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by卧底猫
卧底猫  发于:2024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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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药性发作,他浑身的血液开始发烫,痛觉也逐渐麻痹了。
篝火溅起的火星落在手背上,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凭着前世的武学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挥刀,竟奇迹般地杀出了一条血路,替赫苏挡住了从后袭来的羽箭。
“王、王上,那病秧子会武啊!”
兀真也没想到祝予怀还有这能耐,神情冷厉起来:“加派人手,追!”
但后面又有士兵慌张地赶来禀报:“王上,不好了,南边也有人袭营!不止粮草被烧,我们蓄养的牲口也被放跑了!”
兀真攥紧了手中的弓,牙都快咬碎了。
偏偏在大战前夕造反袭营,唳鹰族那帮人疯了吗?
兀真拽过下属牵来的马,怒火中烧地下了令:“我亲自去会会乌力罕,你们继续追,把那两个祭旗的人牲给我捉回来!”
瓦丹营地南侧,羊圈和周围的帐篷都起了火,焦奕和侯跃一行人打扮成唳鹰族的模样,正在与王帐的士兵交手。
刹莫尔抱着两只小羊,装作牧民在营地中慌乱地奔逃,在帐篷后与卫听澜接上了头。
“打听到了。”刹莫尔快速交待,“他们说,兀真捉了两个大烨的人牲,就关在西北方的牲栏里!”
卫听澜目光微沉,抬头张望了几眼,正好看到于思训带人从东撤了回来。
于思训遮了面容,手里提着把镶宝石的弯刀,策马时头盔上的翎毛十分招摇。立刻就有瓦丹人大喊:“是乌力罕!快来人,乌力罕从东边打过来了!”
卫听澜拽起刹莫尔:“走,兀真应该就快被引过来了,你带路,我们从外围绕道去牲栏。”
刹莫尔用力点头:“是!”
卫听澜抬指打了个呼哨,焦奕和侯跃立刻改变战术,边打边撤,把战场让给了于思训率领的陷阵营主力。
瓦丹人的注意力都在于思训假扮的“乌力罕”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卫听澜带着少数人悄悄溜走,趁乱往西北方去了。
夜幕下,纷乱的喊杀声从风里传来,祝予怀和赫苏拼命地策马,却始终没能甩掉追兵。
他们本想从西侧的营门逃出去,但拦路的屏障远比预想得多。赫苏被流矢射中了肩膀,逃跑的速度一慢,四面八方都有士兵追杀上来。
祝予怀竭力掩护着两人,挥刀的手虎口发麻,鲜血溅在他的衣袍上,他甚至辨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九隅,九隅!”江敬衡虚弱地喊着他,“快走吧,前面就是营门,你能出去的……”
但是续生草的副作用也开始发作,祝予怀耳边出现了持续性的耳鸣。又有箭矢射来,他抬刀挡了,可身下的马匹却痛苦地扬蹄挣扎,把他甩了下来。
祝予怀重重摔到地上,掌心擦得血肉模糊。他很清楚自己快到极限了,续生草能支撑他的命脉,延缓他的痛觉,却不能让他拥有以一敌百的战力。
祝予怀看到赫苏在流泪,那孩子好像知道他们今日逃不掉了。
瓦丹士兵已经围拢了过来,祝予怀攥着那把已经钝了的刀,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拔下了束发的竹簪子。
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努力辨认着营门的方向。
“赫苏,别哭了。”他哑着声音说,“看我给你变个戏法。”
夜色中,没人看清他做了什么,似乎只是简单地抬了下手,拦在前方的士兵就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众人愕然之际,竹簪中银针连发,营门处又接连倒下了十几人。
在士兵们惊恐的目光中,祝予怀提着刀,破釜沉舟地朝这道缺口杀去。
赫苏惊呆了,只是短短几瞬,又有数道箭矢从外飞来,射倒了营门前的瓦丹守军。
瞭望台上有人惊喊:“唳鹰族——”
不知从哪又飞来一箭,将那人从瞭望台上射了下来。
营门处彻底陷入骚乱,卫听澜一路策马疾驰,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人群中那道浴血的身影。
侯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郎君,那人、那人是……”
卫听澜的心脏都快停跳了,他看见祝予怀像从血泊里爬出来似的,不要命地与人厮杀,肩上、背上都有渗血的伤口,却好似不知道疼。
“九隅!”他嘶声喊着,“别恋战,快出营!”
