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无尘说:“这不是心疾。”
祝予怀求医多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回答,忙问道:“不是心疾,那是什么?”
无尘悲悯地合掌:“小施主魂魄有缺。”
卫听澜嗅到了骗子的气息。
他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你下一步该不会要作法招魂吧?”
无尘匪夷所思:“我是和尚,不是神棍。你见过和尚跳大神吗?”
卫听澜呵笑:“那你见过和尚刮佛祖的金身吗?”
无尘噎了一下。
卫听澜追着补刀:“连佛祖你都不放过,会跳大神诓钱也属实正常。”
祝予怀有点不忍心听了。
濯青这嘴就像抹了毒。
祝予怀轻咳一声,尝试把话题掰正:“无尘师父,您方才跳的这个大神……不,您方才说的‘魂魄有缺’,具体是因为什么?”
无尘:“……”
你的前半句话太大声了,施主。
无尘心如槁木地回答:“原因很复杂。人死之后要轮回转世,倘若魂魄对前尘执念太深,轮回就载不住因果业力,只能强行剔除一部分魂丝,舍弃在轮回之外。如此一来,正魂就有了残缺。”
他停了一停,又补充道:“当然也不一定全是轮回造成的。也可能是你的魂魄太顽皮,东撕一块,西撕一块,自己把自己玩缺了。”
祝予怀满眼迟疑。
还有这种事情?
听到“前世”“因果”,卫听澜才逐渐收敛起戏谑的神情。
他看着无尘,将信将疑地问:“魂魄不全,会有什么后果?”
“因人而异。”无尘举例道,“健忘、梦魇、五感缺失、神智不清,各种症状皆有可能。最糟的情况就是失魂之症,魂魄全然泯灭,只余一具空壳,也就是俗言所说的痴呆……当然,这位小施主没那么严重。”
祝予怀若有所思:“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把缺失的魂魄找回来?”
无尘摸了摸脑袋:“很难。被强行剥离主体的魂丝就如同无根之萍,只是天地象罔中虚无缥缈的一缕‘气’,根本无从寻起。除非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依附上去……”
卫听澜催促:“你说详细些,什么东西?”
无尘为难道:“唉,我哪儿知道一缕魂丝会喜欢什么?花草树木,飞鸟游鱼,或者魂魄主人生前喜爱的首饰、书画、兵器、古玩,或者至亲至爱所立的墓碑灵位……什么都有可能啊。”
卫听澜冷笑着推开剑鞘:“说到底你还是没法治,是不是?”
半出鞘的剑光让无尘浑身一凛,慌忙往祝予怀身后躲:“阿弥陀佛,施主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啊,你只让我治心疾,但这根本就不是心疾……”
祝予怀尝试拉架,可卫听澜才不心软,眼疾手快地捉住无尘的僧袍,直接把他拎了回来。
“你说不是就不是?”卫听澜拿刀柄拍了拍他的脸,“如果不是心疾,发作时为何会心口绞痛?你老实交待,方才那些魂魄、因果的话术,是不是在诓骗我!”
“佛祖在上,我真没胡诌!”无尘瑟瑟发抖,“这位小施主就是缺了几缕魂丝,至于什么心疾,那、那说不定……说不定他前世是穿心而死的呢!”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卫听澜的神情猛然一滞,威胁的动作也顿住了。
无尘说完了才知道后怕,紧张地补充道:“我我我不是咒他的意思啊!这只是一种猜测,前世的苦果深入魂魄,轮回后仍不得解脱,这是有可能的……”
卫听澜一字一句地听着,仿佛被人用软刀子一下下剜着心,听到“不得解脱”时,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无尘还在语无伦次地辩解,可卫听澜手一松,颓然地退了半步,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质问的力气。
祝予怀此世的心疾,果然是自己害的。
过去的那十余年,他每夜梦魇不得安寝……都是拜前世那一剑所赐。
祝予怀察觉到他的异样:“濯青?”
无尘也感觉气氛不太对,察言观色地噤了声。
祝予怀意识到什么,轻拉了下卫听澜的衣角,小声安抚:“濯青,前世之事谁说得准呢?无尘师父也只是猜测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卫听澜的眼眶一下子泛了红。
祝予怀有点慌了,又往他身边挨了挨,努力哄着他:“治不好也没什么的……你、你别难过啊,你看我现在这样,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卫听澜轻吸了口气,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一剑有多痛,才会让这痛楚烙入祝予怀的魂魄,逾经两世仍不能平息。
祝予怀看他状态实在不好,低声又道:“濯青,要不……今天我们先回去?”
