精神,各烽燧每夜举三次平安火,燕云坡及碎岩岭改为每隔一个时辰举一次,有任何异常,立刻驰马上报。”
防御事项逐一敲定下来,等议事告一段落,卫听澜随众人一起离帐,走了没多远,忽然听见卫临风在后面叫他。
卫听澜停步回头,闷闷地应道:“大哥。”
卫临风跟上来,与他一起往营中走:“不高兴了?”
卫听澜垂了头:“我好像给朔西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卫临风捋了捋他的脑袋,开解道:“你替北疆解了围,逼得兀真亮出了底牌,没做错什么。朔西这一仗虽难打,但只要我们扛住了,瓦丹便血本无归。”
卫听澜问:“陷阵营能帮上忙吗?”
卫临风失笑:“别这么拼命,你伤势未愈,陷阵营将士也负伤不少,就留在后方驻守大营吧。”
卫听澜只好点了头。
营地中有辎重兵在搬卸刚送到的粮食,一派忙碌景象。兄弟俩放慢了步子,不远处有几个人正聚着说话,其中一道声音尤其突出,失惊倒怪地提着嗓:“你说什么?那阿怀现在怎样了?”
这熟悉的腔调让卫听澜一怔,抬眼望去,就见一个戴斗笠的家伙拉着易鸣大呼小叫,旁边还有个高大青年,正厌烦地捂着耳朵。
竟然是谢幼旻和庞郁。
不多时,营地一角,祝予怀的帐篷变得拥挤热闹起来。
“这也太凶险了!”谢幼旻蹲在榻前,心有余悸地瞧他的伤,“阿怀,你说你好好地来边疆干嘛呀?出了这么大的事,伯父伯母不知该有多担心。”
祝予怀无奈一笑:“我并无大碍。倒是你们,怎么也来朔西了?”
谢幼旻哼哼唧唧的:“圣上不养闲人,芝兰台里浑水摸鱼的人都被扫出来了。正好泾水贪污案告破,抄出来的赃款要折作军粮运往边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谋了个押粮的差事。至于庞郁么……他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我跟你说,这家伙天天拿我当骡子使啊!他刚才还说只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叙旧!”
庞郁在后边面无表情:“世子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去干活。”
“你看你看。”谢幼旻咋舌,“好生铁面无私!”
祝予怀乐了:“既有正事要忙,你们先去吧,别耽搁了。”
谢幼旻还想赖一会儿,庞郁却将手中糙茶一饮而尽,撂下空盏:“一盏茶,时间到了。”
谢幼旻嘀嘀咕咕地起身:“喝茶如牛饮,你改名‘庞水牛’算了!”
又道:“阿怀,我晚点再来看你啊。”
祝予怀笑着摆手:“去吧去吧。”
易鸣就把他们送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下了卫听澜,他终于找到机会上前,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纸包,有些扭捏地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纸包打开,露出里头黑乎乎的疙瘩块,祝予怀面露疑惑:“这是什么?”
卫听澜不好意思道:“军营里没有蜂蜜,我就弄了点甘草做的糖……样子有点磕碜,但吃起来是甜的。”
祝予怀一听是糖,立马伸手接了过来,他这两天喝药可太遭罪了。
卫听澜看着他微亮的眼睛,也笑了笑,试探着说:“九隅,等世子和庞郁返程回京时,你和他们一道走吧?”
祝予怀拈糖的手指一顿,抬眼看他:“为什么?朔西要打仗了?”
卫听澜支吾其词:“军营里条件不好,不适合你养伤。”
祝予怀狐疑地看着他:“我不走。你不会在甘草糖里下了药,要偷偷把我送走吧?”
卫听澜打了个激灵,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儿敢再犯呀!不信我尝给你……”
“看”字还没说出口,祝予怀就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甘草糖。
卫听澜:“……”
他傻愣愣地衔着糖,祝予怀盯了他须臾,突然“噗嗤”乐出了声,笑趴在了床榻上。
卫听澜软和了眉眼,口齿不清地说:“你偷袭我。”
祝予怀想笑又怕扯着伤,在床上隐忍地抖了半天,逼得卫听澜爬上床去,捂他的脸颊:“你还笑,一会儿伤口疼了,军医来了你就老实了……”
祝予怀不甘示弱,也抬手去揉他的脸,摸到了他藏着糖的腮帮子。
这一下好似戳到莫名其妙的笑点,两个人都乐了起来。
帐篷外,卫临风听着里头傻笑的声音,装聋作哑地移开了视线。
卫昭也收回了掀帘探视的手,神情复杂地问:“这高兴个啥呢?”