祝予怀气息紊乱,听觉、视觉都接近丧失,神智也不太清醒,只记得赫苏和江敬衡还在后面,他得把人救出来。
卫听澜快要疯了。他带人冲到营前,不管不顾地往里拼杀,砍翻了十几个人,伸手想拽祝予怀上马。
祝予怀却反手一刀,砍在了他的臂缚上。
钝刀在铁质的臂缚上留下了一道凹痕,卫听澜不可置信地退避些许,颤声道:“九隅,是我!是我啊!”
可祝予怀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辨认出他身上唳鹰族的甲胄。耳畔的嗡鸣声更重了,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这声音这样耳熟,就像是将死之际的幻觉。
可是他不想死啊……他这一世还没有活够呢。
祝予怀眼中溢出泪来,不知从哪攒起一股劲,发疯似的劈砍过去:“让开,我要回家……让开!”
卫听澜不敢伤他,只能狼狈地举刀抵挡着,被迫翻身滚下了马。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不对——祝予怀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
这凌厉的章法招式,只有长年习武的人才使得出来,难道……
卫听澜的心颤了一下,只是一瞬的失神,祝予怀的刀就朝他胸口刺了过来。
远处的焦奕骤变色变,喊道:“小郎君!”
卫听澜痛哼一声,本能地握住了刺来的刀锋。
心口痛意漫开,他怔怔地低下头,看到刀尖刺穿了自己的甲胄,有血渗透衣襟,顺着刀锋滴落下来。
祝予怀有些晃神,下意识顿住了动作。
“九隅……”卫听澜握着他的刀,呼吸微颤了几下,与他对视着,眼眶逐渐红了。
“你、你看看我,是我啊。”
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中,祝予怀终于看清了他含泪的眼睛。

祝予怀如梦初醒,瞳孔骤然放大,手中的刀砰地坠了地。
“濯青……”他的声音也颤了,慌张地往前摸索,“你怎么、你怎么不躲啊?”
卫听澜稳住身形,扣住他慌乱伸来的手,勉强冲他挤出个笑:“没事,这甲衣厚着呢。来,我带你回家。”
他没给祝予怀检查伤口的机会,将人用力一揽,抱上了马背。
祝予怀撞进他怀里,撑着口气道:“等等,后面那孩子,还有定远伯……得救他们。”
卫听澜应了一声:“你坐稳。”
他勾起地上的刀往前一抛,掠倒了赫苏身旁的士兵,一边忍痛指挥:“候跃,救人!”
趁着瓦丹人分心时,赫苏从重围中杀了出来,离得最近的候跃闻声会意,截住了赫苏身后的追兵。
陷阵营其余将士也围拢过来,掩护他们撤离。瓦丹士兵已经乱了阵脚,见此情形,越发着急地往外涌。
焦奕连同几个将士故意落在最后,割开了马背上挂着的布袋。那布袋里装的是他们从戈壁上捡的蒺藜,瓦丹骑兵紧追其后,一不留神,身下的马匹就被蒺藜扎了蹄子,霎时间嘶鸣挣扎,撞作一团。
后面的瓦丹人一看,纷纷勒马:“绕路,绕路阻截他们!”
卫听澜已带着人扬尘而去,瓦丹人仗着熟悉地形,想要穿过草场旁的疏林,抄近路斜向包抄。
谁料他们刚冲进林中,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怎么回事?
“别过来,别过来!林中也有埋伏!”
易鸣在林地间布置完最后一根绊马索,听到瓦丹人混乱的惊喊声,就知道卫听澜已经得手了。他往空中连发三支啸箭,驱马钻出林地,去与卫听澜汇合。
啸箭升空,发出刺耳的尖鸣,瓦丹营地南方,正在交战的陷阵营将士都听见了声音。
于思训手中弯刀一旋,将扑上来的敌人枭了首,控着马缰道:“撤!”
兀真刚赶到南边,见那所谓的“唳鹰族反贼”竟主动撤兵,目光骤变,意识到自己可能中计了。
瓦丹人正懵着,营中又有探子疾驰而来,声嘶力竭地禀告:“王上,王上,方才营西遭袭,大烨人假扮成唳鹰族,救走了祭旗的俘虏!”
“该死……”兀真的面孔几近扭曲,怒不可遏地挥刀,“快追,都给我去追!这些大烨贱种敢来,就一个也别放回去!”