卫听澜勉强调整了一下心绪,才放下手来,向他挤出个笑:“我没事。你饿不饿?饿的话我们用点斋饭再走。”
祝予怀忙道:“好。”
一旁的无尘如蒙大赦,立马殷勤地给他们指点了斋堂的方向:“两位施主慢走,慢走。有空常来。”
等目送两人离去后,他狠狠松了口气,准备回僧舍收拾包袱,抓紧时间跑路。
另一边,卫听澜把祝予怀送到用餐的斋堂,自己却没进去,同他道:“你先吃,我去洗把脸就回来。”
祝予怀只当他是想独自缓一缓,便应下了。
不远处的僧舍中,无尘手脚飞快地拾掇着包袱。刚收到一半,忽有一人破窗而入,抱着剑精准地落在了他跟前。
被扇了一脸墙灰的无尘:“……”
卫听澜正要开口,无尘却突然往地上一滚,撒泼般拳打脚踢道:“施主,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行脚僧!就算为了谋生干过点上不得台面的事,你也不至于来灭我的口吧?”
卫听澜扶额:“你等一下……”
“等你来算账吗?”无尘崩溃地拍打着地面,“我知道你是卫将军的弟弟,我不就是耍了耍嘴皮子,蹭了你爹几顿饭吗?就算我吹牛有错,那我也治好了他老人家的战马啊!”
“……”
原来是靠吹牛和治马骗到了爹和大哥。
但卫听澜没空同他计较,头疼地把人拎了起来:“少废话,替我搭个脉。”
无尘哭嚎的声音一哽:“怎么,你有隐疾?”
卫听澜的眼神瞬间像要杀人。
无尘噤若寒蝉地闭了嘴,一边给他搭脉,一边暗自腹诽。
不是隐疾你翻什么窗,鬼鬼祟祟的。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在心里委屈了。
卫听澜等了片刻,看无尘的神色逐渐变得惊诧,便问:“看出什么了?”
无尘见鬼似的抬了下头,飞快地伸出一指按在他眉心,又收了回来。
“我没验错。”他难以置信道,“你比常人多了一魄,而且那一魄也是你自己的……你怎么做到的?”
卫听澜心道果然,斟酌着坦言道:“我重活了一回,在去岁冬日忆起了前世。”
无尘在脑中反应了片刻,猛然吸了一口凉气。
——他说的是“重活”,不是“转世”!
无尘瞠目结舌:“你、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溜回来的?乾坤倒转、光阴逆流这种事,也能被你钻空子?!”
卫听澜摇头:“我不清楚,不过这也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安然回归原初,唯独九隅兄的魂魄与前世不同,有了残缺?”
“你让我理理。”无尘抓耳挠腮地思索,“魂魄有缺,大概率是因为轮回,可轮回是新生啊!应该投胎成样貌身世都截然不同的人才对,怎么还有人能逆向轮回的……嘶,头有点痒,好像要长脑子了……”
卫听澜看他理了半天也没说上来,有些焦虑:“算了。那你再告诉我,我多出来的这一魄,能不能换给他?”
“你在想什么?”无尘震惊地抬头,“这可是魂魄,你当是砖头啊,还能拆东补西?”
卫听澜越发失望:“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无尘看他实在执着,忍不住道:“实话跟你说吧,只有在人濒死之际,正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散落天地的魂丝才有可能受到牵引,重新回归主体。
“但那种时候,生与死只是一线之隔,稍有差池人便没了!我问你,你舍得让那位小施主去闯鬼门关吗?”