像两只鸽子似的咕咕咕的。
卫临风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忍不住问:“爹,来都来了,您不进去吗?”
卫昭将脸一板:“谁说我要进去了?”
卫临风犹豫地指了指:“您都把娘的玉簪带过来了……”
不就是来给儿婿送聘礼的?
卫昭把玉簪往护腕里一藏,瞪他一眼道:“我带着随便转转不行吗?不许和你弟弟说!”
卫临风无奈道:“行吧,那您慢慢转。”
押粮队要在朔西停留五日,谢幼旻自打到了军营,一得空就往祝予怀帐子里钻,缠着他把在瓦丹的经历讲了一遍。
奈何他性子太急,祝予怀讲一句,他能把兀真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听到定远伯那段时,更是怒火冲天。
“兀真狗贼,他哪来的脸啊?让我逮着,非得扎他十个血窟窿!”谢幼旻气得一拍床榻,“我要投军!”
祝予怀迟疑:“这,侯爷同意吗?”
谢幼旻大手一挥:“儿在外,爹命有所不受,京城上下都说我是没志向的纨绔,从今日起,我的志向就是攮死兀真!”
“……”祝予怀无言以对。
庞郁听说自己的下属头脑发热要跑去投军,只嗤笑了一声,倒也没有制止。于是谢幼旻就这么登了名,领了衣甲,成了一名热血澎湃的小兵,开始了日常的巡逻和侦查。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直到押粮队准备返京的前一夜,碎岩岭突然点燃了烽火。
烽火台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火光沿着蜿蜒的城墙飞速往东传递。越来越多的火把开始晃动,照亮了半边夜幕。
“防守,防守!瓦丹夜袭!”
城墙上,各个敌台立即调兵,甲胄声与刀兵声凛凛作响,都朝着烽火传来的方向跑去。
后方大营里,众人也听见了远处的鼓角声。
卫听澜匆匆掀开帐帘,看见易鸣已点了蜡烛,祝予怀在榻上支着身,担忧道:“瓦丹人打来了?”
卫听澜安抚道:“别担心,只是烽火预警。瓦丹人还远在关外,进不来的。”
长城的优势就在这里,瓦丹的马再快,也比不上烽火传讯的速度。只要增兵及时,朔西就能依托军事屏障进行防卫,让瓦丹人连城墙的边儿都摸不着。
果然,碎岩岭的交战只持续了两个时辰,黎明时分,一无所获的瓦丹骑兵就鸣金收兵,撤了回去。
“他们在虚张声势。”卫临风站在高地上,望着碎岩岭下零星的几具尸体,“这不是巴图尔的作风。”
卫昭也道:“看来有人在给巴图尔出谋划策。如果十二族分散开来,在各个关口都这么大张旗鼓地佯攻,我们就会疲于调军,白白浪费战力。”
卫临风提起长槊,平心静气道:“那就看看,谁耗得过谁吧。”
正如卫昭所料,之后几日里,又有几个关口遭到瓦丹的侵扰。
但卫临风下令保守防御,非必要不调兵,只要瓦丹人不过界,就随便打两下意思意思。打退了也不必追,吹口哨欢送他们便是。
如此一来,倒把瓦丹人气得够呛,他们来回跑得辛苦,城墙上的朔西士兵却嘻嘻哈哈,把他们当成了消遣的玩意儿。
屡战无果,耐心告罄的巴图尔终于坐不住了。八月十五那日,他集结了各族兵马,朝白头关发起了猛攻。
中秋的圆月,在大漠之上却显出几分凄冷。战马踏碎沙石,栽在陷阱中折断了脖子,箭雨划出成串的血珠,把结霜的蓬草溅上了红色。
鏖战一夜后,陷马坑中血积三尺,白头关外尸横遍野,巴图尔抬头去看,朔西的军旗依然在城墙上屹立不倒。
兀真坐在马上,遥遥望着南边被风卷起的黄沙,他从子夜等到天明,又从天明等到日落,巴图尔的大军还是没有回来。
“太愚蠢了。”兀真遗憾地轻笑,“早和他说过,朔西的城墙是凿不穿的,可惜他是个没脑子的犟种。”
乌尤跟随在他身侧,问道:“王上,我们何时行动?”