茫茫草野上,卫听澜带着部下一路策马飞驰。
雪山已经回不去了,北疆离他们越来越远。瓦丹的地界并不安全,刹莫尔主动担起了侦查探路的任务,焦奕也在沿途留下朔西的军用记号,以便于思训循着踪迹来追。
虽然他们利用蒺藜和绊马索甩掉了追兵,但也和陷阵营主力拉开了距离,如今的境地堪称孤立无援。
黎明将至,雾气笼罩着大地。祝予怀靠在卫听澜怀里,续生草的药效在消退,他开始觉得疼了。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风吹的,卫听澜感觉他的体温越来越低,低头看时,祝予怀已经疲倦地合上了眼。
“九隅,九隅?”他努力唤着,将人揽紧了些,“再坚持一会儿,别睡过去,听话,别睡……”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祝予怀勉强抬起眼帘,目光却是涣散的。
“濯青,”他虚弱地喃喃,“对不起啊……”
卫听澜呼吸微乱:“别说傻话,你道什么歉?”
祝予怀却好像很难过,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不能替你报卫家的仇。”
卫听澜的心猛地收紧:“你说什么?”
祝予怀鼻腔里尽是血腥气,意识也陷入混沌,前世死前的记忆在脑中徘徊,与当下的场景重叠在一起。
他像魇着了似的,攥着卫听澜的衣衫,眼泪不断地从颊边淌落下来。
“你父兄的仇,不该由无辜的将士和百姓来担,积怨如石,久负成山,战事便永无止境……我知道你恨,我、我把我的命给你,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吧……”
卫听澜听着这些话,瞳孔不可置信地震颤,紧盯着他。
祝予怀说的是前世的事。
他全都记起来了?
在檀清寺时,无尘曾经说过,魂魄残缺之人唯有在濒死之际,正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散落天地的魂丝才会受到牵引,重新回归主体。
“不要,不要……”卫听澜的手指哆嗦起来,慌乱地摸着祝予怀染血的脸,“你别吓我,九隅,你看着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我前世干了那么多混账事,你不跟我讨回来吗?”
祝予怀好似很累了,靠在他肩头,无论怎么唤都没有了回应。
柔和的霞光掠过天际,映亮了他苍白的面容,他就这么安静地合着眼,若非满身污血,真像是睡着了似的。
“九隅,”卫听澜无措地抱着他,不受控地哽咽起来,“天亮了,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回朔西的,对不对?”
只差一点点,只要再往西走一些,就能看到朔西的关隘了。
随行的将士们都沉默着,易鸣一直跟在他身后,眼眶已经红透了。
在这压抑的寂静中,焦奕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立即翻身下马,贴着地面细听。
“怎么了?”侯跃紧张起来,“是训哥带人跟上来了吗?”
“声音不对。”焦奕凝神抬头,“前面也有人。”
这片地域视野开阔,想临时找掩体几乎不可能。焦奕话音刚落,前方地平线上尘烟四起,出现了一群速度极快的轻骑兵。
这支骑兵逆着日光,身上的玄铁甲煞气腾腾,钩镶与环首刀闪烁着锐利的寒芒。
侯跃怔愣须臾,脸上浮起激动:“玄晖营!小郎君,是玄晖营来了!”
卫听澜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见那领头之人手持长槊,一骑当先,正是他兄长卫临风。
初阳驱散了草原上的湿雾,他们身后也遥遥传来战马奔腾声,是于思训带着陷阵营主力追上来了。
众将疾驰一夜,早已狼狈不堪,远远瞧见朔西援军,消颓的士气瞬间高涨。
于思训奋力扬鞭,加速往前赶,喊道:“长史君,小郎君!兀真率领王帐兵马亲自来追,人数近万,就在后方!”
两军汇合,卫临风看清了卫听澜怀中重伤的人,神情微凛,低声道:“阿澜,带着伤兵退后。”
陷阵营让开了道路,常驷手执令旗,横向一挥,玄晖营便迅速列兵布阵,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瓦丹追兵赶来时,看到的就是玄晖营严阵以待、仿佛恭候已久的模样。
瓦丹骑兵认出了卫临风的长槊,都迟疑地勒住了马。格热木惨败身亡的阴霾并未散去,“长林啸”的威名在瓦丹妇孺皆知。
兀真也停下了。
他阴沉地盯着卫临风手中的兵器,再看着这支曾横扫瓦丹的朔西精锐,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王帐士兵有将近一万人,人数至少是玄晖营的两倍,要打当然能打,但问题在于,时机和地点都不对。
且不说他们从瓦丹北部一路追到西部,早已疲惫不堪,就算他们能侥幸战胜玄晖营,也势必两败俱伤。更紧要的是,此地并非寒蝎族的地盘,若是动静闹大了,被巴图尔察觉,损失会更惨重。
兀真身边的将领紧张地问:“王上,怎么办?在此地久战,绝非明智之举啊!”