卫听澜立即道:“不行。”
“那不得了?”无尘无奈地摊手,“没辙,真没辙,认命吧。”
卫听澜沉默了下来。
无尘的脑子已经糊得转不动了,索性直接放弃,继续收拾自己的包袱:“罢了,天道轮回,岂是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和尚能参透的?不想了不想了。”
一边又心大地劝:“施主,你也看开点,你比常人多了一魄,没疯已经可以烧高香了。你那位朋友虽少了魂丝,但也神志清明,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正所谓塞翁失马……”
他絮絮叨叨地拾好包袱,一转头,屋里早已不见了人影。
卫听澜回到斋堂,陪祝予怀用过斋饭后,便准备动身返程。
上山时费了太多力气,下山时祝予怀腿脚都有些使不上劲。
山路上积雪未化,两人都走得谨慎,卫听澜看出他疲惫,没走多远便开口道:“我背你吧。”
祝予怀看他不由分说地往自己身前一蹲,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能再走一段……”
卫听澜没答话,拉过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直接把人背了起来。
祝予怀吃了一惊,而卫听澜已沿着台阶走了起来,步子又轻又稳当。
山林间有雪扑簌簌地落下,祝予怀感受到他后背的暖意,自己身上也跟着热了起来。
“濯青。”他有些无措,“你对我也太好了。”
卫听澜似乎轻笑了一下:“上辈子欠你的。”
这话乍听幽怨,却又带了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玩笑意思。
“啊。”祝予怀弯起了眼睛,故意问他,“那你打算怎么还?”
“还不清了。”卫听澜望着远处连绵的山,“把我这辈子抵给你吧。”
祝予怀伏在他肩头笑:“那我还得养着你。”
“辛苦你养了。”卫听澜往上掂了他一下,“小主子行行好,赏我口饭吃?”
祝予怀被逗得直乐,忍着笑打他:“瞎喊什么呢。”
卫听澜只是低笑了几下,心中无声道,反正我都是你的了。
雪后的山林十分静谧,祝予怀笑得累了,就懒散地靠着他的脊背,感觉自己像乘着一叶温暖避风的小舟,舒适地眯起了眼。
下山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路程很快就过了大半。
卫听澜悄悄侧头看了一眼,祝予怀下巴抵着他肩头,呼吸平缓,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走得愈发慢,心中眷恋又惆怅,隐隐期盼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可山脚下马车的轮廓已逐渐清晰,卫听澜一垂眼,就能看见落在车顶的鸟雀,拿着刷子梳理马鬃的易鸣……还有边上的另一个人。
卫听澜一怔,下意识顿住了步。
卫临风牵着自己的战马,一身便装看起来风尘仆仆,正神情端肃地立在马车旁,微仰着头一动不动。
他复杂的目光就这样注视着山道上的两人,不知道已看了多久。
第098章 成全
在大哥的注视中,卫听澜的胳膊不自觉地微微用力,将背上的人背得更紧了些,一步一步朝山下走来。
易鸣梳理完一匹马的鬃毛,一转眼瞥见两人,惊了一跳:“公子这是——”
卫听澜立刻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把他盯得闭上了嘴。
易鸣反应过来,上前想要搭把手,一边压着声问:“公子没不舒服吧?”
卫听澜正想摇头,祝予怀在他背上动了一下,皱眉呓语了句什么。
易鸣立马屏住了呼吸。
卫听澜看祝予怀睡得不安稳,轻声安抚道:“安心睡,不吵你了。”
迷迷糊糊的祝予怀一下子踏实了,搂着他的脖子重新沉入梦中。
易鸣也没办法,只得替两人撩起马车帘子,示意卫听澜快点上车。
卫听澜转眼一望,卫临风仍旧沉默地站在不远处,这会儿甚至错开了视线,似乎在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
卫听澜定了定神,背着人上了马车,将祝予怀安置在车厢内的窄榻上。
祝予怀不大舍得他身上的温度,在他弯身盖褥子时,下意识伸手往他腰上一搂,黏糊着不肯撒手。
卫听澜在车厢里做了个深呼吸,捉着祝予怀的手腕掖进褥子里,然后坚定地转身,撩帘出去。
正理着缰绳的易鸣回头望来:“还有事?”
卫听澜低声道:“你带他先走。”
把话撂下后,他就在易鸣诧异的目光中跃下了马车。
卫临风听见脚步声,转回身来,视线先瞥过马车,然后落在弟弟微皱的衣襟上。
卫听澜站住步,脊背略微绷直,道:“大哥。”
易鸣在后头瞬间睁大了眼睛。
卫听澜的大哥……不就是那个威名远扬的朔西将兵长史吗?
卫临风一时没说话。毕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领,他沉默时,身上就隐隐透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场。
“阿澜。”卫临风缓缓开了口,“方才你……你背着的那位,就是祝家郎君?”