兀真微微扬唇:“事不宜迟,就今夜吧。”
夜幕已降,巴图尔仍死战不退,在关外扎了营,开始了夜以继日的车轮战。
陷马坑已经被尸体填平了,他带领族人挥着弯刀,踏着同胞的残骸,成功将战线推到了拒马墙前。
卫临风这两天几乎没合过眼。拒马墙只能防住马,却防不住人,总有漏网之鱼顺着土墙爬过来。他和高邈、常驷只能轮流带领重甲步兵,与那些翻过墙的瓦丹人近身作战。
卫昭在后方城墙上指挥着全局的兵马调度,粮草、兵器源源不断地往敌台填充,战况虽然焦灼,但众人还算有条不紊。
直到东南方向传来一声突兀的啸箭声,卫昭才惊异地抬了头,望向远处。
那个方向,是关内?
有传讯兵从城墙马道上飞驰而来,连滚带爬地翻落在地:“卫都护,卫都护!燕云坡……迟迟未举平安火,怕是前一个时辰内,已经失守了!”
“什么?”卫昭神情骤变,“为何不见烽火求援?”
那士兵脸色煞白:“还不清楚,但方才求援的啸箭是燕三营发出来的,一营和二营,毫无动静……”
寒凉夜风中,卫昭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没有动静,就意味着很可能全军覆没了。
燕云坡共设三道关卡,一营驻扎在烽燧附近,若遇袭击,应该第一时间点燃烽火,即便因为什么缘故没能点成,二营也该听见厮杀声,及时求援。
瓦丹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在一个时辰内连灭两营?
卫昭思及此处,陡然一惊,想到了兀真养的细作。
他们长着大烨的脸孔,能在黑夜中遮蔽身形,若是先混入营中杀人,再偷几匹马和盔甲假扮朔西突骑,谁能辨得出他们?
卫昭一把抓住传讯兵的胳膊,急促道:“快,加急往后方大营传令,让阿澜警戒细作,不要放任何可疑之人入营!”
传讯兵赶忙应了:“是!”
卫昭往战场上看了一眼,卫临风还在与巴图尔的兵马交战,短时间内没法撤身。
燕云坡的缺口必须补上,不可让寒蝎族趁虚而入。
卫昭提了重刀,果断扬声下令:“玄晖营听我号令!后翼两千兵马,随我前往燕云坡阻截外敌!”
“是!!”
后方大营驻扎在朔西边境的枢纽之处,承担着后勤补给的作用。
自开战之后,陷阵营将士主动分担了巡查任务,本该返程的押粮队也留了下来,在庞郁的指挥下,帮忙往前线运送物资。
祝予怀的伤势已经好转,可以下地行走,也跟着军医照看伤兵,忙得脚不沾地。
伤兵大多是从白头关用板车拉回来的,但这日深夜,谢幼旻在营外巡逻时,却意外发现了一匹落单的战马,上头还驮着个血肉模糊的士兵。
谢幼旻着急忙慌地把他带回去,但还是晚了一步,这人已经断气了。
卫听澜闻讯赶来时,祝予怀刚查南山里也挨过一鞭,伤口和这很像。
卫听澜蹲下身来,翻出那士兵的腰看完那人的伤口,有些不可置信,抬头看着他:“这是鞭伤,重鞭……”
他还记得,前世卫听澜在图牌,视线一顿。
燕三营。
他的目光顿时凝重了,攥住腰牌起了身,向后吩咐道:“所有人披挂战甲,听从于思训调遣,守好大营,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焦奕,侯跃,带四百人跟我出营。”
祝予怀忙跟着起身:“等一下……”
卫听澜与他对上视线,知道他放心不下,上前用力抱了他一下,从怀里掏出玉韘,塞到了他手中。
“大营中军械充足,不要怕。”他摸了摸祝予怀的脸颊,稳着声音说,“等我回来。”
第126章 终章
陷阵营很快集结起来,侯跃牵来了战马。卫听澜接过缰绳翻身而上,最后望了祝予怀一眼,便驱马向前,下令道:“出营!”