他们尚在犹豫时,玄晖营已经动了。
卫临风身先士卒,目光冷厉,高声道:“众将听令,诛杀瓦丹王兀真!”
他身后数千兵马气势如虹,呐喊出了千万人的阵仗。
“诛杀瓦丹王兀真!!”
战马奔腾间,玄晖营变换了阵型,化作一把杀气腾腾的尖刀,眼看就要刺入王帐大军。
再不退,就真要堵上全部身家鱼死网破了。
兀真紧咬牙关,恨恨地调转马头:“撤!”
本就骇然色变的王帐士兵毫不留恋,转身就跑。跑得稍慢些的,都被玄晖营的钩镶勾住了兵器和甲胄,栽下马来,被战马践踏至死。
卫临风并未久追,把人逐出这片草野后,便做了个停军的手势。
兀真虽然露怯溃逃,但还不至于丢盔弃甲,真把他逼急了,双方都讨不到好处。
常驷再次挥旗,迅速收了兵。
远处的陷阵营钦佩又惭愧地观望着战局,直到身侧传来一声重响,众人才猛然回神。
卫听澜抱着祝予怀,从马上栽了下来。
半日后。
朔西营帐中,军医揩了揩汗,心有余悸地感叹着:“这刀伤凶险啊。”
他替卫听澜包扎好了伤口,拿手指比划了一下:“离心脏只差寸许,再偏一点儿就没救了。得亏了小郎君命硬,居然还能撑几个时辰……”
卫临风站在床边没说话,只垂眼看着弟弟身上的伤。
帐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帐帘被人一把掀开,卫昭大步走了进来。
军医正在拾掇药箱,卫昭看帐中气氛如常,提着的心才松了些,问:“死不了吧?”
军医笑了笑:“老将军放心,小郎君吉人天佑,命大呢。”
卫昭这才踏实了,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就说么,这小子狗憎人嫌的,阎王也烦他。”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拿起帕子,仔仔细细地替卫听澜擦脸。
刚擦了几下,卫听澜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了。
卫昭的手顿了顿,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凶巴巴地眯起了眼:“哟,装睡唬你老子呢?”
卫听澜的目光逐渐聚焦,哑着声问:“九隅呢?”
卫昭轻哼一声扔下帕子:“没听说过,这里只有你爹。”
卫听澜一下子清醒了,也不顾胸口的伤,摸索着要起身。
卫昭既不拦他,也不帮他,就这么大刀金马地坐在床边,把他反复打量。
“爹……”卫临风有些无奈,“阿澜,你歇着别动,祝郎君在隔壁养伤,没有大碍。”
他想要伸手搀扶,却被卫昭抬手拦住:“别管他,让他自个儿挪。”
卫听澜没吭声,艰难地扶着床下了地,鞋也没穿,光着脚跌跌撞撞往外走。
卫昭的眼神更加复杂,起身跟了上去。
易鸣正在隔壁营帐照看祝予怀,卫听澜突然闯进来,把他吓了一跳:“哎,你怎么……”
卫听澜瞥见榻上一动不动的人,煞白着脸扑了过去,抖着手去探祝予怀的脉搏和呼吸。
易鸣看他这样,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劝道:“你别着急,军医说了,公子是用了一味强心的猛药,体力透支过度,才会昏迷……你你你等一下!”
卫听澜探完了脉,伸手要扒祝予怀的衣领,被易鸣眼明手快地截住了。
“你差不多得了。”易鸣额角青筋直跳,“公子没伤到要害,伤口才处理好,你别动手动脚的。”
卫听澜不动了,只是眼中有泪水打转:“那就好。”
易鸣顿时凶不起来了,有些懊恼地松开了手:“行了行了,哭什么!你要看伤就看吧……我出去打点水。”
门口的卫昭立刻退远了些,看着易鸣出帐走远了,才重新上前,探头往帐里看去。
卫听澜正跪在榻前,一边没出息地吸着鼻子,一边小心地摸了摸祝予怀缠着纱布的手。
“哭了?”卫昭有些纳闷,“这俩孩子什么交情啊?”