卫听澜说:“是。”
易鸣心里打了个突,莫名替车里熟睡着的祝予怀捏了把汗。
好尴尬啊,要去把公子摇醒吗,可这场景怎么看都像在抓私奔的野鸳鸯啊!
要不还是装作没听见吧……
易鸣心虚地移开目光,一边在心里暗骂卫听澜不干人事,一边驱着马车调转方向,载着祝予怀低调地开溜。
听见马车离去的声响,卫听澜松了口气。
卫临风观察着他的神情:“你好像很怕我会为难他。”
卫听澜又紧张起来:“我、我只是……”
卫临风敛起神色:“我来之前问过府里的人了,听说他与你——”
“大哥。”卫听澜有些着急地打断,“是我一厢情愿,与九隅兄无关。”
卫临风的心一沉,重复道:“‘一厢情愿’?”
卫听澜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他不打算隐瞒自己的心思。
是他欠了祝予怀的,没道理让祝予怀去承担不该有的困扰和麻烦。
“没错。”卫听澜一口咬定,“九隅兄光明磊落,是我对他念念不忘,别有用心。”
卫临风眼神微变。
根据他从小到大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经验,他已经能想象到这次爹会发多大的火了。
卫临风闭眼缓了缓,有点头疼:“爹要是知道你喜欢男人,还是求而不得的单相思……怕是会提着刀不远万里地过来削你。”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又重新睁眼,语气不确定道:“当真是单相思?”
卫听澜哽了一下。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
卫临风斟酌几番,严谨道:“如果是你单方面地纠缠人家,爹定不会轻饶了你。但倘若你与他是两情相悦,爹生气归生气,到底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
卫听澜愣了须臾,豁然开朗:“所以,只要我与九隅兄两心相悦,爹就会成全我们?”
卫临风稍显为难:“倒也说不上成全……”
只是骂骂不动,打又不能真的打死,那到头来,不就只能咬牙认下了么。
但这话嘴上不能说,说出来显得他这个当哥的没个哥样,跟弟弟蛇鼠一窝,合起伙来坑自己亲爹。
卫临风叹气,抬手拍了下弟弟的脑袋:“挨打时跑快点儿吧。”
一直到了当天夜里,卫听澜临上床前,还在琢磨大哥所说的“两情相悦”的事儿。
祝予怀对自己有意吗?
他隐约觉得是有一点的,但又不敢往深了想。
有意和情根深种毕竟是两码事,半熟的瓜他总不能强扭了说是全熟的。
卫听澜躺在床上两眼放空,思绪乱飘,脑海中逐渐幻想起自己和祝予怀穿着婚服,跪在爹跟前求情的场景。
——“爹,这位是您儿婿,我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您看着办吧。”
卫听澜:“……”
卫听澜坐起来抽了自己一巴掌,羞耻地踢了两下床板,把脑袋往被褥里狠狠一埋。
死皮赖脸!死皮赖脸啊!
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日醒来,卫听澜的眼下都有点发青。
外头天光大亮,早膳的时辰都已经过了,他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洗漱。胡乱打理一番后,他睡眼朦胧地走到后厨,靠着门往里探头:“徐伯,早膳还有剩的么?”
徐伯见他懒洋洋地打哈欠,慈爱地笑道:“有有有,还有刚出炉的点心呢。”
说着把装好点心的托盘往他手里一塞:“拿稳了啊。我还要看柴火,你帮忙端去正厅,你大哥在那儿招待客人。”
卫听澜接过托盘,顺手抓了几块豆糕往嘴里塞,边吃边含糊地问:“什么客人?”
徐伯拨了两下柴火,问道:“欸,你不知道?祝郎君没跟你说他今日要来啊。”
卫听澜被点心渣子呛了一下,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徐伯,给点水……”他扼着咽喉挣扎,“噎、噎住了!”