营门打开,四百余骑浩浩荡荡跟了出去。祝予怀握紧了玉韘,目送着他们策马扬尘,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他知道,卫听澜此去是为顶上燕三营,为援军争取时间。
但已经入关的瓦丹人行踪难料,如果卫听澜与他们正面相遇,免不了一场硬仗;倘若双方错过了,后方大营就将成为阻断入侵的最后一道屏障。
于思训已开始调用军械,床弩、投石机都被挪了出来,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敬衡听到动静,被赫苏搀扶了出来,见祝予怀伫立久望,他出声安抚道:“别担心,战前朔西已坚壁清野,即便瓦丹人侥幸入关,朔西突骑仍有办法扳回一城。我们只需守住大营,拖到援军夺回燕云坡,关内的瓦丹人就如同瓮中之鳖,有来无回了。”
祝予怀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玉韘,温润玉质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微微叹气:“我都明白。”
战场刀剑无眼,他虽明白,却还是会害怕。江敬衡知道他心中所虑,只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丑时山间起了风,营外草木萧萧。
哨兵分散在瞭望塔和云梯上眺望四方,忽见远处有人骑马而来,立刻挥旗警示下方。
对方大约十几人,穿着朔西突骑的甲胄,似乎都受了伤,艰难地行到了营前。
于思训示意众人按兵不动,带着少许人走到木栅后,问道:“来者何人?”
其中一人吃力地摘下令牌,扔了过来:“瓦丹夜袭,燕云坡请求支援……”
于思训接住了令牌,皱眉道:“燕云坡?尉迟将军何在?”
对方停顿一瞬,哑声说:“将军身中数箭,仍在死守。”
说话间,他身后有个浑身染血的士兵抬起头,像是痛得太厉害,虚弱地呼救:“救命,救救我……”
于思训的眼神凝重了些,吩咐道:“先放伤兵进来医治。”
立刻有人上前,将木栅拖开一道口子。那十几人千恩万谢地走近,还没碰到栅栏,于思训忽然抬了下手。
须臾间,箭楼上万箭疾发,直冲营前而去。这十几个“伤兵”脸色骤变,纷纷滚下马躲闪,动作敏捷,全无受伤的模样。
于思训拔了刀,冷然道:“燕云坡三营守将,没有一人姓‘尉迟’。你们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见事已败露,藏在山林间的瓦丹步兵不再遮掩,持盾举刀冲杀出来,另有一批细作乘着风翅从高地飞跃而起,想要从上空入侵营地。
然而大营之中,将士们将黑布哗啦一掀,露出了隐蔽其下的重军械。
投石机的铰链已经拧到最紧,装上石块后,猛地投射出去,把细作连人带风翅一块打落下来,还顺带着撂倒了几名瓦丹人。
这种杀器的恐怖程度远胜弓箭,无形的威慑力让步兵们心生怯意,冲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慢就容易扎堆,人挤人地挨在一块儿,投石机命中的几率就更大了。
远处马道上,兀真和乌尤也带着骑兵赶来了。
“不许后退!”兀真恼火地喊着,“投石机只能远程进攻,想活命就往前去!”
乌尤也在后扬鞭威慑,逼得那些畏惧的步兵重新跑了起来。
但这种被逼出来的气势是脆弱的——冲到营前的瓦丹人惊恐地发现,木栅之后又推出了一架床弩。
架在上头的重箭寒光闪烁,一发就让冲在最前的士兵开膛破肚,血溅三尺。喊杀声顷刻又弱了半截,瓦丹人虽围了营,却不敢贸然近前,只能装模作样地抵御箭楼上疾发的箭雨。
兀真在后面气得咬牙,见床弩迟迟未发第二支箭,便高声喊道:“都怕什么?他们的重箭数量有限,摆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抓紧攻营,先入营者受上赏!”