卫临风硬着头皮说:“咳……过命之交吧。”
卫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抬眼时,卫听澜拢住了祝予怀的手,捧到唇边,亲了亲他的手指。
卫昭转回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的长子。
“这个,”卫临风艰难地说,“过命之交,就是这样的……”
在他说话的同时,卫听澜又俯下身去,红着眼眶吻了吻祝予怀的唇角。
“……”卫临风编不下去了。

第124章 旧账
卫昭余光瞥见帐内,视线一顿,面上浮起不可置信的神情,连胡须都小幅度地抖起来了,最后霍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往营地中走。
卫临风直觉要糟,他爹这架势,八成是去找趁手的家伙了!
“爹,爹……”卫临风追了上去,看卫昭气势汹汹地抄起马鞭,忙劝阻道,“阿澜伤着呢!”
“我看他伤得轻了!”卫昭怒而震声,“在京城混了两年,好的不学,学了这轻践人的下流风气,竟敢轻薄好人家的孩子!”
卫临风简直有口难辩:“爹,不是您想的那样,阿澜拼了命地去瓦丹救人,那是动了真心的……”
“我看不是真心,是贪花恋色的私心!你别替他描补,今日不把他修理明白,老子管他叫爹!”
父子俩拉扯间,卫听澜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自己走出来了。卫昭一眼看到他,攥着马鞭往地上一甩:“臭小子,你过来!”
卫听澜知道自己受了伤跑不掉,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识相地往下一跪,讪笑道:“爹……”
卫昭拿马鞭指着他:“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自己说,你怎么欺负别人的?”
“没欺负。”卫听澜觑着鞭子,鼓起勇气道,“我属意他,他也属意我,我们是两情相……”
“还敢扯谎?”卫昭火冒三丈地打断,“祝家的独子,会放着满京的世家贵女不要,甘愿跟着你吃苦受罪?你对着水坑照照自己,你配吗?”
“我不配。”卫听澜接话接得顺溜,“但您当年还是个伙头兵时,死乞白赖地追求我娘,不也没对着水坑自暴自弃吗?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九隅能倾心于我,多亏您教得好。”
“你,我……”卫昭差点被他绕进去,“我跟你那是一回事吗?!”
卫听澜死皮赖脸道:“甭管是不是,九隅答应了跟我回家,您不能把他往外赶。”
卫昭气得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说:“我不管你使了什么手段把人骗回来,等祝郎君醒了,你就去磕头道歉,从今往后,不许再纠缠人家!”
“我不。”卫听澜跪直了身,“我跟他好上了,谁也拆不开!”
卫昭当即就扬了鞭,怒道:“我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混账!”
“爹!”卫临风眼明手快地截住了马鞭,劝道,“阿澜再顽劣,也做不出糟践良家子弟的事,等祝郎君醒来,您问清楚了再罚也不迟啊!”
他边说边给卫听澜使眼色,奈何他弟弟这会儿犟劲上来了,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卫昭胸膛起伏,攥着鞭子的手都在抖。
三人僵持间,后面传来犹豫的一声:“卫老将军……”
卫家父子三人都转了头,看见易鸣不知何时提着水桶回来了,在后面欲行又止。
他似乎是听见了刚才的争吵,悄悄瞥了卫听澜一眼,尴尬地抓了下头皮。
“其、其实吧,”他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家公子……不讨厌他。您若真为这事打了他,万一伤了残了的,公子这辈子都要怀愧于心了。”
听了这话,卫昭脸上才露出几分动摇,手上也逐渐松了劲。卫临风一看他怒意缓和,忙顺势把马鞭接过来了。
卫听澜还跪着,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殷勤地补充道:“爹,‘不讨厌’的意思就是,他对我情根深……”
卫昭刚松开的拳又攥紧了:“你爹我听得懂!”