卫府正厅中,卫临风和祝予怀正坐着喝热茶。
祝予怀昨日回府后,才听易鸣说起在檀清寺山脚遇到卫临风的事。想到自己睡得昏天黑地,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祝予怀颇觉汗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第一面实在失礼。
毕竟是卫听澜的兄长,他总要来拜谒一下,今晨便随德音一起来了。
好在卫临风待他很和气,看出他怕冷,还命人多加了两个炭盆。
祝予怀本还有些拘谨,但室内太过温暖舒适,让人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卫临风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聊得倒也顺畅。
简单谈过几句后,卫临风心里的一杆秤就偏了。
不得不说,他弟弟看人的眼光不错。祝予怀不止相貌好,性格也好,一言一行都谦和有礼,交谈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与他一对比,卫临风感觉自己的弟弟皮得就像只在山林里荡秋千的猴。
卫临风态度愈发温和:“阿澜顽劣,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祝予怀忙道:“不麻烦,长史大人言重了。倒是我体弱多病,让濯青费了不少心。”
他把卫听澜教自己习武和骑马的事讲了讲,又说起芝兰台武试时的一箭之恩。说到后面,他自己也不禁感叹:“濯青性情耿介,古道热肠,能得知己若此,是我三生有幸。”
卫临风没想到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在祝予怀的描述中,他那个打小就爱上房揭瓦的弟弟竟然十分稳重可靠。
卫临风觉得有趣:“若非知道郎君说的是阿澜,我都快疑心自己有两个弟弟了。”
祝予怀忍俊不禁道:“长史大人……”
“这就生分了。”卫临风摆了摆手,“既然你们互引知己,你又与阿澜同辈,往后就和他一样,唤我大哥吧。”
祝予怀一愣,下意识地顺着说:“啊……那,大、大哥。”
卫听澜端着点心匆匆跨入正厅,抬脚时刚好听见这一声“大哥”,差点被门槛绊倒。
卫临风和祝予怀都听见了动静,朝门口看来。
卫听澜稳住托盘,惊慌地往两人脸上来回瞟,试图确定刚刚他们聊了什么。
祝予怀莫名有点脸热,微微垂了头。
本来没觉得那句“大哥”有什么不妥,但卫听澜一出现,他才后知后觉地别扭起来。
总感觉像成了一家人似的。
卫临风清了下嗓,用眼神示意傻愣着的弟弟快点进来,一边向祝予怀解释:“阿澜他……昨夜看书看到太晚,起得迟了些。”
看书当然是不可能看书的,卫临风单纯是替赖床的弟弟描补两句,免得他在心上人面前崩了形象。
卫听澜挪步进来,提心吊胆地往两人中间放下托盘:“咳……大哥,九隅兄,你们吃点心吗?”
祝予怀看起来更赧然了,接过他递来的碟子道了声谢,然后闷头吃了起来。
卫听澜也坐了下来,看他小口小口地咬着糕点,顺手给他添了茶,一边问:“好吃吗?”
祝予怀咀嚼的腮帮子一顿,微红着脸点了下头。
“那午膳也留下来吃吧。”卫听澜直接顺杆往上爬,神采奕奕道,“我把上次用的弓改了改,一会儿我带你去箭场玩。”
卫临风在旁边默默听着,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他总觉得自己弟弟此刻的模样,就像是野狗见了肉骨头,正在欢快地摇尾巴。
冬日昼短,时间也过得飞快。
澧京的除夕仍和往年一样热闹,唯一的不同在于,宫中传出消息,今年除夕夜宴,赴宴的官员可以带上家中女眷。
女眷们的坐席被安排在后宫,与妃嫔们一道行宴。
这是一个特别的信号,朝中官员们私下议论,大约是圣上有意要为东宫相看太子妃了。
卫听澜对此也略有耳闻,但这种事到底与他没什么关系。他脑子里只惦记着等除夕夜宴散后,要去祝府喝一盏花椒酒——让他耿耿于怀了一整年的花椒酒。
去年除夕夜他不小心醉懵了,在祝予怀的卧房里酣睡一夜,没能好好守岁。今年他提前和祝予怀打了赌,非要陪他守到天明不可。
卫临风看出他躁动的心思,在进宫的路上对他道:“宫宴有我在,不用你扛酒。你想去陪祝郎君,宴席过半时就可以提前走。”
卫听澜顿时雀跃:“谢谢大哥!”