于思训轻笑一声,在瓦丹人好不容易攒起一点勇气往前涌时,第二支重箭发了出去。
惨叫声响作一片,于思训用瓦丹话道:“与其猜我有几支箭,不如猜猜营中还有几架床弩。”
他表现得实在太过镇定,兀真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不管于思训这话是真是假,他们现在已经错失了攻营的最佳时机。
他原本的计划是趁着巴图尔在前线吸引战力,带着寒蝎族深入敌后,打朔西一个措手不及。最好能速战速决烧了后方大营,赶在在白头关察觉之前,从燕云坡迅速撤离。
但现在这形势明显不对,朔西大营竟提前做了布防,说不定白头关也得到了消息,正在前往燕云坡的路上。
如果大营一直久攻不下,等燕云坡关口被夺回,他们就回不了瓦丹了。
等到第三支重箭架上来后,瓦丹士兵已开始畏缩不前。兀真虽然不甘,也只能愤懑地作了决断,调转方向道:“撤!”
然而他们才回过头,就见后方不知何时窜出了一支兵马,挡了他们的退路。
卫听澜竟去而复返。
他原本是想带着四百人抄近路支援燕云坡,但在岔道口遇到了白头关的传讯兵,得知他爹已经带着玄晖营去了,去前还下令要他严守大营,他就听话地转道回来了。
没想到这般巧,正好把兀真包了饺子。
瓦丹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朔西是提前设的埋伏,个个都变了脸色。
卫听澜只愣了瞬息,很快反应过来,高声道:“兀真在此,别放他们走了!”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双方彻底混战起来。
瓦丹人已乱了阵脚,卫听澜几下就杀到了兀真跟前,被一道重鞭截住了路。
他侧身一避,对上了乌尤鹰隼般的眼睛。长鞭卷着凌厉杀意袭来,卫听澜被迫后仰躲开,只能放弃兀真,专心应付乌尤。
两军战在一处,营地中的投石机和床弩就没法用了。
于思训果断下了令:“陷阵营听令,随我出营围剿兀真!”
大营中本就有朔西将士留守,陷阵营是额外的战力。眼下是除掉兀真的大好时机,不冲出去拼一把,太可惜了。
营中战鼓敲响,木栅被撤到两边,留守的陷阵营将士跟着于思训飞驰而出。
祝予怀登上了云梯,紧张地观望战局,忽然瞥见队伍中有道显眼的银光——谢幼旻提着银枪,竟也跟着出营了!
谢幼旻是奔着截杀兀真去的。
陷阵营主力从后方包抄瓦丹,他却孤身窜进了山林,快马加鞭地从战场边缘绕了个大圈,目标明确地从林间俯冲而下。
“就你小子叫兀真是吧?!”
长枪抡出一道银色的残影,正想往山林逃跑的兀真吃了一惊,慌忙抬刀抵挡,弯刀和枪身“铮”地一声擦出了火星。
兀真问:“你是谁?”
谢幼旻喝道:“你管我是谁,记住我的枪就行了,看清楚,这叫寒英十二式!”
他出枪迅疾,一招比一招更狠,打得兀真措手不及。乌尤远远看见了,想转身来救,却反被卫听澜寻着破绽,一刀刺中了臂膀。
乌尤额上青筋暴起,竟不顾伤势,抬手捉紧了他的刀背。
卫听澜拔不回刀,眼看长鞭朝自己抽来,只好弃了环首刀,一屈身避开攻势,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乌尤得了短暂的喘息,转头就朝谢幼旻去了。
谢幼旻边打边骂,兀真听到“寒英十二式”,已经明白过来,神情也变得嘲讽:“你是江敬衡的人?”
谢幼旻恼火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直呼定远伯的名字!”
兀真笑了:“我不配?你们北疆的战神,在拓苍山里只有给我当狗的份。”
谢幼旻的怒火蹭地窜起三丈高:“你找死!”
寒英十二式是定远伯独创的枪法,他承袭了这枪法,心里就把定远伯当作了师父,绝不容许旁人辱没寒英枪的主人。
谢幼旻打急了眼,没提防身后,只依稀听见卫听澜吼了一句什么,下一瞬铁鞭的寒光就扫到了眼前。
谢幼旻浑身一凛,本能地横枪阻挡,谁料那长鞭牢牢卷住他的兵器,把他连人带枪拽下了马。兀真当即俯身一刀,要砍他的脑袋。
卫听澜来不及救,几乎喊破了音:“快躲开!!”
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暗器破风而去,啪地打中兀真的手背,割出一道血痕。
一枚沾血的铜钱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兀真愕然抬头,又一枚铜钱刚好直冲他面门而来,他惨叫一声,松开弯刀捂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