挨打的危机算是解除了,卫听澜起了身,佯装无意地往回走,盘算着赖在祝予怀的营帐里不走了。
但卫昭岂会让他得寸进尺,不仅把他轰回了自己的住处,还加派了人手在附近盯梢。卫听澜不敢太造次,只能委委屈屈地憋在自己的帐篷里养伤。
祝予怀是第二日早晨才醒的。
卫听澜当时正在换药,听见隔壁的动静,药还没敷好就想往外跑,被军医一掌扣住了。
没有一个伤患能挣脱朔西军医的铁掌,他像条在案板上扑腾的鱼,被强行上药、捆上纱布,等折腾完之后再匆匆赶到隔壁,祝予怀已经被易鸣扶了起来,靠在软枕上喝药。
营帐不大,天光顺着飘动的布帘倾泻在地,熟悉的场景让卫听澜心头一撞,后知后觉地定住了脚步。
这里是朔西军营。
他忽然想起,祝予怀已经记起前世在朔西的那段日子了。
祝予怀喝药喝到一半,余光瞥见帐门口的人影,一时间忘了屏息,苦药味钻入鼻腔,熏得他咳嗽起来。
卫听澜被咳嗽声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飞冲进来,稳住了他手中的药盏,又想抚他的背:“呛着了?”
祝予怀背上还有伤,下意识躲了一下,咳嗽地摆手:“别碰……”
卫听澜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手僵在了半空。
他果然在抗拒自己吗?
祝予怀好不容易缓了咳嗽,见他满脸的失魂落魄,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我……”卫听澜毫无征兆地泛起泪光,在榻前跪了下来,“是我错了,你打我、骂我、折磨我都好,怎么解恨怎么来吧。”
祝予怀都听懵了,赶忙去扶他:“你说什么呢?你胸口的伤……”
“是我欠你的。”卫听澜眼睛更红了,“我活该。”
祝予怀噎了噎,瞥了眼他胸口的位置,逐渐明白过来了。
自从在雁安醒来后,他也思量过前后两世的相异之处,早就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猜到,卫听澜是有记忆的。
易鸣在旁边一头雾水,祝予怀抬头道:“阿鸣,你先去歇一歇吧。”
易鸣知道两人是有话要单独说,虽然摸不着头脑,也只能先退下去。
脚步声远去,帐内安静下来。祝予怀想往床头搁药盏,刚坐直身,卫听澜却慌张起来,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他央求道,“前世的事,你想怎么讨回来都行,关着我,锁着我,或者再刺一刀……能不能别赶我走?”
祝予怀挣了一下,没挣动,为难道:“你先松手,我没想怪你。”
“我不松。”卫听澜抽噎地说,“你对我有恩,我却恩将仇报,你怎么能不怪我呢?”
他像个在等待清算的罪人,生怕审判的人连个憎恨的眼神都不肯给自己了。
祝予怀有点头疼,正想开口,卫听澜又抓紧补充道:“而且你我之间,不止那没偿还的恩情,你此世的心疾也是因我而起,我有愧,我要留在你身边赎罪。”
祝予怀:“可是……”
卫听澜眼泪汪汪:“能没有‘可是’吗?”
祝予怀看不得他这惨兮兮的模样,只能叹了口气,顺着他道:“报恩好说,但你能不能先把手松开?我的药快凉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卫听澜立马缩回了手,更愧疚了:“对不起……”
他看祝予怀的手掌包了纱布,想主动接了药盏喂药,又怕被祝予怀嫌弃,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我能侍药吗?”
祝予怀想说不用,又觉得拒绝了他会胡思乱想,一时间倍感棘手。
前尘旧事,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伤疤,他此刻没有心力剖开来慢慢谈。
祝予怀想了一会儿,命令道:“你过来,靠近一些。”
卫听澜不明白,但还是听话地膝行凑近,微微倾身。
祝予怀朝他伸手,扣住了他的后颈,卫听澜呼吸一滞,却没有反抗。
他被迫仰起了头,闪着泪光提醒道:“你的手伤着了,掐不动的,颈部的死穴在两侧……”
祝予怀额角抽了抽,俯下身去,堵住了他这张讨厌的破嘴。
卫听澜浑身一颤,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惊诧地睁大了。
祝予怀吻得很不客气,几乎咬着他的舌头,这个生气的、带着苦药味的吻很短暂,没等卫听澜回过神来,祝予怀就松开了他,问:“这样安心了吗?”
卫听澜僵在原地,脑子已经不会转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祝予怀是真的有些恼了,看他还死心眼地跪着不动,凶巴巴地推了他一下:“回去好生养你的伤,前世的旧账,以后再和你慢慢地算。”
从帐中被赶出来时,卫听澜的脚步还是飘着的。
他大概是被亲懵了,魂不守舍地飘回了自己的营帐,徘徊片刻,又飘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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