卫临风看他高兴的模样,忍不住想拍他的头:“过完年就十七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卫听澜现在胆子也肥了,没脸没皮道:“大哥你没成家,又没有心上人,你自然不懂。九隅兄他就喜欢我这样的。”
卫临风差点被他气笑了。
新岁将至,澧京处处都张灯结彩,夜色降临之后,祝府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灯笼的柔光笼罩着正院的厅堂,众人忙碌了一整日,都在摆满菜肴的长桌边坐下来,说笑着一起吃年夜饭。
去年除夕时,祝予怀刚来京不久,众人对他还存着些小心翼翼的恭敬,今年可就不一样了。
宴席开始了没多久,就有不少人热情地向他敬酒。甚至连曲伯刚满五岁的小孙儿也举着个装甜水的小杯子,抢着对他说吉祥话。
“祝公子今后无病无灾,身体……身体健如虎,体力壮如牛!”
这稚气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顿时笑倒了一半。
“好小子,这是哪个大文豪教他的敬酒词?”
“老曲,老曲你快看你家小孙儿,脸都红啦!”
在大人们的笑声里,小孩儿有点害臊,但还是挺起了胸:“是我自个儿想的!”
祝予怀也笑了,蹲下身与他碰了碰杯:“那就借你吉言。也祝你新岁如意。”
小孩儿高高兴兴地喝了甜水,被祝予怀摸了两下脑袋,又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跑回爷爷身边去了。
宴过三巡,有人敲着杯盘开始唱歌。还有人在鼓掌起哄,要德音舞一舞新学的刀法。
祝予怀被人挨个敬了一遍酒,虽然喝的是最清浅的果子酒,这会儿身上也有些犯热。
他支着头坐在桌旁,听着周围喧闹的笑声,好像已有些醉了。
这种晕眩的感觉让他很放松,他盯着杯盏中粼粼的酒光出神,没来由地浮起个念头。
要是濯青也在这儿就好了。
这念头一起,轻易就抹不去了,祝予怀在脑中一遍遍地想,终于忍不住起了身。
易鸣见他扶着桌案像是站不稳,忙过来搀扶:“公子要去歇息吗?”
祝予怀的思绪有些迟钝,反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歇息。濯青……濯青几时能来?”
易鸣略一沉默,这他哪儿算得到?
“估计还早呢。”易鸣只能劝他道,“要不您先回房歇一歇,他要是来了,我让他过去找您可好?”
“好。”祝予怀很好说话地点了头,停了片刻,又不放心地补了句,“那你不许欺负他。”
易鸣一愣。
等等,谁欺负谁???
他心里大呼冤枉,正想为自己鸣冤,却听祝予怀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我看到你偷藏在院墙下的竹竿了。”
易鸣噎了一下。
那竹竿确实是他找曲伯借的。
祝予怀的头脑虽有点昏沉,在这件事上却格外地清醒。
他严肃地叮嘱:“濯青要是爬墙,你就让他爬,不可以抄家伙打他。”
易鸣简直委屈死了:“我也没想打他……”
他顶多就是在卫听澜爬墙时,拿竹竿吓唬吓唬他,让他走正门而已。
祝予怀仍有些将信将疑,易鸣也没法,只能一再对天发誓,保证不会刁难他。
好不容易连说带劝地把人送回院落,祝予怀自己又打了个转,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墙边,把藏着的竹竿拖了起来,拖得远远的。
然后回头谨慎地看了易鸣一眼。
易鸣:“……”
他满脸苦涩。
他们家公子这胳膊肘往外拐的病情,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卫听澜走出宫门时,亥时刚过,澧京城里有人放起了烟花。
在漫天星落般的烟火中,他驱马避开热闹的街市,抄近路朝着祝府的方向飞驰。
易鸣在府门口张望几回,终于听见了马蹄声,隔着老远就没好气地喊:“你快点儿,公子等你许久了!”
卫听澜诧异地抬了下眼,到了近前翻身下马,笑道:“那就劳烦易兄,帮我安置一下马匹?”
易鸣习惯性地想刺他几句,想起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上前扯过卫听澜的马缰,幽怨道:“看在你今日没爬墙的份上,滚吧滚吧。”
一进府门,卫听澜轻车熟路地穿门过廊,脚步飞快地绕了几道弯,走到了竹院附近。
祝府的宴席还没散,隔着些距离,依稀还能听见大院那头一阵阵的欢笑声。祝予怀屋里的灯火虽亮着,相较之下却静得过分。
卫听澜不由得放慢脚步,轻咳了两声,问:“九隅兄在吗?”